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第 2 部分阅读

  谭晶晶说:“莫非你想喊人家到房间来按摩不对啊,要想喊的话你应该求之不得,干吗还扯上我”
  葛萧说:“我单身入住的时候,从来没有人骚扰我,因为前台小姐肯定不想便宜了某个按摩的,现在你号称是我老婆,那惨了,前台小姐肯定宁愿便宜了某个按摩的也不愿便宜你。所以今晚必定警钟长鸣,所以你必须承担这个后果。”
  果然,从我们吃完晚饭回来的晚上7点43分开始,隔壁葛萧房间的电话就隔三分钟差五分钟即隔三差五地响。
  我们三个一边斗地主一边大乐,小柳和谭晶晶打赌说会响到十点多,所谓“坚持不懈”;谭晶晶和小柳打赌说会响到十二点以后,所谓“半夜鸡叫”。葛萧倒在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说:“当司机还要受精神摧残,我应该申请职位补贴,顺便报个工伤。”
  谭晶晶就扑上去抱住葛萧,哼哼唧唧地说:“要我献身来补偿你不”
  葛萧眯着眼睛看她:“还要忍受某人利用工作之便对我进行性骚扰。”
  谭晶晶就一本正经地说:“来,小朋友,阿姨给你做个身体检查,看看你健康不健康”说着就开始揉葛萧结实的胸肌。我和小柳笑得前仰后合。
  葛萧终于躺不住了,从床上跳起来说:“谭晶晶,我说你长的祸国殃民是错的,你根本就是个洪水猛兽。而且你的名字也起错了,应该叫谭妖精才对。”
  谭晶晶保持着打算保持骚扰的表情,“那我就要继续洪水你,猛兽你喽”
  葛萧如烟如云地瞬间消失在我们的房间门口:“我回房去听铃儿响叮当。”
  谭晶晶大叫:“假正经,你为什么不拔电话线呢”
  葛萧消失前探回头来瞪了她一眼,“因为那就说明房间里有个假正经的单身男客,不服气的按摩小姐会亲身上门来攻克堡垒的,遇到个你这样的,我就失身了我”
  在死党们的眼里,我一直是个很执拗的人。葛萧说我有个性,江水明说我喜怒无常。常常在人人笑逐颜开时,我会陷入突然的沉默和忧郁,然后躲在角落里想自己的心事。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但我的死党们已经习惯了对我视若无睹,因为他们知道我,懂我。知道我并非想扫大家的兴,懂我只是敏感到花落伤情睹物思人。
  在葛萧出去后,热闹的房间突然陷入安静时,一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的情绪夸张上我的心头。如同多年的条件反射,谭晶晶问小柳:“要出去吃点夜宵不”小柳丢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牌,笑,“好啊好啊,我要吃酸辣粉。”她们就笑着去敲葛萧的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我拉开房间的窗帘,拉开了窗子。
  待在宾馆的房间里,我总有种不真实感。这里就像是演戏的舞台,远离真正的人间。没有厨房,没有阳台,没有生活的气息。而有厨房有阳台的宾馆房间,价格更是远离真正的人间。
  现在,车水马龙的喧杂声音与乌烟瘴气的烧烤味道冲进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这种感觉如影随形。
  第三章关于当初
  睹物思人。
  真正的睹物思人不是看见那人的某件东西时会想到对方,而是万事万物大千世界的一花一叶一滴水一粒沙,都能让你在一个恍惚间痛哭失声,在一个弹指间痛不欲生。
  我凝视着城市的灯火照不见的远方黑夜,一个熟悉的伤感出现在心头。
  门锁嘀地响了一声,我以为是谭晶晶或者小柳回来取什么东西,就没有回头。
  他轻轻走到我的身后,把双手温暖地放在我的双肩上。
  这是我想了那么久的一个隽永场景,他什么也不说,连招呼也不打,就这样走近我,把手平淡地放在我的肩头。这就足够了。倾国倾城的悲喜大剧,尚不及这场景的不动不声。
  我猛地回头,我希望看见他的脸。
  可我看见的是葛萧。
  尽管我知道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那个场景,但当幻想终究破灭时,我的眼里还是滑过一丝失望。我转回头,看着不可捉摸不可触摸的远方,就像在看一场相思的无数场可能的终了。
  葛萧收回手,我听见他取出烟,按了打火机,然后略带苦味的芳香就涌进了我的鼻腔。熟悉而温暖。我有了瞬间的心安,真的,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慰藉我的感伤的方法。葛萧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味道,告诉我,他在那里。
  师伟站在路灯下,光线给他打了个好看的晕染。他看着紧靠在路灯杆上的乔北说:“乔北,你是个不快乐的女孩。”
  16岁的乔北喜欢穿一条染着恬静的淡绿色的连衣裙,喜欢每天趴在课桌上出了神地听风看雨捕捉丁香花瓣滑落在窗前的痕迹,喜欢用各种各样颜色的笔来写一本又一本不能算日记的日记。她是快乐的,她喜欢坐在葛萧或是江水明自行车的后衣架上,一次次从校门口一个接近45度的斜坡上呼啸而下,她喜欢陪着小柳去逛街淘便宜又好看的发夹,她喜欢陪着谭晶晶去ktv一遍又一遍地唱难度很大的歌。乔北的快乐无处不在,乔北的快乐有目共睹。
  可是眼神安静的师伟说乔北不快乐时,乔北真的不快乐。
  那年师伟多大呢16岁还是17岁乔北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他的额前有几丝碎发,有风吹过就微微地颤动,眼睛没有葛萧那么大,睫毛也没有江水明那么长,可是很黑很深邃,让人想一直看进去。他的身上有种很奇异的特质,比如他在某个课间以商量的口吻和同桌的男生说:“下午去踢球吧”那么等到午休结束时,班上的绝大多数男生就还没回来上课,任课老师就奇怪地问葛萧或是江水明,“其他男生呢”葛萧就会笑笑说“不知道”,而江水明就会揉着睡眼说“大概都食物中毒了”之类很不靠谱的话,然后被老师在头上来个爆栗子。
  乔北注意到师伟是在高一新生报道时。从初一起一直和乔北同班的葛萧是班级第一也是年级第一,班级第二也是年级第二就是师伟。这蛮罕见的,因为新生分班都是按照名次一个个按顺序均匀分配到各班的,师伟应该是隔壁班的第一名才对。
  随后,消息灵通的谭晶晶就探听出了原因:师伟的继父是学校高中部的校长,他一直要求师伟是永远的第一名,这次师伟在升学考试时没做到,他的继父就让他承受了这样的压力与耻辱。
