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我的话,这一生有两个女人足矣。不要想雪柠!”
“傅政委喜欢的女人,我哪敢动心思。”
“大错特错!雪柠是一朵好看的花,但不是牡丹,也不是玫瑰。
她是罂粟,是那沾不得、一沾就会上瘾的鸦片花。你让阿彩戒鸦片的经过多难
呀,那么长的时间,中间还几经反复,相当于攻克一座县城。对于雪柠,没事时看
一看、说一说,是可以的,就像鸦片,一点点地尝,可以用来治牙痛和肚子痛,多
了就是毒药,让人只记得醉生梦死。老米酒好哇!老米酒醉人时是往心里去,一丝丝
地醉,一丝丝地醒,好比做了场美梦。不像烧酒,醉与不醉都在脑子里,就像被人揭
了天灵盖,放进肥皂水洗了又洗。男人有思想了,就只需要老米酒一样的女人。雪
柠也好,梅外婆也好,莫看她们温柔如水,实际上是最浓最烈的烧酒,喝一次脑子
就被洗一遍,喝两次,就被洗两遍。喝得越多,洗的次数越多,到后来就会变成她
们的一根手指头。“
“傅政委说得真对,我听你的。”
“也不用全听,这次让阿彩离开,你还是可以反对的。”
“有两个女人的男人都反对,那就没有人同意了。”
“你说的倒是大实话。往后若有变化,你还可以恨我。”
“姓杭的有家传,说的话,放的炮,都算数。”
“九枫啊,这辈子你不当英雄真是天理难容啊!”
“杭家男人生来就是英雄!我不会为这种事着急。”
“好吧,我的英雄,这碗酒你我一口干了!”
“还有半罐子酒哩,干脆喝完它,狠狠过一把瘾!”
“留给杨桃吧!坐月子的女人多喝老米酒很有好处。这个董
重里,越来越不合作了,请他喝酒都不肯来。肃反又没伤着他,成天摆出一副
杞人忧天的样子给谁看呀!你我有亲人被杀,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想
不通。他不来喝酒,我们就将酒送过去。说得不好听,这叫笼络人心。说得好听一
点,就叫关怀入微。
是不是呀——杭副指挥长!“
“傅政委你没醉吧?我只是被你特赦过的普通士兵。”
“我说你是副指挥长,你就不会是指挥长!”
“当然,傅政委才是我们永远的指挥长!”
五 六
正月十五刚过,二月花朝跟着来了。青黄不接的时节,那些没有吃的的穷人并
没有因为有了苏维埃政府就变得规规矩矩,该闹事照闹不误。在苏维埃武装割据地
区,穷人分得有田地,情况要好一些。最难的是那些反水后重新由国民政府统管的
地区。在这种差异下,所有二者交界的地方都出现麻烦。刚开始是反水的人跑过来
抢吃的。因为想重新争取那些人,傅朗西不让独立大队和各区乡赤卫队阻拦。一次
次得手后,这些人愈发变得胆大妄为。那些被抢的人本来就是很勉强地过日子,这
样一来就更难了。后来他们干脆就不听傅朗西的,或是整座垸的人约到一起,或是
同姓同族的人约到一起,也跑到边界那边去抢。这期间董重里与傅朗西吵了三次。
第一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从准备送给张主席的一万三千块银元中拿出三分
之二来救济穷人。第二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将一万三千块银元拿出一半来
救济穷人。第三次吵架还是为了一万三千块银元,董重里要傅朗西从中拿出三分之
一来救济穷人。傅朗西一次也没同意过。这些钱虽然还没运走,却早早就被张主席
派上了用场,据说是要用来收买政府军的一个师长,好使对方在关键时候网开一面。
傅朗西要董重里多动些脑筋,发动民众搞生产自救。在董重里的经验里只有如何鼓
动穷人闹事,可穷人一旦闹起事来如何平息,他却束手无策。头一天由苏维埃第五
区整体反水成了白区的穷人,从石桥铺跑到父子岭,将几十亩刚刚灌浆的麦穗割走
了。父子岭的穷人一气之下,成群结队地冲过去,放火烧了对方的房子。第二天,
白莲河左岸的穷人划着船,将右岸一些人家鱼塘里的大小鱼苗用网捞得一干二净。
右岸的穷人哪肯善罢甘休,三五个人搭伙,也不怕春天的水冰冷刺骨,靠着肚子里
的几口烧酒,趁黑凫水过河,用尖刀斧头将停在河汊里的二十几只木船凿得尽是窟
窿。从父子岭到白莲河步行得两天,董重里没有马骑,靠着自己的两条腿,硬是在
一天半的时间里将两个地方都跑到了。董重里管不了国民政府的事,只能对站在苏
维埃旗帜下的穷人说。张主席听说大家在勒紧裤带支持苏维埃,十分感动。他让手
下的财经委员准备一万块银元来接济大家,只要冯旅长的部队不在半路上阻拦,钱
一到,是贫农两个人分一块银元,是中农的四个人分一块银元。麦子被抢的,船被
凿破的,再按实际情况另行补偿。董重里说这话时很动感情,丝毫看不出每个字都
是编造的。他给张主席写了信,详细地汇报了西河两岸饥荒遍野的悲惨情形,并盼
望张主席发出英明指示,不要傅朗西说的那一万三千块银元了,穷人们的日子马上
就会好起来。董重里后来也是这样在傅朗西面前为自己辩解的,他没有说假话骗别
人,那些话是他心里的一种梦想。
“假如那些人都饿死了,军队的战斗力再大也没意义。”
“你比我熟悉乡村的情况,不要说这种不讲道理的横话!田畈上的细米蒿已经
冒新芽了,再过几天地米菜就能长到两三寸长,能饿死人吗?就算有些年老体衰的
人挺不住,也绝不可能像发人瘟一样,说死就死一片,闹革命的人杀都杀不光,还
能空口白牙地让几滴涎水馋丢了性命!”
