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斜倚菱格纹花窗,阳光透过窗棂,在孟雍荔清丽的小脸上印上方块状格纹的光片。
清秀的眉心微颦,似乎在沉思什么。
须臾,她自衣袖内拿出一枚荷包。
荷包上有着缀补的痕迹,原该是亮丽的褚红也已褪色,就像那褪色的记忆——好多时候,她都不由得怀疑仍留她脑中的,会不会是她已经遭到扭曲的幻想。
纤指入荷包内,拿出一枚木质圆环。
过大的圆环就连套入她的拇指都显得宽松,可表面磨得十分光滑,未有任何突起的木屑。
将圆环举高,就着灿灿的日阳,望着圆环内径,上头隐约可看出写有模糊字迹。
虽已难以辨认,但她永远记得上头写着——靖桐与雍荔。
闭上眼,她的脑中浮现一张十分俊美的脸蛋——清秀白暂的鹅蛋脸上镶钳如宝石般璀灿光亮的圆圆眼儿,小巧的鼻梁以及一张粉嫩的菱形唇。
她一直以为靖桐是名女娃,因为他实在长得太可爱了,甚至还有人说他长得比孟家最美丽的她还要可爱,尤其是那一吹到冷风就红扑扑的双颊,捏起来软软的像馒头,谁也不会在第一眼认出他真正的x别。
或许就因为她一开始的误会,才与他走得特别近。
双胞胎妹妹雍茗太过于好动,总是一下子就溜得不见人影,妹妹们太小,弟弟是家中独子,甫出生就被nn抱过去亲自带养,缺少玩伴的她,将大她五岁的靖桐当成了姐姐。
靖桐就住在隔壁街上,他本姓啥她不清楚,只知道母亲带着他再嫁后,他就姓了木匠继父的姓。
华靖桐,这是他的全名。
她第一次晓得他是个男孩,是他将圆环送给她的时候。
那年,靖桐十岁,她五岁。
“这给你,以后你当我娘子!”
那也是第一次,她发现他说话样子充满了英气,跟纤弱的她不太像。
“我不可以当你的娘子!”
“为什么不可以?”小靖桐变了脸色。
“女生跟女生怎么成亲!”就算她只有五岁,她也知懂得这个道理。
“谁说我是女生!”小靖桐生气的皱了眉头,“我是男的!”
“什么?”小雍荔愣愣。“我不信!”
小靖桐咬了咬牙,突然解起裤带,拉下长裤。
每次回想起他暴露“真实身分”时的情影,雍荔就忍不住想笑。
她与他一起玩了半年,一直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男儿身——也许是年纪太小,想得不多吧。他的一身装扮明明就是小男孩的装束,她却因为那张过于秀气可爱的脸蛋而误会他是大姐姐。
“这样你可以嫁给我了吧!”小靖桐昂着下巴,语气是不容反对的。
“你是男的,荔儿就可以嫁。”被他突兀的举动吓得蒙起眼的雍荔害羞的点头。
成亲是啥,当时的她其实也不太清楚,可隐约记得这似乎代表一对男女可以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她喜欢靖桐,喜欢他在她哭泣时的哄慰,喜欢他在她生气时的讨好,喜欢他常常给予她的意外惊喜,喜欢他陪着她念书的认真样子……
听到她应允,小靖桐欣喜的将亲手制作的定情物套上她的手。
无奈,套上手指显得过大,想戴入手腕又过紧,两小无猜的两人讨论了很久,小雍荔拿出她的荷包,将圆环收入,打算等到她长得够大,可戴上的时候再套入指中。
如今,她都已经十六岁了,这圆环还是不适合她。
忆及回忆而微笑的俏脸忽地罩上了阵y霾。
在她六岁那年,靖桐突然不见了。
有人说他离家出走了,有人说他被继父赶出家门,有人说他继父虐待他。
所以华母要他连夜逃亡,也有人说他已经死掉了……
众说纷纭的猜测,让华家从此染上一份神秘色彩。
雍荔握紧手上的圆环,心头揪紧。
她的心,在答应成为他的娘子的那一日,就系在他身上。
他失踪了,她的心也跟着失落了。
叹了口气,收回落于远方的视线,雍荔正要转回花厅,继续绣架上那尚未完成百鸟朝凤,服待她的亲生母亲凤娘的贴身丫环突然急慌慌的跑进来。
“大小姐,不好了,三夫人吐血昏倒了!”
吐血……昏倒?
血色迅速自雍荔脸上褪去。“快带我过去!”
“是!”
