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一七九五年十月十一日
我带着你展开另一段冒险时,你只有三个月大。我在半夜离开,以免遭到翠霞的阻拦。我没有留下字条给她,因为我相信她会派人来追捕我。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现在回想起来,旅途对我远比对你辛苦。你那时刚开始会微笑,乖巧得令人心疼。
我安排好了跟简雅各和他的妻子艾咪一起旅行。我在星期天上教堂时结识他们,而且立刻喜欢上他们。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变卖了结婚礼物,筹足追求新生活的旅费。他们很感激我的贡献。艾咪对你十分疼爱。我忙着准备晚餐时,她就会唱歌哄你入睡。
雅各有漫游癖。每天晚上他会告诉我们黑暗丘陵那些勇敢居民的精彩故事。他的哥哥已经带着家人去了那里,在写给雅各的信中表示他把农场经营得有声有色。
雅各的狂热很快感染了我。艾咪告诉我那里有许多拓荒的单身汉,我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男人嫁。我使他们相信我的丈夫不久前去世,我承认欺骗他们令我深感惭愧。
我不断告诉自己那个谎言不算数。德华永远不会在这辽阔荒野找到我。
抵达我认为的世界尽头时,我们加入另一个篷车队。我在精疲力竭中强打起精神。艾咪始终精力充沛。后来在一个寒冷下雨的午后,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山谷。
我记得那天很冷,但那无所谓。我们自由了,莉娜。自由。现在没有人能伤害我们了。
李昂离开一个多小时后,两封信送到。收信人都是莉娜,两封信都要求她立即拆阅。
吩咐葛玲带信差到厨房用茶点后,莉娜拿着信进了李昂的书房。
第一封信是翠霞阿姨写来的,信中充满仇恨和对李昂的诽谤。伯爵夫人告诉莉娜,她得知李昂的真面目,觉得有义务警告她的外甥女,她嫁给一个杀人凶手。
接着,伯爵夫人要求莉娜立刻返回伦敦陪她参加社交界的各项活动。她抱怨自莉娜结婚后,她没有收到半张邀请函。
莉娜摇头。婚礼至今不到一个月,阿姨却满腹牢骚的好像过了一整年。
伯爵夫人在信尾写说,她随信附上狄凡传教士写来的信。
她希望莉娜不会收到坏消息。
莉娜立刻起了疑心,她的阿姨不会这么好心。她猜想伯爵夫人可能又在使她惯用的诡计。但是莉娜从第二封信的信封上认出那确实是她旧日恩师狄凡的笔迹。信封背面的封箴也没有遭到破坏。
相信那封信确实是狄凡写来的之后,莉娜才把信拆开。
布朗第一个听到从书房传出的痛苦尖叫,他冲进书房,看到侯爵夫人倒在地板上时,差点慌了手脚。
他回头叫人,跪在侯爵夫人身旁。莉娜的贴身侍女葛玲是第二个赶到书房的人。看到她的女主人时,她发出一声惊叫。“她昏倒了吗?她为什么叫喊,布朗?她有没有受伤?”
“别问个不停,女人。”布朗厉声道。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莉娜,接着注意到她手里抓着一封信。他判断那封信就是使她昏倒的罪魁祸首。“快去替夫人备床,葛玲。”他低声说。“她轻得跟羽毛一样,上帝保佑她别是病了。”
大部分的仆人都已赶到,他们默默地跟在抱着莉娜上楼的布朗身后。葛玲已先跑去掀开莉娜的床罩,但布朗经过莉娜的卧室时没有停,而是继续走向李昂的房间。
“她醒来时在这里会得到安慰,”他对厨娘低语。“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她每晚都睡在这里。”
“要不要通知侯爵?”葛玲啜泣着问。
“叫苏菲来,”布朗命令。“她会知道如何处理昏厥。信差还在这里吗?”
葛玲点头。
“我会派他送信给侯爵。”布朗说,接着转向园丁。“老刘,去拖住他。”
莉娜在布朗笨拙地替她盖被时,睁开眼睛。“别为我小题大做,布朗。”
“夫人,你哪里不舒服?”布朗的声音因担忧而沙哑。“我已经叫人去找苏菲来了,她会知道怎么办的。”他颤声补充。
莉娜刚刚挣扎坐起,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妇人就冲进卧室。她抓起两个枕头塞在莉娜背后。
“苏菲,你认为是怎么回事?”葛玲问。“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然后就昏死过去了。”
“我听到她的尖叫了。”苏菲说,伸手用手背贴着莉娜的额头。她的眉头皱在一起。“最好请温特来,布朗。她摸起来没有发烧。温特是你丈夫的家庭医生。”苏菲对莉娜解释。
“我没有生病。”莉娜说,声音虚弱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布朗,不要请医生,我现在没事了。但我必须立刻前往伦敦,麻烦你叫人备车。葛玲,替我收拾几件衣裳好吗?”
“夫人,你不可以下床。不管你知不知道,你一定是病了。”苏菲说。“你的脸色白得像纸。”
“我必须去找我的丈夫,”莉娜争辩。“他会知道该怎么办。”
“你昏倒是那封信造成的,对不对?”葛玲绞着双手问。
布朗回头瞪她一眼,她立刻后悔了。“我不该多嘴的,夫人,但我们都很担心。你把我们大家吓坏了,我们都很喜欢你。”
莉娜挤出微笑。“我也很喜欢你们大家。”她说。“没错,是那封信。”
“坏消息吗?”凯琳问。
“当然是坏消息,笨丫头。”布郎嘀咕。“夫人,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有,布朗。”莉娜回答。“我必须立刻前往伦敦。求你别阻拦我,布朗。帮助我。”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布朗热切地脱口而出,接着红着脸补充:“侯爵会很不高兴我们违抗他的命令,但是如果你真的决心要去,我会派四个壮丁保护你。葛玲,赶快替夫人收拾衣服。”
“我可不可以陪你去?”葛玲问莉娜。
“可以。”布朗抢在莉娜开口前说。
“我想独处几分钟。”莉娜说。“我必须私下悼念。”
他们这才明白某个跟侯爵夫人很亲的人去世了。
布朗立刻命令所有的仆人离开房间。他在关门后犹豫了一下,然后站在门外倾听。侯爵夫人悲痛的啜泣声令他觉得自己真没有用。
他不知道如何帮她。布朗挺起胸膛快步穿过走廊。侯爵夫人的安康现在是他的责任了。他不打算冒险,因此决定派六个而非四个人随行保护侯爵夫人。
仆役长不该擅离职守,但事态严重使布朗顾不了那么多。在把夫人安全送到爵爷怀里前,他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是的,他要跟去。如果他能记得如何稳稳地骑在马背上,他很可能会领队。
莉娜不知道她令她的仆人们忧心忡忡。她蜷卧在被子底下,抱着李昂的枕头嘤嘤啜泣。
眼泪流干后,她缓缓地爬下床找剪刀。她要剪掉头发,开始举哀服丧。
从这一刻起,她的翠霞阿姨形同亡故,莉娜再也不认她这个阿姨了。
把头发剪短几吋花不了多少时间。葛玲拿着一件浅绿色衣裳跑进房间。她看到莉娜把头发剪短了时,瞪了大眼睛,但保持沉默地伺候夫人更衣。
“我们十分钟后就可以出发。”葛玲在离开卧室前低声说。
莉娜走到窗前凝视远方,她想起了家人。欢欢会爱死这片乡野;“黑狼”也会觉得印象深刻,但高傲的他绝不会承认。如果知道李昂拥有这么多土地,他还会大惑不解。“白鹰”则会对李昂的马厩印象深刻。
“他们没有死。”莉娜生气地自言自语。
她又哭了起来。不,他们没有死,那封信是骗人的。如果家人出了事,她的心一定会感应到的。
“我会感应到的。”
对,那是诡计。她不知阿姨是怎么动的手脚,但绝对是她搞的鬼。那个邪恶的女人希望莉娜以为她的印地安家人死了。
莉娜不明白伯爵夫人的理由何在。
李昂一定能解释,他是个精明的战士,清楚坏人的伎俩。
她迫切地想到丈夫身边,她要他拥她入怀,告诉她他有多爱她。然后她要他吻去她的痛苦和哀愁。
李昂定会满足她的要求,这是他的责任。
李昂抵达伦敦寓所时,理察爵士正在他家的门口等待。
理察面无笑容。
李昂立刻起了戒心。“你发福了。”他招呼道。
“我胖了。”理察承认,咧嘴而笑,拍拍肚子强调他胖在哪里。
李昂开始放松。朋友的态度说明了一切。理察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他轻松的态度显示事情并不严重。
理察转身敲门,仆人立刻来应门。李昂把马交给仆人,然后领着朋友进书房。
理察是个胡须浓密、发梢银白的大个子。背有点驼,说话温和,脸上总是带着戒备的表情。他只有跟李昂在一起时例外,因为他完全信任他的年轻朋友。
“天下大乱了。”理察说。
李昂耸起一道眉毛。
“隆恩受到限制外出的软禁。”理察坐进书桌前面的真皮高背椅里。“我企图干预,但控告已被魏林汉归档。现在这件事非靠你不可了。”
“他怎么发现的?”李昂问,在书桌后坐下,开始翻阅堆在书桌中央的信件和邀请函。
理察呵呵低笑。“你对我们朋友的大难临头倒是泰然得很。”
“你说过,现在非我出马不行了,我会处理这件事的。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魏林汉注意到隆恩手腕上的绷带而猜到的。隆恩冒了太多险。”理察说。“好像是他在参加你的婚礼后在回家途中遇到魏林汉。对了,很抱歉错过你的婚礼。没办法,我前天才回到伦敦。”
“没关系,但你得到我的庄园来见见我的莉娜。”李昂说。“隆恩的反应如何?”他把话题转回到迫切的问题上。
“还是平常那副满不在乎的德性。”理察挖苦道。“他不能出门,索性天天在家开宴会。事实上今晚就有宴会,我想我会去看看。”
理察投给李昂心照不宣的一瞥。
李昂咧嘴而笑。“我也会去。别带任何贵重的物品在身上,理察。你不想被杰克抢劫,对不对?”
