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同屋的这些家伙都开始下井劳动,因此现在敢用粗言俗语对他说话。
少平发现,他脱下的脏衣服就是不见了踪影。不过,他立刻明白,同屋人所说的“娘们”就是惠英嫂。是的,是她拿走给他洗去了。
他心里不由一热。
“这个骚娘们是谁?”有人用脏话问他。
“少放臭屁!她是我们班长的老婆!”少平瞪了一眼那个问话的小子。
“噢……王世才那么个狗熊样,能找了这么个俊老婆,比他妈唱戏的都漂亮!”
少平无法阻止这些人用肮脏的粗话评说惠英嫂,说粗话是这个行道的家常便饭。他自己尽管反感,有时嘴里也会不由冒出一句来……转眼就到了六月。
山野里的绿色越来越深了。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平线。地面上,人们已经身着很单薄的衣衫了。
不过,井下一年四季都是潮湿阴冷的。即是二伏天,不干活还得披上棉袄。
这天因为发生了冒顶,少平他们直至上午十点钟才把活干完。尽管大家累得半死不活,好在还没造成什么伤亡。
他们几十个人,象苦役犯一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井口下面,等待上罐。所有的人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影,也不说任何话。身上都象墨汁泼过,只有从眼白辨认出这是一群活物。
少平最后一罐上井。
当罐笼在井口停下以后,他一下子惊呆了。
他看见:晓霞正微笑着立在井口!
少平以为是强烈的阳光刺花了眼,使他产生了幻觉。他赶忙眨巴了几下眼睛,却再一次看清这的确是晓霞啊!她正脑袋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寻找他——在这群黑人中找个熟人是不太容易。
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拥挤出罐笼的。他这时才发现,连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没有离开井口周围,呆立在旁边有点震惊而诧异地观看晓霞。是呀,谁也反应不过来,在这个女人从不涉足的地方,怎么突然会降落这么个仙女呢?晓霞是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她已经穿起了裙子,两条赤裸而修长的腿从天蓝色的裙摆中伸出,象刚出水的藕。一根细细的黑色皮带将雪白的衬衫束在裙中。脸庞在六月的阳光下象鲜花般绚丽。
现在,晓霞认出了他。
她立刻激动地走过来,立在他面前,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亲爱的人!你不会想到,你此刻看见的是这样一个孙少平吧?他又脏又黑,象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泪水不知什么时间悄悄涌出了他的眼睛,在染满煤尘的脸颊上静静流淌。这热的河流淌过黑色大地,淌过六月金黄的阳光,澎湃激荡地拍打她的胸膛,一直涌向她的心间……她仍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前的山脉在起伏着。他用黑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使得那张脸更肮脏不堪。他说:“你先到外面等一等,我洗个澡就来了!”他不能忍受井口那一群粗鲁的伙伴这样来“观赏”她。
晓霞笑着转身就走。她眼中也有泪花在闪烁。
孙少平匆匆忙忙而又糊里糊涂穿过暗道,把灯盒子“啪”地扔进矿灯房,就冲上了三楼的浴池。
他十分钟就洗完澡,把干净衣服一换,急速地跑出了大楼。
她正在门口等他。
相视一笑。
无言中表达了双方万千心绪。
“我在招待所篆…咱们走吧!”她轻轻对他说。
他点点头,两个人就肩并肩相跟着向半山坡的矿招待所走去。少平感到,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笑。怎么晓霞也对着他笑?笑什么?他都被人笑得走不成路了!
到招待所,进了晓霞住的房子,她第一件事就是从洗漱包里拿出一面小圆镜,笑着递到他手里。
少平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的脸在忙乱中根本没洗净,两个眼圈周围全是黑的,象熊猫一样可笑!
