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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宗海这一句哀叹,竟然莫名的一语成谶了。彼时寄柔还在房里和忆容商量着写对联子,听外头一阵“噔噔”的脚步声,随即望儿便“哐”一声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姑娘,不好啦!三爷又挨打啦!”
寄柔和忆容两个齐齐地站了起来,忆容先失声问道:“这回又是为的什么?”
望儿愁眉苦脸道:“听说是昨天夜里三爷、二爷还有隔壁王府的世子爷在椒园里背着人,招了一群戏子歌姬喝酒取乐,不知道怎么的,被御史一状告到了皇爷那里,皇爷大发龙威,当场呵斥了庆王爷和咱们二老爷,还说:‘不知道徐阁臣那个一个谨慎的人,如何养出一个这样荒唐的儿子’……二老爷气得连值也没上,晌午就赶回府,按住三爷抽了一通鞭子,末了还说要三爷跟着二爷,一起去祠堂罚跪去!”
寄柔和忆容面面相觑,顿了一顿,忆容跺了一下脚,旋风似的往楼下跑去了。寄柔从楼上看着她的人往前院去了,呆立了一阵,又慢慢坐下来,只是手里那一只狼毫,却沉逾万斤,字也没法写了,只能它在清水里涮了涮,挂回笔架上。
望儿看着她一举一动,问道:“姑娘不跟着去?说不准能劝劝二老爷,下手别那么狠呢。”
寄柔道:“非亲非故的,我拿什么话可劝呢?”
倒也是。望儿嘟囔道:“三爷也是……该!有这么一回,隔壁该清静个一年半载了。咱们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
寄柔笑了一下,打趣道:“你夜里睡得还不安稳?”
望儿脸一红,傻笑几声,忽然又想起一桩事来,于是跑到稍间看看,见小丫头们都不在,便回来,靠近寄柔耳朵说道:“姑娘,我才还听说一件怪事,说秀姑娘的病,这些日子越发沉重了,本来就是风寒,不知道怎么的,几贴药下去,半点不见好……后来才是萱大奶奶房里的丫头说漏了嘴,说呀……因为太常寺卿府上说,朝廷有令,三月之内不得嫁娶,因此把完婚的日子索性又往后推了一年半,这么一来,秀姑娘快二十啦,哪等得起呢?!”
寄柔心里一跳,便觉糟糕了。
望儿直起腰来,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说道:“说是改期,实际上还不跟悔婚一样了?这下秀姑娘可怎么办啊?”
寄柔便换过一件素净的衣裳,往念秀那里去了。才走进院子,看见晴岚拿一个杌子在檐下坐着,手里缝着一只灰鼠皮的暖耳。见寄柔来了,她放下暖耳,远远地迎了上来,笑着说道:“不巧了,我们姑娘刚吃过药睡下了,柔姑娘等后晌再来吧。”
寄柔余光看去,那厢房里头锦帘低垂,门窗紧闭,睡没睡下的,因丝毫动静也没有,因此也不晓得是真还是假了。于是她也不勉强,只询问了几句病情,就要告辞,才一动脚,听见帘子一动,何氏手里拿着一个拜帖,从里头出来了。一见寄柔那个形容,她将拜帖往袖子里一塞,便笑着说道:“睡了一阵,只是也睡得不踏实,柔妹妹有空,进去陪她说几句话吧。”
晴岚脸上一红,喏喏地说:“柔姑娘请进。”便领着寄柔往屋里去了。
寄柔一边进房,心里想着:萱大奶奶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既有拜帖,恐怕便是娘家来人了,念秀的婚事如今传的流言蜚语的,恐怕是成也不成了。正琢磨着,一眼看见念秀披着件大衣裳,就坐在床沿上,头发蓬着,脚也赤着,那张脸上倒是平静,只是过于平静了,简直是丁点活气也没有。
寄柔叫道:“秀姐姐。”
念秀眼睛一转,微笑道:“柔妹妹。”一边立起身来,支撑着桌椅一步步走到妆台前,晴岚见她走得吃力,忙上来搀扶着。念秀对着镜子一照,说道:“你看我,蓬头垢面的,真是失礼了。”然后便叫晴岚又从外头领了两个丫头进来,挽头的挽头,匀面的匀面,未几,便重新梳妆起来,胭脂擦了几层,倒显得比往日里更娇艳可爱了。
寄柔看她那个手腕子,枯瘦异常,比上回见也细了不少,看来退婚的事不假,只是不知道刚才何氏同她说的什么,才一会儿功夫,又振作起来,愿意见人了。寄柔狐疑着,也不揭破,一面叫丫头把窗子支起来,说道:“你躺久了,很该出去散散,今儿天气真好。”
念秀眯眼看了看外头淡而薄的日光,慢悠悠地说道:“妹妹,我这会才是真佩服你。”
寄柔眉头一扬,问道:“佩服我什么?”
