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高。”
已走出凉亭的杭九枫突然转回来:“你是不是想说,要想炸塌一座山,就得再
炒制两百万份炮药!“
常天亮说:“既然你说出这种话来,我就帮你算一算。你们从二十几只马桶和
n缸里刮出来的硝才炒成一份炮药,要想炒制出两百万份炮药,就得有四千万只马
桶和n缸。我再帮你算算要多少人和时间,你们十个人炒制这份炮药用了半天,那
就是说,必须用两百万个半天,才能炒成能炸塌一座山的炮药。两百万个半天也就
是一百万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十年三干六百五,一百年三万六千五,你们得活上
几千岁,才能炒好这么多的炮药呀!”
杭九枫暗暗叫了一声苦,嘴里没有再说一个字,灰头灰脸地进了小教堂,将常
天亮所做的算术对傅朗西说了一遍。傅朗西一点也不丧气,反而鼓励杭九枫在今后
的斗争中,继续发挥这种梦想的精神。杭九枫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安慰,垂头丧气
地回到白雀园,一把推开阿彩,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搁在竹床上。
阿彩掇了些吃的放在旁边的板凳上。从不叹气的杭九枫忍不住将常天亮所做的
算术又说一遍。
“做不完的事就不做,免得身上一天到晚臊兮兮的!”阿彩越是这样说,杭九
枫越不甘心:“就这样慢吞吞地打来打去,哪一年才是尽头呀!”
“所以你必须学邓巡视员,凡事都要做到两不耽误。”
“往日没有如此折腾,杭家的处境也不比今日差呀!”
“你这样想可是不对,做都做了,就不要吃后悔药。”
“是不是只有革别人的命,自己的梦想才会实现?”
“很多事都得一条路走到黑,人活得好不好全靠赌命。”
“雪家屋里剩下的两个女人,像是什么也不赌!”
“莫以为不同你赌、不同天门口赌就是不赌,她们心气高,一出手就同天赌。”
杭九枫想不通同天赌会得哪些好处。他把话题引得更近一些:“我们就赌你生
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阿彩浅浅一笑:“至少总是一个人吧!”
露水落下来了。月门封得不严实,墙那边的声音从缝隙里传过来。梅外婆在柔
和地叫雪柠,不要贪凉快,天再热也不能在露水里睡,女人的骨子软,受不得露水
泡。杭九枫心里一动,连忙将阿彩的上身托起来,正要往屋里抱,阿彩忽然将比西
河的沙滩还宽敞的身子完全打开。杭九枫也动情了,嘴上却不同意:再过几个月阿
彩就要分娩,这时候可不能乱来。阿彩将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将昨日夜里听到
的话复述给杭九枫:“女人怀孕的头三个月和后三个月,是不能接纳男人的,中间
四个月,不仅没事,同男人一起快乐,那滋味比平时格外不同。”杭九枫不敢相信,
这会是梅外婆说给雪柠和杨桃听的话,他问雪柠和杨桃听后如何反应。阿彩不让杭
九枫问,问了她也不会回答。其时,梅外婆说话,杨桃笑,雪柠害羞的声音,全都
传了过来。
五 九
人夏以后,胜利的消息特别多,一会儿说,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
在离金寨不远的地方歼灭政府军的一个营;一会儿又说,在信阳附近的j公山消灭
了一个团。打胜仗的消息来得越多,四周的形势就越紧张。私下里,段三国算了一
笔账,一个营三百人,一个团九百人,三十万大军平均分,少说也有一千个营,或
者三百三十三个团,少一两个营团,也就是九牛少一毛。被这笔账算得心灰意懒的
人,回头再听常天亮不分白天黑夜都在练习的说书,就觉得说词全是哭诉,唱词尽
是悲腔,响一声鼓,敲一下板,身上都会打一阵冷颤。
董重里一回来,就有不少人对他说,常天亮不是说书的料,用不着细心栽培。
说书是为了让人高兴,熬油点灯费瞌睡,到头来弄得一心窝的难受,就等于开店蚀
了老本,种田没收回种子。
在那些一如既往地爱着说书的人眼里,重新露面的董重里仿佛离开很久了。
押送银元的任务是董重里一反常态地接下来的。在点头答应的那一刻,董重里
还心存激动,以为此番前去,会有当面向张主席进言的机会。他还幻想,以自己惯
于说书的口才,再加上肝胆相照的性格,说服张主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也不会
要求张主席让自己带回这许多的银元,只希望张主席往后能对穷人更加体恤。
