可饶是薛王做足了准备, 当柳云秀当真出现时, 他也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进来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薛王:……
虽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身量已拔高起来,个头并未比大人矮多少。可比他先前所见仙女,确实矮了不少,也小了不少。
容貌易改, 身高、年纪竟也能随意更改?
且这小姑娘太好看了, 她进屋时,只令人觉得灿然其貌,满室生辉。
就薛王平生所见, 需以假面貌示人时,人往往会易容伪装得比本来面目更美貌、更高尚些。可这小姑娘此刻的模样, 至少在薛王看来, 是比早先他所见那小仙女还要好看的。
居然有人易容成仙女,却反而易容得比自己本来的模样还差些吗?
且她既有此本事,做的又是善事……究竟为何要易容成旁人?隐姓埋名对她有什么好处?
初时薛王以为一切都是宰相夫人的谋划。可追踪至此,薛王很确定,宰相夫人不过是想借题发挥, 她根本没料到会真有“仙人”现身。
薛王听祖父说的那些故事里, 多的是神仙炫耀威能, 互相拆台斗法。且他们的目的也一目了然——争宠呗。争得天子青睐, 证明自家道统强过旁人, 功名利禄随之而来。虽名为神仙, 所为却都是俗之又俗的玩意儿, 真令人忍不住就想去打一打他们的脸。
——薛王其实是把传说中那些神仙, 一律都看作骗子的。
而他亲眼所见那些方士所玩的那些把戏,也无不是骗人的把戏。
薛王活到这把年纪,其实还是头一次遇见他拆不穿的法术——这令他很是激动和期待。
所以顺着线索就追到这儿了。
可对此事和此“仙人”,薛王其实很有些想不通。
若柳云秀年纪年纪再大些,薛王还能将这些疑惑暂搁一搁。
——天下这么大,总有那么一两个聪明缜密之人出于诡谲之心,办些诡谲之事。他未必都能立刻拆穿。
可柳云秀分明从内到外,都是个和“诡谲”二字毫不沾边儿的,天真单纯的小姑娘。
你看她那眼神,什么心思都写在里头。薛王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姑娘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没路我再折回去的性子。
思虑周密、寓意深远?不存在的。艺高人胆大、傻人有傻福还差不多。
而且,薛王仔细嗅了嗅——虽隔得不算近,但柳云秀身上竟一丝龙涎香味也无。
须知龙涎之香,单用也还寻常,真正奇特之处在于“定香”——制一切香时,只要掺龙涎进去,香味便能历久不散。龙涎之香不是过一两遍水就能洗去的。
可薛王直觉,柳云秀确实就是那小仙女没错。
再想到之前的羽衣,想到那从虚空中现身的、看不出破绽来的法术……
薛王有些混乱了。心想,莫非世上真有神仙?不……莫非她背后有一整个组织严密的团伙?只要能把整个团伙都钓出来,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令狐十七淡定喝茶:他早说过,这位薛王是个妙人。
云秀走进茶室,一看对面坐的果然是薛王,便觉得头痛不已。
但这是她师父传召,她也不能不来。
便乖巧的上前向华阳真人见礼。简单寒暄之后,便在华阳真人身旁坐下。
薛王没做声,只仔细打量着她。
云秀脑海中便是令狐十七言之凿凿的面容。心想,这人不会是真想抓她回去做研究吧?
谁知薛王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斩钉截铁的就转向华阳真人了。
问道,“神仙是否真能长短变化?真能隐芥藏形?”
云秀:……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云秀去看华阳真人,却见华阳真人忍俊不禁。眼观鼻,鼻观心,缓缓答道,“能。先哲有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云秀:……神仙说话,真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啊。
薛王又问,“真人可见过神仙吗?”
云秀:……善于找茬的人问出来的话,真是犀利啊。
华阳真人笑问道,“何以这么问?莫非檀越也有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云秀:……还可以这么答哦!
薛王道,“是。”目光霎时便锐利起来。
云秀懵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意识到什么——薛王不会放过她了吧?矛头莫非是指向华阳真人的?
薛王便将云秀出入柳宅厅堂的术法描述给华阳真人听,道,“民间彩戏也有障眼法,但起码得有个障眼之物可供隐藏。可我抓住那人的胳膊时拿东西扫过,那胳膊就从虚空中伸出,四面什么物件儿也无。那人现身时,亦是从虚空之中踏出——真人见多识广,可知有什么手法能瞒过我的眼睛?”
华阳真人道,“民间百戏檀越见得比贫道多。贫道想不出。只是,要做成此手法,怕须瞒不过主人家的眼睛吧。”
薛王看了她一会儿,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一般,道,“……多谢真人指点。”
他的目光,便再度转移到云秀身上。
云秀莫名其妙——从薛王的话中,她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态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但因令狐十七的话,云秀一见薛王盯着她,就觉得脊背凉凉的。
手下意识就伸到乾坤袖里,戒备起来。
乾坤袖是直接通到她丹房的架子上的——好方便她从上面拿道具。
但若薛王察觉到她就是那个“小仙女”,她究竟该拿什么道具化解危机,云秀还真有些想不出。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必特意化解吧——除非薛王真要抓她去剖析研究。
云秀分神思索着,手在乾坤袖里摸来摸去。
但今天,丹房架子的手感稍有些不对劲儿——好像她摸什么,什么东西就被挪开。
片刻后,忽然有人玩耍般故意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
云秀捏着那东西又软又热乎,登时大怒——令狐十七这熊孩子还在里头呢,肯定是他看她摸来摸去很好玩,故意欺负她的!