雍荔急忙跟上丫环的步伐,在行色匆忙间,荷包自衣袖掉了出来,圆环滚出荷包,在地板上书出一个大圆弧,滚入床榻与墙壁之间。
这一阵子的孟家可说灾难连连。
先是孟家三房凤娘因病过世,紧接着雍荔与雍茗遇劫,雍茗还因此失踪了数天,后来身受重伤的幸运被黎安常大公子所救,还因此成就了一段姻缘。
二妹雍茗虽平安无事,但对那段担心受怕的日子却将清丽可人的雍荔急得憔悴了圆润的鹅蛋脸,就连一头乌黑长发也隐约可见几g白发。
清晨,梳洗过后,雍荔的贴身丫环小敏梳着小姐的长发,瞧见那暗藏在丰厚乌发内的银白色发丝,心头有着不舍。
三夫人生病的那段时间,大小姐既要忙着打理孟家的命脉——纺织厂,还要照顾病重的母亲,就已够累人了。三夫人过世之后,大小姐哀恸欲绝,丧母的悲痛尚未平复,紧接着就遇劫,对方还指名道姓,摆明就是为杀她而来。
这一劫震惊了孟家上下,也因此凡孟家人出门,身边必带护卫保镖,以防再遭遇不测。
那次的劫数,在小姐虽然绕幸脱险,可二小姐却因此失去了踪影。
大小姐既担心妹妹的安危,又自责妹妹是因为她而身陷境,虽过得食不下咽,夜不成眠。
幸好二小姐鸿福齐天,平安无事,可小大姐急白了头发却再无法恢复原来的乌黑亮丽了。
大小姐才十六岁啊!
小敏小心的将银丝暗藏在黑发中,再梳起丧髻。
“大小姐,”丫环藻儿进房道:“早膳已备妥,请至饭厅用膳。”
“好,谢谢。”雍荔仔细端详铜镜内的身影,见小敏技巧高超的将银发藏得极好,笑着抬头道:“小敏,谢谢,你梳发的技巧越来越好了。”
“大小姐……”小敏一时鼻酸,眼眶红了。
大小姐不管对家人还是对下人那一样敦善有礼,这么好的人,怎么还有人忍心狙杀她呢?
“瞧瞧你,好生生的怎么哭了?”雍荔温柔的拿起绣帕替小敏拭泪。“下午我想去绸缎庄看一下销售情况,陪我去吧!”
“是的,小姐。”
不管大小姐去哪,陪在身边是她的职责,可大小姐仍是会以有礼的语气告知,她能服待这么好的主子,真是三生有幸。
下午,雍荔与小敏共乘马车来到绸缎庄。
在她身前与身后皆跟着高大魁梧的保镖来保护她的安全,就怕再次遭遇像上回那样惊险的劫难,更何况,据说当时的恶盗有三名,可是死掉的却只有两名,这表示尚有一名在逃,雍荔的x命仍堪虑。
负责绸缎庄经营的雁娘一瞧见她来,面容毫无欢迎之意。
“二娘。”雍荔走进柜台,“最近生意如何?”
“有我在,当然好得不好了。”雁娘夸张道。
雍荔笑了笑,转头询问头号负责贩售的何婶,“啥样颜色质材的布匹需要追加?”
“今年夏天流行鹅黄、草绿与湖水蓝,这几色的布匹销售得挺好。”何婶翻阅帐册道:“今年夏天比往年来得热,纱的销售更胜以往,尤其新样花纱十分得达官贵人的喜爱。”
“我明白了。”
同时何婶与绸缎庄内的员工寒喧了会儿,告别二娘,雍荔望着顶上斗大的日阳,眯了眯眼。“今儿个挺热。”
“是啊,小姐,您快进马车,免得热坏了。”小敏连忙开了马车门。
“我想买些凉水给妹妹们,陪我去东街逛逛吧!”雍荔以眼指示,小敏立刻拿出可遮阳的伞来。
这伞是用孟家所织成花纱制成,杏白色底,伞缘画绣,十分雅致,本是怕热的雍荔请做伞师傅制来平日遮阳用的,不料一上街即引来惊艳目光,纷纷向孟家庄订制花纱伞,何婶还因此笑雍荔是带动流行的先驱。
身后保镖亦步亦趋,雍荔回头笑道:“保镖大哥,你们进店内喝杯会儿,我跟小敏去就行了。”
“这……”保镖们面面相觑。
“小姐,这可不行。”小敏急慌道:“万一发生事情怎么得了?”
