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真是好大的派头!
想不到在这楼阁竟也别有洞天;走出书房,直往深院里头走去,打开一扇红桧木板,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片水池,而且水池还正在冒着热气。
真是奢侈过了头了!
想她一年四季里,不论是炙阳灼人、风雪袭人,她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分,在城郊外那个湖里头沐浴,哪能像这般奢侈?光是看着热腾腾的烟雾缭绕,她都差点想不顾一切地跃进池子里去了。
“子宸,过来。”石泱漭站在池子前的桧木柜子前,嘴上噙着一抹笑。看着子宸惊诧的表情,活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这样的感触让他觉得既心疼又心怜。
或许子宸根本没有洗过一次热水澡也说不定。
木子宸顺从地走至他的身边,仰首等待他的吩咐。
“子宸想和本官一起沐浴吗?”看着木子宸一副垂涎已久的模样,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心情活像是初为人父般的心情,让他无法阻挡在心中微微掠过的酸楚;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这……”木子宸皱眉,心里头开始臆测石泱漭的用意。“子宸诚惶诚恐,不敢逾矩。”
难道他早已瞧出她的女儿身?其实,就算是让他见了她的身子也无所谓。只是她不能违背嬷嬷的意思——绝不能让别人,尤其是他知道自己是女儿身。
可……若是瞧见又如何?他会对她怎样吗?嬷嬷没告诉她,所以她也不怕他能把她如何!
“是吗?”
石泱漭对于木子宸的拒绝,倒也不以为意。站在木子宸的身边,石泱漭自顾自的宽衣解带,一会儿,便已全身裸裎地进入水池里。
这种我行我素的行为,吓得木子宸瞠目结舌、怔愣不已。
瞧他健硕得吓人,魁梧而坚实的体魄,木子宸更是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没穿衣服的男人,可总觉得他和狗子一比……似乎有着些微的小小差异。
“怎么,没瞧过男人的身体?”望着木子宸惊诧的脸,石泱漭不禁一阵苦笑,他是有着几分试探他的意味。
可……他和泫纭可能都猜错了,木子宸该是男儿郎,而非姑娘家。
倘若木子宸是个姑娘家,又怎会肆无忌惮地直盯着他瞧?早该羞得转过身去了,怎么可能会睁大眼拼命地瞧?
就是不懂得基本礼教,总该也会有着一份姑娘家的矜持和扭捏呀,绝不该是如此的反应。
木子宸听他这么一问,倒也不懂得羞怯,反倒将身子倚在池子旁,坐在石泱漭的右侧方。
沉默一会儿,她便又滔滔不绝地说道:“子宸是见过许多男人的身体,可却没见过像大人这般结实好看的。”
这是实话,她曾经在湖边儿见过许多乞儿的裸身,不过不是瘦骨嶙峋,便是身皱皮缩,再不然便是一堆脓包和疮疤齐聚一堂,确实是没见过像大人这般健壮的,活像是街口的乞儿伯伯所雕出来的关云长一般俊美。
石泱漭瞧木子宸将自己说得惊为天人,不自觉的深深一笑,倏地,他一惊,天,他已有多久没笑了?
只隐隐约约记得,自那一夜起,他便忘记该如何笑了……
那个昏暗无月的夜,他亲自手刃了自己的妻……血水化在池子里,像是织就一张网将他牢牢罩住……让他几欲不能呼吸……
“大人……”木子宸瞧他盯着水面出了神,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吓?!”石泱漭方才像是被人拉进水中,又倏地被人抓上岸,呼吸急喘得几乎不受控,活像是魂魄快要离了体。
“大人,怎么了?”
“没事……本官只是有点累了。”
石泱漭赶紧掬起池中的水往脸上泼洒数次,才让失控的心情回复。
石泱漭不打算说,木子宸也不以为意,又自顾自的说道:“其实,子宸早该猜到大人有着一副好体魄才是。”
“何出此言?”石泱漭的双眼直盯着水面,好让深藏在体内的杀意能够沉淀,不再随波四起。
那一夜,他杀红了眼,杀光了理智,更是杀得嗜血成狂,杀得六亲不认……是怕了,怕了那样失控的自己。
他绝不容许再有一次如此的轮回!