董重里日不敢睡,夜不敢眠,碰到劫路的小股土匪也只能且战且退。别人只管
自己背着钱袋,一样背着钱袋的董重里,还得时刻盯着每个人和每只钱袋,惟恐再
出现第二个想当叛徒的黄水强。
“我没有将黄水强带回来。他要带着银元走,我没同意。我答应他,可以一个
人空着手走,所以他走了。母j不孵蛋,强按着也不行。辣椒辣,苦瓜苦,水牛爱
田,黄牛好地,j喝水时嘴巴朝天,猪喝水时舌头舔泥,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董重里的描述里,黄水强是在过燕子河时掉队的。董重里当即带着所有人往回找,
没有太费劲就找到了,黄水强不想再往前走,也不想马上回天门口。燕子河一带女
子的俏丽,一直是天门口男人最喜欢的传说。
黄水强想找个女子带回去,不行的话就此安家,当个上门女婿也是可以接受的。
董重里用自己口袋里的一块银元,换回背在黄水强左肩上的两千块银元,又用另一
块银元,换回背在黄水强右肩上的冲锋枪以及十发子弹,其间并无太多周折。
同样一件事,在别人嘴里就成了另一种样子。
隔着一座大山才能到燕子河时,黄水强就表现得有些反常,刚刚还在主动问,
谁累了就将钱袋交给他背,转眼间自己就走不动了,老在后面系草鞋。睡觉时,黄
水强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受凉了,在屙肚子,为了起夜方便必须睡在门口。
董重里原准备一过燕子河,就将黄水强身上的银元分给其他人背,黄水强却抢先一
步,脚没打湿,就开溜了。黄水强不是掉队,这一点董重里比谁都清楚。黄水强有
意偏离熟悉的来路,找到他时,他正在那条由野猪们踩出来的小路上没命奔跑。追
赶黄水强的是一头刚刚生下小猪的母野猪。黄水强上了当。独立大队分散游击时,
董重里曾经同杭天甲在这一带转了几个月,杭天甲将各种勉强可以走人的所谓野猪
路一一指给董重里看,教他辨认哪一种路仍有野猪在走,哪一种路已被野猪废弃了。
快到燕子河时,走在队伍中间的黄水强盯上了接连出现的几条野猪路。董重里故意
说野猪不走了的小路还有野猪走,野猪还在走的小路已经没有野猪出没。董重里还
故意感叹,莽莽大别山中,那些层出不穷的草莽英雄,几乎都有将野猪废弃的小路
作为天赐的传奇经历。黄水强失踪后,董重里带着几个人顺着还没有被废弃的野猪
路往前找。没走多远,就听到他在林子里喊救命。
董重里赶走了野猪。黄水强却用冲锋枪瞄准了董重里。董重里和颜悦色地劝黄
水强别犯糊涂,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沾上甜兮兮的糖不好,沾上臭兮兮的屎也不
好。沾上糖会有蜂叮虫咬,沾上屎更麻烦,那些爱闻臭的大狗和小狗、黑苍蝇和绿
苍蝇,哪一个都是那轻易甩不掉的蚂蟥。董重里开始走近黄水强。动步之前他先将
话说得很清楚:只要黄水强发出警告自己就会停下来。董重里继续劝他说:与人赤
手空拳地对打,黄水强不会输给任何人,然而在野猪路上,大家手里都有武器,一
个人打一个人都没把握,莫说一个人打几个人了。还有十几步时,黄水强还没做声,
董重里也不走了,就在原地站着,劝告的话也变得更有分量:你黄水强想走,不想
在独立大队干下去,梦想当个有钱人,天天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身边陪着,这份自
由对人来说应该不算过分,只要如数交回武器弹药以及钱袋里的银元,你不仅可以
马上离开,如果怕路上有危险,还可以送你一颗手榴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董重
里突然弯腰捡起两块石头,相互对敲着来了一段说书。
石块有节奏地响到第三遍,黄水强从黑石崖上站起来,哭丧着脸大声地求董重
里宽宏大量,饶他这一次。黄水强背的银元一块也没少,冲锋枪和子弹也到了董重
里手里。黄水强离队走了。董重里说,他不应该再回来。黄水强回了两次头,第一
次回头时说,自己这一走,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听董重里的说书了。第二次回头时说
的是女人。他听任一直没有机会发泄的儿女之情汪洋泛滥,对董重里说,这一走,
一定要找个有阿彩的漂亮,没有阿彩头上的癞痢的女人做妻子。到时候,如果独立
大队没被政府军消灭,董重里没让冯旅长或者马鹞子打死,他一定请董重里去喝喜
酒,好好听一场说书。看着黄水强走远,董重里一p股瘫坐在地上,全身的冷汗汇
进裆里,如同n湿裤子。
辛辛苦苦到达目的地,休整了两天,喝了两餐高粱酒,大家吵着要董重里去交
割银元的地方请示,让他们启程回天门口。董重里也想早点回去,他到财经科一说,