“三天没吃东西,别人屙的屎,闻起来都比饭香。”董重里愤怒地吼起来,
“这滋味你没尝过吧?”
天气转暖的过程比预想的要慢。地米菜躲在头一年的枯j败叶中,稀疏地露着
新绿。细米蒿的第三片芽迟迟不肯长出来,先长出来的芽一直没有机会变成绿叶。
比起其他地方,天门口要富庶许多,那些被饥饿得无路可走的人越来越多地集中
到小街上。
梅外婆和雪柠在紫阳阁前架起一口可以盛三担水的大锅,天没亮就让人往锅里
倒水加米。伴随着太阳出山,滚烫的赈粥也熬好了。
飘散的粥香引来更多的人。最早的时候,一天只煮一锅粥,不几天就变成要煮
两锅,到后来干脆一天到晚都不熄火,头一锅粥煮好分给众人,连沉在锅底的沙子
也顾不上洗刷,加满水倒进一斗米,接着煮下一锅。雪家的锅再大也供不起这么多
的人。没有吃到粥的人便在街上指桑骂槐、指j骂狗地大声说着怪话,锋芒所向,
不是梅外婆和雪柠,而是住在小教堂的人。他们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小教堂里藏
着十万斤稻谷,还有不少的糯米、芝麻和黄豆。
事关粮食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西河两岸。傅朗西很快就找出这则消息的源头:
为了加强肃反之后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民众的离心倾向,马鹞子派人用一袋米、三
斤菜油买通一个在肃反和饥饿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少妇,通过她将蓄意编造的谎言向
四面八方传播。“打开大门,请所有人进来看看。”小教堂里是有一些粮食,可那
是独立大队的军粮,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千斤,是留着有紧急军情时,让战士们吃饱
饭再去打仗。傅朗西咬着牙说:“从今日起,大家吃草我吃草,大家喝水我喝水。
军粮是不能动的,万一马鹞子打回来了,少说也得吃个半饱才能冲锋陷阵呀!‘
苦熬之中,小教堂顶上的炊烟完全消失了。富人家的烟囱白天也不敢冒烟,为
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有要吃的东西全都在半夜里偷偷做好。
地米菜和细米蒿的第三片芽终于冒出来了。田畈上到处都是捡野菜的人。杭九
枫有气无力地坐在凉亭里,一个往日与杭大爹有很深交情的男人,从汤铺一带东倒
西歪地走过来:“给我——五斤——米——我有——要紧——的事——说给你——
听!”男人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腿一软,像条死蛇一样瘫坐在地上。“莫说
五斤,我连五两米都没有。”杭九枫一生气就喘粗气。从汤铺来的男人不相信:
“杭大爹——他老——人家——在世时——”杭九枫打断他的话:“有事你就说,
莫扯得那样远!你没力气说话,我还没有力气听哩!”“给我米——不给米——我
是不会说的。”正在为难,董重里过来了。杭九枫要他帮忙看着点,自己去富人家
敲打一下,希望能弄出一点米来。杭九枫也有好几天没吃过正经粮食了,敲门说话
瞪眼睛少了许多杀气。富人们异口同声地说,杭九枫若是饿了,可以多添一双筷子,
跟着他们吃,多余的米是一粒也没有。
来去两趟经过紫阳阁,杭九枫都没有跨进那扇门。回到凉亭,董重里还在那里,
他对两手空空的杭九枫说:“你应该去段家。”杭九枫想了想,真的去了段家。段
三国他们都说没有多余的米。只有丝丝问他要米的用途。杭九枫听出弦外之音,一
下子来劲了,正要变脸,段三国已经改口了,五斤米太多,要给也只能给他一斤。
一斤米换回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人要抢苏维埃粮库。