  谭晶晶八卦这个时,是开学第一天,我们正在走廊里等着教室开门。她刚说完,一个平静而清澈的男中音说:“不,是我自己要求他的。”在男生们都因为变声而拎着公鸭嗓的时候,这声音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乔北猛地回过头去,就看见了师伟。
  师伟穿着普普通通的牛仔裤t恤,肩上斜背着一个式样简单干净的单肩书包,比乔北高了大半个头。乔北猝不及防地跌落进那双眼睛中的深邃瞳人。
  看不出师伟对谭晶晶的失实八卦有什么情绪变动,他只是不失分寸地点了点头,就和她们擦肩而过,去打开教室的门。
  谭晶晶兴奋得脸色涨红,她死命地摇晃着乔北的手,小声地喊:“好酷,好酷哦,我要追他”
  酷。
  残酷冷酷的酷。
  谭晶晶是个天生的乌鸦嘴,她善于在最开始就预告事情的走向和结局。
  14岁的乔北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新同学师伟。
  从第一天报到开始,班级的钥匙就在师伟手里,一直到高三毕业。他就住在学校旁边的教师家属区,每天早上来开门。做早操时,师伟从来是站在领操台上的那个人。他从来没有笑容,眼神掠过面对着他注视着他的所有人,看向遥远的天边。
  乔北轻轻地歪着头看他,但这时候她无法看进他的眼睛。没人能够。
  谭晶晶从来不是个有心机的谋算者,她的热情主动与坦白直率,在那时已经见了端倪。课间,她时常用手绢包了话梅杏子之类的零食,拎一本习题集趴在师伟的桌子上,一边装模作样地讨论功课,一边拈一两颗零食给师伟,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谢绝,她还是乐此不疲。而江水明偶尔过来要零食吃,谭晶晶就会龇牙咧嘴地做心疼状。
  但谭晶晶也不是个为着某种目的才做某种举动的人。在高三那个晚上,师伟说乔北不快乐之前,师伟刚刚回答了乔北“你知不知道谭晶晶很喜欢你”的问题。他说:“她不是喜欢我,她只是喜欢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如果我接受她的喜欢,那我就会立刻被她抛弃。还有,”师伟看着乔北,“你真的是为了问刚才的问题才等我到这么晚吗”
  乔北正在为师伟的一针见血不知所措,师伟就轻轻地说出了那句摧毁了乔北之后生活的话:“乔北,你是个不快乐的女孩子。”寂静的校园小径上,乔北看着师伟的眼睛,马上就想哭出来。
  师伟淡淡地说:“乔北,你不能哭,因为我不是会给你擦眼泪的人。”说完,他走向了校门,把乔北一个人丢在只有路灯还亮着的校园里。
  那个夜晚真的很黑。直到巡校的校工出现,乔北才从无边的黑暗中挣扎出来,无声无泪地哭泣着。那是乔北对师伟的表白。如果算是的话。
  我清醒过来,回头看看葛萧,笑了,“你没去吃夜宵”
  葛萧掐灭了烟,坐在床上,“我喊她们买上来,边看电视边吃。”他开了电视,调到新闻频道。
  葛萧是那种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会保持积极良好心态的人,他从高中起就喜欢看新闻,看到形势一片大好他就打心眼里为别人高兴,看到战争饥荒灾难他就会格外珍惜自己的幸福生活,然后力所能及地日行一善。
  全国的小朋友们从初中开始,肯定都写过好人好事的作文,可估计只有我们学校的那届同学都是发自肺腑地绝对不撒谎地写的。以葛萧为素材的范文此起彼伏。因为他的确干过捡钱包扶老奶奶过马路爬树上救小猫等等的事。高三有一次大家一起翘课到莫愁湖划船,他还顺路帮一个小朋友找到了失散长达30分钟的妈妈,弄得后来校长为批评他逃课还是表扬他做好事而大伤脑筋。
  谭晶晶曾经点点戳戳着葛萧的脑门说:“您有没有自己的生活啊,有没有自己的生活”
  无数的事实教育我们,好心遭雷劈绝对不是开玩笑的。谭晶晶想起来就要数落葛萧一下,“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你要是好事做得太多了,老天爷肯定会想:靠,把我的职责都给履行了,老子很不高兴,灭了你丫的那你就惨了。你不要太好心不要太为他人着想不要掏心掏肺地对别人行不行”
  不等葛萧说话,谭晶晶往往又会自问自答:“也对,你将来肯定会伤害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的心,也得提前准备,平衡一下,要不然是要遭天谴的。”本来还想谦虚两句的葛萧就没话说了,悻悻地抽烟或是吃饭。然后,谭晶晶就又挑衅:“你要真遭天谴了,那就是一个很经典的词儿,红颜薄命。”
  葛萧就站起来去揪谭晶晶那时候还很长的马尾辫,谭晶晶就大笑着躲,小柳就笑,江水明就起哄“土匪抢亲了”,我就会拿筷子敲碗或拿雪糕敲可乐瓶,“肃静,肃静。”但往往最后的结果是,葛萧抓住了谭晶晶,谭晶晶就笑嘻嘻地做出要亲葛萧的样子,然后就换葛萧逃之夭夭了。
  这个游戏一直玩到高中毕业后的天各一方。
  我想到这儿突然笑了,葛萧侧过头来,“笑什么,丫头”他拍了拍身边的地方,我就坐了过去。我看着他笑,“我觉得我们几个真的什么都没变,每个人都像当年一样在朋友关系里各司其职。”
  葛萧转过头去调小了电视的音量,“在朋友关系里没变,不等于人没变。”
  我笑,“那你变了变成什么样了”
  葛萧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淡淡地说:“以前你发愣的时候我不会看时间,现在我会看。”他看着我说:“刚才你发愣了七分钟。鉴于没有历史记录,我不知道你的发愣时间变长了还是变短了。”
  我笑了笑。
  葛萧剥了个果冻递给我。
  我接过,在手里摆弄着,那晶莹剔透的淡绿色很像16岁的乔北的连衣裙的颜色。我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发愣”
  葛萧拖了个枕头,慵懒地躺下,侧脸看电视,“你会说吗”
  这家伙还是那么懂得我。我笑着把果冻递给他,“你自己吃吧,太甜了。”
  葛萧拿过果冻,一边吃一边说:“看,这就是你的变化。高中时你最爱吃这个牌子的果冻,成件成件地批发,现在你一口都不肯吃。”
  变化。师伟现在有什么变化吗从来都不笑的他,现在遇到会让他笑出来的人了吗
  葛萧瞥了我一眼,开始看表计时,“有比较才有鉴别,你继续发呆吧。”
  我看着这个从来不问我在想什么的人,忍不住笑了。
  一大早,江水明风尘仆仆地赶到我们住的宾馆时,那个挺精神的小警察刚给我们打了电话。他们用杜宇的手机号码查到了杜宇的身份证号码,然后一路循迹而寻,发现两个月前杜宇购买过前往南京的机票,她在南京没有入住宾馆,但她的信用卡连续三天被使用过,随后她购买了从南京到上海的机票,入住了一家费用不菲的宾馆,一周后退房。她的手机一直与抚顺的几个电话保持着联系,包括冯雪峰说的那个时间。欠费停机13小时后,号码重新开通。昨天下午,她购买了从上海到南京的机票并登机成行。