“啊,那么杰克会出现喽?”
“那还用问。”
“隆恩一定会啼笑皆非。”理察突然在椅子里坐直,脸色严肃起来。“隆恩的事解决了,现在来说明我来找你的另一个理由。确切地说,你妻子的父亲。”
理察的话吸引了李昂所有的注意力。李昂推开信件,倾身向前。
“你知不知道你的老丈人要来伦敦?”
李昂摇头。“你怎么会知道他这个人?”
“他名叫史德华,但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李昂点头。他确实知道他岳父的全名,但完全是因为莉娜签结婚证书时,他在旁边看到的。“没错,史德华男爵。”
“他在很久以前帮过我们的忙。黎斯宾事件。你记得听说过那件不幸事故吗?”
不幸事故?李昂摇头。“我记得你把滑铁卢战役称为拿破仑的不幸事故。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对黎斯宾事件毫无印象。”
“你年纪轻,但我以为你迟早会听说。”理察轻声细语。“我忘了我比你大二十岁,”他叹口气。“我该把棒子交给年轻一辈。”
“我替你工作期间,你试图辞职过好几次都没有辞成。”
李昂巴不得立刻知道莉娜父亲的事,但他很清楚理察的个性,知道催也没有用。
“我就像条老猎犬,仍然对麻烦一嗅就知。”理察说。“黎斯宾是英国人,但他通敌叛国,出售机密。后来他的家人令他良心不安,他有一个妻子和四个小女儿。他来找我们自首。或者该说是我的前任,跟他达成协议。我们要抓的是更大的鱼。在黎斯宾的全力配合下,我们设下陷阱捕捉他的上级。史德华男爵担任我们的中间人。我不记得他是怎么扯进来的。”他耸耸肩。“男爵尽力而为,据说采取了各项预防措施,但计划还是一败涂地。”
“怎么说?”李昂问。
“黎斯宾的妻女惨遭杀害,喉咙被割断。凶案现场被布置成黎斯宾杀害妻女后,自裁身亡。”
“你不相信事情真是那样吧?”李昂问。
“当然不信。我认为是黎斯宾的上级发现陷阱的事。”理察回答。“可能是碰巧,也可能是有人卖的情报。”
“那么史德华男爵呢?他继续跟政府合作吗?”
“没有。黎斯宾事件后不久他就结婚返国了。他目睹的暴行令他愤慨。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在那之后,再也不肯帮英国的忙了。不能怪他。我虽然不在场,但想象得出那种恐怖。”
“在那件事之后,你跟男爵有没有保持联络?”
“我们没有人有。”理察回答。
“不知道他晓不晓得他有个女儿。”
“天啊!你是说他不晓得?”
“父女从未谋面。我相信男爵以为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经去世多年。事实上,跟我谈的人都以为男爵也死了,雷纳爵士就是其中之一。”
“没错,他们收到信时都很意外。”
“不知道男爵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听说史德华在返国一年左右失去他的王国,然后他就不知去向。我们没有理由追查他的下落。”理察皱眉。“你有心事,说出来听听。”
“你有任何理由不信任男爵吗?”
“原来如此。”
“告诉我你对他知道的事。”李昂说。“你能记得的每件事,我知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没什么可说的。我当时年轻又易受影响,但我记得我敬畏他。他年纪没有比我大多少,但器宇轩昂、充满威严。我羡慕他。可恶!李昂,你害我忐忑不安起来了。现在告诉我,你对他的了解。”他命令。
“我没有情报可以给你,我跟他素未谋面。莉娜也是。但是她怕她父亲。等你见到我妻子时,就会明白那句话的涵义了。她不是个容易受惊吓的女子。”
“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
“她嫁给了你,不是吗?”
李昂咧嘴而笑。“没错。虽然不是心甘情愿,但是……”
理察大笑。“也许她怕她父亲是因为情况特殊。”他停顿片刻。“终于要见到素未谋面的父亲……”
“不,”李昂摇头。“她的恐惧另有原因。她叫他‘豺狼’。跟男爵在一起时提高警觉,理察。我的直觉和她的恐惧足以动摇我的心意。”
“你有那么不安?”
“是的。”
“莉娜为什么不说明她害怕的真正原因?”
“她很固执,”李昂微笑道。“而且她刚开始信任我。我跟她的关系还很脆弱,理察,因此我不想逼她。等她准备好时自然会告诉我。”
“但你信任她的判断?”理察问。“你信任她?”
“是的。”李昂回答得毫不犹豫。他这才恍然大悟他确实信任她,百分之百信任。“无论在哪方面。”他轻声说。“天知道为什么,但我真的信任她。”他说完就开始大笑。
“那很好笑吗?”理察不解地问。
“是的。我和我的娇妻一直在捉迷藏。”李昂透露。“好笑的是,我们两个都没有发觉。”
“我不明白。”
“我也才刚刚开始明白的。”李昂说。“莉娜不愿意我知道她的过去,就像我不愿意她知道我的过去一样。我猜她以为我会看不起她,我当然不会。但她必须学会信任我才能真心相信我不会轻视她。”
“我很乐意替你调查你妻子的过去。”理察自告奋勇地说。
“不要。我派了人去法国打听,但打算召他们回来。我不会追究她的过去,也不希望你追究。时候到时,她自然会告诉我她想让我知道的事。”
“你会先告诉她你的秘密吗?”理察问。“你没有理由烦恼,李昂。我一直无法像信任你那样信任任何人。你对国家的忠诚一直是绝对的,所以派给你的都是最困难的任务。”
李昂吃了一惊。理察很少称赞人。同事多年,他从来没有听过理察说他一句好话。
“现在你使我对史德华起了疑心,”理察说。“我立刻开始调查他。还有一个问题。”他心不在焉地捻胡须。“局里希望你举行宴会欢迎你岳父来到英国。天啊!已经有人谈到封爵了,有些年纪较大的绅士夸大了记忆中史德华男爵为英国完成的伟大事迹。我也要好好调查那些丰功伟业。”他点个头。
“莉娜不会喜欢开欢迎会这个主意的。”李昂说。
理察轻咳一声。“李昂,我不想告诉你该如何处理你的婚姻,但我觉得你应该尽快询问你的妻子关于她父亲的事。命令她说明她的恐惧,逼她回答你的问题,孩子。”
询问她?李昂想大笑。从遇见莉娜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停地询问她。“不问问题。她想说——”
“我知道,我知道。”理察长叹一声。“她想说时自然会说。”
“没错,在那之前,我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全。”
“安全?”
“莉娜认为她父亲会企图杀她。”
“天啊!”
“现在你知道男爵受封会多么令我们气愤了吧?”