这期间,晓霞已经给他对好了半脸盆热水,拿出自己雪白的毛巾和一块圆圆的小香皂,让他重新洗一下脸。
他对着那块白毛巾踌躇了一下,便开始再一次洗脸。那块小香皂小得太秀溜,在他的大手里象一只小泥鳅,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从脖项滑进衣领中。
听见晓霞在身后“咯咯”地笑着,他立刻感到那只亲爱的小手从他脊背后面伸进来。
他的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她从他脊背后面抓出那块小香皂,递给他,笑得前伏后仰。
他两把洗完脸,然后猛地转过身,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问:“我还漂亮吗?”
晓霞不笑了,嘴里喃喃地说:“是的,还和原来一样漂亮……”她说着,欣喜的泪水涌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少平大步向她走去。两个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静下来了。只有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脏在骤烈地搏动。外面火车汽笛的鸣叫以及各种机器的嘈杂声,都好象来自遥远的天边……“想我了吗?”她问。
回答她的是拼命的吻。
这也是她所需要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手拉着手坐到床边上。
“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
“为什么想不到呢?我早就准备着这次会面了,只是一直没有到铜城出差的机会。”
“刚到吗?”
“刚刚到。”
“矿上知道你来吗?”
“已经和你们矿宣传部打了招呼。”
“来采访我们矿?”
“采访你!”
“真的……别误你的事。”“我这次到铜城,主要了解矿务局和铁路部门的矛盾。为车皮的事,他们一直在扯皮!我已经写了个公开报道的稿子,同时还写了个内参。到这里来主要是看你。公私兼顾嘛!”
少平再一次抱住她,拼命在她脸上和头发上亲吻着。所有关于他和她关系的悲观想法,此刻都随着她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想他们以后的事,只是拥抱着这个并非梦幻中的亲爱的姑娘,一味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有人敲门。
他们赶忙松开了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臂膀。两个人的脸都通红。
稍稍平静了一下,晓霞便前去打开门。
进来的是大牙湾煤矿的宣传部长,他来叫“田记者”吃饭。
少平并不认识他们矿的这位部长。部长当然更不会认识他。
“这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是……亲戚哩!”晓霞有点结巴地给宣传部长编织了她和少平的关系。
“你是那个区队的?”宣传部长客气地问。平时,一个象他这个的普通矿工根本不会放在部长的眼里。
“采五的。”少平说。
“那一块去吃饭!”宣传部长殷勤地邀请田记者的“亲戚”。
少平当然不会客气。矿上看重的是省报记者(矿务局领导已经打电话让大牙湾好好接待),但这位女记者是他的女朋友!这并不是说他想依仗她的威势去跟她吃这顿官饭,而恰恰是一种男人的尊严感促使他这样做——尽管他是个卑微的挖煤工人!
部长陪着他们来到西边家属区旁边的小食堂。这里是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重要来宾吃饭的地方。少平第一次涉足这种高雅餐厅。
这里确实很讲究。在中国,不论怎穷的地方,总会有一处招待上级领导的尽量讲究的小天地。
这小餐厅的大圆桌上还有一个能转动的小圆盘,象高级宾馆的餐桌一样。饭菜当然也不会象矿工食堂那么简单粗糙。各种炒菜,啤酒,果子露;碟子,杯子,勺子;挤得海海漫漫。每个人手边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纸……由于职业的关系,晓霞在饭桌上说话很有气魄。宣传部长和另外两个陪餐的人,都恭敬地附合她说话。少平沉默地喝啤酒,晓霞在和别人说话时,却用筷子不断给他往小碟里夹菜。在这样的场合,少平心中涌上许多难言的滋味。骄傲?
自卑?高兴?屈辱?也许这些心绪都有一点……吃完饭后,晓霞用三言两语客套话打发走了宣传部长和另外的人,然后立刻就回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甜蜜情意里。她要去看他的宿舍。
少平只好把她领进了那孔黑窑洞。好在另外的人都去上班了,不会引起什么“骚乱”。
晓霞来到他的床前,然后撩开蚊帐,就忘情地躺在了他的床铺上。
他立在床边,隔着那层薄纱,看见她翻他枕头旁边的书。“你……不进来吗?”她在里面轻声问。
少平嗫嚅着说:“宿舍里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咱们干脆到对面山上去……你什么时候离开大牙湾?”