  小警察心情良好地说:“你们可以放心了,咱们国家的机场安检的严格程度世界都排得上前几名,这说明第一是她本人在使用手机身份证和信用卡,第二是她本人很安全。”
  葛萧刚谢过小警察挂了电话,江水明就疯了一样擂门,被放进来后,眼睛通红,“警察给回消息了没”葛萧复述了一遍小警察的话,江水明的眼睛更红了,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谭晶晶说:“不是没事儿吗酝酿什么悲观情绪啊你这是”
  江水明一边狂吃海塞我们昨天吃剩的臭豆腐烤小鱼儿什么的,一边略带伤心,“我给她打了好几百个电话,她一个都没接。”
  这话说得实在是凄凉。不过谭晶晶反应神速地踢了他一脚,“假装伤什么心啊,人家又不知道是你打的电话。这年头骗子那么多,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知道不”
  “也对哈。”江水明高兴起来了,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但瞬间他又情绪低落,“她现在在南京呢,可我又折腾回来了,早知道就在机场蹲着,说不定还能见她一面呢”
  谭晶晶正打算安慰他两句,转念一想,突然又踢了他一脚,“你不知道手机可以发短信吗你干吗不发个短信告诉她你是谁”这一脚加这句话瞬间把江水明踢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同时也向我们证明了,热恋中的人是傻瓜这个神圣的道理。呃,如果狂热的暗恋也算热恋。
  高中时江水明的功课稀里哗啦不假,可他那笔挺拔帅气的字儿挺给他雪中送炭的,连英语老师都对他写的印刷体英文字大为欣赏。而且,他那种门第熏染出来的或者说天生的文采飞扬,也让他的作文时不时就成了由语文组各位老师在全年级各班巡回播出的范文。
  但现在看着他哆里哆嗦地把准备发给杜宇的短信写了又改,改了又删,删了又写的样子,别说谭晶晶,就连葛萧都看起来好像想踹他一脚。谭晶晶嘀嘀咕咕:“你当年垄断范文市场的风华绝代哪你个熊样。”
  在我们的连催带骗下,十五分钟后,江水明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我写好了。”他诚恳无比地把手机递给我,“你是靠写字儿吃饭的,你帮我看看。”
  全文如下:“杜宇你好,我是你的高中同学江水明,请回电。”
  恨铁不成钢说的就是时下我们四个的心情。
  发完短信,江水明就像倾家荡产买了彩票期待开奖的人一样,作热锅上蚂蚁的火烧火燎状。他一会儿问葛萧“我的措辞没问题吧,会不会太生硬”,一会儿偷眉偷眼地看谭晶晶“你说杜宇还记得我吧”。一向很有口德的我都忍不住了,说:“江水明,你镇定一点,不要给我们是在动物园猴山的假象。”
  杜宇的回电是十分钟后,一个很礼貌不亲热的时限。
  杜宇轻柔甜美的声音在那端轻轻地“喂”了一声,江水明已经陷入了慌乱的境地,语无伦次地跟着“喂”。终于,他说:“我是江水明,你是哪位怎么不说话呢”
  葛萧不负众望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然后拿过了电话,“杜宇你好,我是葛萧,我和江水明谭晶晶小柳还有乔北到抚顺来看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嗯了几声,就挂了电话。
  江水明白痴相纤毫毕现,“她说什么她还记得我吗她什么时候回来”
  葛萧说:“她已经准备登机了,下午就到沈阳了。”
  我和小柳笑了,默契地对视一下,然后盯着江水明看。
  谭晶晶研究我俩的表情,“你们的表情很有深意,是想到什么了吗说。”
  小柳说:“机场,好像是个很适合表白的场所作为长期窝在家里看各国情感连续剧的骨灰级观众,我觉得这是基本常识。”我也点头:“情感读本里也常有这种情节。”
  谭晶晶撇嘴,“低俗外加幼稚的想法。选那么个人来人往的公开场合对纤尘不染的杜美女表白,死路一条。”
  江水明目光炯炯,明显对我们的提议如获至宝:“那我就死马当成活马医。”
  葛萧吸了口烟,带着怀疑的眼神看我们,“我觉得,你们都是故意不带驾照的。”
  谭晶晶笑道:“主要是你出现在驾驶座上,我们车的收视率就比较高。”
  葛萧往外走,“谢谢。”
  江水明和他急了,“你干什么去啊你不是要去沈阳吗”
  葛萧回头瞪他,“高速公路又没长在房间里。”
  有一位挺深沉的古人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预演的机会。此刻,在三天内连续往返沈阳桃仙机场的葛萧正改编了这句话数落江水明:“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你有一次又一次的预演机会,然后你给弄砸锅卖铁了。”
  江水明就做出懵懵懂懂的样子,完全没有了他自我标榜多年的诗书满腹气自华的风流倜傥。
  小柳终于说了一句让我们拍手称快的狠话:“以前的你有画皮。”
  人生若是真的有预演,你会不会选择改变剧情
  乔北会。
  她会选择抹去那个路灯下的夜晚,她会选择从始至终冷静地坐在那里,观察着同一个教室里的师伟。那个没有笑容甚或没有表情的师伟。
  乔北相信谭晶晶也会。
  谭晶晶一定会选择更疯狂地跟随在师伟的身侧,调动全部能量淋漓尽致地挥洒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谭晶晶曾经对师伟充满了狂热粉丝般的好奇,为了研究师伟是几点到学校的,她曾经在早上五点半不到就站在校门口等师伟来开门。师伟在上早自习前有晨跑的习惯,谭晶晶就笑嘻嘻地拎着个奶茶瓶子坐在操场的栏杆上看他晨跑,哪怕天色根本看不清十几步外的人。师伟途经她的身边,她还会声色并茂地喊:“加油”谭晶晶的情感就是这样的毫无顾忌。
  有一次我们到江水明家去玩,恰好江爸出去应酬了不在,我们就溜进了江爸的画室。
  谭晶晶马上就喜欢上了江爸画室的二楼窗台。她坐在了那个窗台上,两条长腿在风里荡过来荡过去。那个位置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棵巨大无比的玉兰花树。谭晶晶突然挺诗意地说:“师伟就像是玉兰花树,我只看见了他璀璨的花,却忽略了他根本连片叶子都没有。”
  江水明立刻鼓掌,“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你终于清醒过来了,你打算投入我的怀抱了没”