杭九枫和董重里互相看了一阵。“莫让他们抢,将粮食分了吧!”随后不约而
同地转过身去,背对背地站了一阵。“傅政委是不会同意的。”之后,一个人往汤
铺方向走,另一个人往镇内走,最终的结局是两个人再次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我
们可以将生米煮成熟饭,他想不同意也没用了。”两个人将办法商量得没有任何漏
d,再次分手时,董重里突然发了一声感慨:“这是你我之间惟一一次没有分歧。”
天黑之际,离上街口最近的那户富人正在吃j蛋,杭九枫突然闯进来。富人们
害怕了:“你又没说要j蛋,只说要米,早说要j蛋,就给你了。”杭九枫带着富
人们送上的十五只熟j蛋回到小教堂,董重里已将傅朗西送给杨桃、杨桃一直没有
喝的老米酒带来了。趁人不注意,杭九枫将一瓶烧酒倒进老米酒里,拌均后再分成
三大碗。一切准备好了,这才叫傅朗西过来。
傅朗西很高兴,一口气吃了四只j蛋,身上有力气了,才开始夸杭九枫真有本
事,这种时候还能弄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董重里后吃j蛋先喝酒,他将酒碗放下来
:“老米酒到底与别的酒不一样,进到嘴里就觉得r乃乃的。”傅朗西赶紧掇起来
喝了一口,却觉得味道不对。董重里和杭九枫一齐解释说,老米酒只能是冬天酿、
冬天喝,天气一返春,老米酒就会变味,像掺了烧酒。“爱酒的人更喜欢这样的老
米酒。”杭九枫将自己的那碗老米酒一口气喝得精光,“这是全天门口最后一点老
米酒了,今日不喝,再想喝时就得等上大半年。”董重里掇起酒碗,邀着傅朗西,
也学杭九枫一口气喝得精光。不怕烧酒的杭九枫没醉,傅朗西和董重里同时醉倒了。
此后不久,成百上千的人就将小教堂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饿疯子,只要有吃的连命都不要!他们吃了我们挨饿,我们吃了他们挨
饿,这也叫平等吧!”
杭九枫亲自动手打开大门,粮食真的不多,他让黄水强拿着大
刀守在门口,进来的人先要将锅烟墨抹在自己脸上。一人一碗米,领到了就回
家,谁想投机取巧领第二碗米,也不用上苏维埃法庭。
当场就让黄水强照着那张不知羞耻的脸上砍一刀。杭九枫大声说话时,有人从
人群中揪出一个老头。老头叫屈说,他儿子的确已经领过一碗米,但儿子已分家另
起炉灶过日子了。杭九枫不信,早上还看见老头与儿子共一只碗,在紫阳阁前喝赈
粥。不待杭九枫发话,老头连忙转身躲进小街深处。
“这米比珍珠还金贵,拿回去要一粒粒地数着下锅,别一餐煮了,多掺些细米
蒿、地米菜。有些实话只有我才会说,苏维埃虽然对穷人好,但也不会将穷人宠上
天。你们以为苏维埃好说话,连放p砸痛了后脚跟也要来苏维埃叫苦叫冤,那可就
是自己害自己r。我是记得的,往日你们饿得趴在地上吃观音土,也没有人去找国民
政府要粮食。为什么哩?因为国民政府不是穷人的政府。你们来找苏维埃,正好说
明苏维埃是穷人的政府,所以大家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政府!”
吵吵闹闹好几天的天门口终于安静了。傅朗西一觉醒来,就发现床前放着一碗
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傅朗西顾不上别的,拿起来就吃。糯米饭吃完了,夜里的事也
问清楚了。杭九枫坦白地告诉他,自己有意要将小教堂里存放的粮食,分给那些饿
得歪歪倒倒的穷人,所以才用掺了烧酒的老米酒将傅朗西和董重里醉倒。吃过糯米
饭的傅朗西浑身都是力气,他将手枪摔得砰砰响,吼叫着要枪毙杭九枫。一粒粮食
没有,独立大队的人都得饿肚子,万一走漏消息,不要说冯旅长的部队,就是马鹞
子带着自卫队来s扰,都会十分危险。杭九枫固执地不肯认错,杭家向来是劫富济
贫。看见别人饿得要死不活的样子,他心里就难受。
“到底只是个硝狗皮的家伙,不配当领袖!”