“你们瞧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尤其东街更是扬州城东最为热闹之处,不会有事的。”
上回她们是在静谧处遭到袭击,眼前光天化日下,街上逛街的人们甚多,她相信恶盗没这胆大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次狙杀。
“小姐……”小敏仍面有难色。
“快去歇会儿。”雍荔摆摆手,“小敏,走吧!”
“是,小姐。”小敏连忙撑伞跟上。
虽被叫去休息,但保镖仍不敢懈怠,以保持十步的距离跟上主仆两人。
雍荔走来买凉水的摊贩前,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突然闪入一抹高大的身影,那人身上似乎配着玉佩,随着行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莫名的,她被这声音所吸,不自觉的抬起头,直直朝那人的脸面望去。
男子察觉她的注视,回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庞,大而略长的双眸有种妖美的气韵,高挺的鼻梁下是抿紧的薄唇,娇嫩的颜色犹如春天最艳美的桃花。
他的肤白,站立在炙热的日阳下,不仅未被晒黑,双颊反透着健康的红晕,更显肌肤的细致。
这么漂亮的脸若改穿上姑娘家的装束,也不会有人怀疑他的x别。
雍荔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即明白她会受到吸引的原因。
他太漂亮,比姑娘家还漂亮,让她不由得忆起了故人。
华靖桐失踪将近十年,长大后的他会是这样般模样吗?
然而眼前男人的气质与故人差了十万八千里。
靖桐的气质是善良温柔的,而这名男人人虽美,却透着一股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冰冷气息,与她对视的双眸未带任何感表情,甚至还让她不自觉的缩起肩膀,心头泛起惧意。
男子收回视线,仿佛扬州城第一大美人的貌美并未让他心湖激起任何涟漪的冷淡,续往前行。
“那人是男是女啊?”小敏好奇的对雍荔咬耳朵,“长得好像女子,可是那装束又像个男的,难不成是女扮男装?”
“你看过身体如此高大的女子吗?”雍荔啼笑皆非。
“说得也对!这男的长得这么漂亮,命运一定多舛。”
“怎么说?”雍荔好奇。
“我娘说的呀!她说一个男人生得太过俊美,甚至比姑娘家还美,不是早夭就是没有好下场。”
“是吗?”雍荔神色微暗。
难道是因此,靖桐才会小小年纪就失踪?
邻里间谣传他早已丧失宝贵x命,只是她不想承认面对而已。
她一直在心中期盼着终有那么一天可与长大后的靖桐相见,难道这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吗?
“小姐,”小敏低唤出神中的她,“您在想啥?”
“没。”雍荔摇头。
“小姐,您要不要买啊?”小贩见这两人一直挡在摊前而毫无动静,忍不住高声提问。
“要。”雍荔连忙点头,“请包三份,带走。”
华美的马车停在华家的木家前,直接挡在大门口。
正准备出门上市集买菜的华陈氏一见竟然有人这么没公德心的挡道,心头有气,上前对着车夫大骂。
“是哪来的野人,直接把马车停在我家门口的?”
“车夫瞥了眼衣着普通的华陈氏,眼中有着鄙夷。“我家少爷很快就回来了。”
“你家少爷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又何必挡在我家门口?”
“是我家少爷吩咐的!”摆明没他家少爷指示,不会走人。
真是莫名奇妙!一口鸟气提上,华陈氏气冲冲的冲回屋子叫丈夫。“有人挡着咱家门口,你还是不出来管管!”
正躺在榻上睡觉的华林听到妻子的叫嚣,不悦的皱了眉头,“挡着不会叫他们滚开吗?”
“那下人气焰高张,硬是不走!”
“这种小事也要劳动我!”
华林光火的下床,连鞋都懒得穿,直接走来大门口。
“把马车开走!”
“不成,少爷叫我在这等他回来!”
“这是我家!再挡着我叫官司府来捉人!”华林气努大叫吼。
车夫卟哧一声笑出来,“官府才不管这等小事!”车夫姿态之狂妄,完全没将这两名市井小民看在眼里。
华林见马车装饰华丽,前头拉车的两头黑驹高大健硕,就连车夫身上穿着的衣物皆非一般棉布,可见必是高官望族。
“有钱人就姿态嚣张吗?”华林怒气冲天的朝地面吐了口痰。
“随便你怎么说,我只是听少爷吩咐。”给钱的就是大爷,他可不想因为这两个穷民而丢了工作。
“在吵什么?”低而厚实的嗓音自吵架的三人背后传来。
华林与华陈氏不约而同转头,但见一名身着黝色长衫,腰间系同色束带,束带上系挂玉佩的颀长男子。
男子有张艳若桃李的面容,要不是那名气焰高张的车夫唤了他一声少爷,两夫妇还真会在乍见的瞬间误以为这是名扮男装的女子。
“你家马车挡在我家门口了!”华林生气的大喊。
“是吗?”男子淡道,似乎也没要马车移开的意思。
“你这样挡着,我们怎么出入啊?”华林仍是不爽的大骂。
相对于华林的怒气质问,华陈氏的神情却显示得有些诡异。
她一双与男子相仿的美丽瞳眸直勾勾盯着气质冷冽的男子,用心的在他五官间端详,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男子也不管华林骂了些什么,黑瞳移过,对上华陈氏的打量。“你瞧出什么端倪来了吗?”
