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中,活生生地将少年完整的右手手指甲抽了下来。
十指连心的痛苦比任何痛都难以承受,然而,就仿佛听不见身后那歇斯底里的哭叫,依靠在窗边的雷切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飘雪,而后,轻轻地掀开手边的壶口上的盖子——那是斯巴特大叔放在这里特意为会议时泡茶或者咖啡准备的水壶,而此时此刻,从来不操心这种琐碎事情的男人却在这种情况下打开了他,当他的身后,那泣不成声的声音零碎地叫着“雷因斯哥哥”的时候,男人手上一顿,将壶口对准了入水口。
当水注满壶,他细心地盖上了盖子,插上电源。
洁白的兽皮地毯上洒满了血液,还有五片完完整整的指甲。
地毯上湿漉漉的一片,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甚至是别的什么东西……直到从男人背后传来了小便失禁特有的臊味儿,雷切在背后变得逐渐嘶哑却依旧响亮的哭叫声中蹙眉,忽然洁癖发作。
他湛蓝的瞳眸盯着窗外,看着隔壁一号楼属于绥的牢房里亮起了灯……
啧,真会叫。男人挑挑眉,正准备转过身说些什么,此时,水壶烧开的尖叫声却也同时响起。
雷切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弯下腰随手拔掉电源,顺便拎起装满了沸水的水壶,三两步走到赖斯身边,镇重其事地将那沉重的水壶交给他——
“他太吵了。”男人淡淡地说,“让他闭嘴。”
说完这句话,雷切面无表情地打开了会议室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王权电梯。
二号楼的王权者走了,只剩下一群沉寂的高层围在会议室之外——
所以所有的高层都有幸看到了这触目惊心地一幕——此生若不是来到绝翅馆,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一壶刚烧开的开水活生生灌进活人的喉咙里时,究竟是什么样可怕的情景。
当赖斯丢下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就还剩一口气的少年宣布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时,高层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三三两两迫不及待地散去。
此时此刻的他们,一不小心响起了二十八层那两位半小时前的对话。
——老大疯了,怎么办?
——自求多福
……
这是一个不眠夜,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
当千里之外的阮向远叨着被切成可爱小兔子的苹果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老妈塞进怀里乱蹭的时候,殊不知,他这灵魂前脚刚走,病房的床单几乎都还没来得及坐热乎,此时此刻,那个拥有全世界最完善先进的硬件设备,从前对于他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几乎等于传说的、名叫绝翅馆的监狱,却因为他翻了天。
83第八十三章
长期靠营养液维持身体机能,如今醒来之后暂时只能食用流食,监护病房里的病床上坐着一名年轻人,长期不见紫外线的皮肤白得不像人类,头发却乌黑柔软,阳光从拉开的窗帘处射入在发尖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与年轻人苍白的皮肤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而此时此刻,年轻人耷拉着肩,那明亮有神的黑色的瞳眸死死地盯着看着面前餐桌上摆放的一晚清汤寡水颜色诡异狗粮都不如的白菜猪血粥,沉默。
——这是什么?
——粥吗?……是粥吧。
——这些年居然从来没有起过离婚的念头,我爸真是个绝世好男人。
——以及这是要给我吃的吗?你确定?
——劳资这是做了什么孽才必须要在被贱人从三十一楼被推下来摔个脑浆四溅之后睁开眼就必须面对这种和脑浆长得如此像近亲的东西?
“……“阮向远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把雷切放在柜子最上层的那些高级狗粮吃完再死。
耳边是阮向远的母亲大人亲切而令人怀念的喋喋不休——
“哦哟这是麻麻特别跟隔壁的周阿姨学会煲的猪血芥菜粥哦,你也知道现在的蔬菜有多贵啦所以小远你要乖乖全部吃掉哦不可以浪费,在你不省人事这段时间里妈妈和隔壁周阿姨学了很多料理啊,除了来医院照顾你之外就只剩下这点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啦,你爸爸现在在楼上开会,你不要看他那么冷静哦其实当天大半夜的主治医生打通你爸爸手机的时候那个家伙在床上面花了整整五分钟来震惊哦,像是演电视一样手机都从手掌上滑下来啦我都快被他吓死了生怕你有个什么意外我都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敢对着你敢醒来的儿子好歹说两句吉利话么,妈?