“李昂,我坚持你找你妻子问个明白。如果有危险——”
“我会应付。我不会再盘问她。”
理察不理会李昂声音中的恼怒。“我没资格判断,但我认为你的婚姻非比寻常。”
“因为我有个非比寻常的妻子。你会喜欢她的,理察。”
门厅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李昂抬头时,正好看到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他忠心的仆役长布朗冲了进来。
李昂从椅子里弹起来,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开始困难。
莉娜出事了。她受了伤……遭到……
惊惶失措的感觉缓缓消散。莉娜金发飞扬地冲进书房时,李昂跌回椅子里。
她没事。噢,她双眼噙泪,忧形于色,但没有受伤。
他又开始呼吸了。
“李昂,告诉我这是怎么弄出来的。”莉娜命令。她直接冲过理察身边,好像没有注意到房间里有别人在,抵达丈夫身边,把两封信塞进他手里。“我认得他的笔迹,起初我以为可能是真的。但我心里又觉得不是。如果他们出了事,我一定会知道的。”
李昂抓住莉娜的手。“甜心,冷静下来,从头说起。”
“先看这封信。”莉娜抽出手,指指伯爵夫人的信。“然后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知道这是诡计。”
“侯爵夫人昏倒了,爵爷。”布朗大声说。
李昂转向他的仆役长,布朗仍然站在门口。
“她怎么了?”李昂吼道。
“昏倒了。”布朗点头道。
“那你为什么带她来伦敦?”李昂勃然大怒。他恶狠狠地瞪布朗一眼,然后转向莉娜。“你应该在家躺在床上休息。”
“别对我吼。”莉娜命令,她的声音跟李昂一样大。“布朗知道他拗不过我。我决心来找你,李昂。拜托你看看这两封信,我知道这全是谎言。”
李昂强迫自己冷静。莉娜开始哭泣,他决定先解决她的问题。
李昂先看的是伯爵夫人的信。看完后,他已双手发抖。
天啊!她知道他的底细了。伯爵夫人发现了他的过去,在信里详细叙述了其中几件。
现在莉娜要他否认。她大老远跑来伦敦找他求证,希望听他说伯爵夫人信上说的事都是谎言。
他不打算骗她,但真相有可能毁了她。
不再有谎言,不再有伪装……她今天早晨不是那样答应过他吗?她也应该得到同等的待遇。
“莉娜……”他缓缓地抬头正视她。“面临威胁时,我们做必须做的事,而我……”他解释不下去。
莉娜看得出他的痛苦,她本能地朝他伸出手想安慰他,但伸到一半时,突然停住。“你在说什么?”
“什么?”
“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我在努力解释。”李昂咕哝。他转头瞪布朗一眼,布朗立刻会意地关上门。
李昂的目光接着转向理察,他的朋友无礼地漠视他的命令,留在原地不动。
“李昂,回答我。”莉娜命令。
“莉娜,有旁人在,很不容易解释。”他深吸口气。“没错,那些全部都是事实。你阿姨告诉你的事我都做了,但我的动机纯正多了……”
莉娜终于明白了。她闭上眼睛祈求上天给她指引。她知道她现在可能不是好妻子,李昂显然觉得有必要把他的秘密告诉她。他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要她分忧?她心想。她知道她这样想很自私,但她真的希望他先帮她解决她的问题。
莉娜闭上眼睛,李昂觉得好像有把刀插进胸口。“亲爱的,我当时是军人,我做的都是我必须……”
她终于睁开眼睛,她直视他的眸光柔情似水。
李昂惊讶得无法言语。
“你是战士,李昂,但你也是温柔多情的人。你不会滥杀无辜,你除掉的都是世间的豺狼虎豹。”
他似乎不知所措。“那么你为什么跑到伦敦来找我?”
“我知道你会帮我查明真相。”莉娜说。
“我正在努力告诉你真相。”
他又在大呼小叫了,莉娜摇头。“你连另一封信都还没看,怎么可能告诉我任何事?”
“如果你们两个不介意我这个老人家多管闲事。”理察打岔。
“什么事?”李昂粗声恶气地问。
“那个人是谁?”莉娜问。
“理察爵士。”李昂回答。
莉娜认出那个名字。她对李昂的客人皱眉道:“李昂不能回去替你工作,他的腿还没有痊愈到令我满意的程度。他可能要好多年才能完全康复。”
“莉娜,你怎么知道理察是谁?”
“隆恩。”她回答。“而且你有时候会说梦话。我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那个缺点,但是——”
“哦,该死!”李昂咕哝。
“哦,老天!”理察低语。
“别担心,爵士,”莉娜对理察说。“我会保守他的秘密。”
理察凝视她良久,然后缓缓点头。“我相信你会。”
“你怎么知道我的腿受过伤?”李昂问莉娜。“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腿伤已经痊愈了。是不是隆恩那个大嘴巴——”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晚,就从你的眼睛中看出你感到疼痛。而且你一直靠在壁炉架上。后来我确实问过隆恩,他透露你的膝盖受了伤,而且还没有痊愈。”她飞快地瞥了理察一眼。
理察藏起笑容,李昂的妻子的确令人着迷。“你们两个似乎相互误解了。”他说。“李昂,我想你的妻子并没有因她阿姨的信而苦恼。你是为了别的事,对不对,亲爱的?”
“对。”莉娜回答。“伯爵夫人附上我一个好朋友的来信。信封上是他的笔迹没有错,信里的笔迹看起来也很相似,但是——”
“你认为信不是他写的,这就是你指的诡计吗?”李昂问。
她点个头。“看到伯爵夫人信尾那句话没有,李昂?她希望我的朋友寄来的不是坏消息。”
她的眼里又充满眼泪。李昂迅速看完狄凡的信,然后拿起信封靠在信纸边比对着笔迹。莉娜屏息以待。
他很快就看出其中的差别。“相似但不相同。理察,你要不要看看?”李昂问。“另一个人的意见能使莉娜较易安心。”
理察从椅子里跳起来,难耐好奇地夺过信纸和信封。他很快就看出其中的差别。“没错,信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无疑是伪造的。”
接着他看了信的内容。再度望向莉娜时,他的眼中充满同情。“这些荒野居民……他们就像你的家人一样?”
莉娜点头。“斑疹伤寒是什么?”她皱眉问。“信上说他们死于——”
“只有天知道。”李昂说。
“这是谁做的?”理察问。“什么样的怪物会做出这种缺德事?”
“莉娜的阿姨。”李昂的声音反映出他的愤怒。
理察把信放到桌上。“原谅我这么说,莉娜,我认为你的阿姨是个——”
“心里想想就好,别说出来。”李昂及时打岔。
莉娜瘫靠在李昂的椅子上,李昂伸手环住她的腰。“我仍然不明白这是怎么搞出来的。封箴并没有遭到破坏。”
理察说明用蒸汽开启信封有多么容易。“专家可以看得出来。”他说。
理察在十分钟后告辞。房门一关,莉娜的泪水就泉涌而出。李昂把她拉到腿上搂紧她。他没有试图安抚她,而是让她哭个痛快。她的啜泣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息。
“你的衬衫全被我弄湿了。”莉娜抽抽噎噎地说。她靠在他的胸膛上,疲倦地叹口气。
她许久都没有动静。李昂心想,她可能睡着了。他不介意整个下午都这样抱着她。事实上,他认为自己需要那么久的时间才能消气。
理察本来要骂伯爵夫人是个贱货。她不只是老巫婆,而且是贱货,李昂心想。
莉娜想的是同一件事,她突然轻声说:“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以为英国人全部跟我阿姨一样?”
他没有回答,而是屏息以待,希望他的沉默能鼓励她和盘托出。
他的耐性在几分钟后得到报酬。
“我的父亲痛恨白人,我跟伯爵夫人住在波士顿时,狄凡是我唯一的朋友。带我去找我阿姨的就是他,他每天都来替我上课。伯爵夫人不准我出门,不停地说她以我为耻。我很迷惘,不明白她为什么认为我一无是处。”
“你不是,亲爱的。”李昂坚决地说。“你非常优秀出色。”
莉娜点头。“算你有眼光。”
他微笑起来,继续默默等待。
莉娜过了好久才再度开口。“她习惯在夜里把我反锁在我的房间里。我努力不要因此而恨她。”
李昂闭上眼睛,颤抖地吸口气。他感觉得出她的痛苦,她令他心疼得热泪盈眶。
“我受不了那样被关着,终于想办法结束那种禁锢。”
“什么办法?”
“把门铰链拆掉。”莉娜说。“伯爵夫人从那时起开始把她的卧室上锁。她怕我。我不介意。她年纪大了,李昂,因此我努力尊敬她。我母亲会希望我那样做的。”
“洁思吗?”
“不,我根本不认识洁思。”
“那么是谁?”
“欢欢。”
李昂忍不住追问。“她也恨白人吗?”
“噢,不,她不恨任何人。”
“但你叫父亲的那个人恨?”
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他,沉默在他们之间持续了几分钟。李昂告诉自己不该追问的,他刚刚才发过誓不再问她问题。
“没错。”莉娜突然低语。“但我例外。父亲全心全意爱我。”
她等待他的反应。她的心跳如擂鼓。李昂一言不发,她猜他没听懂。
“我有个哥哥。”她说。
李昂脸上缓缓地绽露出笑容。
“李昂,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他亲吻她的头顶。“懂。”他捧起她的脸蛋,温柔地吻她的唇。
接着他使她忘掉忧惧。“我发现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我一直以为我不可能找到能够让我像爱你这样爱她的女人。我亏欠你的家人太多,莉娜。他们替我保护了你的安全。”
“你不认识他们,但听你的语气却像很关心他们。”感动使她的声音发抖。
“我当然关心。你的母亲一定是个温柔慈爱的女人,而你的父亲——”
“一个高傲的战士。跟你一样高傲。”
“我爱你,莉娜。你真以为你的背景会使我看轻——”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我是‘达科他族之狮’。事实上,我认为英国人一无是处,直到我遇见了你。”
李昂微笑。“你的自负显然得自你父亲的真传,这一点令我高兴。”
“你会非常辛苦,李昂。我有不同的习惯,我不想再假装了。至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时。”
“很好,我也不要你假装。”
“我爱你,李昂。”莉娜爱抚他的颈背。“李昂,我想要……”
“我也是。”他再度吻她,但这次是饥渴的。莉娜搂住他的脖子。她本来想告诉他,她想回李昂庄园,但他的吻使她改变了心意。
“我们上楼去。”她在热吻间呢喃。
“来不及了,莉娜。”
“李昂!”