那寒如最为冷洌冬季的语气让怔怔端详的华陈氏慌忙垂下双眸,双肩不由得缩起。
“你很像……很像一个人。”华陈氏嗫嚅道。
“喔?”男子朝她走近,好让她看得更仔细,“像谁?”
华陈氏抿了下唇,娇小的身躯微微的颤抖起来,吐出华家十年来的禁忌之语,“我短命的儿子。”
一听到“儿子”两字,破口怒骂的华林猛地收了口,愣然瞪视男子的五官面容。
“你的儿子并不短命。”男子的嘴角弯起一抹讥诮,“娘,许久不见。”
“大姐!大姐!大消息!大消息啊!”
雍茗跌跌撞撞的跑进来,那模样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
正在绣房内专心刺绣的雍荔连忙起身,扶住像个毛头小子般毛毛燥燥的妹妹。
“你的伤还没完全痊愈,怎么可以跑跳!”担心妹妹伤势恶化的雍荔连忙扶雍茗坐下,“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急?”
“我……咳……”一口气提不上来,雍茗抓着x襟猛咳。
“小敏,快倒杯水来给二小姐。”
“是。”小敏连忙倒了杯来。
雍茗接过,仰头一口气喝干。
“喝慢点,别呛到了!”雍荔关心道。
舒缓了喉咙,雍茗松了口气方续道:“我今儿个自武师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不晓得是真是假?”
“什么样的小道消息?”
“今儿个早上不是有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邻街华家门口吗?”
“有这回事?”
“大姐一点都不关心八卦。”雍茗横了眼底心里只有织厂的雍荔一眼。“你知道那辆马车是谁的吗?”
“谁的?”
“你猜猜嘛!”
“华家的朋友?”
“不是。”雍茗眼中写着“你绝对猜不着”六个字。
“还是亲戚?”
“嗯……一半一半。”
“一半一半?”雍荔给搞糊涂了,“你就直接说了吧,别打哑谜了。”
“好,我说。”雍茗扶住雍荔的肩头,“你可要站稳了,这消息有可能震惊得让你拌倒。”
“好,我站稳了。”真服了这玩x重的妹妹,“快告诉我是谁吧!”华家会有啥人足以让她震惊得拌倒的?二妹未免过于夸张!
“那人就是……”雍荔摆开雍茗的手,笑着走向未完成的绣架,“靖桐失踪十年了……”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大姐,你的青梅竹马真的回来了……”
雍荔一愣,突然间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
他回来了?
失踪十年的他……
回来了?
第二章
华家失踪十年的儿子突然返家,很快的就成为扬州城平民百姓茶馀饭后闲磕牙的话题,尤其他并非孑然一身而回,成了明州已过世船王的养子的他,继承了千万遗产,成了明州首富,人也改了姓,现名江靖桐。
他是为了什么而突然返家?
或者是回来报复?
十年前谜般的失踪,相对十年后的衣锦返乡,更显得扑逆迷离。
听闻靖桐回乡的雍荔是一刻也坐不住。
她好想冲到华家看个仔细,想看是否真的是靖桐本尊回来了,或者仅是一椿玩笑?
她好想问问他这几年是到哪去了,为何一封信息都不肯捎给她?
他是否还记得幼时的承诺?
又或者只有她将他惦在心上,他早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又是长得啥模样?
是否依然有张比女孩子还俊俏,比花朵还娇艳的脸庞。
太多太多的疑问沉积在x口,教她坐立难安。
可带丧之身的她,是不可随意进入他人家里的,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家也不好到人家门口乱晃,又不好意思教家丁帮她去跑一下,探问一下情况,真教她几乎快急白了头发。
她好怕,怕他会跟十年前一样,突然间就失去了踪影,怕他只是回乡待个几天,问候过父母就会离去,她连一面都见不着。
不管他是否还记得她,她都想见他一面,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雍荔站在家门口,遥望着位于对街巷子里头的华家,希冀着他的身影会突然出在门口,让她可以见到他。
“小姐?”在家里头找不着小姐踪影,急得四处寻找小姐的小敏一脚跨出门槛,“日阳这么大,您怎么站在底下晒?刚才小敏找不着您,真是把奴婢给急死了!”