对方便去找人开路条。财经科的房子很大,东西却不多,大概是将富人家的财产没
收后全部分给了穷人,只留下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坐在惟一的椅子上,董重里眼
前一亮,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口一闪而过。董重里下意识地追到门口:五人小组中
的欧阳大姐,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手枪队员,气势汹汹地走在比天门口还显热闹的
街道上。董重里稍一犹豫,欧阳大姐他们就走远了。没过多久,财经科的人带着路
条回来了。
“有个姓欧阳的女人,你认识吗?就是刚才带人往南边走的那位。
去年年底在我们那里时,她还是五人小组中最不起眼的,现在看样子有点连升
三级味道。“听他一说,财经科的人突然脸色嘎白。董重里不明白原因,也不好问,
拿上路条就走。”走这个门吧,走这个门!“财经科的人指着后门,”你说错了,
人家是连升四级。“董重里出了后门,沿着连通旷野的小路糊里糊涂地走了一程,
忽然发现,自己住处的屋顶上架着一顶黑乎乎的机枪。
董重里心里一震,猛跑一阵闯进小院。欧阳大姐正指挥那些手枪队员,将所有
送银元过来的人像押解强盗那样捆起来。几个被绳索勒成一团的入还在叫嚷:“搞
错了!我们是送银元给你们用,不是送脖子给你们用!”董重里很奇怪自己一点也
不怕,他要欧阳大姐放开其他人:“有问题找我,他们是我领导的。”欧阳大姐丝
毫不欣赏董重里的勇气:“你这样子一看就是可疑分子。”“这是哪来的道理!有
y谋我们就不会没日没夜地往这边赶了,半路上将银元一分,各人过各人的好日子
去,用不着劳神费力,受不白之冤。”董重里的话让欧阳大姐十分恼火。也怪他没
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又问五人小组的人都好吗,为什么只见到她一个人。欧
阳大姐走近他,平静地说:“那四个人比常守义他们还危险,我这么说,你就能想
到他们的下场。”董重里毫无防范地挨了一记耳光。
欧阳大姐的耳光落下来好久了,他还没醒过来。“惊讶得过头了,就是幸灾乐
祸。”欧阳大姐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手帕,要他擦擦嘴角上的血。欧阳大姐的手帕非
常干净,拿在手里就像捧着一团雪。
董重里看了看,左手将它还给欧阳大姐,右手掏出自己的手帕,轻轻地贴在脸
上。
“这手帕是你自己洗的?”
董重里点头。欧阳大姐也跟着点头,两只不太大,也不太亮,但是弯得很有情
调的眼睛里露出几丝少有的柔情。董重里的手帕至少同欧阳大姐的手帕一样干净,
放在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朵白云。
“自己用的手帕自己才能洗干净。”
那记耳光很重,它带起来的一股风从左至右穿透董重里的两只耳朵,引发了尖
锐的呜叫,重归天门口后还不绝如缕。当天晚上,欧阳大姐给董重里松了绑,还要
他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欧阳大姐说了两种可能,放了他或是杀了他。董重里毫
不犹豫地选择了后一种。欧阳大姐抿嘴一笑,当即宣布对他和他的部下的审查已经
结束,他们随时可以离开。欧阳大姐诚挚地说,打董重里的耳光是出于对他的负责,
宣布董重里没事也是对他负责。董重里义无反顾地迈开脚步,身后留下欧阳大姐的
一串话:“女人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我可以不信任你董重里,但是我信任一个走
了那么多难走的路,还能将手帕洗得如此干净的男人。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也不
要让自己的手帕脏得像一块抹布。”
董重里很想回答,这种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提醒。突然间,他觉得欧阳大姐非
常可怜,这一想,说话的机会就错过了。
在最后时刻,欧阳大姐劝董重里,不要再给张主席写信了,张主席是天生的领
袖和导师,一切问题都比他看得远、看得清楚。
董重里一只脚在牢门外,另一只脚在牢门里时,再次从心里确认:已是非离开
不可的时候了,再不离开就将铸就终身大错!不是离开欧阳大姐翻云覆雨之地,董
重里将牙根咬出血来告诉自己:回到天门口,离开天门口!