她正要丢开那东西去抓令狐十七的手,便觉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
云秀吓了一跳,愣愣的抬头,便见薛王目光戒备的抓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就给她拽了出来。
薛王当然戒备——因为他记得很清楚,那羽衣被隔空取走时,那小仙女也将手探入了衣袖。姿态同柳云秀此刻像极了,故而他下意识就来捉住她,防着她又出什么鬼招。
两人各怀心思,俱都紧张的望向云秀的手。
——便见那手里抓着一枚热腾腾、白胖胖的肉馒头,从衣袖了被拽了出来。
云秀:……
薛王:……
半晌后,云秀磕磕绊绊的道,“我,你……你们聊得太深奥,我稍微有些饿了。”
薛王也磕磕绊绊的回答,“呃……哦,嗯。小道长请吃吧。”
“谢谢……”
把馒头塞进嘴里时,云秀心虚的瞟了一眼华阳真人。
华阳真人遮着眼睛,假装扭头看风景,仿佛并不认识他。
不知为什么,云秀一边吃,一边就觉得自己很委屈。
随即便是漫长的、只有云秀在吃馒头的、尴尬的寂静。
待云秀吃完了,薛王便问,“若你能缩地成寸、出入虚空,会拿来做什么事?”
他是看着云秀问的。
云秀委屈的心想,你刚刚不是亲眼看到了吗?——掏肉馒头吃呗!
但对上他仿佛无所不查的眼神,想到他“卜仙”的别称,还是乖巧、谨慎的答道,“若有远差或是急事,可省去彻夜赶路的辛劳?”
“若你能任意变化身长、容貌,会拿来做什么事?”
云秀不知他窥见了多少,不由又紧张起来,屏息答道,“……出入一些平时不方便出入的场合?”
“譬如说?”
被逼得狠,反而容易平静下来,云秀便道,“翁翁,既是不方便出入的场合,当然也就不方便直言相告。”
薛王愣了一愣,便笑起来,“说的是,是我唐突了。”又肃整起来,道,“那我再问你,神仙是否有解民倒悬,救苦救难之义?”
这回却是云秀愣住了——便在不久之前,她才拿这话问过华阳真人,可那时华阳真人毫不犹豫的告诉她——没有。
她看了看华阳真人,华阳真人也看着她,并未有什么期待之意,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问。
云秀便又看向薛王。
“我觉着是有的。”她说,“可这也许只是凡人的一厢情愿罢了,神仙未必会这么想。岂不闻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得道之人,想来也是一样。或许光维系天行有常、宇宙不崩他们就已竭尽全力了呢?不过,翁翁,若是寻常百姓这么问也就罢了。您也这么问,是否有些过分了?”云秀也不知自己的不快从何来,只是说着说着,便觉出薛王此问着实虚伪可厌。她忽的便明白当日华阳真人何以斩钉截铁的说,没有。因为,“若解民倒悬、救苦救难是神仙之义,那你们这些钟鸣鼎食之人的道义又是什么?莫非是刮尽万民脂膏,陷百姓于苦难倒悬——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
“大胆!”薛王竟当即震怒。
云秀慷慨激昂的时候少,故而被人反唇相讥的经验也少。她还真没料到,此言会激怒薛王。
但要说她全然没预感,也不尽然——她多少还是知道的,这话不中耳。
只不过……谁叫她是神仙?
她便又平缓了语气,说,“自然,这也许只是平头百姓的想法,富贵至极的人未必觉着自己该担什么道义。”她便叹了口气,“若神仙觉着,救苦救难是天子和士大夫的道义;您这样的天潢贵胄又觉着,救苦救难是神仙的道义。那百姓还真是谁都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救自己的苦难了——原本,这也是天下至理。”
薛王绷着脸,没有再多说什么。
华阳真人依旧淡定的饮茶,既不斥责云秀,也不劝谏薛王。
薛王很快便起身告辞。
云秀跟着华阳真人一道送他出去。
见华阳真人依旧没什么话想对她说,她反而稍有些不安起来,便道,“师父——我适才说话,是不是不大妥当?”
华阳真人笑看着她,道,“你既这么问,怕是自己知道不妥当在哪里吧?”
云秀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她还远远不是个逍遥之人,虽不大害怕真怒之下薛王会把她怎么样,却会担忧连累那些她保护不了的人。
华阳真人便道,“那你可知该怎么做?”
云秀点头,道,“继续修炼——修炼到自在逍遥、谁也奈何不了我的境地,便能肆意狂言,而不必担心后果了。”
华阳真人忍着笑,点头道,“痴儿……”见云秀又要对这两个字羞恼起来,便一抚她的头发,笑道,“这也不失为逍遥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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