见到贴身丫环,想平日除了弟妹外,就小敏与她最贴心,没有啥事情是需要隐瞒小敏的。
她垂着思忖了会,自衣袋内拿出一枚荷包。
“小敏,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拿这圆环给昨日回家的华少爷……咦?”纤指在荷包内捞了老半天,就是不见那木质圆环。
“什么圆环?”小敏好奇的问。
她常见小姐拿着那枚荷包发呆,一直对那荷包充满好奇,只是碍于奴婢身份,不好开口打探小姐的隐私。
“一枚圆环……怎么不见了?”闭上右眼,雍荔着急的在荷包内寻找,“真的不见了!”
她慌慌张张的在四周围寻找着,就怕两人之间唯一的连系就此消失不见。
“小姐,你在找什么?”
“一枚圆环,木头做的,你也帮我找找。”
“喔。”
看小姐着急成这样,小敏猜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连忙瞪大眼晴四处寻觅,就连树下,墙角都未放过,然而哪有什么木头做的圆环,就连树枝断桠都找不到。
两人忙了好一会儿,汗水都快湿透衣裳了,仍是一无所获。
“小姐,您确定真的是掉在门口吗?”小敏怀疑的问。
两个人四双眼,没道理找不着啊!
“会不会掉在寝室?”雍荔脑中灵光一闪。
她想到母亲过世前,荷包曾自她的衣袋内掉落,由于那时忙着照顾母亲,说不在那时圆环就掉在地上了。
然而两人回到居住的院落四处找寻,仍是找不着。
“小姐,小敏每天都打扫地板,也不曾看过什么圆环啊!”
“到底是掉哪去了?”雍荔急得快哭出来了。
“小姐,不然您说说这圆环长啥样,小敏差木工师傅再照模样做一只给您。”
雍荔摇摇头,眸中有着懊悔的泪光闪动,“不可能了,这是世上唯仅有的一只,除了他以外,无人能做出第二只。”
如果她早发现圆环不见,说不定还有找着的机会,事隔数月,就算是掉在家里,恐怕也被下人当垃圾清掉了。
“他?他是谁?”
雍荔抿唇不语,神情懊丧得让小敏不忍。
“小姐,您刚才说要小敏做啥?您快跟小敏说,小敏这就去办。”
“我……”雍荔数度张嘴,欲言又止,“还是不用了。”
若是他还记得她,必会过来问候,若是忘了,她厚着脸皮叫小敏去探问,只怕是替自己找来羞辱。
十年了,若他将她记在心上,不可能未有任何信息。
“麻烦你帮我请家丁备车,我该去织厂巡视了。”
“小敏这就去吩咐。”
小敏面带犹疑的再回头端详了心事重重的大小姐一眼,提裙出房。
马车在大门口等待,照例有两名保镖准备跟着出门。
穿着一身丧衣的雍荔在小敏的扶持下正要上马车时,一抹高大挡住了顶上灿灿的阳光,在雍荔身上罩下y影。
“孟姑娘。”
雍荔闻声抬头,讶异见到那日在东街所遇上的漂亮男子。
收回跨上马车的脚,雍荔面色和善的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见雍荔的微笑淡淡,神情写着生疏,靖桐心中冷笑,暗想早知她已忘怀,可x口处还是闪过一丝刺痛。
“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秀眉不解的微蹙,“请问您是哪位?”
“在下是华家的独生子,华靖桐。”
闻言,雍荔脸色丕变。
是他?
那日在东街上不期然遇见的竟是他?
他既然知道她是雍荔,为何那日不与她相识?
她犹记得那日与她对视的美丽瞳眸写着陌生,好似两人之前不曾见过。
雍荔眸色一暗,终是面对了心中那迟迟不敢承认的疑惑——这十年音讯全无,是因为他早就忘了她。
“原来是靖桐,真是许久不见。”她强撑起笑脸,“这十年你去了哪里,怎么未说一声就离家了?”
关于十年前那不堪的记忆,靖桐不想再提起,他淡淡一笑,不答反问,“姑娘要去哪?”
他叫她孟姑娘?
明明小时候是青梅竹马的两人,怎么会变得那么生疏?
“别叫我孟姑娘,又不是现在才认识,你直呼我名讳即可。”
“是,雍茗小姐。”
雍荔脸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他竟然将她跟雍茗认错?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啊!