“佩服你便是曾经深陷泥淖,也能这样每日里脂红粉白,迎来送往的,半点颓丧的劲儿也没有呀。”
寄柔脸上的浅笑越发淡了,她眼睛一瞥,见晴岚不知道什么时候早领着丫头们退下去了,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那个红木翘头案几上班摆着的小鎏金西洋钟,钟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她一颗心随着这不紧不慢的节奏也平稳下来。于是掠了掠鬓发,微笑着说道:“我命苦,不像秀姐姐这样有恃无恐的,要是但凡遇到什么事都要死要活的,十条命也不够送了。幸而身边还有嬷嬷和丫头日夜不分地守着,便是吃苦,也还有她们在前头呢。”
念秀不置可否地一笑,显然的没有把寄柔这句话听进心里去,只是也懒得计较了。她眉目原本便是深肖何氏,如今一脸无喜无怒的,越发显得有几分高深莫测了。寄柔也不说话,微笑地坐了一会,只觉索然无味,便要告辞,念秀有满腔的怨言亟待向人倾吐,哪肯放她走将她手一拉,按着在椅子上坐下,说道:“刚才我胡说的,冒犯到你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寄柔将手掌覆在念秀手背上,心无芥蒂似的,笑着地说道:“姐姐素来都是温柔体贴的,哪里就冒犯了。”
“我也是憋的太久了。寄人篱下的,便是原来不温柔不体贴,如今也得温柔体贴了––你当我爱赖在他们徐府吗?也不过我生母早逝,继母恶毒,不得已,生怕被别人图谋了自己那份妆奁,才躲到徐府来了。”念秀一口气不停地说着,把自己那点私密全抖了出来,也不看寄柔的脸上是什么神情,只是察觉到她的手冰凉,便替她捂了捂,真心诚意地说道:“妹妹,我这些日子也是神魂颠倒的,才刚说话造次了––佩服你那一句却是真心的。你不知道,我那天听说了良王的噩耗,就有预感,因此害怕得生病了。如今预感成真,我反倒想通了,男人家的心太大,咱们充其量就是芥子一样的,偏还得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可不是不公道极了吗我如今也是豁出去了,管他什么明节、暗节,把自己能要的都要到手了,才能把这个芥子的命甩脱了。”
她这番慷慨陈词,真是没头没脑的,分明是刚才已经和何氏一起定下了一个极大的主意,只是不肯直言罢了。寄柔跟她这么对坐着,仿佛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了,念秀那长如葱管的指甲直刺进她掌心里,痛得厉害,寄柔便将手一抽,立起身来,笑着说道:“你想通了,那是最好。只别过犹不及。”说完便同念秀告辞了。
出了那一片梅林,一直走到绣楼外头的湖边,寄柔才把脚步放缓,在太湖石上坐了下来,眼睛冲着四周围一看,只觉冬日惨白的日头照着,遍体生寒。幽深的湖水,把自己一张恍惚失神的脸照得分明。念秀的话犹在耳边,阵阵的刺心––身陷泥淖!寄柔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喃喃地说道:“你是芥子,我可不是……”
“谁是芥子啊?”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寄柔吃了一惊,忙举目四顾,见背后墙头上一个脑袋探了过来,不是虞韶还有谁?她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撇头就往回走,走没几步,一团灰白的物事“扑”一声落在脚边,寄柔惊得往后一退,见那团物事分明是只野鸽,翎羽尚在微微地颤抖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温柔哀伤地冲自己一转,喉咙里发出“咕咕”几声低鸣。
“别怕,它还活着呢。”虞韶一边说着,索性从梯子上爬到墙头,跨坐上来,一只脚在围墙上晃晃悠悠,他向寄柔亮了亮手里的弹弓,“我搓泥丸打的,回去养两天,就养好了,然后把翅膀上的翎羽剪了,它就再不能飞了。”
寄柔见那野鸽匍匐在地上,着实不忍心,一扭头,皱眉说道:“它在天上飞的好好的,你做什么要打它下来?”
