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头叫什么名字?”
“还是胡永州。”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问:“他再欺负没欺负你?”
“我已经习惯了……”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
少平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
“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他绝望地叫道。
“没办法嘛!”小翠说。
是呀,没办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子,打发她回家去——这钱用完了,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这些不幸啊!
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
他几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又顺着原路拐回到小南河边。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干二净!他连鞋也没脱,就淌过了哗哗喧响的小南河。他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疯疯魔魔爬上河对岸,扑倒在一片草丛里,出声地痛哭起来;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草地……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所淹没了。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命运就注定让他不断在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
人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煎熬中才强大起来的。想想看,当沙漠和荒原用它严酷的自然条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时候,少女般秀丽的红柳和勇士般强壮的牛蒡却顽强地生长起来——因此满怀激情的诗人们才不厌其烦高歌低吟赞美它们!
……孙少平很晚才从小南河的岸边回到他做活的南关柴油机厂。
两天以后,他的心情已稍许平静下来。这里很快就要结工,他重新发愁他过几天到什么地方去干活——他真没勇气再到东关的劳力市场去等待包工头把他“买”走。
生活的沉重感,有时大大冲淡了他对田晓霞的那种感情渴望。人处在幸福与不幸交织的矛盾之中,反而使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看来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实际上又远得相当渺茫,海市蜃楼。放不得抓不祝一腔难言的滋味。啊,人哪!有时候还不如生活在纯粹的清苦与孤独之中。
两天来,少平无论是干活,还是晚上躺在那个没门没窗的房子里,都在思索着他和晓霞的关系——连做梦也想的是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悲观;热情如同炉火中拉出来的铁块,慢慢地冷却下来了……按原先约的时间,这天下午晚饭后,他应该到地委她父亲的办公室去找她。当然,在那个老地方的这次新的会面,将会不同以往——他们现在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完全是另一种关系了。
少平不因为两天来悲观的思考就打算失约。不,他实际上又在内心激动地、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和晓霞见面。
刚和一群赤膊裸体的同伙吃完饭,他就十分匆忙地在楼道的水管上冲洗了身子,返回宿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身洗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换在身上。仍然用五个手指头代替梳子,把洗净的头发拨弄蓬松,梳理整齐。他赤脚片穿起那双新买的凉鞋,就急切地下了楼。
出柴油机厂的门房时,他在那扇破玻璃窗户上看来无意实际有意照了照自己的身姿。他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真的,除过脸和两条胳膊被太阳晒得黝黑外,他现在看起来又不象个揽工汉了!
孙少平怀着欢欣而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地委常委办公院。
不知为什么,这次在进入那个窑洞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看见那窗户亮着灯光。她在。那灯光是如此炽烈,象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不由颤栗了一下。
现在已到了门口。心跳得象擂雷一般。他困难地咽下去一口吐沫,终于举起了僵硬的右手,象有规矩的城里人一样,用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
叩门声如同爆炸一般在耳边,在心中荡起巨大的回声。门立即打开了。
同他期望的那样,出现的是那张灿烂的笑脸。(他想起夏日里原野上金黄色的向日葵……)进门以后,他才发现:润叶姐也在这里!
他的脸立刻象被腾起的蒸气扑过一般烫热。难道他和晓霞的事润叶姐已经知道了?
他拘谨地开口说:“姐……”
“你长这么高了!”润叶亲切地看着他。“快坐下!”她招呼说。
“润叶姐要和你说件事呢!”晓霞一边倒茶一边对他说。
少平心里不免有点惊讶:润叶姐要给他说什么事呢?
他两天前才从晓霞那里知道,李向前的两条腿被他自己的汽车压坏,润叶姐已经担当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他当时既为向前而难过,又为润叶姐而感动。润叶姐的行为他并不惊奇,这正是他心目中的润叶姐!
可是,她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呢?是要把她和向前的事托他转告少安吗?可他又一想,不会是这件事——这没有必要了……少平看见,润叶姐已经不象过去的模样。她看上去完全成了少妇,脸上带着一种修女式的平静与和善。“我向前哥……什么时候能出院呢?”少平只好这样先问润叶姐。
“还得一段时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上班了,想多少做点工作,团委领导就让我在社会上找个人,把地委行署机关的中小学生组织起来,搞个暑期夏令营,免得孩子们在暑假里无事生非。据说这也是地委秘书长的意思。
“要找个有文化,又懂点文艺的人才,我正愁得找不下个人,晓霞就给我推荐了你。我也想起,你正是最合适的人了!听晓霞说你在柴油机厂干活,已经要结束。不知你愿不愿意做这事?可能工资没你干活拿得多,按规定一天一块四毛八……”原来是这!