  谭晶晶喘了一下说:“刚才我还没说完,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我要把我的叶子全给他”
  江水明做呕吐状,“该死的师伟,不配我们谭美女的叶子”
  我就笑,心里却还在想谭晶晶的话。是的,师伟最让人着迷的,也许就是他这棵树和很多树不一样,他违背了某种约定俗成的东西,犹自冷傲地绚烂着。
  高中毕业后,师伟登陆同学录的频率是每年一次,完整地写明他的所有相关信息,除此之外只有三个字:“大家好。”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置一词,如若冷眼旁观的过客。
  大二暑假某次聚会时,江水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想到了师伟,就颇有点愤愤地说:“发什么信息呢,谁关心他啊”
  正啃西瓜的谭晶晶噗的一声吐出一个生西瓜子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
  斜靠在沙发上拆航模的葛萧淡淡地说:“我很不喜欢师伟”
  谭晶晶摔了西瓜皮,“再说我们家师伟,我和你拼命哈。”
  乔北愕然地看着一向与人为善的葛萧,指望着他说出为什么。可葛萧只是专注地拆着航模,再没说话。
  当初,这是个挺暧昧的字眼。心怀坦荡不藏点滴情感的人会用当时那时候这样的词语,而涉及了情感,不管是喜是悲的人就会说“当初”,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带了一丝既渴望某人知道又想对众人隐藏的遗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悔不该当初”“当初要是”
  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也只有一晃就十几年都过去了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腔调。
  车子向前奔驰,我们五个在短暂的插科打诨后就陷入了各自的沉默,我想,我们就像在径直奔回十几年前的青春。
  高一分班后的第一次班级内部篮球赛。江水明在最后一分钟依然投篮命中,兴高采烈地和葛萧击掌庆祝。作为对手的师伟半弯着腰休息,双臂支撑在膝盖上,抬起头牢牢地盯着他们。
  实力相差太悬殊了。配合默契技术精湛的江水明和葛萧打得仅靠师伟撑门面的对手没有还击的余地。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一面倒得毫无悬念。
  谭晶晶大骂江水明和葛萧臭美,小柳在为他们喝彩叫好。我拎着书包站在远离篮球场的地方这样,就没人看到我在看着谁,我也可以骗自己不知道在看谁。
  “没有悬念的比赛呢”
  我侧过头去,看见了杜宇那张轮廓柔和五官分明的笑脸。很淡的笑,像春风。
  小镇女孩杜宇穿着淡紫色的连衣裙,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薄荷香,安静地站在我身旁,她的背景是人行道旁碧绿成一片的桃树,衬托着她光滑洁白的额头和乌黑幽深的眼睛。她看见我在看她,就露出一个纯真而温暖的笑容:“我叫杜宇。你呢”
  很少和同学说话的我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微笑了:“我叫乔北。”
  这时,看完球的小柳快步走过来,“乔北,一起去逛街吧”她笑着说,“杜宇,你也去吧。”
  杜宇笑着说:“好啊。”
  杜宇走起路来很好看,不徐不疾,纤细的腰肢毫不做作地自然摇摆,散开的裙裾在她的体侧轻舞飞扬,可让我在公交车上刹那出神的,是她回头的一个瞬间。
  她望向了街旁的一个花店,柔美修长的脖颈侧出一个漂亮的曲线,她雪白的耳后,几丝散落的柔软头发反射着阳光的明亮,且合着身体波动的节奏,在微微地颤抖着。
  就连我,也为她明眸皓齿的一句“看,那么多的百合”而心旷神怡啊爱花的少女,最惹人怜爱。
  江水明记住的那个穿着淡紫色连衣裙的杜宇,是两年后的杜宇,是我眼中这个清秀怡人的杜宇又拔节般地长高5厘米带了娇羞可人的笑容之后。
  这样一个天灵地秀的神仙尤物,被青春期的江水明忽略不计已经是天大的谬误,如今江水明“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凭什么还要放任命运的捉弄白白让她走而我,注定今生无法得到心仪的人,如果最好的朋友如愿以偿,就仿佛我也了了那个心结。
  所以,我默默地看着心神不定若有所思的江水明,希望他功德圆满抱得佳人归。至于杜宇的丈夫冯雪峰痛苦与否,与我何干
  第四章金牌经纪人的结婚约定
  第二天早上,我们再次赶往沈阳桃仙机场。因为是早班飞机,机场里的人并不多。葛萧小柳谭晶晶我们四个一边说话一边去换登机牌,态度极好的工作人员冲着面前的葛萧一笑俩酒窝,然后很客气地对着我和小柳说:“请排队。”谭晶晶就从葛萧身后走了出来:“那什么,只有我换登机牌。”
  谭晶晶她们公司刚签了一个选秀上位的甜妹歌手,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没有演艺圈该有的伦理道德和自知之明,据说去客串主持时公然拿人家电视台的当家花旦洗刷刷,参加游戏节目时一会儿怕太阳一会儿怕冰雹,结果和一向关系良好的省电视台市电视台闹得非常不愉快。鉴于该歌手在网络上人气正旺,公司高层表面上装作不介意不知情,暗地里却火速调遣攒了五年假一起休的金牌经纪人谭晶晶赶回去救火。
  谭晶晶很不情愿我们几个聚齐这样一个热闹的集会就此报销,但给她打电话的高层显然比较了解谭小姐的个性特征和心理特征,他委婉地表示,初生牛犊已经有解约的可能性,恐怕在这个歌甜人辣的小妹妹背后,有个高深莫测的推手。
  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演艺圈里,有着比实业界或者金融界更触目惊心的心机较量。谭晶晶在我们面前是心直口快的泼辣美人,在尔虞我诈的娱乐业界,她已经将自己的特质运用自如,是个极善于嬉笑怒骂间攻下一城又一城的劫掠者。
  道高一尺,是必须有魔高一丈来压制的。谭晶晶绝对不会让一个不敢露面的茅山道士毁了她的金字招牌砸了她横趟的场子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决定丢下我,先赶回南京去救火。
  江水明没来送机。
  他当然没有来。
