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94.锦瑟无端(二)

    
    说要去台州给天子采仙药, 结果逃跑了的那个柳真人, 前阵子被捉回来了。
    依旧巧舌如簧, 辩解说自己不是逃跑, 而是进山采药忘了归期;不是被捉住,而是追着成精的灵芝眼看就要采到时, 被误闯进去的凡人踢倒了七星灯, 坏了法阵、跑了灵芝, 又得知天子正在寻他,只好先行回来复命。
    当然,也不敢说自己消失的这大半年里根本就一无所获,只说既然无缘采得仙药, 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给天子炼他自己服用的那种仙药了。此药惜无登仙之效,可经常服用,幸也能延年益寿。
    他这套说辞, 和天子当初替他辩解的说辞如出一辙。
    朝臣们不好拆天子的台,便都不说什么。
    而天子思量一番之后, 居然允了。不但没治他的罪,反而命他立刻开炉炼丹。
    唯一一个出言劝阻的, 是十四郎。
    他觉着这个柳真人固然舌灿莲花, 可看他做的事,分明无有寸功, 且已有过逃跑的嫌疑, 是极不可信之人。
    天子却还命他为自己炼丹。
    为了脱罪, 柳真人纵使没有能耐,也定然会炼出些东西来交差。但谁知道他会炼出些什么?
    十四郎希望天子能保重龙体,不必急于求成。
    天子似乎是听了,回他,“朕心中有数。”
    可自此之后,便再没宣十四郎入宫觐见过。
    其实随着十四郎日渐年长,得见天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天子喜爱稚子,可当仰望孺慕他的稚子长成生机勃勃、全身上下都焕发着青春光彩的少年、青年之后,他便有些见不得了。
    虽还远未到“老迈”的年纪,他却已能从越长越显露出他当年风姿的儿子们身上,感受到岁月催人老、新人换旧人。
    所以澧王、太子诸皇子,在天子跟前都是越来越不讨喜,常经年累月见不着他一次。
    十四郎几乎是唯一的例外。
    却也骤然间便被疏远了。
    这阵子十四郎也常自省,他劝谏时是不是忽视了天子的感受。
    柳真人一事,几乎是天子这些年来遭受的唯一挫折。
    而柳真人所干系之事——求长生,也是这些年来天子最为用心之事。
    结果不但劳民伤财,还差点为此将直言劝谏的韩退之给杀了,柳真人还中途跑了……诸多排场、变故,只徒然显得他像个昏庸刚愎的暴君。
    以天子的心性,若不能有所反转,拿出令旁观者闭嘴的成果,心里怕很过不去。
    倒更像是验证了他的年老,他的“识人不清”、“不如当年”。
    这阵子十四郎也听了些传言,说天子近来狂躁易怒,动辄责打宫娥宦官。前日差点连太子也打了。
    他读史书,常见丹毒令人性情狂躁的记载。便很担忧,天子是不是开始服食金丹了。
    又懊恼自己当初劝谏得不够巧妙,令天子骑虎难下。便很想入宫去探望天子。
    云秀:……
    云秀觉得,跟十四郎比起来,自己真是太没心没肺了。
    难得有她能为十四郎做,十四郎又肯开口的事,云秀自然无有不从。立刻便点头答应。
    只是,“我倒是能解丹毒,也能验出丹药究竟有用没用。可我也拿不出长生之术啊。若你阿爹一心只想求长生,那时该怎么办?”