虞韶理所当然地答道:“给你解闷啊!我看你这个院子,每日里还不到戊时,就灭了灯,肯定无聊得紧……”见寄柔眼里喷着羞愤的怒火,那副表情,真像要杀人似的。虞韶的声音便越来越低,最后明智地住了口,却对她促狭地一笑。
寄柔努力调整着呼吸,平淡地说道:“你不是答应我,再不来找我了吗?偷窥人家内院,要不要脸?”
“咦,我没有偷窥呀,是庆王世子请我住在隔壁的。”虞韶故意用委屈的语调说道,顿了一顿,那双眸子又暗了下去,他怏怏不乐地说道:“这是最后一回啦,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呢?他等了一瞬,希望寄柔能追问自己。结果自然是失望了,寄柔把鸽子捡起来,顺了顺它脑瓜上的羽毛,完全没有冲虞韶看一眼。虞韶心里苦涩,却自己安慰自己:这样是最好啦,否则等公子来了,发现她在徐府,那可大大不妙。他私心里,自然是但愿陆宗沅永远也不晓得寄柔的踪迹的。
于是虞韶挤出一丝笑容来,半是不舍,半是期待地说道:“我等明年再来看你。”说完,因记起曾经也在墙头和她说话的样子,便故意将身子一晃,双臂在空中一挥,叫道:“哎哟,我要摔下去了!”两只眼睛急切地看过去,却见寄柔抱着鸽子,充耳不闻地往回走了。他心里一难受,什么都忘了,狼狈地跌在了椒园的地上,然后黯然伤神地坐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了。
承钰挨的这一顿打,着实是生平少有的凄惨。被徐敞抽了几十鞭,从脊梁到大腿都抽得稀烂,尚来不及敷药,又和承辉弟兄两个在祠堂里水米未进地跪了整日。被小厮从祠堂抬出来时,承钰那一张脸白如金纸,真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傅夫人平日里多镇静的性子,这会也发了急,扯着徐敞要和他拼命,徐敞当着下人的面,颜面尽失,于是软硬兼施地把傅夫人劝进了内室,这才指着傅夫人,跌足说道:“你莫要胡搅蛮缠了!朝廷里近来风声不对,承钰再多捅几个篓子,恐怕连我顶上的乌纱都不保了!”
傅夫人停了眼泪,疑惑地说道:“你不要虚张声势地吓唬人。怎么风声又不对了呢?”
徐敞愁眉不展地说道:“你们内宅里的妇人,哪里知道那许多––听说前几日愍王妃跌了一跤,怀的那一胎又没了……”
傅夫人果真被唬得面无人色,停了半晌,只说了一句:“造孽呀。幸而咱们娘娘不曾怀过胎。”
“便是怀了,又哪里养的住?”徐敞摇头晃脑,一只手抖着,连胡须也不慎揪下来几根,顿时疼的“嘶”一声,情不自禁地便叹了一句:“眼睁睁的,我们大梁的龙脉要断绝了呀!”
傅夫人也跟着落了泪,只是到底记挂着承钰,于是说道:“只是你也不该把他打的那样重,万一打坏了,咱们家……”说着便泣不成声了。
“朝廷里耳目众多,打自然也不是白打的。圣上总看得见。况且眼看着良王世子要扶棺进京了,若是有风言风语传进他耳里,恐怕连圣上也要面子旁落。听说那个人可是心狠手辣,暇眦必报的––因此索性拿咱们家杀鸡儆猴了!”