  他怎么会再踏进这个机场半步他回上海可能租车,可能赶火车,可能坐轮船,甚至可能心情抑郁地步行回去,但就是不会再靠近这个地方半步。
  因为那天,江水明内心潜伏了十几年猝然间打算破茧成蝶的情感,被他表述得惨不忍睹。
  当时为了不给他造成心理压力,我们四个选择了接机口外距离机场大巴十步的地方守候,顽强地抵抗着招揽客人的公车私车的司机的轮番进攻,由视力堪称火眼金睛的葛萧负责观察。
  原本江水明是占据主动位置可以给毫无防备的杜宇一个火辣烫手的炸药包的,可就在南京班机的乘客在通道口鱼贯而出时,心虚的江水明为了确认我们有没有没道义地放他鸽子,居然回头认真地眺望我们。他是从右边回头的,我们清楚地看见杜宇从他的左边轻快地走过,差不多快挨到了他。
  我们心急火燎地做手势,江水明居然完全没意识到,以一种战时绝对可以拉出去毙了甚至就地枪决的缺心眼确定到我们是在和他愉快地打招呼,就心满意足地转过去,耐心地观察出来的人。
  谭晶晶眼睛发直,骂了句粗话:“靠,我一直骂那些狗屁编剧没事儿就弄些老套的巧合出来,原来还真是来源于生活。回去我就给他们挨个道歉去。”
  眼见带着温婉微笑的杜宇出了大厅门口,我们只好迎了上去。
  我看着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髻穿着简单黑白两色衣着的杜宇,却同时看见一个顶级的造型师正窃笑着陶醉在自己风情万种的手艺里。这个顶级造型师的中文名字,叫老天爷,英文名字叫god。
  我们都是28岁左右的年纪,要是非要感叹什么“岁月在脸上留下了多少多少的痕迹”,还有点为时过早。但要说十几年过去了一点没变,那是有点夸张。怎么说懵懂的青春味道也被该来的成熟取代了。
  可杜宇就是没什么变化。柔和清晰的眉,婉转清澈的眼,挺直细削的鼻,水润微红的唇,娇嫩滴水的白皙肌肤,还有腮上欲走将行的淡粉红晕,全然是我们印象中的模样。只是大概是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她显得又修长了一截,比谭晶晶还要高出了些许。
  她不可能没注意到我们,因为俊朗的葛萧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忽略不计的nobody路人甲。
  走得轻快的杜宇翩然停在距离我们一两步的地方,微笑着说:“你们好。”我们并没有说要来接机,可杜宇并没有意外的惊喜;我们是十几年未见的同学朋友,可杜宇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她就站在那里,晶莹剔透的肌肤上泛着光彩,乌黑清澈的瞳人里映着我们的身影。
  高中时小柳和杜宇比较要好,她走上去拉住杜宇的手,高兴地说:“你没怎么变呢”
  杜宇笑了笑,看了看我们几个,“江水明不是也来抚顺了吗”
  葛萧指了指里面,“他去接你了”
  迟钝的江水明没接到要接的人,才想到回头看我们几个,看到多了一个人时,才意识到杜宇和他擦肩而过了。于是慌里慌张的江水明冲出大厅,冲到杜宇面前,“我怎么没看见你啊”他小脸通红,表白的话几乎要破口而出了,但他又矜持地看了看我们几个,用眼神询问我们是不是该闪一下。
  那表情就像一个兵临城下却还在考虑要不要打的愚蠢将军。而且是被围困在城里的那个。
  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情况下,江水明得到了某种暗示,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杜宇,我很喜欢你。”作为一个靠创意吃饭的广告业重要人才,我们觉得江水明此时已经把自己降到了卑微的最低点,就和他发的那条干巴巴得都快自燃的短信一样,他除了基本的语言表达外,已将智慧之类的东西丢失殆尽。
  不过也好,最直接的往往最有效。
  果然,杜宇波澜不惊的微笑也瞬间消失了,她看着江水明,眸子里有丝缕的波动。但片刻,她又恢复了一贯的微笑,“雪峰说你们已经到餐厅去过了,我还责怪他为什么不留你们吃饭呢,餐厅的大厨师是我们从泰国挖来的,菜品真的很独特呢。”
  不动声色间,转移了话题,表明了态度,也没有直接拒绝的伤害。就连擅长话里有话的谭晶晶也露出为杜宇折服为江水明默哀的表情。
  葛萧拍了拍江水明的肩膀,低头燃起一根烟:“怎么回去”
  杜宇说:“坐机场大巴。”
  江水明说:“我坐机场大巴,你们在车里好好聊聊吧。”积蓄了十几年的轰轰烈烈,最后只剩了个苟延残喘的自尊。但很明显,江水明终于从梦中醒来了,风流才子的神韵又回来了。
  谭晶晶扭着头假装不知道自己在骂谁:“他妈的迟来又迟钝的爱。”
  看着江水明堪称蹒跚而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一丝感同身受的悲凉。我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只不过我是留在原地的那一个。
  从16岁的那个夜晚开始,我梦见过师伟,不止一次。所有的梦大意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隐约看到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子的脸,眼睛没有葛萧大,睫毛没有江水明长。可我看着他,不敢确认更不敢相认,我只有流着泪看着他越走越远。
  由梦中流泪而醒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对我是这样,对枕边人更是这样。
  我的历任男友的分手理由都言之凿凿语之霍霍,说我心里藏着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在想,刷牙的时候在想,就连相拥而眠的夜晚也要想。他们说他们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于是他们都开路了。
  但他们根本没落个明明白白的收场。他们都迁怒于在我床头相框的五人合影照片里站在我旁边的那个葛萧。
  我坦然地丢掉他们的东西。因为我很看轻他们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我心里是否真的藏着人或是藏的是谁,他们只是在看见那张照片的第一个瞬间就被葛萧的英俊击倒在地。对于没有自信的男人,我很难保持热情或回忆。所以他们在我这里没有留下名字相貌之类的印象,我只淡然地称呼他们为“历任男友”。
  在去年,我最近的一个“历任男友”离去之后,谭晶晶曾到我家过夜。她看着我没什么表情地把旧物件用旧床单裹成一团丢在门外,她就说:“乔北,你该嫁了。”