不管傅朗西有多愤怒,杭九枫还是不服气:“割了耳朵轻一边头,我还不想c
这个心哩!”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董重里主动站出来。傅朗西却像没有听见。
离麦熟还有二十天,段三国突然主动献计,让人送信给马鹞子,说一镇和线线
饿得不行了,如果再不送些粮食来恐怕难保性命。傅朗西不愿做这类事情,全权委
托给董重里。董重里也没有亲自去做,转而交给杭九枫。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送
信人的杭九枫,对这种事非常内行。相关的信很快就送到马鹞子手里。离麦熟还有
半个月时,那个来报过信的汤铺男人又出现了。杭九枫所要的五千斤粮食,已经上
路了。只要杭九枫这边说话算数,确保段家能得到其中的二百斤,三天之内这些能
缓解燃眉之急的粮食就能运到天门口。“你回去转告马鹞子,一镇是我的儿子,只
要有一粒米,我就会变出饭来给他吃。”第三天早上,几只运粮食的簰出现在离天
门口不远的西河下游。五千斤粮食尽数分下去后,蔓延在西河两岸的饥荒变成一种
出奇的平静。 。
傅朗西很不明白,国民政府统管的各种队伍全都闲着没事,为何不趁此机会发
起全面进攻。他和董重里讨论几次,又同杭九枫讨论了几次,甚至还问过梅外婆和
雪柠,所有深刻了解战争规律以及对战争规律一窍不通的人一致认为:这种反常的
平静是一场大战的前兆。
五 七
从马鹞子那里弄回的五千斤粮食并没有缓解傅朗西的愤怒,擅自打开粮库的后
果还在y暗地表现着它的严重性。不能出任独立大队副指挥长,这让杭九枫每次面
对杭家废墟时,都有一种愧对祖先的烦恼。有天夜里,杭九枫睡在丝丝的床上,冲
着线线吼叫:“马鹞子还没回来,你有什么好高兴的!”隔着一堵墙,线线像往常
一样坐在被窝里小声唱歌:“最高兴马鹞子回来的是你,他不回来,你就当不成副
指挥长。”杭九枫不怕自己的心思被人看得透穿,本来就是乱世出英雄,这也不是
什么秘密。
一觉醒来,杭九枫回到白雀园,从墙角的水缸里捞起白狗皮挂在竹竿上。在芒
硝水里泡久了,白狗皮越晒越臭。不时有人探进头来张望:“这么臭,阿彩回来时
一定不敢进门。”太阳越来越热,滴在地上的芒硝水,慢慢地结晶成一片雪白。杭
九枫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一种梦想。前后不到半个小时,杭九枫就被这种梦想弄得
心潮澎湃:多少年前,杭家男人就会用芒硝加上别的一些东西炒制炮药,自己为什
么不能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制造出一种威力强大得能够炸塌半座山的炮药哩!将
这样的炮药埋在西河左岸或者右岸的高山上,冯旅长的千军万马一来,只需点燃火
捻,就会让他们随着山崩地裂的爆炸全部埋入地下,做了百年之后的粪土。
怀着梦想,杭九枫将百年老墙上的白粉当成阿彩的笑脸。
万物花开的黄昏,阿彩出现在曾经使她消失的西河边。满面霞光的阿彩与刚从
饥饿中挣扎过来的天门口形成鲜明对照。她从专心看云的雪柠身边经过,一边陪同
的杨桃轻轻地“啊”了一声。
开始割麦子的前一天,还有许多人在雪家门口排队领取赈粥。同大家一起熬过
这场饥饿的雪柠也不例外地憔悴了。雪柠是不会饿着的,饿着的是她的心。春风得
意的阿彩先去小教堂报告自己已圆满完成任务,然后才回到白雀园。正在忙碌的杭
九枫笑得十分勉强,惹得阿彩不能不问:“怎么样,不欢迎我回来?”