莉娜的爱抚使他无法自制。
日记一七九五年十月二十日
他在大家熟睡的深夜到来。雅各和艾咪睡在篷车外。天气很冷,但雅各想要隐私而在外面搭帐篷。
我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当我往篷车外看时,我看到一个男人俯身察看雅各和艾咪。我出声喊那个男人,还没发觉危险,以为是轮到雅各守夜。
那个男人站直身子,在月光中转过身来。尖叫卡在我的喉咙,德华来找我了。他手里握着一把染满鲜血的刀。
我惊骇得无法动弹。是你强迫我采取行动,莉娜。是的,因为当你醒来开始呜咽时,我从恍惚中惊醒。我不会让德华杀你。
德华爬进篷车里时,我抓起雅各的猎刀尖叫着往他脸上挥过去。德华痛得咆哮,刀尖割伤了他的眼角。“把珠宝还我。”他命令着,打掉我手中的猎刀。
我的叫声吵醒了同营地的人,德华听到背后传来的叫喊。他告诉我,他会回来杀我。他望向你躺在其中的篮子,然后对我说:“我会先杀了她。你应该把她送给翠霞的。”他嗤笑着滑出篷车。
雅各和艾咪死了,他们的喉咙被割断。我告诉领队,我听到声音和看到一个男人俯身在雅各和艾咪之上。
领队下令搜查营地。光线不足,德华没有被发现。
几个小时后营区又平静下来。领队加派三倍人力警戒,雅各和艾咪的葬礼决定在天亮后举行。
我等待机会来临,把你包得暖暖的,然后从容不迫地骑出营区。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在乎。
我辜负了你,莉娜。一切都完了,德华迟早会找到我们母女的。
李昂吻别莉娜时是下午两点。她以为他是为了牌局去跟隆恩见面。李昂急着去安排杰克出现在隆恩的家而没有抽空跟莉娜解释,只告诉她牌局延期和他另有要事待办。
莉娜刚换上一件深蓝色的衣裳,葛玲就通知她黛安小姐在楼下要找她。
“她很烦恼,”葛玲说。“哭成了泪人儿。”
莉娜匆匆下楼。黛安一见到她就脱口说出隆恩的事。
莉娜把黛安带进客厅,坐在她身旁轻拍她的手,听她滔滔不绝地说出事情的经过。
“可怜的隆恩是清白的。”黛安啜泣道。“他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每晚在他家举行宴会。但愿李昂早点回家,好让我能告诉他出了什么事。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我确定他很快就会知道。”莉娜说。“这都是我的错。”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黛安问。
莉娜避而不答。她觉得隆恩的麻烦是她造成的,要不是她伤了隆恩的手,隆恩也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
“我必须想办法……黛安,你说隆恩今晚要在家里举行宴会,是不是?”
“是的。海丽姑姑不让我参加。我们已经答应了另一项邀请,但我宁愿去隆恩家。”
莉娜隐藏起笑容。“那当然。”她又轻拍黛安的手。“事情会在明天以前结束。”
“怎么可能?你知道什么内幕吗?”
“是的。”莉娜故意回头看,好像在确定不会有人听到,然后压低声音说:“我有足够的根据可以说真正的杰克今晚将再度作案。”
黛安的惊呼声告诉莉娜,她信以为真。
“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黛安,否则杰克可能会发现风声走漏而改变主意。”
“我不会说出去的。”黛安握紧双手。“但你怎么会知道——”
“现在没有时间详细说明。”莉娜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可不可以跟你回家,然后借用你的马车?”
“当然可以。”黛安回答。“我可以陪你去办事。”
莉娜摇头。“快,黛安,还有许多事要做。”
“是吗?”
“别管那么多了,现在擦干眼泪跟我来。”
莉娜拉着黛安往前门走。她问了黛安几个她家人的问题来转移黛安的注意力。
“李昂跟他的哥哥詹姆亲不亲?”她问。
“有一段时间。他们竞争得很厉害。”黛安说。“李昂总是打败詹姆,无论是在骑马、剑击……甚至是女人方面。”她耸耸肩。“詹姆似乎对求胜走火入魔。他太投机冒险。”
“他是怎么死的?”
“坠马身亡,几乎是当场死亡。我们的家庭医生温特男爵说詹姆断气前没有什么痛苦。我认为他那么说可能是为了安慰母亲。”
“关于你的母亲。”莉娜犹豫了一下。“黛安,我知道你跟她一定很亲,但我希望你不会反对我的计划。”
“什么计划?”黛安蹙眉问。
“明天我想带你母亲跟我一起回李昂庄园。”
“你是认真的吗?李昂知不知道你的计划?”
“别一副疑心重重的模样。”莉娜微笑责备。“我这全是为你母亲着想。要不是你要参加这一季的社交活动,我就会要你一起来。我知道你舍不得跟她分开,她毕竟是你母亲。”
黛安垂眼凝视双手。她为自己感到如释重负而惭愧。终于有人要接管母亲了。“由于你现在是我嫂嫂了,否则我绝不会承认我一点也不会想念母亲。”
莉娜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替黛安拉开马车门。“这么说来,你的母亲有点……不好相处?”
“你见过她,”黛安低声说。“她只想谈詹姆。她不关心我或李昂。詹姆是她第一个孩子。噢,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看不起我了,我不该告诉你——”
莉娜握住黛安的手。“你始终都该跟我说实话,这是唯一的相处之道,黛安。我知道你爱你的母亲,否则你也不会这么生气。”
黛安睁大眼睛。“我生气?”
“你该进屋去了,我必须去办我的事了。”莉娜改变话题。“拜托你叫仆人替你母亲收拾行李,我明天一早来接她。”
黛安突然扑过去拥抱莉娜。“我真高兴李昂娶了你。”
“我也很高兴嫁给了他。”
黛安放开莉娜。她下车后转身再度要求莉娜答应让她同行。莉娜再度拒绝她的要求,然后等进屋后才转向车夫告诉他她的目的地。
“你知道普莱酒馆在哪里吗?”车夫问。他两眼暴突,吞咽了好几次口水。
“我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你知道吗?”