  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她就说:“你再不嫁,你就要丧失所有的热情,冷成一坨冰了。”
  我笑笑。我宁愿变成一坨冰,因为心中有着什么的冰,看起来就像是琥珀。
  为师伟变成琥珀,这是挺诗意挺浪漫的故事。
  但我从不把它讲给别人听。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一起看了一集老友记的碟片,那集里,祖伊钱德瑞秋他们几个约定,如果40岁还没找到意中人,那么就在死党里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谭晶晶看得大受启发,她当时就说:“我觉得,按照中国的国情,这个年龄界限应该是30岁,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照搬。”然后她就歪在我的床上一边喝啤酒一边意淫,“葛萧要是被我蹂躏的话,应该是很嗨的一件事情,不过他已经帅到连我都没有安全感的地步了,为了避免我会兽性大发地用链子把他拴在家里当性奴,我觉得还是算了。我就逼着江水明和我结婚好了。他的帅是属于正常人类可接受的范围的,人也很有趣。不像葛萧,年龄越大话越少抽烟越凶,老年很可能会得抑郁症加肺癌的。”
  她扭头看着我坏笑,“你呢”
  我专心致志地撕着还没撕完的“历任男友”照片,完全不理她的情景对话。
  谭晶晶就扑过来把我抱住,“亲爱的,莫非你不能回答,是因为早已爱上了身为同性的我”
  我说:“松开,不然我把你如花似玉的脸打残。”
  谭晶晶嚣张地大笑,然后就给江水明打电话,哼哼唧唧几句“我好想你哦”之类没正经的陈词滥调之后,谭晶晶就问:“江水明,要是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比如说30岁,我们俩都没找着意中人,那我们就去扯证好不好”
  江水明毫不犹豫地说:“好。”
  原本谭晶晶是想逗江水明的,可现在轮到谭晶晶惊讶了,“为什么呀”
  江水明竹筒倒豆子,“高三那年我爸见到你,就让我追你,说你腰细腿长屁股大,会是标准的贤妻良母,而且一副肯定生儿子相。今年春节我爸还念叨着要是我不好意思和你说,他就帮我说。”
  “靠,”谭晶晶暴跳,“江爸果然为老不尊,早在十几年前就在教唆你。”
  江水明嘿嘿地笑,“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说他心目中的准儿媳妇谭晶晶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儿子投怀送抱外加逼婚了,他肯定特开心。”
  谭晶晶继续暴跳:“不行,我是说在万一找不到意中人的情况下。”
  江水明说:“你那个圈里的人都不是适合结婚的对象,别勉强自己。”
  谭晶晶就大叫:“老子爱师伟,老子爱师伟,老子要把师伟搞到手。”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江水明的电话立刻打来,“那刚才说的事儿还算不算数呢”
  谭晶晶还沉浸在自己的豪言壮语中,就喊:“算数。”
  江水明大笑着说:“葛萧来上海了,就在我旁边呢,他看起来好像很受伤”
  谭晶晶就赖皮赖脸,“那江水明,我吃在你家,睡在他家行不行”
  江水明说:“呸,白日做梦就这么说定了哈,30岁我俩生日都到了还是单身的话,就去扯证。”
  路上的一个小时,在和杜宇断断续续并不热络的谈话中,我们知道,原来她和冯雪峰结婚后,都在那所私立中学教书,后来机缘巧合,冯雪峰的一个朋友儿子出国急需用钱,要盘出一个商用临街的独门小楼,冯雪峰立刻到处借钱盘了下来。随后两人辞职,一手创办了“竹玲珑”。
  适合创业的行业里,餐饮业算是利润比较高的,但不可预知的风险也是最大的。亲戚朋友都在南京的杜宇夫妇,付出的艰辛是可以猜度得到的。但杜宇没有只言片语提到。我们唯有靠着猜度。
  杜宇的身上还是有着那股深刻在我记忆中的薄荷味道,很淡,很清凉,可以让人烦中取安适乱中得清宁。
  坐在副驾上的谭晶晶探回身子,很是一本正经地问杜宇:“杜宇,你觉得江水明哪里不好”
  这种单刀直入的问题,也只有谭晶晶才能这样突然问出,并且暗含着由不得人不回答的气势。
  杜宇淡淡地笑了笑,“葛萧也没哪里不好啊”
  杜宇的话,看似简单,却内含玄机对于已经结婚的她来说,别人好不好,都和她无关,因为在她应该选择时她已经选择了。而且,她表明,并不是因为对方人很好,就一定会被她选择。
  和这样聪明的女子说话总是累的。她不会由你牵着谈话的走向,她轻轻洒洒地四两拨千斤,看似弱柳扶风满身空门,实则密不透风滴水不进。
  小柳就岔开话题,问:“杜宇你回南京,有没有见班上的其他同学”
  这真的就是一句岔开话题的闲话独来独往游离于班级之外的杜宇怎么会见其他同学可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杜宇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摇了摇头。但没容得我们再想,杜宇的手机响了,她接了,“喂哦,我的高中同学接我回来了,待会儿见。”她放下电话,歉意地说:“我要回家休息一下,晚上7点我们在竹玲珑聚会吧。”
  江水明蔫蔫地回到宾馆,谭晶晶一把抱住他说:“我亲爱的未来好老公,你求爱未遂,一年后我们就可以扯证了。”没等江水明反应过来,她又一把推开他,笑嘻嘻地说:“不行,我的求爱还不一定遂不遂呢,不能这么快就乱了分寸定了终身。”
  葛萧拍了拍江水明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烟。
  江水明看了看他,把烟还给了他,“我还没被打击到那个份上。”他坐在沙发上看谭晶晶,“你说真的啊你真要去找师伟啊”
  谭晶晶眉飞色舞地说:“当然啊,你想啊,就剩两年就该履行咱俩的约定了,我怎么着也得试一试吧人家师伟年年填个人信息时,可都填的是单身。”
  江水明说:“别人问我我还说我单身呢,可身边的小姑娘还不是莺莺燕燕桃红柳绿的”
  谭晶晶对他翻了个白眼,“别太早把身子掏空了,回头真要是成了我老公,我饶不了你。”
  小柳忍不住了,“你们在说什么哪我怎么听不懂”
  葛萧笑着靠在床头:“去年你结婚前后,他们俩受刺激了,怕自己到30岁还找不到合适的人,就约定到时都单身的话就结婚。”
  我们以为小柳要惊讶一下什么的,谁知她想了想就挺认真地说:“那你们家小孩将来可挺漂亮的,万一我们家生个儿子你们家生个女儿,这儿女亲家就结定了哈。我是提前预订的,你们可不能让其他人插队。”