杭九枫撩开衣襟,露出母猪一样的肚子,还有一根根凹凸不平的筋骨:“幸亏
你跟着别人走了,若是饿成我这种样子,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阿彩连忙去里屋找出一罐红糖:“都是我不好,走的时候太急,忘了说家里还
藏着一罐红糖。”
阿彩用开水泡了一碗红糖水,盯着杭九枫喝下去。就像有人在往上面画红瓶桃,
杭九枫的脸色眼看着就转过弯来,人也来精神了,一只手还在上门闩,另一只手就
已经在脱阿彩的衣服。阿彩笑着让杭九枫为所欲为,只有一样与以往不同。以往这
种时候,阿彩小是将双手举得高高的同身子一起摆成一个大字,就是紧紧搂着杭九
枫的腰,像蚂蟥一样粘在一起。这一次,阿彩将两只肘子支在床上,双手托着杭九
枫的腰,护着自己的肚子,不让杭九枫的身子猛烈地往上撞。杭九枫抽空问她这是
为什么。
阿彩笑出声来:“再过几个月,你就用不着同马鹞子抢一镇了!”
“你怀孩子了?”杭九枫翻身坐起来,阿彩恳切的表情得他再次急促起来,
“是不是我的种?”
“你怎么了,忘了自己往日说的话?”
“我说什么话了?”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男人要我呀!”
“所以,你就要趁机试一试?”
“你把话说得那样死,我还不能动动这个心!”
“莫说那么多闲话,到底是谁的种?”
“我也不晓得!”
“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不晓得?”
“只怪人家不按规定办事,一过燕子河,他开始撒野。”
“打死我也不信,还有第二个男人喜欢癞痢婆!”
“你以为我会勾引他?实话对你说吧,到这一步也是万般无奈,都是那帮坏蛋
的。那天夜里,不知从哪里钻进一队宪兵,将我们住的旅店翻了个底朝天。你也
明白,当宪兵的个个就像是皇帝的儿子,皇宫之外谁也不怕。隔壁房问的一对男女
带着吃奶的孩子,都被宪兵们怀疑是假夫妻。我们这样子更加说不清楚了。要怪也
只能怪这帮坏蛋,要不就怪邓巡视员,是他出的主意,要我将衣服脱了。脱了上衣
还不行,下面的裤子也得脱光。你不了解邓巡视员有多英明,宪兵们砸开门闯进来,
二话不说就掀我们的被子,要不是全脱光了,还像前几夜那样和衣睡在被窝里,恐
怕当场就被宪兵们用枪打成了筛子。宪兵们在旅店里折腾了半夜,我们都不敢穿衣
服,好不容易熬到宪兵们走了,这才发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刚开始我也替你难
过,觉得对不起你,慢慢地我也想通了,人家能守到几天以后已经很不错了,换了
你,头天晚上就不会守着煮熟的鱼儿不沾腥,不然你也不会眨一下眼,就娶了第二
个妻子!”
“原来你是与老子抬杠!”被杭九枫拼命压在内心的火气,一下子激了出来。
阿彩与巡视员扮假夫妻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天冷的时候往南方走,天热起来又往北
方走,去的时候经过六安、九江、南昌和赣州,回来时,绕道长沙、岳阳、武汉三
镇和黄州,沿途看花赏柳,品茶尝酒,有马时骑马,有轿时坐轿,有车搭车,有船
乘船,竟然还有脸说出攀比的话来。杭九枫越想越气,抡着巴掌照着阿彩扇过去。
阿彩早有准备,头一偏,顺势扑过来,张嘴咬住杭九枫的手臂。两个人拳打脚踢打
了一阵,阿彩突然尖叫一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不动了:“杭九枫,虎毒不食子,
这种说不定是你下的,未必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她泪眼婆娑地解开裤子,
将一张带血的草纸丢在地上,“你不是总说要替杭家扳本吗,你不让我生儿子,难
道想用自己的p眼屙!”