晓霞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说:“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票。明早七点矿上的车送我到铜城机常”“唉……那明早我可送不成你了。我们八点以后才能上井。”
“你们今晚什么时候下井?”
“晚上十二点。”
“我也跟你去下一回井!”
少平慌忙说:“你不要下去!那里可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听你这样一说,那我倒非要下去不行。”她的老脾气又来了。
少平知道,他不可能再挡住她。只好为难地说:“那你先给矿上打个招呼,让他们再派个安检员,咱们一块下。”“这完全可以。咱们现在就走。我给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咱们到对面山上玩去。”
这样,他们在其他人未回来之前,就离开宿舍,径直向矿部那里走去。
到小广场上后,少平在外面等着,晓霞进楼去给宣传部的人打招呼,说她晚上要跟采五区十二点班的工人一同去下井。
等晓霞走出矿部大楼,他就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下了小坡,通过黑水河的树桥,向对面山上爬去。少平知道,此刻,在他们的背后,在小广场那边,会有许多人在指划着他们,惊奇而不解地议论着……
---第十章
第十章
孙少平和田晓霞气喘嘘嘘爬上南山,来到那个青草铺地的平台上,地畔上的小森林象一道绿色的幕帐把他们和对面的矿区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们坐在草地上后,心仍然在“咚咚”地跳着,这样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第一回。在黄原的时候,他们就不只一次登上过麻雀山和古塔山。正是古塔山后面的树丛中,她给他讲述热妮娅·鲁勉采娃的故事。也正是那次,他们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第一次拥抱并亲吻了对方。如今,在异乡的另一块青草地上,他们又坐在了一起。内心的激动感受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述。时光流逝,生活变迁,但美好的情感一如既往。
他粗壮的矿工的胳膊搭上了她的肩头。她的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情感的交流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沉默是最丰富的表述。
沉默。
血液在热情中燃烧。目光迸射出爱恋的火花。
我们不由想起当初的伊甸园和其间偷吃了禁果后的亚当与夏娃(上帝!幸亏他们犯了那个美好的错误……)。
没有爱情,人的生活就不堪设想,爱情啊!它使荒芜变为繁荣,平庸变为伟大;使死去的复活,活着的闪闪发光。即便爱情是不尽的煎熬,不尽的折磨,象冰霜般严厉,烈火般烤灼,但爱情对心理和身体健康的男女永远是那样的自然;同时又永远让我们感到新奇、神秘和不可思议……当然,我们和这里拥抱的他们自己都深知,他们毕竟不是伊甸园里上帝平等的子民。
她来自繁华的都市,职业如同鼓号般响亮,身上飘溢着芳香,散发出现代生活优越的气息。
他,千百普通矿工中的一员,生活中极其平凡的角色,几小时前刚从黑咕隆咚的地下钻出来,身上带着洗不净的煤尘和汗臭味。
他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但是,他们拥抱在一起。
直到现在,孙少平仍然难以相信田晓霞就在他怀里。说实话,从黄原分手他们后,他就无法想象他们再一次相会将是何种情景。尤其到大牙湾后,井下生活的严酷性更使他感到他和她相距有多么遥远。他爱她,但他和她将不可能在一块生活——这就是问题的全部结症!
可是,现在她来了。
可是,纵使她来了,并且此刻她就在她的怀抱里,而那个使他痛苦的“结症”就随之消失了吗?
没有。
此时,在他内心汹涌澎湃的热浪下面,不时有冰凉的潜流湍湍而过。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也许不应该和她谈论这种事。这一片刻的温暖对他是多么宝贵;他要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现在,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透过森林的空隙,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矿区。此刻正是两个班交接工作的时候,象火线上的部队在换防。上井的工人走出区队办公大楼,下井的工人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户区走向井口。在矿部前的小广场周围,到处都是纷乱的人群。
孙少平手指着对面,从东到西依次给晓霞介绍矿区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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