  谭晶晶琢磨了一下说:“那万一我们家生个儿子你们家是女儿呢你就不当我们儿女亲家了”
  小柳更认真了,连连点头。
  谭晶晶钻研到底;“为什么呀”
  小柳说:“你这张嘴尖酸刻薄心机又重,不是会个好婆婆,我可不想让我们女儿受罪。”
  我们集体大笑,谭晶晶一把抱住江水明,“老公,揍她,她侮辱你老婆。”
  江水明说:“不行,万一能当成亲家呢别揍早了,这顿揍,留着。”
  凡事都是物极必反。按说谭晶晶江水明以及葛萧,在爱情与婚姻中是占尽先天优势的无论是外貌家境或是本身的才能。但恰恰是这样的人,却很容易成为最后到达罗马的人。
  前年春节,我们几个都回了南京,在江水明家吃饭,江爸喝高了,痛心疾首地对我们说:“你们怎么就都剩下了呢过去我觉得老大年龄还没结婚的,要么是人品有问题,要么是性格有问题,再么就是身体有问题可我看你们几个,有品有貌善良纯真,怎么就成了锅里的剩饭了呢”
  小柳含着筷子作天真可爱状,“没我什么事儿呀,我是火线入党,刚嫁了的。”
  江爸哼了一声说:“你的问题比他们几个都严重呢你,你嫁错了,所托非人。”
  小柳大受打击,捂着胸口说:“江爸你说什么呀人家新婚燕尔的,蜜月还在蜜呢,你怎么这么咒人家啊”
  江爸说:“我儿子多好啊,葛萧也不错啊,你反而要外边找一个,你当你是兔子,可以随便着让窝边草长成一堆乱草啊”
  江水明夺过江爸的酒杯说:“好歹你也算是有官方身份的人,别成天和老顽童似的什么都说。”
  江爸在谭晶晶放肆的笑声中有点下不来台,最后他还是拉住了我这根救命稻草,“乔北,帮我,他们都仗着比我小,欺负我。”
  我正帮江妈把新炒的菜端上桌,马上很配合他语调地说:“你们谁再欺负江爸小朋友,老师就要打屁屁了哦。”江爸大笑着抢回了酒杯,顺便做了个鬼脸。
  葛萧笑着接过我手里的凉拌豆皮,“吃饭吧,丫头。”
  那是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诚的欢乐,自由自在地吃吃喝喝。
  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了那天的情景,也就想起了江爸的疑问。我就问葛萧:“你怎么一直单身啊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吗”
  葛萧把手上的烟叼在唇间,轻描淡写地说:“公司正在发展,没时间谈感情。”
  谭晶晶说:“先立业后成家吗”她舒服地枕着江水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来的啊,但可信度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我一个朋友的朋友,私企老总,年轻有为,38岁那年觉得自己算是已经立业了,于是就成家了。勤奋的惯性是可怕的。这兄弟结婚当年还是业务不断谈判应酬的,就过劳死了,丢下百万家产和貌美小娇妻。我朋友就感叹说:我说他一天到晚忙什么呢,原来是忙着给老婆赚嫁妆呢”
  小柳说:“那谭晶晶你可亏大了,你应该拿葛萧当候选老公,万一他过劳死了,你就摇身成为小富婆了。”
  谭晶晶做出无限景仰的表情,“对啊小柳,自从嫁了个专办经济案的律师,你的智商回升多了。”她拽葛萧的胳膊,“葛叔叔,我又小又娇,你拿我当小娇妻吧”
  江水明一把拽回她,“我刚求爱未遂,作为我后备老婆,你不能伤风败俗地抛下为夫的去乱丢媚眼啊。”
  我微笑着看他们亲密无间地开着玩笑,想着为什么谭晶晶和江水明这样的人也要有个伴侣后备着。
  白天鹅最大的悲哀,就是没遇到有野心的癞蛤蟆。
  小柳分析说,他们都成了深秋萧条的葡萄架,是因为谭晶晶的外向与泼辣,江水明的不问世事与才华,葛萧非人类的帅,都使他们的绝佳外形带有毁灭性和杀伤性。换句话说,觊觎他们的人都错误估计了他们,被他们拥有强大防御系统的假象所蒙蔽。
  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他们至今单身的原因,是他们对身边人无条件没要求。
  这不是说他们有多滥爱有多放纵,而是他们在谈及未来的身边人时,往往会耸耸肩轻松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啊,人好,合适就行。”
  没有条件就是条件无处不在,没有要求就是会有内心下意识的挑剔。
  “眼睛大”“嘴唇好看”越具象越好寻找合适的对方;“温柔”“勤快”越具体越好建立稳定的关系。
  当然我的理论也不是无懈可击,比如,我心中的具象就是师伟,具体就是师伟那样儿的,可我依然在28岁这年形只影单。这再次证明我说的物极必反当范围缩小到一个人身上时,说不定比漫无目的地撒网找人更困难。
  我自嘲地轻轻笑了,葛萧就弹了弹烟灰;“你在偷偷笑什么”
  谭晶晶看着我,“你还没和我说你的后备是谁呢。”
  我没有后备,因为我情感的阵地还在死守一个人。我摇了摇头,“我打算一辈子单身。”我本来想说得特别搞笑,可自己都觉得语气凄凉。
  葛萧笑笑,抬眼看着窗外,“一辈子有多长呢眨眼六十年何必那么苦了自己”
  我想模仿谭晶晶的搞笑,就开玩笑说:“我说的是不结婚,可没说不找人上床。”
  这话谭晶晶大概会说得活色生香回味悠长,可我说出来就一点都不好笑,反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江水明很正经八百地对谭晶晶说:“老婆,要是乔北需要人上床又一时找不到,我可以舍身取义不”
  谭晶晶连连点头,“嗯,我同时允许你舍生取义。一定要服务到位,实行三包。”
  我哭笑不得,葛萧瞪我,“自讨苦吃。”
  那天晚上我们到“竹玲珑”时,迎宾小姐显然对出现过两次的葛萧印象深刻,她笑着说:“葛先生,宇姐已经在湘妃等你们了。”
  “竹玲珑”所有的包间都是用竹子的名称命名的,走廊里有很淡的檀香味道,一个举止优雅轻柔的服务员,像家道中落但气质犹存的大家闺秀一样,为我们反手挑起竹帘,我们一一侧身,就进了“湘妃”,就看见了正站在窗前打电话的杜宇。
  杜宇着一袭月白旗袍,腕上一只翠绿剔透的玉镯,她腮上有细微红晕,见我们进来,就轻轻地说:“我还有事,以后再说吧。”随即挂了电话,含笑走近我们,牵着小柳的手,安排我们入席。
  江水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来了。被杜宇婉拒之后,他也就不再拘束,落落大方起来。
  杜宇微笑着说:“雪峰有事,不能陪我们了。不过也好,我们落个说话自在。”
  我看着越发天仙化人的杜宇,心头的赞美再度涌现,就在我要开口说话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我对大家歉意地笑笑,就起身到包间外接了电话:“喂”
