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疏枝横斜。
令狐韩氏坐在妆台前, 身后丫鬟正屏息为她梳头。那头发漆黑如瀑, 盈盈满手。发尾委落及地, 当中半分杂色也无。鸦色梳起, 便露出莹白修长的脖颈来。脖颈右侧近肩颈处一点小小的黑痣,并非无暇, 却比无暇还更挠人些。
丫鬟不由就想, 若自己是个男人, 都不必看到她的正脸,只从背后这么撩一撩她的头发,怕都要心动了。
她已为令狐韩氏梳了五六年妆。初次被引到令狐韩氏跟前时,令狐韩氏就已三十五六了, 却依旧是传说中的美人。她心想在她们乡下, 这个年纪都快能当祖母了,又能美到哪里去?莫非其人是个不老的妖精吗?见了才知,美人确实比旁人老得慢些, 却也并非不老。只是她的美同年少年长并无太大干系。年少时她绰约如仙子,待人到中年, 她嫣然一笑,依旧惑阳城、迷下蔡。
长安贵妇人们都紧盯着她的妆容。她因风寒而烧得双颊赤红的模样, 都被人当成胭脂妆来效仿。却无人知道, 纵然是春睡醒来时,她衣衫散乱, 妆容晕开, 可只消长睫一启眸光流出, 便照旧比旁人精心装扮过还要动人得多——她容颜固然绝美,可美到人人都艳羡嫉恨的地步,却决然不是因她的容颜,而是因她眼底不甘寂寞的光。
可那光此刻却熄灭了。她不施粉黛,面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下,目光倦怠黯淡,眼周微微带些浮肿。
好看依旧是好看的,却素淡得不像是她了。
外间许多人都将她比做虢国夫人。清心寡欲同她无缘。人人都觉得,她守寡时怕要比未寡前还要风韵动人。
……大概谁都想象不到她会是这样的吧。
丧礼之后,她便搬到了东园。
如今她已不再是郑国公府的女主人了。可凭她的辈分,若想作威作福,新任郑国公大约也奈何不得她。何况令狐晋去世前还曾特地交代过。几个继子若真有人敢对她不敬,孝道上先就过不去。
至少眼下看来,还无人能威胁到她在府上的权威。
只是想和令狐晋在世时一样一呼百应、八面威风,大约也不能了吧。
此刻丫鬟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令狐韩氏非要十七郎尚主不可了——郑国公府到底和他们乡下不同。
可惜令狐晋这一过世,娶十二公主一事大概是不必想了,待守完三年孝,公主早不知花落谁家了。可若娶旁的公主,没了淑妃和太子的扶持,对十七郎又没什么裨益,反而还要受公主种种压制,还不如娶个门当户对的闺秀。
然而十七郎娇惯名声在外,又无心仕途。父亲去世,几个哥哥又将他当外人,真正门当户对的人家,谁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这么一想,丫鬟反而有些同情起令狐韩氏来。心想,无怪她憔悴至此,原来就算是她这样的女人,也是需要丈夫来撑腰、庇护的啊……俄而又想,再怎么落魄,她也还是郑国夫人,岂轮得到自己一个任人买卖的丫鬟来同情?便也释然了。
这时令狐韩氏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小丫鬟便起身,跟一众伺候令狐韩氏起床梳洗的婆子丫鬟一道,默不作声的退下去了。
令狐韩氏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素淡的脸。
和绝大多数女人不同,令狐韩氏从不艳羡旁人的青春年少,也从不因年华老去而焦虑消沉。
她知道自己青春年少时是什么模样的。美貌,无畏,野心勃勃,觉着前途尽在掌握,并且一往无前的去掌握,为出人头地而奔走在乱世中。看身居高位那些人,无不是庸碌无为鼠目寸光,丁点儿本事全用在结党营私上了。看沉沦下僚的那些男人,一个个眼高手低怨天尤人,丁点儿功勋都没建也不知凭什么坚信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时不我济……若连这些人都做到、都信自己能做到,凭什么她不能?
可实际上呢?那时的她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无名小卒罢了。连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连保住他的性命都不能。
所以,年轻有什么可艳羡的?
年轻的女人就更没什么可艳羡的了。不过是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罢了,看上去再光鲜亮丽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被人随意摆布?连吃穿用度都得旁人做主。
待到能和她平起平坐时,年轻美貌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她以为自己过得比年少时好得多。她以为眼下的日子便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
可是,弥留之际令狐晋却说,“……真怀念你当初的模样啊,眼睛里闪着光,什么都拦不住你似的。”
她为此恼羞成怒——她爱自己养尊处优的模样。她纸醉金迷肆意妄为,能左右许多人的命运,却不再被人肆意摆弄。
她嫁给令狐晋近二十年。可原来令狐晋喜爱的,竟是当年那个无知无能,如蝼蚁般困顿挣扎的小姑娘吗?是啊,他这种权势滔天的男人当然会喜欢那种小姑娘,他能一言摧毁之一言庇护之,就像是洞开乌云下凡布教的天神般,令人仰望令人跪拜,令人费尽心思去依附他。
可她丁点儿都不怀念——她厌恶那样的自己。
令狐晋抚摸着她的脸颊,问,“那少年叫什么来着?……若我再大度些,若我能真心成全你们,若我……”
她恼怒的回答,“若非要旁人成全才能得到,得不到也罢。”
他便笑着,“嗯……”枯槁的手滑落下来,他在最后问,“很不甘心吧……”
“很不甘心吧”。
……她心中那些麻木已久,久到她都不记得它们曾存在过的东西,便这么被唤醒过来
她迟钝的、茫然的,却又清晰的意识到,原来那是不甘心。
她确实纸醉金迷肆意妄为,能左右许多人的命运,不再是能被人轻易摆弄的棋子——可是,这便是她年少时所汲汲以求的东西吗?