一块手帕对命运的影响,使得董重里的心性豁然开朗。
董重里少带回一个人,多带回一纸盖着大红印章的收据:“经双方当面点验,
银元一万三千块查收清楚无误。”董重里没有感觉到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而是正好
相反。他内心生出的沉重,使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和锐利,想从收据里透视出
更多的东西。
傅朗西是天堂下的深潭,从座座瀑布惊天动地跌下来的水,一流到他心里,就
变得幽亮幽亮,看上去清澈见底,却不了解其中深浅。一个叫黄水强的大活人,既
是傅朗西的亲戚,又是独立大队的骨干,竟然开了小差。傅朗西不得不在各种场合
上,一次次地说,用不了多久,当逃兵的黄水强就会满肚子后悔地回来。在公开场
合里,董重里只讲过一次,他的话很简单:“对于独立大队,黄水强离开得越早,
所造成的损失就越小。当然,黄水强肯定要回来,只是用什么身份回来却很难说。”
董重里少而又少的话,还是让傅朗西很丢面子。傅朗西没有听杭九枫的话。他不会
用保卫局的办法对付董重里,也不像杭九枫那样认为董重里的内心深处出了问题。
从来没有对谁动手脚的傅朗西很生气地踢了杭九枫一脚。好在傅朗西的力气有
限,换了别人就算没把他的腿踢断,也会将他的人踢翻在地。傅朗西要杭九枫从今
往后少管董重里的事。傅朗西说得很明白,在董重里和杭九枫之间,自己更亲近董
重里一些,只要是他们之间的纠纷,他一定会拿杭九枫是问。挨了踢的杭九枫格外
高兴,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和谁亲近,反而不会那么客气。傅朗西对董重里越来
越客气,正好说明他们之间已不是很亲近了。
傅朗西又骂了一声:“放你娘的黑狗p!”
对于傅朗西来说,这一踢一骂,都是前所未有的行为。
六 十
几场雨落下来,西河从上到下都是清悠悠的。
正是水涨船高的季节,一艘挂着白帆的崭新木船从下游驶入天门口外的河湾。
那些悠闲地等待河水消退再出山的觯公佬,在余鬼鱼的带领下,同木船上的人打了
一架。船主再三声明是傅朗西要他们来运皮油的。余鬼鱼哪里肯听,仗着人多,使
出各自身上的蛮力,硬是将几千斤重的木船抬起来,搁在高高的河岸上。西河是簰
公佬的饭碗,在水里走的人一直守着这规矩,不管小船大船木船铁船,都不能进西
河。木船的确是傅朗西派人请来的,集了一个冬天的山货必须早点运出去,交通员
接二连三地送来命令和情报,第四方面军打仗打得太凶,物资消耗非常快,急需经
济上的支援。
簿走得慢,载重量又小,遇到急事当然不行。簿公佬却不管这些。
僵持几天,傅朗西发起火来,让独立大队的一百多人,将木船抬回水里。用木
梓榨出来的皮油,还要放进木桶里凝固成形。若是放在打豆腐用的黄桶里,成形后
重量有三百斤上下。若是用挑水的水桶成形,则只有八十来斤。西河里最大的簰也
只能装五个大皮油,或者二十个小皮油。木船运载力大,一次就能装几十个大皮油。
装着几十个大皮油的木船,顺水没走多远,就让河底的沙子吸住了。船工们费尽力
气,好不容易脱了身,还没走出站在岸上看笑话的解公佬的视线,船底又搁浅了。
木船挣扎着慢慢远去后,西河里的水退了。晒在岸上的簰,尽数被簰公佬们拖入水
中。从上游到下游,随时随地都能听到簰公佬在响亮地吆喝。西河里能行船的时间
很少,至于是哪几天,谁也算不准的。西河是簰公佬的。木船走了一趟就不敢再来。
抢好水的簰公佬跑得格外快,从天门口到白莲河,来回一趟比平时少用两天。
余鬼鱼他们带回一条让人振奋的消息。政府军第三十一师的两个旅在麻城一带
被歼灭,第三十师的两个旅虽然侥幸没有被歼灭,却在黄陂北面受到重创。傅朗西
和杭九枫兴奋之余仍有遗憾,若是被歼灭和被重创的四个旅,也包括冯旅长的保安
旅就好了。
等着生孩子的阿彩闲着没事,就去段三国家看一镇,顺便将段三国挖苦一回,
要他重新替政府军算算账。段三国用小木g在地上划了许多正字,算到最后,他说,
这样打下去,政府军必输无疑。
董重里从头到尾冷静得像庙里的菩萨,他事先声明自己的话会让大家扫兴:
“我要挑几个人,趁形势不错,送些粮食到天堂去,预先藏着,防备将来有不测。”
杭九枫说:“你又不是过穷日子的人,为什么也开始吃着碗里愁着锅里?昨日
夜里,我和阿彩说,这样下去,张主席真的会请我们到武汉去过八月十五,上汪玉
霞店里吃桂花冰糖馅的中秋月饼。
阿彩想吃月饼,想喝酸梅汤,还想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生孩子。“
董重里固执地坚持了三天。傅朗西只得答应他的要求,十天之内,先前跟着董
重里送银元的十几个人,完全听从他的调遣。
“我要替你们准备八千斤粮食,也有可能是九千斤,甚至是一万斤。这些粮食
将分别藏在十个地方。”董重里说到做到。所有运往天堂的粮食,都是夜里运上去
的。白天里,不管是在天门口,还是在通往天堂的路途上,董重里都不让运粮的人
露面。几趟下来,粮库里几乎空了。董重里的想法就是将其搬空:“现在的形势好,
粮库没粮,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这一次傅朗西没有同意。董重里也没有坚持。
他在小教堂里静坐一阵,独自出门往雪家走了一趟。
董重里没心思多看杨桃一眼。他坦率地坐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我既没有钱
现买,也不可能在今后找机会偿还,但是我急着要两千斤晒干了,放上一年半载都
不会坏的粮食,不然,这火急火燎的心就成不了良心。”后来,董重里将这话说给
傅朗西听,傅朗西瞪眼睛望着天,好久才冒出一句话:自己若是女人,也会被他打
动。
雪柠答应给一千斤粮食,梅外婆说:“再给一千斤吧,就当是我给的。”又将
杨桃叫来,“你虽然还没从董重里那里得到名分,夫妻情义却是实实在在的,你也
给一千斤!”常娘娘提着一杆大秤一两不差地称出三千斤粮食。傅朗西再次被雪家
女人的行为弄得感慨万千:女人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认准一件事,绝对比男人死
心塌地。
董重里将自己到处藏粮食的行为叫做猫屙屎自己埋。
粮食藏完了,董重里将一张纸交出来,每一处藏粮食的地方,上面都有详细记
载。夜里,董重里没有回小教堂,大家都以为他在杨桃那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说书用的鼓上放着一封信:“对于现状,我越来越失望,
它不是我的追求,也不像是那个被特务暗杀在武汉街头的红色女子所宣传的。在心
里,我去意早定,之所以拖到今日,与任何人没有关系,完全是我不想被人说成是
怕死鬼。我不怕死,但我十分看重死的原因和方式。现今前方大捷,后方,形
势看上去很好,所以我才将个人的想法付诸行动。一切与苏维埃有关的物品都已留
下,一切与苏维埃无关的物品,请代为转交我至爱的爱人杨桃。在这许多人已经将
杀人作为实现自己梦想的主要方法时,我只能选择离开。我很想再回来,点着油灯
说书给所有人听。只要这种惨重的杀戮停下来,我一定会回来的。”桌上的鼓很孤
单,从不分离的鼓板显然被董重里带走了。
“往日我来天门口,你老兄担心我会一个人离开,还用这鼓和鼓板打比方,没
想到食言的会是你自己。”傅朗西苦苦笑着,捧着鼓等着别人将杨桃叫来。
这时候,杭九枫已经严令下去,所有进出天门口的人和物,都必须严格盘查。
任何有关董重里的消息,务必火速报到小教堂。
有发现董重里的,言语和行为都不得无礼,能劝就劝,不能劝的就将董重里留
在原地等候。杭九枫说的每句话,傅朗西都没有反对。
杨桃很快来了。还没听完傅朗西的话,她就哭起来。任凭别人如何询问,杨桃
都是一样地回答:“董先生,你为什么这样狠心,说走就一个人走了。别人你信不
过,未必还信不过我吗?我是你的手,我是你的脚,我是你的舌头尖。你要我做的
说的,我就做就说;你叫我不做不说的,我就不做不说。〃
傅朗西丢下杨桃去了一趟紫阳阁,回来后,就让放了杨桃,还将鼓给了她,要
她日后见着董重里,好言劝他回天门口,不想做同志了,做兄弟也行。傅朗西从梅
外婆和雪柠那里得到答案,昨日夜里董重里没有去她们家,董重里要走的事,杨桃