    ——治标不治本,若不给天子个交代,天子纵然不吃柳真人的丹药了,也迟早会去吃张真人、王真人的丹药。
    十四郎道,“那你便搓个糖丸给他,教他些调息养生之术吧——横竖长生一事,不到寿终时,谁也证伪不得。”
    云秀:……确实如此没错。
    对上十四郎纯良的目光,不由抚胸暗想,这种天真无邪又缜密无隙的狡诈,还真是难以破解啊!他应该没拿来对付过她吧……
    十四郎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云秀不由失笑,“好吧,那我就配些调身养气的丹药给他。”
    入宫求见不但程序繁冗,还很可能被宦官给卡住、驳回。
    十四郎便不递请表进去,而是披了隐身衣,和云秀一道悄悄潜入。
    两人还商量好了细节——入宫之后十四郎不现身,只由云秀在天子殿内布云雾,化作仙子现身。
    天子求了这么久的仙缘,结果却是十四郎和沅哥儿遇见了“神仙”,天子一度叹息消沉,十四郎想借此时机,也让天子如愿、高兴一回。
    至于仙子为何要来见天子,便照当初的说法——小仙女早些时候下凡,见早年玩伴因受五坊小儿欺凌而几乎家破人亡,于是通过十四郎恳请天子罢黜此事。天子从谏如流。小仙女心怀感激,于是特地来向天子道谢。
    而后便戳穿柳真人炼假丹药的真相,告诉天子怎么做才能延年益寿。若天子执意求长生,便赠天子一枚“长生丹”,再教他些调息养生之术。
    两人都觉着这计划很周密。
    可惜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天子不在紫宸殿。
    ——紫宸殿是天子正殿,天子日常起居之处,按说天子该在此殿中。
    可实际上,整个大明宫五十五顷土地上三十来座宫殿都是天子的住处,他愿意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云秀和十四郎站在紫宸殿前,只觉得寒风萧瑟,洪波涌起。
    “要一个殿一个殿的去找吗?”云秀跪坐在云头上,俯瞰底下恢宏辽阔的大园子,心有余悸的问。
    十四郎:……
    “在浴堂殿里。”十四郎向下指了指,便见个紫衣宦官自殿内出来,正向外头守备的小宦官们训话,“那是阿爹身旁近侍宦官王卫清。”
    浴堂殿——一听就是洗澡的地方。在服食丹药前先沐浴斋戒,云秀觉着这很说得通。
    只是,她可不想偷看天子洗澡啊!
    十四郎却一直看着那紫衣宦官训话,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赶紧下去——好像出事了。”
    云秀也觉着不大对头——那名叫王卫清的大宦官训斥完小宦官,便快步往偏殿里去。在上台阶时被绊了一跤。随即偏殿里又有几个朱衣宦官迎出来,同王卫清说了几句话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不知说了什么,拂袖欲走,却被临近几个侍卫强行押住。此人翻脸骂人,却很快被捂住嘴塞押进偏殿中去了——这些大宦官们似乎内讧了。
    随即云秀便觉出底下灵气波动。那感觉她不算熟悉,却也决然不陌生。
    她心中忽有极糟的预感。
    她立刻便按下云头,拉住十四郎的手,道,“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我带你穿墙进去。”
    天子不在后殿浴堂中。
    两人便一道往前殿里去。
    路上却并未遇到什么值守的宫娥宦官——就连云秀也察觉出来了,这很不正常。
    一直来到连通前后两殿的游廊上,才终于看到有宦官守在前殿的后门前。
    十四郎身上隐身术已快要破除了,身形若隐若现。云秀来不及施法,连忙弹两枚弹丸出去,将守门的宦官击晕,直接拉着十四郎推门进屋。
    进屋出茶水间,便是斋戒房——已可听见屋内窸窣之声。
    两人忙破门进去——便见一个绿衣宦官面皮涨紫、瞠目磨牙的用着力,绞紧手上绳索。那绳索正套着天子的脖颈。
    十四郎冲上前去,拾起桌上灯台,狠命抡在那宦官头上。
    那宦官应声而倒,十四郎手忙脚乱的抱住天子,天子面色绀青,早已没了气息。
    云秀上前去试天子的颈脉,触碰到皮肤时,手指不由顿了一顿——天子的脖颈已被扭断了。先前她所察觉到的灵气波动,其实是人死去时生机或者说魂魄四散所致。