这些只不过是当初被她斥为庸碌恶毒、鼠目寸光,却最终击碎了她的野心令她寸步难行的东西罢了!
而事实证明,这已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她为此而感到不甘心。
原来这一切,令狐晋都懂得。
这男人果然还和以前一样高高在上,果然只是喜爱她困顿挣扎的模样罢了。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啊?天神吗?
她支着额头缓缓的平复气息。
这时她听到剥啄的敲窗声,“二姨,是我。”
是云秀。
令狐韩氏叹了口气,对着镜子轻轻拍了拍脸颊,令自己面色显得稍好一些。而后起身去为她开窗。
——云秀是从后院儿里翻进来的。
令狐韩氏心想她都能避开护卫和家丁潜入内院儿了,为何还得翻窗进来。
想想还是算了,不问了。
她看着云秀——这几年她一直在和云秀通信。虽说鲤哥儿离家出走去投奔云秀之后,她便也不再过问云秀的处境了,但亲儿子都在云秀身旁,她岂会不知云秀的遭遇举动?故而枯站了半晌,竟没什么需要特地去问她的。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她其实很想问云秀是不是真心喜欢鲤哥儿,可这其实压根就不必开口。就只有鲤哥儿那个一辈子没见过世面、偏偏自我感觉良好的纨绔子弟,才会想当然的觉着云秀定然会喜欢他。稍一留意云秀是怎么待他的,就会明白,云秀只是将他看作一个麻烦的、但因是自己的表哥,别无选择只能认命接纳的亲人。虽也不能说不喜欢他,但定然不是被迫嫁给他也甘之如饴的那种喜欢。
——这些蠢男人为什么都不明白,娶一个自己喜欢但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得偿所愿。如她这般有所诉求的,或许还有心应对一二。如云秀这般压根就在自娱自乐的,且不说你能不能逼迫得了她,便真得逞了,得到的也只是个视你如敝履的陌路人罢了。
究竟哪里比娶公主强了?
令狐韩氏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过来了?”
云秀忙道,“我来看看你……”
令狐韩氏看她想安慰人,却不知该怎么做的忐忑模样,心下便觉无奈——可想到她毕竟还是来了,又觉着暖心。
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人来了就好。见着你们,便没那么难受了。来,陪我坐坐吧。”
她便拉云秀坐下,一道话家常。
明明是云秀来安慰她的,到头来反而一直在聊云秀。虽不至于什么都被她给套出来了,却也说到云秀决意出家,已不会再回柳家去;说到她如今住在长安兴宁坊,恰和鲤哥儿做邻居;说到她衣食无忧,不必担心饥馑更不怕人不怕人欺凌……令狐韩氏略一琢磨,便能将背后原委猜得八九不离十。
光儿子还不够,竟连侄女儿也有仙缘。令狐韩氏想想便觉着可笑——仙缘这种东西,究竟为何要存在于凡世啊。
天子求不得。多少人如她一般挣扎半世,也不见仙缘来救。偏偏这两个混世魔王轻而易举便得到了——岂不是徒然显得她这样野心勃勃、奋力进取之人,一生劳碌求索都是虚妄?可话又说回来了,如她这般美貌、才华、耐心、勤恳、执着……样样都不缺的人,却被一遍遍的碾压,最终“幸运”的长成自己当年最厌恶的模样,可见这世道本身就已足够虚妄了。再多一道仙缘来戏弄世情,也不算什么。
她便问云秀,“鲤哥儿是和你在一起吗?”
“表哥没在家吗?”
“他阿爹下葬后便走了。”令狐韩氏苦笑道——临走前还曾来向她辞行,毕竟他是要出家,是要抛家弃业、置寡母于不顾。
云秀便道,“想是又要去云游了吧。您也不必担忧,表哥他……”
“倒不是担忧他冻饿,或是被人欺凌。”令狐韩氏想了想,便说,“……他从小被惯坏了,事事都有人替他着想,一贯都能心想事成。既不知人间疾苦,又没什么自知之明。散漫怠惰,很是靠不住。我担忧他遇见自己喜欢的人,想替她着想,却不知她在意什么、想要什么,结果弄巧成拙,反令人厌烦、疏远了他——我怕他太笨拙了,会孤单一生。”
云秀笑道,“您放心吧。表哥他早就改了——他很靠得住。在蒲州,凡见过他的姑娘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何况,受不受人喜欢,其实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令狐韩氏笑了笑,道,“也对。若真求得仙缘,人生一世八|九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的?真要孤单,得按百千年计吧。”
云秀不由失笑,道,“不会啊——至少我会常去烦他的。”
令狐韩氏看着她,眸中有暖暖的流光。她又抬手轻抚云秀的头,道,“嗯,这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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