这么说来,他会过来打招呼,是因以为她是雍茗?
“这位少爷,您弄错了。”小敏连忙解释道:“这位是雍荔小姐,不是雍茗小姐。”
“是我认错了?”靖桐一脸恍然大悟,笑拍额际,“许久不见,两位姐妹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真是失礼了。”
“没关系……”雍荔小手紧抓住衣裙,制止那难以克制的微颤。“常常有人将我俩弄错。”
圆环突然失踪,原来是暗喻着两人情分的消失,她这才终于明白。
他的心中早就没有了她。
“雍荔小姐要去哪?需要靖桐送一程吗?”
“怎好意思劳烦。”雍荔勉强撑起笑脸婉拒,“华公子许久未返家,必有许多事同父母聊,实在不该打扰一家团圆的时光。”
若是在半个时辰前,她或许会欣喜的与靖桐一起死回生乘车前往织厂。
她有好多疑惑想问,好多心事想说,可当她明白两小无猜的情分早就成为过往去烟时,相处,反成了一种折磨。
“昨儿个晚上已与父母畅谈,今日想来见见青梅竹马。”
说话的当头,靖桐的眼儿直勾勾的盯着一直不敢抬眼直视他的雍荔。
他怎么会看不出她是雍荔,故意说错是想观察她的反应,她惊讶的表情多少宽怀了他对她的恨意。
在他的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候,她是压夸骆驼的最后一g稻草。对父母的恨、对她的恨、世界的不公,是支持他离家在外那段艰困的岁月中,咬牙撑过来的力量。
此次回来除了要让父母明白他现在近况,让他们知道荣华富贵的儿子是不可能让他们沾到半点好处,下半生只能在懊悔中过活,除此以外,最重要的目的是她。
他要得到她,以报复当年的恨。
“那……”雍荔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想念他想念了十年,可当她发现原来他早已将她记忆记,甚至还将她与双胞胎妹妹弄错时,心中溢满了酸楚的她只想找个地方独自哭泣 ,哀掉这十年的牵挂。
可不管他如何绝情,他的平安归来仍让她感到宽慰。
至少,他还好好的活着,健康平安的活着。
“这是谁呀?”远远的,刚自天香院花魁的软玉温香不甘不愿归来的孟老爷一眼就见着家门口围着人。
除了他熟识的女儿与家仆外,还有一名背对着他,身材伟岸的男子。
“呃,爹。”雍荔连忙向还宿醉未醒的孟老爷介绍道:“这位是对街华家公子。”
瞧见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数日才归家的父亲,雍荔心中不免有怨慰。
母亲过世方过百日,父亲就迫不及待上天香院坐拥美人香,可身为女儿的她又不好当面指责父亲,只有为一生替孟家c劳生子的母亲深深感到不值。
“华家?”孟老爷眨眨惺松双眸,“他儿子不是死了十年了?”
“爹。”雍荔连忙扯了扯脑袋还混沌的孟老爷,“人家活得好好的,别诅咒人家。”
“喔!原来还活着啊!”孟老爷哈哈大笑,这才忆起昨晚在花魁的寝居处,的确曾听闻此小道消息。
前朝中叶之后,由于西去的“丝路”受阻,海上的“丝路”便成了主要的对外贸易渠道。
沿海的几座城市因此迅速发展起来,明州为其中之一。
明州河密布,有三江六塘河,其船舶几乎全属船王江家所有,可说明州的交通命脉掌握在江家手中,其财富势力不可小觑。
他一双j明利眸忽地清醒,毫不修饰的直接打量,“你这几年必是飞黄腾达了?这身衣料是上等纱罗所制,质料轻薄,非寻常人家可得。”
孟老爷虽然经常流连花丛间,不管家里生意,可毕竟是绸缎世家出身,打小耳濡目染,练就一双锐眼。
“托孟老爷的福,还算过得去。”
“都继承了船王的千万家产,还这么谦虚。”孟老爷笑着横了靖桐一眼,“贤侄晚上有空吗?没事的话要不要过来与老头子共饮杯酒?”
“爹?”守孝期间怎能饮酒作乐?
雍荔小手刚伸出,又黯然收回。
若爹真的重视母亲,又怎会连丧期都未过,就往花街柳巷跑?
这个爹爹真教人寒透了心。
“孟老爷的邀约,在下不敢不从。”
“好个不敢不从。”孟老爷乐得大笑,大手拍着靖桐的背,“席设酉时,务必准时入席。”
“那在下先告辞了。”
“好。”孟老爷颔首。
船王啊!孟老爷拨弄下颔处短短的胡须。
若是与明州船王攀上关系,对他绝对有利,说不准孟家的产业可扩展到东南去,如此,他就可拥有一生一世享受不尽的财富了!