“子宸在那五台寺上瞧见大人那凌厉的一脚……大人忘了,子宸可没忘,那时若不是大人鼎力相助,只怕此时的木子宸早已是刀下亡魂。”
木子宸瞧他盯着水面,她也跟着,只觉得这水是热的,可也没有什么不同,怎么大人瞧得这么失神,直像是这池子里有着什么金银珠宝似的。
“子宸此言差矣,若不是本官的侍从伤你在先,本官又何以救你于刀下?实是本官的错,不该如此纵容手下!”石泱漭的双眼自水面移开,落在木子宸清丽的容颜上。
对于子宸,他真是心虚、愧疚得无以复加。
自那一夜之后,他便不再严律手下的侍从,厌于再管理这杂事,因此是他无心的放纵险些铸成大错,怎能说是他救了他?该是他的责任呀。
“那都过去了,子宸才不会放在心上。”
木子宸冲着他灿笑如花,让石泱漭看得傻眼,直到又听见木子宸继续说话的声音,才狠狠地震醒他的心魂,不禁暗斥自己的绮思。
“子宸好奇的是,大人是一介文官,怎会有这等好身手?”从小,她便听着嬷嬷念着:百无一用是书生!既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更是什么粗活也干不了,可是石大人怎会恁地厉害?
听到这里,石泱漭不禁又是苦笑。“本官原是一品武官,而后接下先父所世袭的中书令一职。”而这其间的原委,他却不太想说。
自小,他便是父亲口中赞不绝口的儿子。不但天资聪颖,能文允武;能够吟咏诗文,更能征战沙场。
可他自武将沦为文官,全是有着错综复杂的过去所纠结而成,并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释得清。
“大人原是武将?”木子宸毫不掩饰的惊叹出声,一双剔亮的眸子更是熠熠生辉。“原来如此,难怪大人的身手如此敏捷。”
“子宸倒是挺了解的。”石泱漭忽地忆起一件事。“瞧本官记性真差,子宸不也是个练家子,当然是了解这事的。”
和木子宸的浅浅交谈中,有如沐浴春风,有着无法言喻的舒畅感,可以让他暂且忘记过去,痛楚锐减。
难道这也是他当初想带他回府的原因之一?除了心虚和自责,还有着一道深藏内心的感触。
若子宸是个女子……
“不过是雕虫小技,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让大人见笑了!”木子宸微红着脸吐了吐舌头。
要说她是个练家子,倒不如说她是个半吊子吧。是她学艺不精,才会在五台寺前躲不过那一脚。
唉,嬷嬷骂得没错,她实在是太偷懒了。
“岂是雕虫小技?依本官看来,应是师出名门。”石泱漭不知不觉,在和木子宸一来一往的交谈中,他笑得越来越开怀。
“才不是出自名门呢!子宸习字习武,全出自于嬷嬷的教导。”木子宸嘟了嘟嘴地道,无形之中显露出小女儿的姿态。
小时候,嬷嬷活像是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除了琴棋书画、针黹烹调,什么东西全要她和姐姐学上一学,真是苦煞她了。不过,她懂得偷懒,懂得如何逃过嬷嬷的眼,所以真正苦的人是姐姐,不是她。
“嬷嬷?那么她也是个奇女子了,本官他日必当拜见。”石泱漭这才忆起,他还尚未向她老人家问候呢!