“呃,知道,夫人。”车夫嗫嚅道。
“那么请立刻载我去。”
莉娜回到车内关上车门,车夫苍白的脸孔突然出现在敞开的车窗口。“你不可能是认真的,夫人,普莱酒馆位在伦敦最不堪的地区。无恶不作的歹徒和——”
“普莱是我一个特殊的朋友,我必须现在去找他。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艾瑞。”车夫说。
“艾瑞,”莉娜重复。她露出她最妩媚的笑容。“好名字。艾瑞,我必须告诉你如果你不照我的要求去做,我会很不高兴。没错,我会。”她以坚定的语气补充。
艾瑞抓抓头顶秃掉的部分。“难就难在这里,夫人。我不载你去普莱酒馆,你会不高兴;但载你去,你丈夫知道时会宰了我。无论我怎么做都会挨骂。难就难在这里。”
“哦,我现在了解你的难处了。但你不知道是我丈夫特别要我去找普莱先生的。别害怕了,艾瑞,李昂知道这件事。”
艾瑞松了口大气。侯爵夫人的诚恳显而易见。她是那么纯真无邪,艾瑞心想,连如何使坏都不会知道。
车夫嗫嚅着道歉,要求莉娜从里面锁住车门,然后回到他的座位上。
他把车驾得极快。莉娜心想,他可能有点怕。
她的猜测果然没错。抵达酒馆时,艾瑞扶她下车,她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而且他不停地回头看。“夫人,拜托你赶快办完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在马车里等你。”他低声说。
“哦,你不必等我,我不知道事情要多久才能办完。你这就回家去吧,艾瑞。普莱先生会送我回家的。”
“但夫人,万一他不在里面呢?万一他出去办自己的事了呢?”艾瑞结结巴巴地说。
“那么我只有等他了。”莉娜朝酒馆门口走去,回头向车夫道谢。艾瑞还来不及想出该怎么办时,侯爵夫人已消失在酒馆内了。
她有备而来。她并不像艾瑞的表情暗示的那样傻。莉娜在手里藏了一把小刀,平常惯用的那把系在足踝上。那把较大的刀用起来比较顺手,但她不能就这样拿着它进去,别人会以为她是去找麻烦的。
莉娜从过去的经验中得知大部分的坏蛋都是无知之徒,她必须从一开始就表明决心。
她在门口伫立了一分钟,打量着酒馆内的人群找寻老板。木头桌子边至少坐了二十个男人,还有一些人靠在侧墙前的吧台上。
一个男人站在吧台后面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心想,那个人一定是酒保而立刻朝他走去。但还没有走到半途,第一个考验就出现了。一个浑身酒臭的男人笨手笨脚地想要抓住她。
莉娜用刀挌开他的手,他立刻痛得嚎叫起来。酒馆内的每个人都注视着那个大块头举起手吃惊地瞪着。
“你割我!”他吼道。“你割我!”他吼着扑向莉娜。
莉娜站在原地不动,只把刀在他面前晃了晃。“坐下,否则我不得不再伤你。”
她真的没时间搞这个,她告诉自己。在隆恩的宴会前有太多事要安排。
“你割我,你——”
“你想要碰我。”莉娜回答,她的刀尖抵在那个醉汉的脖子上。“如果你再试图碰我,你就要从我在你脖子开的口喝酒了。”
她听到窃笑声,转移视线找寻出声音。”我有事找普莱先生。”
“你是他的相好吗?”有人喊道。
莉娜叹口气。坐在她身旁的那个醉汉立刻又想轻举妄动,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刀尖就在他脖子上画出一道浅浅短短的伤口。他再度哀嚎。莉娜翻个白眼,强迫自己按捺住性子。
没错,世上的恶作剧者都一样无知。
“我是李昂侯爵的妻子,”莉娜告诉众酒客。“我丈夫的朋友是这家酒馆的老板。我有急事找普莱先生,而且我的耐性快用完了。”她停下来对捂着脖子的那个人皱眉。“那只是皮肉伤,先生,但你若再做傻事,我保证下一刀会更痛。”
莉娜并不知道众人在得知她是李昂的妻子后,都改变了对她的看法。“想活命就别惹她,亚瑟。她是李昂的夫人。”
“你的名字叫亚瑟?”莉娜问。
那个人吓得无法回答她。
“亚瑟是个迷人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圆桌武士的故事?不知道吗?”莉娜问,但那个人继续傻傻地瞪着她。“你的母亲一定听过那个故事,所以才会以亚瑟王的名字给你取名。”
亚瑟没有在听她说话。他的心思在远方,幻想着李昂侯爵听说他的愚行后会怎么对付他。“我不是有意的。我死定了。”他呜咽。“我不知道——”
“我是有夫之妇吗?”莉娜问,叹口气。“我猜你不可能知道,但擅自对女士动手动脚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她教训道。“但是你不会因没有礼貌而送命,亚瑟。”她柔声说。
她转向其他人。“还有谁想对我动手动脚?”她问。
酒馆里的人异口同声说不和一齐摇头。
那幅景象十分逗趣,但莉娜藏起笑容。她不想让他们误以为她在嘲笑他们。
“你们说话算话吗?”她问,只想确定她能不能安心地收起刀子。
“亚瑟,去清洗伤口。”莉娜回头吩咐,然后走向吧台。“我来这里的事一办完就会派人送药来给你止疼。有没有人知道普莱先生在哪里?”她问沉默的众人。
“康诺去找她来了,小姐。”一个男人喊。
莉娜对那个瘦小男子微笑,同时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纸牌。“你在玩运气游戏吗?”她问,一方面耐心等待普莱到来,另一方面想缓和酒馆内的紧张气氛。“抱歉打扰你,先生。”
“不,不,”那人回答。“我找不到人跟我玩。”
“为什么?”
“奈提的运气太好,小姐。”另一人喊。
“奈提,你是个有耐性的人吗?”莉娜问。
“不清楚,小姐。”奈提回答。
莉娜决定不解释她不该被称为小姐,因为奈提看来十分紧张不安。
“我们来试试看你有没有耐性好吗?”她的笑声使众人脸上逐渐有了笑容。“我想学玩牌,先生。如果你有时间和意愿,我觉得现在就可以。我必须等老板来……”
“教你是我的荣幸。”奈提说,肩膀挺了起来。“波比,挪个位子给小姐。”他命令。“雷世,拿张干净的椅子来。小姐,你想学哪种游戏?”
“男人喜欢玩哪种?”
“你丈夫喜欢玩扑克,但你不会想学——”
“哦,我想。”莉娜说。
“喂,小姐,”另一个人喊。“等你学会时,我愿意押几个硬币在你身上。”
“硬币?”
“赌注。”另一人热切地说。
莉娜不敢相信他们会这么热心。波比夸张地鞠躬说:“你的椅子,夫人。尽可能擦干净了。”
在圆桌旁坐下后,莉娜对奈提点头。“这么说来,你认识我的丈夫?”她边问边看他洗牌。“你刚才说他喜欢扑克。”
“我们没有人不认识他,夫人。”波比在她背后说。
“啊,那太好了。”莉娜说。“好,奈提,解释一下这种游戏怎么玩。谢谢你的硬币,先生,还有你……哦,我相信我不需要这么多钱,各位。”她面前的硬币堆积成一座小山。“你们太慷慨了。我的丈夫能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真是幸运。”
莉娜的丈夫也有同感。他在酒馆后面的房间对五个面恶心善的人发号施令。普莱站在他旁边,恨不得能参与演出。
“可恶!李昂,我真想在那里看看隆恩的表情。”他转向假扮杰克的那个人说:“记住,孩子,待在后面。你的眼睛没有隆恩那么绿,说不定有人会注意到。”
“普莱,你得到前面来一下。”酒保第三次催促道。“我跟你说前面快打起来了。你没有听到叫声吗?”
“我只听到他们玩得很高兴,康诺,想闹事的那个人一定改变主意了。赶快回去,否则酒会被他们白喝光的。”
普莱横眉竖眼地把康诺赶回前面,然后留在李昂身旁听他指示那些假扮抢匪的人该怎么做。
一阵爆笑声引起他的注意。普莱朝李昂点个头,然后回到酒馆里面查看大家为什么这么兴奋。他立刻注意到角落的圆桌边聚集了一群人,他正要过去时,几个人改变了姿势使他得以看清桌边坐的是谁。他不敢置信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跑出后门。
“李昂,事情都交代完了吗?”
“我正要走。”李昂回答。“怎么了?遇到麻烦了吗?”他问。普莱的声音使他起了戒心,他朋友的声音听来好像快窒息了。
“不是我的麻烦,是你的。”普莱回答。
李昂想进后门却被普莱拦住。“李昂,你仍然打赌吗?”
李昂面露不悦。“是啊!”
“那么我打赌你即将大吃一惊。”普莱让路给李昂。“进去吧!”
李昂没有多问,快步进入酒馆,以为普莱要他帮忙摆平打架闹事的酒客。
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没有人闹事,”他告诉普莱。“不知道大家在兴奋什么。是不是奈提找到了新的受害者?”
“奈提是在跟人打牌没错。”普莱慢吞吞地说。“蓝奇,牌局进行得如何?”
“小姐刚刚靠一对微不足道的十赢了奈提。”人群里有人回答。
“不是我的钱。”奈提没有恶意地吼道。“她头脑聪明,反应又快,学起打牌来就像螃蟹——”
“说话当心,奈提。”另一人喊。“李昂侯爵的女人是淑女,你这个笨蛋。别在她面前说脏话。”
李昂侯爵的女人。
李昂心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不,不可能是……
他转向普莱,普莱缓缓地点头。李昂仍然难以置信。他走向人群。几个警觉性较高的人立刻让出路来。
喝彩声戛然而止。莉娜没有察觉到气氛起了变化,也没有发觉她的丈夫站在奈提的背后瞪着她。
她柳眉微蹙,全神贯注在手中的牌上。奈提则是害怕得不敢回头。他可以看到莉娜背后那些人的表情,他们没有一个人看来是很高兴的。“我不玩了。”奈提说。
莉娜没有抬头看,而是用指尖轻敲桌面,继续端详手中的牌。“不,奈提,你不可以现在不玩。你说过我必须喊跟或不跟。”她把所有的硬币都推到桌子中央,然后抬头对她的新朋友微笑。“我跟。”
奈提把牌扔到桌上。“哦,小姐,你不必把所有的硬币都推出来。我的三张老k赢定你了,但你可以把钱拿回去。这只是教学而已。”
所有的人都点头。有些人咕哝称是,其他人则害怕地瞥向李昂。
莉娜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牌上。奈提警告过她脸上的表情往往会泄漏手中的牌。由于奈提已经把他的牌给她看了,所以她不确定这条规矩是否仍然适用。但她不打算冒险,尤其是她拿到这一手好牌时。
“公平就是公平,奈提。赢家全得。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没错,小姐。”奈提嗫嚅道。
莉娜把两张七放在桌上。她故意留着另外三张牌。“各位,准备领你们赢得的钱吧!”她对周围的人说。
“但是你必须打败我的……”奈提在莉娜翻开另外三张牌时住了口。“老天!她有三张a。”他如释重负地低语。李昂的女人赢了这把牌。
莉娜的笑声未获共鸣。所有的人都盯着李昂看,等待他的反应。如果有权有势的侯爵不觉得好笑,那么他们也不敢笑。
莉娜忙着把硬币分成几堆。“奈提,趁我们继续等普莱先生回来时,我希望你教我如何作弊。如果我知道如何作弊,就不会轻易受骗上当了。”
奈提一副魂不附体的惊吓状。莉娜终于发现室内鸦雀无声。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不出声,直到她抬头看到丈夫在盯着她看。
她立刻有了反应,她的惊讶显而易见。“李昂,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甜美的笑容令他怒不可遏。她好像很高兴看到他。
莉娜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因为她的丈夫继续一言不发地瞪着她。
忧虑的颤栗使她缓缓抬头挺胸。她终于明白李昂在生气,但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李昂,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迟疑地问。
李昂不理会她的问题,冰冷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
“出去!”