雍荔痴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对街方悒悒收回。
“爹,那荔儿先过去纤厂了。”
“去织厂干啥?”孟老爷如铜铃般的大眼一瞪,“晚上有客人,还不去张罗准备。”
“可是......”
“织厂一天不巡视,照样替孟家赚钱。你娘虽交代织厂得由你们来管理,直到出嫁为止,但其实不管也无所谓,你大娘、二娘巴不得帮你们代管!”
就是因为知道大娘、二娘的虎视眈眈,她才会这么亲力亲为啊!
爹是真糊涂了,还是装不懂?
“姑娘家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忙啥事业?就算要忙,也该是轼儿去忙!”
孟老爷本就重男轻女,要不是三房死前逼迫他许下承诺,这织厂的管理权怎么也轮不到四名女儿头上。
雍荔苦笑了下,“爹,您该不会是想背叛对娘的承诺吧?”
“胡说!”孟老爷怒眸狠瞪,“我只是要你想清楚一个姑娘家真正的幸福是依附在男人身上!”
“爹,女儿明白,不过在守孝期满前,荔儿不会去想成亲一事。”
“雍茗不也在守孝期满前就已将亲事定下了?等三年过后你都十九岁了,过了十八的姑娘可就不容易找着好人家,我看你先想好你要嫁的对象,等守孝期满就把你们双胞胎姐妹一起嫁出去!”
孟老爷的胡言乱语让雍荔除了苦笑以外,不知该作何回应。
“爹,荔儿会仔细思量您的话的。”
“记得啊!女人的幸福是系在男人身上的。”孟老爷m了m短须,“我看华家的儿子不错,船王这头衔勉强配得上孟家庄大小姐。”
“爹!”雍荔心中一惊。
难道今晚的宴会是鸿门宴来着?
“马车牵回马方。”孟老爷挥手命令,“小敏,陪小姐上厨房去张罗今晚的菜色。”
“是。”小敏面有难色的看着雍荔,“小姐......”
爹的话,她真能不听吗?
雍荔暗叹了口气。
只希望今晚爹别让她太难堪才好。
是夜,孟家的饭厅,除了不知窝在哪间赌场的雍轼,孟家的四名女儿,以及九名妻妾,加上座上宾靖桐,十五人分坐两桌,热热闹闹的饮酒作乐。
雍荔自是被安排与靖桐用坐一桌,还在孟老爷的命令之下,坐在一块儿。
“贤侄,今晚的菜色可是荔儿一手包办的。”孟老爷鼓起如簧之舌,褒奖起自己的女儿,“尤其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是荔儿的拿手好菜,你可要尝尝。”说着,他亲自夹了一颗狮子头置于靖桐碗内。
孟老爷拼命献殷勤,不断说着女儿的好话,一旁的翠娘也不遑多让。
“咱们家的雍荔可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美女,琴棋书画样样j通不说,刺绣更是女中翘楚,还有‘针神’美称呢!”
“‘针神’不是四姐吗?”小妹雍芊不解的问。
“小孩子吃你的饭,多嘴啥?”翠娘不悦的一瞪。
一旁真正有‘针神’美誉的雍荃忍不住掩袖偷笑。
翠娘的心意太过明显,爹爹也是,摆明就是想把大姐跟华家儿子凑成一对。
翠娘一心想夺得纺织厂,无奈娘亲在过世之前硬是要父亲许下承诺,在四名女儿未出嫁前,织厂由女儿所管,且为预防大房翠娘与二房雁娘因此使计随便找人将四名女儿嫁出去,娘亲更要求成亲的对象必须是她们点头应允的才行。
母亲为了保有她们四人在孟家的地位,用尽心思,四名女儿对一心想夺得织厂的翠娘而言,犹如芒刺在背,是眼中钉r中刺。
她曾经怀疑之前狙击大姐的人是翠娘所唆使,无奈找不到证据,她们也只能在出外时请保镖跟随,以保护自身安全。
二姐代大姐经历了劫数,在接回二姐的那天,平日对她们漠不关心的翠娘坚持同行,强硬的要求黎安堂大少爷黎恪非须担下责任,娶了二姐。
这会儿,华家失踪许久,衣锦还乡的华靖桐----不,现在改名为江靖桐----一入席,翠娘就拼命推销大姐,明明平日看大姐的视线是厌恶到了极点,现在却拼命说她的好,害得她想忍住笑都难以憋忍。
要不是她明白大姐这些年来一直将靖桐悬在心上,她非破了翠娘的局不可!