更是一点也不知情。傅朗西问杭九枫是否相信这话。杭九枫回答,傅朗西都相信了,
他当然更相信。
说归说,做归做,以天门口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的盘查却是无比彻底。沿着西
河一路追下去的杭九枫,在离石桥铺不远的河滩上发现一个酷似董重里的男人。隔
着一里远,杭九枫放了两枪,子弹打穿了那人的腿。杭九枫回天门口报告说,幸亏
那人不是董重里,真是董重里,自己这样做,傅朗西会要他的命。杭九枫有意这样
说,傅朗西听了却毫无反应。
一条西河被翻得底朝天,也没找到董重里的半点踪迹。
装好皮油的簰,在河边等了又等,总也不见放行。
心烦意乱的簰公佬们,越来越不想听常天亮的说书。常天亮也不想说书。董重
里最近教的说书过于悲伤,每练一遍,都要费掉不少心气。然而,傅朗西要听。傅
朗西将他关在小教堂里,掇着一壶酽茶,自饮自听。
是人祸,不单行,欲听三国演义英雄会,先知诸葛孔明善招魂。
傅朗西猛地一放茶壶,瞪着那对越大越浑浊的眼睛:“我听他说过,这地方是
‘人魂’,不是‘人祸’。”傅朗西低头想了一阵,说话时,依然没有抬头。
“董先生最近教我时,老将这两个字改来改去。”
傅朗西重新掇起茶壶,让常天亮继续说书。
是人祸,不单行,一遭一遇连性命。早教人魂识大体,天降万物作先生。谷种
一半是人种,一粒谷胜过千两金。谷命一半是人命,一粒谷胜过万担银。金子重,
银子轻,买不来一两谷的魂。细细谷儿细细命,细细身子细细魂,圆圆瘪瘪一副壳,
人和谷,命连命,人帮谷来谷帮人。檀木扁担肩上扛,毛竹箩筐挂两边,左手拿着
高粱帚,右手握着木扬杈。一心一意不二法,呵护谷魂回家门。新仓修在大门后,
八块杉木镶成门。
旧仓仍在向南房,十丈圈席九盘旋。风不透,雨难淋,温暖舒服又平稳。待到
明年新气象,呼风唤雨到田里。吐嫩芽,长翠叶,扬心蕊,打满苞,荡气回肠又一
春。地耕完,田犁尽,稻场石磙竖当横。家家请回牛大王,j蛋糯米宴牛魂。洗澡
木盆当菜碗,两只木桶行酒令。哪有英雄无海量,独来独往点孤灯。皆因牛马唇不
对,有人斟来无人饮。角披红,尾悬赤,四蹄踏着彩霞行。挂铜铃,解鼻绳,一串
响鞭炸入云。干干脆脆一声叫,大小牛魂听得清。地已凉,天已冷,半年劳累半年
轻。
一条细绳挽双角,连起寒露接清明。没有蚂蟥抱腿咬,不见虻蝇满身叮,除了
菜园不能去,天方地圆作闲庭。饮水撑宽胸前胛,牧草鼓起轭肩峰,雪冻冰封睡暖
圈,要吃夜草有苕藤。待到明年三月三,再现真魂显本领。
常天亮歇下来要喝壶里的茶时,挨了傅朗西一声轻骂:“董重里的本事没学到
家,德性先都会了。”常天亮赶紧用嘴巴对上壶嘴猛唆了两口,“这些说谷说牛的
词,全是后来编的。先前并没有这样文气。董先生要我告诉你,这都是在为你着想。”
“说人吧,再画蛇添足,说麦呀羊的,人就没地方放了。”傅朗西嘴角一动算
是笑了。
人生一丈比河短,命高八尺比山低。天上星星数不尽,地上美女占不尽。河里
细沙数不尽,别人钱财贪不尽。三魂七魄与生来,七魄三魂相依命。魂主髓,魄生
精,精养气,髓育形。人种本是天来物,万里云霞当坐骑,自从落地分界限,魂魄
附体难移易。不料那天受惊恐,端端好命要叛离。心儿怦怦跳入嘴,魂儿颤颤落背
脊。解开衣领吸口气,脱下裤子撒泡稀,两只巴掌搓火气。五日之内无异样,又过
十天也平常。三七二十一天后,食不甘味睡不香,冷汗流落全身力,光天化日瞌睡
长。山间豹子认作猫,河里王八当成宝,指着爹娘问是哪个,掐住脖子爱细腰。丢
魂失魄今与古,问天问地问河桥。一把白米撒向东,两把白米撒向西,三把四把向
南北,天不着急人心急。母亲赶紧点上灯,推开窗户掩上门。好菜好饭好人情,大
鱼大r大人心,九根香烛飘百里,一碗清水满乾坤。新衣服,缝好了,新裤子,蓝
布的,梦里盼到醒来时。银手镯,泪汪汪,金项圈,哭泣泣。板凳叫得哑了喉,门
窗哭声传乡里。
茅草深,露水重,孤魂野鬼恶又凶。岩d宽,心不容,打草惊动小小龙。遇山
高,难如意,雷劈火烧怎逃避?绕山脚,也不好,水进石裂惨兮兮。野鬼说话得反
听,瘟神指路要逆行。天下道路长又长,只有回家路最近。路上河水浑又浑,只有