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种略高端的话我也就不要求你了但是哪怕是“恭喜发财”也好啊这个你总会吧!
当阮向远一边在内心呐喊着“不是说不作死就不会死吗我都还没来得及作死怎么刚睁开眼睛就直接跳到了会死这一步呢”一边举起手中的勺子,优雅地轻轻搅动面前的粥,撩起一块浮在上面的菜叶,正准备往嘴边送时——
“小远,麻麻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听了不要不高兴哦?”
阮向远手上动作一顿,在大脑反应过来的第一秒立刻将勺子放回了碗里,转过头对着坐在床边笑眯眯的阮母点点头:“恩。”
“你什么时候学会驼背的?”
阮向远:“………………………………………………………………”
“你这样坐在这里的样子其实和我们家哈里有点像哦。”
哈里是……阮向远养的灰色背毛桃脸阿拉斯加,今年三岁啦,是弟弟哦,叽叽上没有毛。
阮向远:“………………………………………………………………”
“好啦其实我不是说你像狗啦,不要露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阮向远深呼吸一口气:“没关系,狗……拉么可爱,我怎么会嫌弃。”
“是哦我也觉得,你看,哈里肯定也很想你啦,明天试试看能不能用个行李箱什么的假装是为你添置衣物瞒过你拔拔带它进来,只不过在你昏迷的这段日子里它好像有吃胖一点,不知道家里那只巨大的箱子还能不能把它塞进去——”
阮向远:“……如果很想我的话,难道不是应该变瘦吗?又吃胖了一点是几个意思?”
“……”儿子忽然起来的问题让阮母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竟然也被问得语塞,瞪着哪怕已经上了年纪还是像“少女一样对世界充满了好奇”那种可怕的大眼睛,在阮向远无语的目光中,中年妇女开始一边手捂嘴一边做出“讨厌啦”的手势噼里啪啦对着刚醒来的儿子肩一阵乱扇并呵呵呵呵地笑着说,“那种细节就不要在意啦!”
阮向远忽然开始没来由地怀念起当狗的日子,好歹想当年他还是狗崽子的时候,还能仗着愚蠢的人类不懂汪汪汪,把他们说的话当做是外星语装成死蠢狗听不懂状……而如今,在眼看着这场对话要维持正常的话题谈论下去已经变得如此艰难的情况下,阮向远除了低下头瞪着面前那碗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在对着那碗粥干瞪眼的时候,阮向远发现与其称之为粥,不如称之为由大量猪血、大量饭粒、很多水、漂浮在上面零星的芥菜以及少量猪血饭粒水芥菜混合物等五个部分共同组成的料理界新品种。
在母亲催促的目光下,阮向远勉强地从碗里捞出一勺子猪血,别扭地送到唇边,下意识伸出舌尖,在舌尖快要触碰到那块食物的时候又猛地一顿觉得哪里不对,然而,还没等黑发年轻人对此可怕的行为做出补救的举动,旁边认真地盯着儿子一举一动的中年妇女立刻迫不及待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儿子,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是像小说写得那样灵魂跑到狗狗身上了吗?”
阮向远:“噗——”
“哦哟,不是你就摇头啊,麻麻就是随便说一下你干嘛喷一桌子脏死了!”
阮向远:“那你就不要在我吃东西的时候吓我啊……纸巾呢?”
“纸巾什么?哎呀放那吧等你拔拔开完会下来帮你擦。”
阮向远:“……………………………………”
“那你要不要先做下复健运动?下床走两圈也好,今天是你醒来的第一天,有没有想到外面去走一走晒晒太阳?虽然天气很热,但是长期呆在空调房里麻麻害怕你会得空调病!”
阮向远:“复健运动啊?好啊……咦,等等,还是算了吧。”
“到底要不要?”
阮向远:“……我怕你扶着我走一半忽然把我扔地上。”
“怎么可能!”
阮向远:“比如你心想什么‘太阳好大啊还是抬手遮一下’之类的。”
“…………”
阮向远面无表情:“算你诚实。”
“儿子,你变得不可爱了,跟谁学的?”
谁?