所有的人立刻逃命似地跑出酒馆,奈提在仓促间还被他的椅子绊了一跤。
“你们忘了你们的钱。”莉娜对争先恐后、夺门而出的那些人喊。
“不准再说了。”李昂对她吼道。
莉娜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你竟敢当着陌生人的面凶我?当着我们的朋友普莱的面对我大呼小叫?”
“我不敢才怪!”李昂咆哮。
他的斥责令她大吃一惊。她转头望向普莱,他同情的表情突然使她难堪得想哭。
“你当着另一个战士的面羞辱我。”她的声音在发抖。
李昂以为她是畏惧他。他的表情慢慢地改变,直到他看似恢复了自制。
“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李昂命令。他的声音仍然因压抑的怒气而严厉。李昂自认他能做到那样已经很了不起了,因为他仍然想吼叫。
莉娜不明白她的处境危险。李昂不断在心中默念不知者无罪,但良家妇女可能在这一带遭遇到的可怕事情,仍然不断在他脑海中涌现。
莉娜无法正视她的丈夫。她垂首而立,两眼盯着桌面。
“李昂,你的妻子来这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普莱企图打圆场。
莉娜猛然抬头望向普莱。“我丈夫生气是因为我来这里?”她不敢置信地问。
普莱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荒谬的问题。“你不知道这一带是什么样的地方吗?”他反问。
莉娜深吸口气,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头。“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要命,普莱心想,她这是自找死路。他投给李昂飞快的一瞥,目光接着转回莉娜身上。她显然不大了解她的丈夫。她刚才那句话无异是公然向李昂挑战。
李昂的怒气未消,被莉娜一激更是火冒三丈。但是他还来不及发火,普莱就插嘴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坐下来谈?我不打扰——”
“何必呢?他已经当着你的面羞辱我了。”莉娜说。
“莉娜,我们这就回家去。”
李昂的轻声细语反而令普莱更加不安,普莱希望她会明白这不是好迹象。
不,她不明白。她转头对李昂怒目而视,普莱看了不得不摇头。
李昂的速度快如闪电。莉娜突然发现自己被固定在后面的墙上,两侧被他的手挡住。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吋,他的怒火仿佛能使人燃烧起来。
“这是英国的习俗,莉娜。做妻子的必须服从丈夫的命令,她只能去她丈夫准许她去的地方。听懂了吗?”
普莱在李昂背后走来走去。他很同情李昂娶的娇柔小花,她一定吓坏了。连他都有点紧张,李昂发起脾气来仍然能吓到他。
莉娜回答李昂时,普莱才知道她一点也不害怕。“你羞辱了我。在我来的地方,那足以令妻子剪掉她的头发,李昂。”
李昂努力想冷静下来,但她莫名其妙的话语使他抓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费神解释。她生气得想对他尖叫,但她也想放声大哭。矛盾的情绪令她迷惑。“女人剪发是因为她失去了至亲好友。妻子剪发是因为丈夫去世……或她拋弃他。”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事。”李昂咕哝。“你知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你在暗示离婚。”
她做的傻事和说的狠话突然使他怒气全消地放声大笑。
“我就知道你知道我的过去时,就会改变,差劲的英国人,”她骂道。“你只不过是个……笨蛋。”
“你我需要好好谈一谈。”李昂慢吞吞地说。“来吧。”他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往前走。
“我有话跟普莱说。”莉娜抗议。“放开我,李昂。”她企图甩开他的手。
“也许你还没搞懂。”李昂回头道。“我刚说过做妻子的只能——”
“李昂?”普莱打岔。“我好奇得要命。”他企图在另一次冲突发生打圆场。“我想知道你的妻子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
“告诉他。”李昂在门口停下来命令莉娜。
她想违抗他的命令,但隆恩的安危使她不得不暂时拋开自尊。“隆恩今晚在家里举行宴会,”她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一些诚实可靠的人来假扮抢匪和——”
莉娜的话一直没机会说完,她说到一半就被李昂拖出酒馆。他们刚转过街角,他的马车就映入眼帘。难怪她不知道他来找普莱,原来他把马车藏在后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费事,但不打算问他。她的声音可能会出卖她。她知道她快哭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他们两人在回到家前都没有交谈。李昂利用这段时间使自己冷静下来,但是他没办法不去想莉娜可能出的事。那些不堪想象的画面火上加油般的助长了他的怒气。上天作证,他第一眼看到莉娜在酒馆里时,差点两腿发软地跪倒在地。
她在跟伦敦最心狠手辣的恶棍罪犯们玩牌。她当然不明白她的危险处境,否则她不会看来那么愉快。她竟然对他微笑。李昂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生气……或害怕过。
“你天真得会害死你自己。”他在扯开马车门后嘀咕。
莉娜不肯看他,两眼一直盯着地板,对他的责骂只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她爬出马车时,他伸手去扶她,但她假装没看到他伸出的手。
直到她跑到他前面时,李昂才发现她的头发短了一截,现在只到她背部的一半了。
布朗替他们开门。在吩咐仆役长看好他的妻子后,他追上跑到楼梯一半的莉娜。“等我气消时再跟你解释?你为什么——”
“我不想听。”莉娜打断他的话。
李昂闭起眼睛深吸口气。“明天天亮前不准你再出去。我现在得去找隆恩了。”
“知道了。”
“才怪!”李昂咕哝。“莉娜,你去找普莱请他帮忙找人假扮杰克和他的同党,对不对?”
她点头。
“莉娜,你对我太没信心了。”他摇头道。
莉娜感到莫名其妙。“信心跟我去找普莱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你已经晓得隆恩的惊恐了?”
“惊恐?”
“他被关在自己家里。”她说明。“由于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想出一条妙计帮他脱困。但现在都被你破坏了。”
“是差点被你破坏的。”他说。“我已经处理好那个问题了。现在答应我你会乖乖地待在家里。”
“我没有其他的事要办。”她回答。
他一放开她的手臂,她就转身往楼上冲。李昂刚踏出前门就被她喊住。
“李昂?”
“什么事?”
“你要道歉。你要现在道歉,还是等你从隆恩那里回来再说?”
“道歉?”他吼道。
莉娜判定他毫无悔意。“那么你只好重新开始了。”她吼回去。
“你在说什么?我没空猜谜。”李昂说。“如果有人该道歉……”
他没有浪费力气把话说完,因为他的妻子已经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了。
她刚刚又把他草草打发掉了。李昂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习惯她的那个举动。
他也永远不会了解她。她的心思敏捷、诡计多端。她居然想出跟他一模一样的方法来帮隆恩,他无法不感到佩服。
天啊!眼前的任务艰难可期。他势必得花很大的精神及力气才能确保莉娜平安。如果他不随时守在她身边盯牢她,她会在眨眼间就惹祸上身。莉娜似乎不了解什么叫谨慎。可恶!她甚至不晓得在他发脾气时怕他。
没有任何女人对他大呼小叫过,连男人也不多。但莉娜却动不动就对他大小声。他对她咆哮时,她一定不甘示弱地咆哮回来。
她在各方面都跟他旗鼓相当。她的热情丝毫不输他,他心里明白她对他的爱也一样深。
如系天意,未来二十年将令他精疲力竭。
但也会令他非常满意。
日记一七九五年十一月一日
我不想再连累无辜,德华不会放过我们的。我知道我只是得到缓刑而已。
天亮时我只逃到了第一座山峰。篷车队的成员渐渐醒来,他们会派搜救队出来找我吗?