杭九枫一时没了主意,也不去想别的,慌慌张张要去找接生婆。阿彩比他更着
急,追着他的身影,连连吩咐就近找梅外婆。忙了半天,又耐心等了半天,所幸阿
彩下身再也没有出血。梅外婆说阿彩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希望保住时,杭九枫差点哭
起来。阿彩在家养了几天,杭九枫不知该做什么好,也不管阿彩头上那些放着亮光
的疤痕痒不痒:“你的头与别人不同,这辈子说什么也离不开我!”杭九枫一只手
抱着阿彩的头,一只手掬起掺了芒硝的水,均匀地洒在上面。这种轻车熟路的举动,
很快唤起阿彩的反应。趁着阿彩温软得像是一只大蚕时,杭九枫问,难道邓巡视员
没见过她不带头巾时的样子?阿彩说,邓巡视员很斯文,从不碰她的头巾,只是进
六安城时,几个坏心眼的巡逻兵借口搜查,将头巾扯掉了,为此邓巡视员还生气地
将那几个巡逻兵训斥了一顿,过后邓巡视员教她,一个人总会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生
理缺陷,这不要紧,怕就怕有心理缺陷。杭九枫不太高兴听到这些新名词,他觉得
邓巡视员天于心理缺陷的判断很适合自己,阿彩怀了孩子他反而不高兴,阿彩险些
像杨桃那样流产时他又着急。往后的日子里,杭九枫仍在继续着这种心理缺陷,阿
彩脱光衣服睡他也难受,阿彩不脱衣服猫狗一样连皮带毛地钻进被窝里,他更难受。
阿彩带回来的消息有好的和不好的。好消息是:在江西和湖南交界处,苏维埃
的势力十分强大,男男女女过日子的模样就像戏台上演的戏。坏消息是:冯旅长部
队的装备已经够精良了,新近调来暂时驻扎在武汉和黄州的大批政府军主力部队却
更胜一筹。在冯旅长手下,团长才有将校呢穿。新调来的这些军队,将校呢都穿到
连长身上了,普通士兵也穿得笔挺,不扛步枪时介个都像军官。
每三十个人就有一挺机枪,每一百个人就有一门迫击炮,就连准备抬死人和伤
员的担架上,都配置了崭新的毛毯。
天气在一天天地变热,开过花的树上,挂着不少半大不大的青果子。阿彩挺着
肚子,整天都在嚼着这些东西。因为阿彩变得害怕芒硝气味,杭九枫不得不将白狗
皮收起来,等日后有机会时再拿出来硝。白狗皮藏得不见踪影的那天,白雀园内再
次传出吵架声。
这一次是阿彩问杭九枫将白狗皮藏在哪里了。杭九枫不让阿彩管这事。吵到
后来,阿彩将心里的话挑明了,能藏白狗皮的地方,一定也能藏雪狐皮大衣,只要
让她去看上一眼,如果那里只有白狗皮,从此她再也不在杭九枫面前提雪狐皮大衣。
杭九枫极不高兴,他已经说了九十九遍,不想第一百遍说那东西不在自己手里,他
用阿彩头上的癞痢作比方,问她愿不愿意同没治好的癞痢头共用一只枕头。阿彩气
得用青果子砸自己的肚皮,杭九枫威胁说,阿彩若是将胎儿打成血泡掉出来,只能
使自己丢下往日与阿彩的夫妻恩爱,只认丝丝做妻子。闹了半天,歇了半天,到了
第三个半天,两个人又和好如初。
五 八
“兄弟阋于墙,强盗得利呀!”
继二月初日军连续两次增兵后,日本内阁政府又于二月十四日调陆军第九师团
参战。从二月二十七日起,进攻上海的日军又得到陆军第十一、第十四师团的增援,
这样,所谓上海派遣军的总兵力增至九万人、军舰八十艘、飞机三百架。同一期间,
国民政府仅派第五军所属第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增援
苦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总兵力不足五万,装备更是相差万里。三月一日,日军第
九师团等部开始正面进攻,第三舰队护送第十一师驶入长江口后迅速登陆,淞沪守
军腹背受敌,被迫退却。
三月三日战事结束。在英、美、法、意等国调停下,经过谈判,国民政府于五
月五日与日本签订出卖上海的《淞沪停战协定》。
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董重里伤心欲绝,他力邀傅朗西共同致信张主席,既然
国民政府能与日本人谈判,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与我们谈判哩!只要自家人不打自家
人,不用说兵强马壮的政府军,就是处于弱势地位的第四方面军也能出动四万士兵
增援上海。傅朗西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警告董重里,不要在张主席面前多嘴多舌
了,独立大队和天门口民众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要赶紧增强实力。董重里想到的
那些不仅有道理,还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是今日不能说,别人也不能说,只能等
张主席自己来说。
张主席还没有说什么,国民政府的主张就将董重里的梦想粉碎了。国民政府这
一次下了更大决心,为了将各地苏维埃武装剿灭干净,不惜将守了一个月的上海拱
手交给日本人,腾出手来组建各路剿杀大军。从黄州、六安传来的消息没有一条让
人听得高兴。
从河南新集的苏维埃武装割据中心传来的消息也让人担忧不已。
春风说去就去,国民政府为围剿大别山区专门组建的两路大军,算起来共有二
十六个师、五个旅,外加四个航空队,三十余万人,正好六倍于守卫上海的兵力。
大敌当前,张主席下令,不仅要第四方面军主动向东西两个方向进攻,全力夺取六
安和武汉两座城市,还要独立大队这样的小股队伍向三里畈镇或者浠水县城出由。
在交通员送到天门口的手令中,另外附有一条:“请告之地方上的同志,务必勒紧
裤带过日子,将打土豪所得金银钱款全部上交中央分局,要打大仗,就得大把地花
钱。“在张主席的手令里,可看到董重里早些时候因为饥荒所写的那封信的回应,
张主席铿锵有力地训导:就大局的意义来讲,在非常时期,让一支军队保持战斗力,
比让穷人青黄不接时有饭吃更为重要。傅朗西明白这个道理,赶紧让董重里带上黄
水强等十几个精明强干的人,星夜将那放了多时的一万三千块银元送往命令中指定
的大别山北部某地。
送别董重里后,傅朗西亲切叫了一声:“杭副指挥长!”