这个问题……问得好。
阮向远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窗外,盛夏刺眼的阳光刺得黑发年轻人微微眯起眼,眼角那个部分的肌肉发酸却意外没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只是,心中某个一直想要忽略此时此刻却终于在谈话的无意间被掀开的某个角落,所有的思念和不舍参杂着些许不甘心,忽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蜂拥而出——于是胸口里就好像忽然间多了一只手在里面翻江倒海似的,整个五脏六腑都被搅合得移了位。
雷切啊。
雷切雷因斯,那个今天早晨新闻里还有提到的雷因斯家族未来继承人。
高大英俊,狂霸酷炫拽,手段残忍三观不正,却意外地是个绒毛控,以及意外地是个好男人……恩,大概。
想起蠢主人偶尔黑着脸说“打死你”的那副臭脸,阮向远抬起手揉了揉眼角,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阎王爷教的。”
“谁家的倒霉孩子!敢不敢讲点吉利的话?”
“……讲点道理啊,妈。”
“我是你妈!你可是从老娘肚子里从一个小小的细胞慢慢在我的呵护下小心翼翼地长大然后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最后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你爸除了贡献一个精子之外没别的功劳了我告诉你你少总向着他!”
“这么长的一串翻译过来就是‘谁跟你讲道理’的意思对吧?”
“对!——你要不要去看一下你妹?”
话题来了个飞流直下三千尺万马奔腾天边去式的神展开。
“……我妹?”
“对啊。”理所当然的回答。
所以老子是又穿越到了一个平行空间了么?阮向远脸上原本的无奈表情忽然一顿,挠挠头露出个蛋疼的表情:“我什么时候有个妹?……还是说是在我成植物人的这半年里生下来的吗?综合之前说的哈里也有变胖,我说,全家到底还有没有人记得我这么一号人躺在医院挺尸——”
黑发年轻人的话说了一半被阮母拍脑门上的一巴掌给揍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中年妇女的继续喋喋不休——
“说的什么白眼狼话!在你挺尸的这段时间里医药费可是源源不断地往家里寄,每天早晨定时定点负责把它从信箱里掏出来送到我手上的可是哈里,负责去银行缴费的人也是我,用的是你拔拔的卡——你可是每天都在用几千块大洋狂刷存在感,我生你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这半年这么深刻地意识到我居然还有一个儿子!”
“so?”
“我对你这么好,所以你以后要把工资卡乖乖给麻麻养老才对!”
“走吧,去看我妹。”
“话题转移得太生硬了!”
“所以我妹到底是谁啊?”阮向远发现这半年里和某神逻辑的朝夕相处让他练就了一身充耳不闻旁人话从容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贯彻到底的好本领,“还有,为什么不是妹妹来看我这个躺了半年好不容易苏醒的哥哥?”
“废话,当然是因为精神科的病人不许到处走动啊。”阮母伸出手指戳了戳儿子的额头,“去吧,陈佳佳已经知道你醒来的事了,她很想见你。”
“陈佳佳?”对于这个有些熟悉的女性名字,阮向远脑海里放空了一会会,隔了一会儿那双黑色的瞳眸里才重新找到焦点,“她不是醒陈么?”
“对啊,你们出事之后都进了你拔拔的医院,我就把她收作干女儿了。”
“……动作真快。”
“又不用经过你同意,而且当时谁知道你灵魂跑到哪个地方去了。”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大概是刚成为一坨软乎乎的哈士奇幼犬,还在努力学习作为一只狗崽子怎么样嘘嘘才不会嘘到自己的毛上以及每天努力地跟习惯性做晨练的蠢主人做精神斗争吧。
所以,这么想起来的话,作为一只狗崽子,也是可以很忙的啊。
阮向远收回思绪,麻木地点点头:“陈佳佳怎么样?”
“清醒的时候很正常,”阮母皱皱眉,“偶尔病发会有攻击性,但是已经很少发作了,再过两三年,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吧?”
两三年那么久啊?当狗当久了数学能力好像有点退化,阮向远掰手指数了下,这才木头似的点点头:“那岂不是要延迟两三年毕业……是我害了她。”
然而,还没等黑发年轻人来得及感慨悲伤愧疚一下,阮母就将话题接了过去,说出一句让阮向远差点儿震惊得眼泪都喷出来的话——
“延迟两三年毕业也比你延迟二十多年毕业好啊。”
阮向远:“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告诉我我经受得住这个打击是不是我被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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