就在那时我看到印地安人成群冲下山坡,我想要高喊示警,但知道他们不可能听得见。
另一个尖叫声从背后传来,那是女人的尖叫。德华!我深信是他追来了。另一个无辜的人又将因我而死。我抓起雅各放在鞍袋里的匕首,往那个声音跑去。
穿出树林时眼前的景象令我忘记懦弱和恐惧。我看到一个小男孩被殴打得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像落叶般倒在地上。刚才尖叫的那个女人现在安静了,她的手脚全被绑住。
母亲和孩子……就像你和我,莉娜……攻击者在我的脑海中化身为德华。我不记得把你放在地上,不知道我冲过去把匕首刺进他背里时有没有出声。
匕首一定是刺穿了他的心脏,因为那个攻击者没有挣扎。
我确定他死了后转身去帮助小男孩,他痛苦的呜咽声令我心疼。我轻轻地把他抱进怀里给他我仅能给予的安慰。当我开始对他低声哼唱时,他的呼吸变低沉了。
我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我转身看到那个印地安女人在盯着我看。
她的名字叫欢欢。
李昂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到家。行动大功告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隆恩被假扮杰克的人抢劫时的表情。
他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对隆恩的控告最迟在明天就会撤销。现在没有人不会不相信隆恩的说法了,他的手腕是不小心跌倒时,被玻璃碎片割伤的。
魏林汉现在反而像傻瓜。想到这个,李昂就开心。他跟那个混蛋,及另外三个人的帐还没算完,但他知道他必须另觅机会替隆恩的父亲洗雪耻辱。那四个混蛋将后悔选中隆恩的家人为目标,他会让那四个混蛋生不如死。
李昂进房间时发现莉娜熟睡在他那侧床边的地板上。他迅速脱掉衣服,把妻子抱起来,小心避开她放在毯子下的匕首,然后把她放在床上。他搂着她,直到她倚偎在他怀里。
他必须换掉柔软的床垫。他微笑想起新婚之夜她抱怨床好像要把她吞下去。
她不是跌到床下去的,难怪他那样说时,她会发笑。李昂衷心希望她会习惯睡在床上。他不太想睡在地上,但如果只有那样才能抱她,那么他不睡地板也不行。
妥协。他叹口气。这个观念对他来说很陌生。在遇见莉娜以前,他从来没有妥协过。也许现在是练习妥协的时候了。
李昂希望天赶快亮。他等不及跟她解释他气她去酒馆的原因,然后他会使她明白他完全是为她着想。她不能单独在城里走动,那会危及她的安全。
然后他要学习妥协。
第二天早晨李昂无法教训他的妻子,她不在那里听他说教。
他睡到中午才醒。连他自己都很吃惊他能一睡就超过三个小时。他感到精神饱满,可以面对世界了。说得确切一点,面对他的妻子。他急忙穿衣,好能下楼开始说教。
李昂以为莉娜会等他。
“你是什么意思?她不可能走了!”
他的咆哮吓得胆小的仆人直发抖。“侯爵夫人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爵爷。”仆人结结巴巴地说。“带着布朗和其他人。你忘了你下的命令吗?我听到夫人告诉布朗说你坚持她立刻返回李昂庄园。”
“对,我忘了。”李昂嘀咕。他对仆人说谎,因为他不愿意别人知道莉娜没有说实话。他要保护的不是她的名誉而是他的,他不愿意任何人知道他控制不了她。
太丢脸了。李昂正在沮丧时突然想到一个令他振作的念头。莉娜也许是太过紧张而急于离去,也许她明白她昨天的行动太愚蠢了。
李昂起初想立刻去李昂庄园,但后来又决定让莉娜多担心一会儿。等他到家时,她也许已有悔意了。
是的,时间和沉默是他的盟友。他希望他在天黑前会听到她道歉。
李昂花了一个小时处理杂事,然后决定去他母亲的城中寓所告诉黛安隆恩的事。
当他闯进客厅发现隆恩搂着黛安的肩膀坐在沙发上时,他着实吃了一惊。
“我打扰你们了吗?”他慢吞吞地说。
他的出现似乎没有令他们两个困扰,黛安继续把头靠在隆恩的肩上,隆恩连抬头看李昂一眼都没有。
“李昂来了,亲爱的。别哭了,他会知道怎么办的。”
李昂走向壁炉。“隆恩,把手从我妹妹身上拿开。黛安,坐直,表现得端庄一点。你在哭什么?”
黛安试图服从哥哥的命令,但她一坐直,隆恩立刻把她拉回去,强迫她把脸颊靠回他肩上。“你就靠在这里。我在安慰她,李昂,你不要胡思乱想。”
李昂决定等一下再来跟隆恩算账。“黛安,告诉我你在哭什么。快一点,我赶时间。”
“你用不着对她大呼小叫,李昂。”隆恩瞪他一眼。“她已经够苦恼了。”
“麻烦你们哪一个告诉我,她苦恼什么?”
“母亲。”黛安呜咽。她挣扎坐直,用手绢拭泪。“莉娜把她带走了。”
“她什么?”
“你的妻子把你的母亲带去李昂庄园了。”隆恩说。
“黛安哭的就是这个?”李昂问,努力想搞清楚状况。
隆恩忍住笑。“没错。”他轻拍黛安的肩。
李昂在妹妹对面坐下,等她恢复自制。“黛安,你不必担心我会因莉娜带走我们的母亲而生气。”他哄道。“你哭的是这个,对不对?”
“不是。
“你希望母亲留下来?”黛安摇头继续啜泣时,李昂失去耐性了。“怎么样?”他问。
“母亲不想去。”黛安哭道。“隆恩,你告诉他。你看到事情的经过,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想。海丽姑姑从头到尾都像疯子一样笑个不停。噢,我不知道——”
“隆恩,你关心黛安吗?”
“非常关心。”
“那么我建议你在我勒死她以前叫她安静下来。黛安,别再哭了。”
“我来解释,亲爱的。”隆恩柔声哄道。
李昂隐藏起恼怒。隆恩那副样子像害相思病的少年。
“你的母亲不肯跟莉娜一起去李昂庄园,激烈的场面于是开始。”隆恩忍不住微笑起来。黛安埋首在他的外套上哭泣,所以他觉得可以放心咧嘴而笑。“你的妻子非常坚决地要带你母亲一起走。事实上,坚决到……把你母亲拖下床。”
“你在说笑。”
“母亲不想去。”
“显而易见。”李昂说。“莉娜有没有说明她为什么如此……坚决?”
李昂的嘴角因想微笑而抽搐,但黛安在盯着他看,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笑容而惹得她再度痛哭流涕。
隆恩只会帮倒忙。“李昂,你真该看看那场面。你的母亲力气还真不小,我还以为她这些年来变得衰弱无力了。但她确实极力反抗,当然啦,那是事后。”
“什么事后?”李昂困惑地问。
“母亲告诉莉娜说她想留在这里。在这里会有人来探望她,她想跟他们谈詹姆。”黛安说。
“没错,就在这时,莉娜问你母亲,她的心死了没有。”隆恩接口道。
“我不懂。”李昂摇头道。
“我也不懂。”隆恩回答。“总之,你母亲说自从詹姆死后,她的心也死了……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李昂忍不住微笑起来。“我母亲是职业哀悼者。你很清楚,隆恩。”
“以前。”隆恩慢吞吞地说。“莉娜这时已把你母亲拖到玄关了。你的姑姑、黛安和我站在那里望着那两个拉拉扯扯的女人,纳闷着出了什么事。后来莉娜跟我们大家解释。”
“她要杀了母亲。”
“不,黛安,她没有那样说。”隆恩轻拍她的肩膀,然后转头对李昂咧嘴而笑。
“隆恩,你快点说下去好不好?”
“莉娜告诉你母亲在她来的地方——天知道是什么地方——年老的战士如果矢志心碎,他就会到荒野里去。”
“做什么?”李昂问。
“当然是找一个安静、隐密的地点等死。不用说,你的母亲并不乐意被叫做年老的战士。”
李昂望着天花板足足一分钟后,才敢再度注视隆恩。他的笑快要憋不住了。“我想也是。”
“呃,有一部分是母亲自己的错。”黛安插嘴。“如果她没有说她心碎了,莉娜也不会坚持带她一起走。她告诉母亲她会帮她找个好地点。”
“她真好心。”李昂说。
“李昂,母亲还没有喝她的巧克力,她的女仆也还没有替她收拾任何行李。莉娜告诉她无所谓,即将死的人不需要行李。那句话是她亲口说的。”
“那时你母亲开始大呼小叫。”隆恩说。
“隆恩不让我插手,”黛安说。“海丽姑姑则笑个不停。”
“在你母亲进马车之后才开始笑的。”隆恩补充说。
“她大喊詹姆的名字吗?”李昂问。
“呃……当然不是。”黛安嘟囔。“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李昂和隆恩都无法回答,因为他们两个正笑得前俯后仰。
李昂过了几分钟才能开口说话。“我猜我最好回李昂庄园去。”
“万一莉娜把母亲藏在乡间某处而不肯告诉你呢?”黛安问。
“你真的认为莉娜会伤害你的母亲吗?”隆恩问。
“不是。”黛安说。“但她的语气好像……老战士那样做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大声叹息。“莉娜有些非比寻常的念头,对不对?”