  一个郁郁的男中音在那端响起,“我是师伟。”
  我条件反射般地挂了电话,关机,发抖。
  那个想念已久的久违了的声音,在一个我还没准备好的时刻出现,除了躲避,我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是的,我还没准备好,我不知道是应该笑着说“嗨,你好”还是应该哽咽着说“你还好吧”。
  我在包间外的走廊里神情恍惚地站了一会儿,决定先到外面去透透气。
  春夏交接的夜晚,绵绵细雨不期而至,远远近近初亮的灯光就有了模模糊糊的晕染。不大的雨,打在脸上有浸润的细微的痒。我很想抽支烟。
  葛萧有一次和我说,他在想一件摸不着头绪让他陷入茫然的事情时,就喜欢燃一根烟,抽或是不抽,只让那星点的火光明明灭灭,等到那点猩红燃到尽头手指上传来刺骨的剧痛时,他就会有了顿悟的结论和本能的决定。
  我在烟酒店门口,颤抖着撕开刚买的烟,抽出洁白纤长的一支,衔在了唇间。可我不停地打着冷战,笨拙的手怎么也按不着简装打火机的火焰。
  歪在竹椅上看电视的老板娘,把注意力放在没打伞看起来要哭拼命按着打火机按键的我,等我无力地靠在人行道的路灯下,为自己的无力与无能开始啜泣时,竹椅咯吱一声,老板娘挪动了一下身子,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拿过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
  腾起的火光给了我瞬间的温暖,我把来不及压回去的眼泪擦去,凑上去吸燃了烟。苦苦涩涩的烟肆虐在我的唇齿之间,我以为我会像那些小说电影描写的那样咳嗽,可我肠胃间翻江倒海,嘴里却只是感激地对老板娘说:“谢谢。”
  老板娘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依旧坐回竹椅,全神贯注地看电视。
  会抽烟的人,比如葛萧,能像变魔术一样把一支烟抽上很长时间。我也想抽上那么长的时间,可好像就是在一瞬间,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就传来了钻心的痛。
  我情愿认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我把烟头碾在脚下,碾得粉碎,然后打开了手机。
  没有蜂拥而至的未接来电的信息提示。
  师伟,还是当年那个不会重复任何一件事情的师伟。
  我回拨了那个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后,伴随着流水声,师伟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还是少年时的那种冷冷的:“乔北。”
  我的脸一阵发烫又一阵发冷,我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师伟。”
  师伟似乎关了水龙头,他的声音更加清楚起来:“你结婚了吗”
  多年前我那么喜欢的男人,在他单身的时候,没有任何问候或是话题,他径直问我:“你结婚了吗”
  该如何回答呢
  我不喜欢含混和暧昧的东西,即使我还是无法忘记那个眼神冷冷的少年,我也不愿意自己的回答给他任何我还在喜欢着他等着他的错觉。我尽量往我的声音里注入喜感,“就快了,到时请你喝喜酒哦。”
  似乎我回答什么他并不关心,他似乎也无意揭穿我说得太夸张而显得单薄的谎言,他说:“哦。”顿了一顿,他问我:“乔北,如果你喜欢了很多年的人对你表白,你会接受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竭力抑制着已经冲上眼眶的眼泪,我捕捉着内心最真实的情绪,我清清楚楚地说:“不会。”
  师伟好像并不意外,他略带苦恼和疑惑,“为什么呢”
  我说:“我的喜欢,已经是一种和刷牙洗脸一样的习惯,而习惯,是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改变的。”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师伟沉思了一下,试探着说:“真的没有接受的可能”
  我擦拭着泪水,不愿让哽咽的声音出卖了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点了点头。
  师伟好像看见了我在点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谢谢你,乔北。”咔哒。
  我攥着手机,难过地弯下腰去,压抑的哭声终于冲了出来。
  16岁的乔北不肯有一丝欣喜,不肯有一丝轻贱,她倔强地保护着自己的自尊。哪怕是面对着深爱着多年的那个少年,也要骄傲地走开。16岁的乔北说:“我等候你多年,是为着我的情感;我转身离去,是为着我的尊严。”可一转身,执拗的女孩就被又一次可能的擦肩而过击打得痛彻心扉。
  不知哭了多久,已经没有泪水的我发现身旁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我猛地转身看去。
  不远处的另一杆路灯下面,葛萧双手斜插在裤兜里,唇上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他那双大眼睛清澈地看着我,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
  葛萧站在那里看我,额头的碎发上挂着几点晶莹的小雨珠。大概是眼睛太大的缘故,他不笑的时候,眼睛就显得格外的清澈闪亮。
  感谢这场雨,它让我脸上的泪痕无迹可寻。
  蹲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了。这让走向葛萧的路有些漫长,我努力保持着平衡,摇晃着走向他,我挤出一个微笑,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是不是江水明发疯掀了宴席,你来找我救火了”
  葛萧把烟头吐进一旁的下水道,掸落了头发上的雨珠,他笑笑,拉住我的手转身向半条街外的“竹玲珑”快步走去,“晶晶明天一早要回南京。聚会宴已经成了送行宴了。”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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