    但她还是按了下去。随即和十四郎一道,徒劳的给天子渡气、按揉穴位、呼唤着……在十四郎侥幸、哀求的目光注视下给天子扎针、喂丹药……直到十四郎终于认清的现实,绝望的抱住天子,无声的哀泣起来。
    外头传来宦官尖细的说话声。
    不多时便有嘈杂的脚步声——宫中宦官宫女走路常寂静无声,脚步这么重,可见这些人心绪杂乱。
    他们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
    云秀回身握住了十四郎的手。十四郎从哀痛中缓缓回神过来,看向云秀的眼睛。
    片刻后,十四郎放下了天子,顺从的退后了。
    云秀心下稍松一口气——她已决定了,若十四郎即刻便要报仇,那她便和他一道杀出去。可是,果然她还是不愿十四郎被仇恨驱使,手上染了鲜血。
    她帮十四郎拉上兜帽——可隐身术已彻底失效。他胸怀悲痛、愤怒、仇恨……欲孽纠葛,已再难摒弃杂念、超然物外了。
    云秀便追加一个障目术,拉着他躲到了灯台后。
    宦官们在门外停留的时间略有些久。
    彼此示之以目后,终于有人轻轻的敲门,试探道,“陛下?该进仙丹了。”
    自然没有回声。
    外头人又等了片刻。随即其中一个宦官比了个手势,拔出匕首,拢在袖中,推开了房门。
    门开之后,他们立刻便望见了里头情形——天子已被弑杀,绿衣宦官被袭击,昏倒在地上。
    几个人鱼贯而入,有人上去扶住绿衣宦官,掐他的人中穴,唤他醒来。又有人四面检查门窗,随即推开一扇窗子,向着茶水间唤了几个名字后,翻窗出去。剩下的几个人都聚到紫衣宦官王卫清跟前,垂首顿足,“定然是有旁人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卫清呵斥,“左右神策军都在我手中,便有人瞧见了,谁又能奈何得了你们!”随即道,“淑妃、太子处可着人去请了?”
    “您亲自下的令,早就去了。”
    王卫清舒了口气,又道,“即刻传令各处宫门,严格把守、许进不许出。令韩荐之围住十六王宅、政事堂,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人出入。”
    去外头查看情况的宦官很快回来,懊恼道,“守门的两个小子也都被打晕了。是高手——怕已经跑了。”
    屋内一时沉寂,有人问,“是不是该搜查各宫,捉拿刺客?”
    王卫清忖度片刻,道,“——等淑妃娘娘到了再定夺。”
    云秀悄悄望向十四郎。十四郎目光死寂、面色僵冷,只握紧了拳头,默不作声。
    云秀心下也觉着杂乱——她总还知道自家大舅舅名叫韩荐之。此刻弑君的宦官提到他就跟差遣自家门下走狗似的,令云秀不由疑心他是否也参与了此事。
    无论如何,此刻这群宦官已然有所举动,云秀觉着差不多该见招拆招——打乱他们的安排了。
    她拉了十四郎的手,准备带十四郎离开。
    十四郎却反握住了她,没有动——他执意要留下来。
    云秀愣了一愣。
    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宦官们口中不单提到了韩荐之,还提到了太子和淑妃。
    ……十四郎想知道,自己的养母和兄长是否也牵连其中。
    云秀不由握紧了十四的手。
    淑妃很快便到了。
    她似是已在路上听闻了大概,进殿时面色紧绷,推开上前向向她解说原委的宦官,快步来到内殿。
    宦官们已将天子尸身打理好,将他安置在床上。可活人躺着的姿态和死去的人是不同的。
    淑妃进屋望见天子如石雕般平躺的模样,脚步便停了一停。皮肤松弛却依旧白净的手指握在门框上,关节僵硬泛白。
    只一瞬间,她眼眶便已泛红。
    可随即她紧绷的肩膀便松懈下来,面上爱恨交织的情绪眨眼便化作虚假的焦急和担忧。这个仪态高贵的女人松开把在门框上的手,加快脚步——却显然比她来时从容得多的——来到天子床前。
    “太医呢?为何还不传太医?”她边走边斥问。可随即她便看到了天子脖颈上青紫的勒痕,短暂的怔愣后,她终于恼怒了,“王卫清!你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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