回家水最清。河上木桥窄又陡,只有回家桥最平。桥上女人白又嫩,难比家中女人
能。上有三十六不要,随波逐流要不得。下有七十二不能,暮雨朝云哪能行。谢了
天,谢了地,脱身孤魂不游离。黑蚂蚁,黄蚂蚁,三爬四爬到家里。j鸣狗咬不用
怕,锣鼓喧天也莫奇,打枪放铳树系红,全是化凶求吉利。花街柳巷风过也,书场
戏台云行疾,犹犹豫豫留后患,千载轮回万年迟。
悲悲戚戚的说书结束了。常天亮走到街上,又被叫回来。
“不就是说书人吗,有什么了不起,到今日还怀才不遇?你师傅是在怀才不遇
吧?他编这样的说书就是想让我听。若是早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偏偏不听,让他的
才华,在你肚子里烂成没人要的大粪!你说说,董重里是不是在指桑骂槐?我看是
的。莫看你将词儿学得那样动听,会听的人都能听出你师傅一句接一句骂人的声音。
我就不信,这么多人加在一起,还不如他一个人正确。不管他心里想什么,都不能
动摇我的意志。天下哪有能将大好河山拱手相送的人,不用点非常手段行吗?”傅
朗西说完想说的话,指着门口。让常天亮走开。
董重里失踪的第四天早上,怨气冲天的簿公佬终于等来放行的命令,不用邀约,
大家就凑到一起喝出七分酒意,将西河里一字摆开的七条簰,箭一样往下游撑。西
河两边的主要路口上都有设卡盘查的,走在水上的簰却异常顺利,一次打扰也没有。
河水越来越深,眼看就要到白莲河了,突然出现的傅朗西和杭九枫才将他们拦住。
杭九枫没有上簰,上簿的是傅朗西。傅朗西望着与在天门口出发时无异的货物,满
脸的不解与惶惑。按道理,陆地上不见踪影的董重里只能通过水路潜逃,光秃秃的
几只簰在西河上行驶,任何时候都是一目了然。簰上没有踪影,董重里又不能变成
鱼虾f 水游,一个大活人究竟藏在哪里呢?傅朗西很清楚,没有簰公佬们的帮助,
董重里不可能离开天门口。簿公佬们不仅不怕他的警告,还理直气壮地辩解,董重
里的说书天下第一,只有前世和来生都是苕的人,才会放他走。
傅朗西将簰公佬中最好出头露面的余鬼鱼看了半天,最终只问了些与董重里失
踪毫不相关的话。傅朗西一直没有想通,余鬼鱼这个叫法从何而来。
“也不知父母生我时吃了什么药,别人身上晒黑了用刀也刮不掉,我这张皮,
无论怎样晒,也黑不了,只会红,就像水里的鬼鱼。
更怪的是,只要隔上几个月不下河,这红就会褪色,变成白的,和那些成年不
出门的裁缝差不多。“
余鬼鱼哀叹,阎王好不容易给了一个好八字,自己却不争气,进错了命门,投
了一个穷人胎。余鬼鱼嘴里有些漏风,一下子跳到董重里身上:董重里正好与他相
反,董重里是八字不好,投胎时误入富贵人家的命门。傅朗西警觉起来,在此之前,
董重里说的话做的事,没有他不清楚的,这话却从未听过。傅朗西坚信余鬼鱼是董
重里失踪事件的参与者。一只簰飘在水上,宛如女人脱光了衣服,除了心事,什么
也藏不住。傅朗西拔出手枪冲着簰旁边的深水放了一枪,警告余鬼鱼,这笔账不会
轻易了结,不管今后哪一天,只要知道了是他帮助董重里逃跑的,他都不会有好日
子过。临走时,心事重重的傅朗西不免慨叹,董重里的目光太短浅了,想事情也只
会一片一面,看到手心就忘了手背,看到手背就不记得手心,这样做是很不合适的,
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吃亏。
回来的路上,傅朗西病了,像以往那样,咳嗽得很厉害。一天晚上,头都快咳
炸的傅朗西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跑到西河边,将那些堆在河滩上的皮油逐个
踢了一遍。有簰公佬过来问,傅朗西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声称自己是在踢簰公佬的
脑袋。簰公佬听了竞不做声,扭过身子回到簰上。傅朗西的咳嗽持续了很久。
藏完粮食又将自己藏起来的董重里失踪两个月后,傅朗西突然密令杭九枫做好
撤离天门口的准备。最先搬到天堂去的是铁沙炮。杭九枫选了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