少平一口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去带地委行署的子女搞夏令营,这件事太吸引人了。赚钱多少算不了什么!总比在东关白蹲着强。再说,这是一件多么体面的工作——就是一分钱不赚,他也愿意干个半月二十天的!
少平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正发愁过几天没活干哩,想不到有这么个好营生在等着他。
润叶姐说妥这事后,就急急忙忙到医院顶替婆婆照看丈夫去了。
于是,少平和晓霞又单独在一块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一直到机关要关闭大门的时候,他才怀着甜蜜和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柴油机厂他那个乱糟糟的住处……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几天以后,柴油机厂一完工,少平衣袋里揣着一摞硬铮铮的票子,把自己的破烂被褥用晓霞送他的花床单一包,就来地委“上班”了。
润叶姐已经给他收拾好一个空窑洞,并且还给他抱来一床公用铺盖,因此他不必把那卷见不得人的烂赃被褥在这样一个地方打开。
地委行署各级干部的几十名子弟集中起来后,润叶姐就把他介绍给大家。他穿戴得齐齐整整,谁也看不出来几天前他还是个满身黑汗的揽工小伙子。象以前在中学演戏一样,他在生活中也有一种立刻进入“角色”的才能。他很快把自己的一切方面都复原成了“孙老师”。
孙少平的确很胜任这个夏令营的辅导员。他教过书,演过戏,识简谱,会讲故事,还打一手好乒乓球。另外他又不辞劳苦——比起扛石头,这点劳累算得了什么!
他风度翩翩地给同学们教唱歌,排小戏;带着孩子们在地委对面的二中操场上打篮球、做游戏。他内心感慨万分,时不时想起他光着脊背在烈日下背石头拉水泥板的情景……几天以后,孩子们把孙老师领他们搞的一切活动,都反映到家长的耳朵里。家长们又反映到地委和团地领导的耳朵里。各方面都对团地委书记武惠良搞这件事很满意。武惠良起先并没有重视这工作;听到这些反映后,他很快让润叶带着来看了一次孙少平,对他大加赞扬;并且感慨地对润叶说:“咱们团委正缺乏这样的人才!”
润叶乘机说:“把少平招到咱们团地委来工作!”武惠良苦笑着摇摇头:“政策不允许啊!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吃官饭的哪怕是废物也得用,真正有用的人才又无法招来。现在农村的铁饭碗打破了,什么时候把城市的铁饭碗也打破就好了!”
少平并不指望入公家的门。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证明他并不比其中自以为高人一头的城市青年更逊色!
带这几十名娇生惯养的家伙对一个干部来说,也许太吃劲,可对少平来说,就象过节假日一样轻松。
“下班”以后,他还有许多闲暇时间和晓霞呆在一块。
晚上,要是田福军不在,他们就可以斯守在他的办公室里。
傍晚,常常在天凉以后,他们就去登古塔山,麻雀山和梧桐山;要么,就肩并肩顺着黄原河上游或下游漫步。有时候,要是有好点的电影,他们就一块去看,他们都记得,两个人在黄原的第一次相会,正是在电影院门口的人群里——那次放映的是《王子复仇记》……润叶姐过一两天就来看望他一次,询问有没有困难。她还给了他一摞地委大灶上的饭票;他不要也不行,润叶姐硬往他口袋里塞。记得他上高中时,好心的润叶姐就给过他钱和粮票。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给润叶姐解释,已经有另一个人在关怀他了!
总之,田家两姐妹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一个男人被女人关怀是多么美好。
在这期间,他还抽出时间去找了他的好朋友金波。
前不久,金波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终于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已经正式顶班招工了——他现在接替父亲开了邮车。对于金波来说,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这意味着成了公家人。事到如今,金波看来也很高兴。这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到了这种年龄,生活和工作没有着落,叫人又难过又慌乱!