“嬷嬷真的是个奇女子,不但独力抚养我和我哥哥,还教导我们许多的东西,这份养育之恩,子宸是一辈子不能。”
瞧他泡得舒服,木子宸便以双手掬起些微的水,让这滚烫的炽热感在手心中展开,感觉舒服得很。
“子宸还有个哥哥?”原本闭目养神的石泱漭蓦地张开黝黑的双眸,十分惊讶他有个哥哥。
若是有兄弟两人,岂会抚养不起一个老人家?岂会沦落至当个乞儿?在木子宸的身上还有很多的疑问,还有许多的问题等着他去解开。
“是啊,这说来话长。”想到姐姐,木子宸心里更是心急如焚,终日忧心忡忡,不得开心。
“若是不介意,何不说出与本官同享?”只要他肯说,一切都不是问题,只是怕他不说罢了。
木子宸将双手浸在池中,犹觉得不尽兴,索性将身子趴在池边,好让双手可以更靠近池底。其实,她觉得石大人是个好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事好瞒他的,可嬷嬷交代的也不能忘记……
于是,唯一的权宜之计便是……
“我和哥哥是双生子,历经战乱之后便没了爹娘。而后,嬷嬷捡我们兄弟将我们带回去扶养,给我们吃的、给我们穿的,让我们无衣食之忧、无后顾之忧。她更将她的生平所学全教给我们,待我们兄弟真是好得无话可说。”木子宸顿了顿,双手扬起水花。
“可是,打去年起战争四起,我们赶着逃到安全的北方来,嬷嬷却突病倒了。别无他法,我和哥哥便到外头乞讨,只求嬷嬷的身子能早点好。可前些日子里,一群山莽窜至京城四周,沿途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在这慌乱之中,哥哥便被掳走了,搞得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是本官失职了。”听到这里,石泱漭可真是汗颜了。倘若他还是一介武将,他便会带兵巢莽,岂会容得了这些遗憾发生,误了天下百姓,只为了一己之私?
“不,这和大人无关!”
木子宸一句无心的话,却像是在石泱漭的心中插下一根刺,拔也拔不起,吞也吞不下。他睁着一双炯亮的眼,却显得悲切。
“此后,子宸便一人伴在嬷嬷左右,及至大人救了子宸。”
望着子宸感谢的神情,石泱漭不禁更加汗涔涔,自觉无颜接受他的道谢。
“不过,横竖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大人能给子宸和嬷嬷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子宸已是心满意足了。”
是啊,这一切都过去了,只要嬷嬷的身体能够早日康复,她便觉得够了。木子宸这么一想,心情更是豁然开朗,跳动在手上的水花,便舞得更加恣情。
而他……仍是无言以对……
☆☆☆
服侍石泱漭入浴后,木子宸一个下午都在其他杂院里忙得不可开交,及至夜深才提着盏小灯,回到石泱漭所指派的房里。看了一下熟睡中的嬷嬷,她便打算在地上席地而睡。忽地,背后传来一声轻呼——
“宸儿?”
“嬷嬷,宸儿把您吵醒了?”
听到嬷嬷气若游丝的叫唤,木子宸忙不迭地往床畔走去。
“不,是刚巧醒了。”
在木子宸的搀扶之下,嬷嬷坐靠在床梁边。
“今儿个,让你累煞了。”看着她疲惫带笑的脸,嬷嬷不禁心疼的紧,“是嬷嬷连累你了!”
“胡说!没有嬷嬷,怎会有宸儿”木子宸赶紧安慰。“嬷嬷,您可要快快将身子养好,待宓儿回来,咱们便团圆了。”
可不能让嬷嬷知道,她今日还伺候石泱漭入浴,若她知道了,怕不把她给气炸了。
“是呀,等咱们团圆了,便马上离开这儿。”
“为啥要离开这儿?”木子宸不解。“石大人待咱们极好,为啥要走?”
嬷嬷有太多秘密了,若她不说,怕是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懂。
“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事要提防着点。”嬷嬷冷冷地道,方才的老泪纵横早已不复见。
“这话……”嬷嬷怎么这么说?她根本不了解石大人的为人,怎能随意出此言伤人?
“宸儿听话。”
嬷嬷的话有如圣旨,让她无法顶嘴。
“在这段日子里,记得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让这里头的人知道你是女儿身,知道吗?”嬷嬷面容严肃地交代着。
“为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反问嬷嬷,第一次如此的想反抗她。
嬷嬷警觉她的反抗,突然一愣,随即冷冷地道:“因为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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