杭九枫哪会不懂这话的意思,马上一并后脚跟,笔直地行了一个军礼。傅朗西
满意地笑了笑。顺理成章当上副指挥长的杭九枫空前忙碌起来,整天和傅朗西猫在
小教堂里商量着如何应对当前局势。
阿彩仍在幸福地嚼着青果子:“冯旅长也是r身子,浠水县城和三里畈四周也
没有铜墙铁壁,一次打不下,打第二次,还可以打第三次,又没有人要求必须一仗
解决所有问题。”
杭九枫简直不相信这话是阿彩说出来的:“你的脑子是不是长在肚脐眼下面了,
以为这是女人生孩子!我宁肯不当这个副指挥长,也不愿拿自己的j蛋去碰冯旅长
的石头。冯旅长哪怕睡着了,也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去年冬天在三里畈的日子
我过怕了。
人活在世上,遇到非死不可的事,死了也就死了,因为那是天意。
可死可不死时却死了,也还有个活该的说法。明明活路就在眼前,看见了也像
没看见,硬是和自己过不去,吊颈绳子断了,还要跑去跳塘,塘里水浅了,又回过
头来吊颈,这就不是人做的事了!“
傅朗西有心不听张主席的命令,又担心张主席再次派一个类似小曹同志的人来
搞肃反。避开阿彩,他单独同杭九枫密谋:“我们之间的话,哪里说哪里丢,不要
往外传。这次与政府军正面对抗,后果也许很好,也许很坏。好到真的可以占领武
汉和六安,坏到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老本会丢得一干二净。而且坏的可能性要比好的
可能性大得多,所以,独立大队这一阵的行动,万分谨慎还不行,需要十万分谨慎。
既要有目的地保存实力,又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借口。”
在傅朗西面前,杭九枫越来越没有想法。
“命令命令,救命之令。让人送命的命令,我也不会听。硬拼硬打的事今日不
好做,还可以派几个人去三里畈打打冷枪,贴它上百条标语,然后报告张主席说进
攻受阻。”杭九枫说去就去,一到三里畈就碰上天赐良机。
几个人摸黑在田埂下面爬了一里远,躲过那盏将镇子四周照得雪亮的探照灯,
刚刚在一处房屋后面站起来,窗户里的灯忽然亮了。一个女人在娇滴滴地同一个男
人说话。杭九枫正在想女人的声音为何这样熟悉,探路的人窃窃地笑起来,原来他
们藏身在一家妓馆外面。杭九枫明白了,说话的女人正是圆婊子。杭九枫骑着别人
的脖子,升到窗口旁边听了一阵。圆婊子正在撒娇,说天气热了,菲要男人给她扇
扇子。两个人一边调情一边说话。猛听得男人是替冯旅长看守军火的军需长,喜出
望外的杭九枫差点失手掉下来。圆婊子和军需长下一步要做的事变得一点意思也没
有了。
杭九枫带领的几个人悄悄地商量出一个新的计划。军火库很好找,就在那盏探
照灯下面。让杭九枫感到狂喜的不仅管军火库的军需长溜出去嫖婊子,看守大门的
两个哨兵居然也睡着了。杭九枫也不细想,撬开一家店铺的后门,用枪着守夜的
伙计,灌了两瓶煤油,回转身来先用枪托将睡得正香的哨兵砸得再也醒不过来,其
他的人,有拿煤油的,有拿火柴的,风一样蹿进仓库里,将写有“严禁烟火”的大
门用力拉开一道缝,塞进点着火的油瓶。到这一步,标语就不用贴了,趁着爆炸声
还没惊醒别人,边跑边撒,红红绿绿的纸张将所到之处染得又鲜又艳。
就像风吹翅膀,巨大的爆炸声让杭九枫跑得飞快。回到天门口,杭九枫仍在为
这闻所未闻的爆炸声激动。
阿彩很高兴地接受着比往日更出色的杭九枫:“有时候女人就是贱,到手的宝
贝不珍惜,总以为还有更好的东西。这样也好,不比不知晓,一比吓一跳,你比邓
巡视员强多了,你是冬天暖人的棉被,邓巡视员只是一只绣花枕头。“
杭九枫难得高兴:“男人的心比天大,只有炸了冯旅长的军火库才会让它动一
动。那种动静真是过瘾,好像山塌了,隔着两里远,大火还能烤上脸,再走两里,
炮药味仍旧呛得人直咳嗽。做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的男人,就不会在乎女人有多s。”