抬铁沙炮的人也是百里挑一的骨干分子。整个天门口明白实情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大家都以为真的要在天堂布下口袋阵,再打冯旅长一个埋伏。
大腹便便的阿彩从杭九枫对自己的埋怨中得知形势不妙,她不喜欢杭九枫说的
话,像往常那样继续到街上去教人唱形势无限好的歌曲,声称,到时候将孩子扔在
谁家门外就行。
越担心越出事,不想生孩子了,孩子偏偏要提前出世。叫一县的男孩出生在这
一年的九月十三日。这一天,百里之外的县城终于落入冯旅长和马鹞子之手。那些
盼着马鹞子的人,也开始在天门口四周偷偷地烧烟,或者放冷枪。傅朗西站在小教
堂门口,朝着人心惶惶的民众发表安抚演说时,白雀园门口的阿彩身下现红了,紧
接着,一个不满五斤的男婴早早地穿过命门,将一头乌黑的秀发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县洗完三朝后,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主力从大别山区北部运动
过来。独立大队以及各区乡的小股武装一齐行动起来,数不清的人和枪将天门口闹
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红火。大家齐叫一声干,就像七月份的洪水顺着西河往下冲,
一心一意要吃掉冯旅长的队伍并夺回县城。枪林弹雨地打了几天,冯旅长的阵地仍
像铜墙铁壁岿然不动。率部亲征的张主席得到情报:在兵强马壮的保安旅背后藏着
政府军的一个主力纵队。他马上虚晃一枪,率先扬长而去。急需用胜利来稳定局面
的独立大队等地方武装,来不及散开就被乘胜追击的政府军围在回天门口的路上。
政府军的大炮和重机枪比冰雹还凶,他们占着好山势也只能抵挡半天,只有独立大
队突了出来,其余三千多人或是战死,或是被活捉后再用机枪一排排地扫s而死。
国民政府关于冯旅长的保安旅必须死死咬住第四方面军主力的命令救了独立大
队。一九三二年十月二日晚上,独立大队和第四方面军的一部分同时回到天门口。
那些人毫不客气地集合起独立大队,将年轻力壮的人尽数挑出来。第一个被挑中的
人是杭九枫。因为是第一个,挑他的人多说了一句话:“你,去少共国际团!”
杭九枫从小教堂的左边站到右边,不明白这是做什么。清点结束后,那些人才
说,这是张主席的命令,为了保卫红区,地方武装的精华应尽数充实主力部队。说
话的人态度骄横,说任何人如借故离开,不是逃兵,就是叛徒。
第四方面军是半夜里走的。黎明之前独立大队也从天门口离开了。
阿彩还在哭哭啼啼地牵念杭九枫,傅朗西生气地踢开白雀园的大门,大声命令
她,立即将一县交给丝丝抚养。刚过二十天,一县就由五斤长到六斤。段三国代替
丝丝接过一县时,不无高兴地说,这小鼻子小眼睛长得与杭九枫一模一样。独木桥
上的人太多,阿彩像惟恐来不及了,要卷起裤腿蹚水过河。傅朗西在黑暗中发一声
喊,提醒她还在月子里,不能沾凉水。傅朗西当然不会背阿彩,背阿彩过河的是别
的男人。夏天已经过尽,夜晚的西河水很凉,跟在身后以防万一的傅朗西在不停地
发布命令。阿彩突然发现一个秘密:“傅政委,你不咳嗽了。”闻听此言傅朗西也
觉得奇怪,一直忙于应对紧张局势,半口药也没吃,轰轰烈烈的咳嗽竟然不知不觉
地好了。
他想起麦香以及有关麦香的那个话题,依然不相信是自己与麦香的贪欢,才导
致久咳不愈。东边山顶显出一丝鱼肚白,地上有些细微的亮光。阿彩站在西河右岸
的一处山坡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茹房,大约是被人背着过河时受到挤压,
没人唆的奶水溢出来,一股女人香在晨风里飘来飘去。
第七章 p股下不开花
六 一
一朵云正用洁白打扫自己的四周。云下面就是小教堂,悠扬的钟声从屋顶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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