雍荔听爹爹与大娘谈话的内容都与她有关,全都是在褒奖她,就像路边小贩拼命向客人鼓说自家产品的好,果然应了她早上的预感。
她难为情的好想挖个洞钻下去,尤其她现在人就坐在靖桐身边,更是局促不安的不知手脚该往哪摆好。
“听两位所言,雍荔小姐可真是一名贤淑温婉的女子。”靖桐笑道。
听到他也跟着赞美,雍荔不觉欣喜,反而有种快昏过去的感觉。
他难道看不出来爹爹与大娘的意图吗?
“是啊!”翠娘突地敛眉垂首,轻叹了口气,“可惜这么好一个姑娘家却还找不到亲家。”
还有比这更明显的‘暗示’吗?
她再不跳出来自救,这坑会不会越挖越大?
“大娘,荔儿才十六岁,而且还要守孝三年,不急......”
“三年后你都十九了,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超过十八岁未嫁,可是会惹人非议的!”翠娘义正词严。
“荔儿没关系的!”她慌张的摇手,不敢看靖桐的脸色,就怕见到讪笑。
“你没关系,你妹妹们可有关系!”翠娘面色一整,“虽然茗儿已经许配了黎家,但你这个大姐未嫁,怎么帮茗儿成亲?更何况接下来还有荃儿和芊芊的婚事要烦恼,你若耽搁了,可是连下面的妹妹都要跟着一起耽搁!”
“还有轼儿!”一旁因为最拙,更老早就被翠娘交代不准随便开口以免坏了好事的雁娘连忙提醒,“轼儿跟大姐侄女的婚事也会因此被耽搁。”
“对啊!”翠娘一击掌,“我都把轼儿忘了!”她瞪了雍荔一眼,“这样你还敢说,你没成亲没关系?”
“这......”雍荔辞穷了。
“大娘,您到底想说什么,何不直接说出口呢?一直敲着边鼓,咚咚咚的敲得我耳朵都疼了。”雍荃装模作样的捏着耳朵道。
这死丫头!翠娘白了雍荃一眼后,方转头对仿佛未将周围的吵杂放入耳中,脸上带着笑意,专心用膳的靖桐道:“华公子----不,我该说江公子,你可娶亲了?”翠娘开门见山问。
靖桐优雅抬头,放下碗筷道:“尚未娶亲,不过曾订过亲。”说着,他转头看着雍荔。
“订过亲了?”翠娘与孟老爷一愣。
雍荔心中更是仿佛被重重打了一拳般的疼痛。
他已经订亲了?
“是哪户人家的姑娘啊?”翠娘皮笑r不笑地问。
她的计谋又遭到破坏了!翠娘气得好想翻桌。
雍荔这眼中钉到底要到何时才能拔除?
“不过,”靖桐轻叹了口气,“虽说订亲,但那位姑娘事后又悔婚。”
“真的?”意识到语气太过兴奋,翠娘连忙以袖掩唇,遮去过于上扬的唇角。“我说是哪户人家这么没眼光,竟然悔了江公子的婚事。”
靖桐淡笑不语,那双显得妖媚的眼瞳闪烁着异样光芒。
翠娘推了推一旁的孟老爷,低声道:“快问啊!”
“喔!”以为有翠娘出马,他只要负责用膳饮酒的孟老爷这才连忙清了清喉咙道:“既然贤侄无婚约在身,荔儿也尚未许配人家,我看你们郎才女貌,十分匹配,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闻言,雍荔x口一窒。
爹爹竟然当她的面问亲事?万一被拒绝怎么办?
若他拒绝了,她该如何自处?
靖桐偏首斜睐面色苍白的雍荔一眼。
在宴席上,翠娘与孟老爷的话中有话他焉有不懂之理,雍荔千方百计想阻止他们直接点明,他又怎会看不清?
靖桐的眼眸微眯,一抹恨意一闪而逝。
你终究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这次回乡不是为了见爹娘,更不是为了带老人家共享富贵,他是为了她!
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她!
“若孟老爷不嫌弃在下出身卑微的话。”
“好!好!”孟老爷开心地拍腿大笑,翠娘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我的好女婿,好女婿!哈哈哈......”
他......答应了?
雍荔惊愕抬头,恰巧与他对视。
那双美艳的瞳眸底,她瞧不见对她的爱意,更瞧不见昔日的情怀,他像是在打量一件高价艺术品那样的细细审视。
雍荔的脸儿瞬间失去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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