杭九枫不只是说说,阿彩很快就发现,这话是真的。偷袭军火库得手后的快乐,
使得杭九枫更希望下一次的爆炸更加猛烈。身为副指挥长的杭九枫,威风强过杭大
爹,一声令下,西河上下那些会熬硝和炒炮药的人便一路p滚n流地赶来天门口。
为了制造出梦想中的炮药,杭九枫成天手拿锅铲,肆意在各家各户的墙壁上寻找那
种经年历月后才有的白色粉末。炒制炮药的人将这种白色粉末叫做硝。最初的碌碌
无为让杭九枫变本加厉,试验的时间从白天一点点地延长到半夜。一锅炮药炒制成
功,当即取出半斤,放在石磙正中的眼子里。炸了十几次,石磙上的眼子仅仅只是
熏黑了许多。被梦想左右的杭九枫毫无保留地献出杭家祖祖辈辈炒制炮药的秘方,
那些熬硝和炒制炮药的人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秘方,杭九枫还很得意。一次
次的不如意,先让杭九枫变得冷静下来,明白只靠杭家的秘方不可能制造出可以炸
塌半座山的炮药。
他要那些熬硝和炒制炮药的人将各自的看家本领和盘托出。挡不住杭九枫从早
到晚的催,陆续有人说出自己的秘方。说是秘方,效果却不佳。杭九枫开始发怒
了,有事没事就在那里发火,一发火就要找别人出气,一出气就有人要挨他的拳脚。
杭九枫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杭大爹在世时,每逢炒制炮药就要对儿孙们说,强中自
有强中手,别人都说杭家的炮药炒制得好,最多两铳就能打倒一只野猪,其实还有
一个更会炒制炮药的人,他炒制的炮药,只需一铳就能将一头成年野猪打得四脚朝
天。杭大爹没说这人是谁,杭九枫只能用问的办法来寻找。杭九枫说,只有用半
斤炮药将石磙炸开了,大家才有回家的可能。一天,一个负责烧火的人说出了杭大
爹都不知晓的秘方:有一种硝,它只长在马桶和n缸壁上,人们都说那是n垢。用
它炒制的炮药,要比用陈砖土熬硝制成的炮药厉害好几倍。这个秘方的获得,让杭
九枫高兴得在小教堂叫嚷开了:“不要说攻占武汉三镇,就是攻占南京都不在话下
了。”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是没穿衣服的女人,我这样子有
什么好看的?赶快出去给我收马桶,穷人家的最好,穷人家的马桶刷不干净,上面
的n垢多。n缸要找富人家的,富人家的n缸好,几十年也不破,上面的n垢厚得
像雪。”天气热了,从各家各户收拢来的马桶和n缸很快晒干了。杭九枫坐在上风
方向,领上十几个人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篾片,好不容易刮下来一盆n垢。
他便高兴地吆喝起来,一口气也不让人歇,就去灶后点火熬硝。熬好了硝,就
开始配料炒炮药。因为火候不对,第一锅炮药还没起锅就爆了。寸步不离守在灶边
的杭九枫,除了下身有短裤护着,身上的毛发全烧光了。炒制炮药的人不敢再往下
炒,杭九枫用枪顶着他们的腰眼,着他们继续干。
新方法炒制的炮药果然厉害,一声轰鸣响过,一直炸不动的石磙,终于变成了
一堆乱石头。
兴高采烈的杭九枫在西河里痛痛快快地将满身的n臭洗干净,准备回白雀园好
好享受一番。去的时候他在凉亭里碰上常天亮,回来时常天亮还在凉亭里冲着他不
停地眨着眼睛。
杭九枫觉得奇怪:“你练不好说书瞪着我有p用!”
常天亮说:“我没瞪你,我在做算术。”
杭九枫更奇怪了:“瞎着一双眼睛做什么算术?”
“因为看不见,我才想算清楚,多少石磙才有一座山大。”
“有没有算清楚?”
“是雪柠帮我算清楚的。她说石磙是圆柱体,山是多面体,算来算去,我也糊
涂了,只记得她算出来的得数是,两百万只石磙堆起来的山,才同小东山和小西山
一般高。”
已走出凉亭的杭九枫突然转回来:“你是不是想说,要想炸塌一座山,就得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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