“她在虚张声势,黛安。她在假装完成母亲的心愿。”李昂说。
“李昂,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回李昂庄园?”隆恩问。
李昂从隆恩发亮的眼神看出他想恶作剧。“为什么这么热心?”他问。
“我可以帮忙你搜寻荒野找人。”隆恩说。
“非常好笑。”李昂斥道。“看你做的好事,黛安又哭了。你来哄她,隆恩。我没有时间。这个周末带黛安和海丽姑姑到李昂庄园来。”
李昂大步走向门口,然后回头喊:“如果我到时还没有找到母亲,黛安,你可以帮忙搜寻。”
隆恩忍住笑。“他在跟你开玩笑,亲爱的。好了,好了,让我抱着你,你可以在我肩膀上哭个痛快。”
李昂在隆恩的哄慰声中关上门,他懊恼地摇摇头。他忙着自己的私生活,没有发觉隆恩爱上了黛安。
隆恩是他的好朋友……但当他的妹夫……李昂得好好适应那个可能性。
莉娜不会感到意外。她曾经对隆恩指点命运迷津,李昂想起来时不禁微笑。
啊,命运。命运注定他现在要回家吻他的妻子。
把莉娜拥入怀中缠绵缱绻的渴望使回李昂庄园的路程变得比平常更漫长。
李昂抵达宅邸前的环形车道时已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了。他在夕阳中瞇眼,想要弄清楚他看到的奇怪景象。
距离渐近,他认出把他的鞋子拖下台阶的那个老人。那个老人竟然是亚伯。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想对他的鞋子怎么样?李昂已近得能看到他的十几双鞋和靴子一字排开在台阶和走道上。
李昂下马,朝马臀拍了一下,马就自动朝马厩跑去。他对莉娜的前任仆役长喊道:“亚伯,你要把我的鞋子怎么样?”
“夫人的命令,爵爷。”亚伯回答。“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鞋子,做这工作已快一小时了。上楼下楼,上楼下楼——”
“亚伯,告诉我为什么。”李昂不耐烦地打岔。“你怎么会在李昂庄园?是不是莉娜请你来玩的?”
“请我来工作的,爵爷。”亚伯说。“我将担任布朗的助手。你知不知道她有多么担心我?她知道我受不了那个老巫婆。你的夫人心地非常善良。我会尽本分的,爵爷,绝不会逃避对你的责任。”
莉娜的确心地善良,她知道没有其他人会雇用亚伯,他年纪太老,体力太差。“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亚伯。”李昂说。“很高兴有你为我工作。”
“谢谢,爵爷。”亚伯说。
李昂注意到布朗站在敞开的门口,他的仆役长一脸苦恼。“下午好,爵爷,”布朗喊道。“真高兴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勉强又充满宽慰。“有没有看到你的鞋子,爵爷?”
“我又没瞎,老弟,当然看到了。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妻子的命令。”布朗回答。
“前妻。”亚伯格格笑道。
李昂深吸口气。“你在说什么?”他问布朗,相信他年轻的仆役长会比在他背后窃笑的老头言之成理。
“她要跟你离婚,爵爷。”
“她要跟我什么?”
布朗的肩膀垮了下来,他知道他的爵爷一定不会高兴。“离婚。”
“你被休了,爵爷。被摒弃、被遗忘,在她心中死了——”
“我懂你的意思,亚伯。”李昂恼怒地咕哝。“我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
李昂往屋里走,亚伯拖着脚步跟在他后面。“那些是她的话。夫人要用她同胞的方式跟你离婚,她说摆脱一个丈夫没关系。你必须另外找地方住。”
“我什么?”李昂问,心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布朗的头点个不停,暗示李昂没有听错。
“你被休了、被摒弃、被——”
“看在老天的分上,亚伯,别再唠叨了。”李昂说,接着转向布朗。“把我的鞋子拿出来是什么意思?”
“象征你的去世,爵爷。”布朗说。
布朗努力不去盯着主人不敢置信的表情看。他即将失去自制,连忙低头瞪着地板。
“让我弄清楚。”李昂咕哝。“我的妻子认为房子属于她?”
“还有你的母亲。”布朗脱口而出。“她要把她留在身边。”
布朗在咬下唇,李昂猜他在努力忍住笑。
“那还用说。”李昂慢吞吞地说。
亚伯再度热心地插嘴。“这是她同胞的习俗。”
“我的妻子在哪里?”李昂问。
他不等仆人回答就一步两阶地冲上楼去,一个乍现的念头使他中途停下。“她有没有剪头发?”他大声问。
“有。”亚伯抢先回答。“这是规矩。头发一剪,你在她心中等于死了一样。你被休了、被摒弃——”
“知道啦!”李昂喊。“布朗,把我的鞋子拿进来。亚伯,去找个地方坐下。”
“爵爷?”布朗喊。
“什么事?”
“法国人真有这些习俗吗?”
李昂忍住笑容。“我妻子说的吗?”
“是的,爵爷。”
“她告诉你她来自法国?”李昂问。
布朗点头。
“那么一定是真的。”李昂说。“我想要洗个澡,布朗。鞋子等一下再收。”他转身走向卧室。
李昂微笑,有时他会忘了布朗有多么年轻、没有经验。当然啦,不是布朗容易受骗,而是骗他的人看来是那么纯真诚恳。莉娜。
他的妻子没有在他们的卧室等他,他也没指望她在。天还没有黑,她一定还在屋外。
李昂走到窗前欣赏夕阳。跟莉娜结婚以前,他不曾花时间去注意过黄昏美景。她使他学会欣赏大自然。
和学会爱。是的,他爱她,强烈得连他自己都害怕。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李昂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要不是担心莉娜与她父亲的团圆,他也不会有这种不吉利的想法。莉娜相信她父亲想杀她。理察无法告诉他太多史德华的事,但男爵涉入黎斯宾事件和该事件的悲惨结局令李昂忧心忡忡。
如果莉娜肯信任他,把秘密告诉他,事情就会简单许多。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被迫蒙着眼睛跟敌人打斗。
等量等质。这不是他对莉娜的要求吗?
实情如当头棒喝。他想从妻子身上得到的不正是他一直不愿给予她的吗?信任。是的,他要得到她绝对的信任,却不让她知道他有多么信任她。不,他的罪过更大,他摇头心想。他没有对她敞开心扉。
莉娜只问过一次他的过去。在第一次来李昂庄园的途中,她要求他告诉她,他第一任妻子蕾蒂的事。
他当时的回答生硬无礼,他让她知道他不愿谈那个话题。
她没有再问过他。
房门在他背后开启。李昂回头看到仆人抬着澡盆和一桶桶热水进房间。
他回头继续欣赏夕阳,在脱外套时看到莉娜。他的呼吸卡在喉咙里。眼前的景象比夕阳更动人,莉娜骑着无鞍马疾速奔驰着。
她的速度像风,金色的长发在背后飘扬,背挺得笔直。当她策马越过分隔荒野与庄园的树篱时,李昂才能再度开始呼吸。
莉娜的骑术比他还要高明,他越看就越明白那个事实。他很得意,好像她的骑术反映出他的。“她是我的母狮子。”他喃喃自语。
她的姿势是那么优雅……他居然还提议要教她骑马。
另一项错误的假设。就像他以为她会为昨天的事道歉一样不正确。
李昂低笑着脱掉衣服,不理会仆人们忧虑的眸光。他知道他们不习惯他的笑声。接着他躺进澡盆里泡热水,布朗忙着替他准备干净的衣服。
“我自己来,”李昂告诉仆役长。“你可以下去了。”
布朗朝门口走,但到半途又迟疑地转身,一脸关切地望向他的主人。
“什么事?”李昂问。
“爵爷,我绝不敢过问你的私事,但我很想知道你会不会尊重夫人的决定。”
李昂提醒自己布朗年纪轻,来替他工作的时间不是很久,不大了解他的个性,否则布朗绝不会问出如此荒谬可笑的问题。
“哦,当然会,布朗。”李昂慢吞吞地说。
“那么你会让她跟你离婚吗?”布朗脱口而出,显然吃了一惊。
“我相信她已经跟我离婚了。”李昂咧嘴而笑。
布朗一脸闷闷不乐。“我会想念你,爵爷。”
“她也要把你留下来?”李昂问。
布朗点头。“夫人说我们现在是她的家族成员了。”他愁眉苦脸地说。
“我们?”
“她要留下所有的仆人,爵爷。”
李昂放声大笑。
“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来。”布朗脱口道。
“别担心了,布朗,我哪里也不去。夫人一进屋就叫她来见我。如果她能如此轻易地跟我离婚,那么一定有办法迅速再婚。我保证这个小问题在天黑前就会得到解决。”
“谢天谢地!”布朗喃喃自语地退出房间,在下楼的一路上都能听到李昂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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