当然,少平比之朋友,也有他自己的高兴事——那就是他和晓霞的关系。但他现在还不愿给朋友说出这件事。在他内心深处,这件事最后的结局仍然是个疑问。也许他们将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一切。到时,他大概也会象金波讲他和那位藏族姑娘的故事一样,对他讲述自己和晓霞的悲剧故事……半月以后,少平征得团地委的同意,决定把孩子们带到野外去玩一玩。他把地点选在离黄原几十里路的一个解放军驻地。团地委和地委办公室大力支持,专门调了两辆大轿车运送他们。
孙少平带着孩子们搞了一整天野营活动;还和当地驻军开了联欢会。返回途中,他们又在一个野花盛开的山坡上,让孩子们分散开自由玩了一会。
下午,两辆汽车上插着彩旗。一路歌声开到了地委门口。
所有的家长都跑出来迎接自己兴高采烈的孩子,孩子们纷纷把水壶里的山泉水递到父母亲嘴边,让他们尝一尝“大自然的滋味”。从地委行署的一般干部到部局长们,谁也没有留意给孩子和他人带来欢乐的孙少平——他已悄悄地回到了他住的那孔窑洞里……当天晚上,在地委大灶上吃完饭后,少平正准备去找晓霞,旁边窑洞的一位干部过来告诉他,说门房打来电活,外面有个人找他,让你出去一下。
少平忍不住心一缩:谁?是家里的人?出什么事了?谁病了?
他一边匆促地向地委大门口走,一边还在猜测谁来找他。会不会是家里托人来给他捎话,让他回去、除过老人生病,按说这一段不会有什么大事——唯一的大事就是妹妹兰香考上大学。不过,考上考不上,现在还没到发榜的时候呢!
快要到大门口时,少平才发现,立在大门外的是阳沟大队的曹书记!他悬在半空中的心踏实了下来。
不过,曹书记这时候来找他,有什么事呢?没紧事他不会到这里来找他!
自他在阳沟安下户口后,由于四处奔波着干活,很少能抽出时间回那里去。虽说他成了阳沟人,但实际上只是个名义;除过户口,他在那里一无所有。当然,他仍然很感激曹书记两口子给他办了这么一件大事。几个月来,他已经拿着礼物去看望过他们好几次……孙少平一直不知道曹书记两口早把他当未来的女婿看待了。曹书记两口早就商量好:如果他们的女儿再一次考不上高中,他们就要和少平摊开说这件事。说实话,如果不是要招女婿,他们也不会帮助他把户口落在阳沟大队。
不久前,曹书记的女儿考高中又没考上。看来这孩子的书不能再念下去了。于是,书记老婆才把少平的事提到了女儿的面前。不料,菊英学习不中用,找对象的眼头倒蛮高。她说她看不上孙少平!话说回来,这也难怪。菊英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一直在黄原城里长大,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乡下来的揽工汉呢?她对父母亲表示,她决不可能和这个叫孙少平的乡巴佬结婚;她要在黄原城找个有工作的对象哩!
曹书记两口子四只眼大瞪。他们决没想到,他们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儿,竟然看不上他们精心挑选的孙少平!
这可怎么办?这不仅使他们的愿望落了空,也把人家娃娃闪在了半路上!如果少平成了他们的上门女婿,那阳沟队其他人有什么,少平就得有什么;如果没这个关系,少平怕连空头户口也落不长久!
正在曹书记发愁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一个转机。
根据市上下达的文件,今年铜城矿务局要在黄原市招收二十来名农村户口的煤矿工人。
他们公社的领导人是他的酒肉朋友,跑来问他有没有什么亲戚要去。
曹书记大喜!马上要回一个指标来。
尽管这是入公家门,但城边上的农民没人愿去干这种辛苦工作。曹书记早料到了这一点。他于是立刻四处打问着寻找孙少平,看他愿不愿意去……当少平在地委大门口听曹书记说了这件事后,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啊啊,这就是说,他将有正式工作了,只要有个正式工作,哪怕让他下地狱他都去!
不过,曹书记对他说,因为他落的是空头户口,怕市上和地区的劳动部门要麻烦。
“不怕!”少平胸有成竹地说。他马上想到了晓霞——他要让她出面给他帮忙!
送走曹书记后,少平几乎是小跑着找到了田晓霞。晓霞听说有这事,说她明天就开始活动!
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怕这工作苦。”
“苦算得了什么呢?而今揽工干的活也不比掏炭轻松!”“是呀,这样你就有了正式工作!”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走进公家门的途径。我估计这也不容易,怕有人会在什么关口卡祝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
“这你放心!这种后门大敞开,也没多少人愿意进去……只要你到了煤矿,过一两年我再央求父亲把你调出来!”“这样说,你不愿意我一辈子是个煤矿工人?”少平笑着问她。
晓霞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到时我才能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那就是说,我如果一辈子当农民,你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少平的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
“你扯到哪儿去啦!”晓霞在他胸脯上捣了一拳。
第二天,田晓霞披件衫子,便风风火火为少平当煤矿工而“活动”开了。少平夏令营的事还没完,一时脱不开身,每天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晓霞的消息。
田晓霞虽然第一次操办这样的事,但“一招一式”看起来倒象个老手似的。当然,各个“关口”知道她是田福军的女儿后,赶忙都开了“绿灯”,晓霞也不怕。她想,这又不是让少平干什么好工作哩!下井挖煤,有多少干部子弟愿去?她的孙少平连这么个“工作”都不能干了?走后门就走后门!为了给少平办成这事,她甚至故意让“关口”上的人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市上主管这次招工的劳动局副局长,神秘地问她,这个孙少平是他们家的什么人?晓霞说是她大爹的儿子——她干脆糊弄着把少平换到了田润生的位置上!
既然是地委书记大哥的儿子,劳动局长哪敢怠慢!一定是田书记本人不好出现,才让女儿来找他办的。办!
给地委书记办事心切,劳动局长都没顾上想想田书记的大哥竟然姓孙。
田晓霞知道,要是父亲知道她背着他搞这些名堂,一定会狠狠收拾她一通!
事情很快就妥当了,孙少平以“一号种子选手”列在了市劳动局副局长的私人笔记本上——这比写在公文上都可靠!
孙少平兴奋不已,都没心思继续搞这个夏令营——好在也快结束了。
晓霞和他一样兴奋。她说铜城市已经到了中部平原的边上,每天有两趟到省城的火车,他们以后见面也容易多了。
两个同时准备远行的人,沉浸在他们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中……填完招工表不多几天,孙少平就被通知正式录取了;九月上旬,他们就要离开黄原到煤矿去报到。
还有近半个月时间——他得准备一下!
他身上还有近二百元钱。他先给家里奇回去一百元。他自己不准备添置什么。只买一套零碎生活用品就行了——到时拿上工资,再从根本上为自己搞点“建设”!这一天,他在百货门市上买了一把梳子和一支牙膏后,突然在十字街头碰见了过去揽工时结识的“萝卜花”。几个月没见面,“萝卜花”似乎又老了许多,腰弯得象一张弓。两个人用城里人的礼节紧紧握住了手。我们记得,在工艺厂做法时,为了胡永州欺负小翠的事,“萝卜花”说了几句“怪话”,少平就扇了他一记耳光。此刻,那件事已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了。揽工汉之间的友谊常常在经受了拳脚的洗礼后,变得更加热烈和深沉。此时相见,少平还亲热地把“萝卜花”引到地委他住的地方,并且买了二斤猪头肉和十几个油饼子,两个人用揽工汉的方式大吃了一顿。
最后,少平索性把他那卷破烂铺盖也送给了“萝卜花”——可怜的“老萝”就一领老羊皮袄伴随他度夏过冬,连个被褥也没有。当然,晓霞送他的那床被子和那条床单,他不会给他人;他要留下来永远漫暖自己的身体和抚慰自己的心灵。
送走“萝卜花”后,孙少平就兴奋地跑到东关,向他的好朋友金波报告了他被招工的喜讯。金波立刻炒了三十颗鸡蛋,买回一瓶白酒,两个人一下午喝得面红耳赤,说话时舌头在嘴里直打卷……他从金波那里出来,正是下午四五点钟,西斜的太阳仍然火热地照耀着喧闹的城市。远远望去,城外四周的群山覆盖着厚重而葱茏的绿色,给人的心情带来一片荫凉。山明水净,岸柳婀娜;白得晃眼的云彩象一团团新棉絮,悠悠地飘浮在湛蓝如水的天空……少平晕晕乎乎挤过人群,来到东关大桥头。他在那“老地方”伫立了片刻。他用手掌悄悄揩去满脸的泪水,向这亲切的地方和仍然蹲在这里的揽工汉们,默默地告别。别了,我的忧伤和辛酸之地,我的幸运与幸福之地,我的神圣的耶路撒冷啊!你用严酷的爱的火焰,用无情而有力的锤砧,烧炼和锻打了我的体魄和灵魂,给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难而不屈服于命运的心脏!
别了,我的东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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