“呸!你才是鸡!”傅夫人不快,只是也不敢把怒气冲着皇帝发,只得冲徐敞唾了一口,算是出气了。
两人说完话,傅夫人便急着去看承钰。绕过屏风一看,见榻前除了丫头,又有徐母,徐大公子承萱,忆容,何氏,又有罗夫人,忆芳和宋氏,都团团簇拥着。承钰只是昏睡不醒,傅夫人便上前去在他额头上一碰,又在脸颊上一碰,见不甚烫手,遂把心放下来一些,只是眼泪如滚珠似的,纷纷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忆容和何氏也别过脸去拭泪,承萱因在军中任职,见惯了血雨腥风,如今见家人兴师动众的,那一张惯常肃穆沉稳的脸上便带了几分无奈,从人堆里抽出身来,领着太医往书房去了。
剩下这一群人,久久地不散,索性围着傅夫人,就在承钰的病榻前说起话来,有怪徐敞下手太重的,也有埋怨庆王世子带坏了承钰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罗夫人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同徐母说道:“我看承钰的病根,还在贪玩爱热闹上––倒是该赶紧给他娶个媳妇进门,恐怕他自此就安生了!”
徐母见罗夫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十分诧异,然而这会心浮气躁的,也不曾他想。低头琢磨了一阵,便点头道:“你这话说的有理。”
见徐母和罗、傅两个夫人说起承钰亲事,忆容、忆芳和几个丫头们都红着脸走开了,走到屏风背后,却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听了个仔细。因此不过几天功夫,承钰要定亲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在徐府上下几百口人之间传开了。唯独他自己,因为一直在房里养病,半昏半醒的,连丝毫风声也不曾听闻。
转眼到了正旦前夕,百官来朝,诸王觐见,徐敞在书房里与幕僚通宵达旦地,将一篇贺表写得花团锦簇,呈交御览,很得了几句褒奖,宫里几番赏赐下来,徐府上下都自觉面目有光,喜气洋洋的了。傅夫人便趁机和徐敞提起了要替承钰定亲的事,徐敞只是摇头,连声道:“不可,这畜生只知胡闹,身上连个功名也没有,日后也不见得有多大进益,岂不耽误了人家女孩儿?”
傅夫人一听徐敞贬斥承钰,便不由的要生气,说道:“咱们家原本也不靠他去博那个功名,谋那个俗利。再说,怎么就耽误人家女孩儿了?是咱们定国公府门第不够呢,还是我这个婆母刁钻可恶呢?还是我钰儿相貌不好,性子不好?”
见徐敞仿佛有些认同的意思,傅夫人又将罗夫人那一句话说给他听了,“男孩儿不成家,就总是那个孩子脾气––成了家,有个媳妇管着,兴许就好了。”
徐敞深以为然,沉吟道:“一时半会的,哪能仓促就定下了,总也得相看个三两年。”
傅夫人一听这话,喜上眉梢,忙将这四五年间耳闻目睹过的,门当户对的小姐们纷纷列举了出来,既有王府、郡王府的郡主们,又有宰辅、阁老家的千金,徐敞听了,挨个否决,笑着说道:“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你这些都门第太高,恐怕不是良配,莫如从四五品官宦家选一个教养上佳、性情贞静的,配咱们家这个魔星,也是绰绰有余了。”
因见傅夫人那个表情,是极不情愿的,徐敞也懒得再听她啰嗦,便敷衍道:“承钰的亲事,到底得老太太点头,你不如把你这些张家小姐、王家千金去和大嫂子商量定了,再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也便是了。”
“她?”傅夫人嘴角边一丝刻薄的笑纹,因始终记得这事情是罗夫人怂恿的,便顺口道:“谁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头一个仆妇走了进来,说道:“大奶奶娘家来人了,说要接秀姑娘家去,这会儿被老太太请进花厅里说话了,老太太说,请夫人也去陪亲家客人坐坐。”
傅夫人便忙换过一件见客的衣裳,往徐母上房里来了。
因宫里循前朝旧例,腊月二十四到正月二十五间,在丹墀前放花炮,扎鳌山,徐府便推后一日,自祭灶完后的翌日,也整宿得放起了花炮,徐母年纪大了,虽然爱热闹,也难免被扰得夜里不能安睡,早上便起得迟了。何家的人到徐府时,便是罗大夫人在上房花厅里陪着说话,何氏领着丫头在旁服侍。寄柔和忆容、念秀三个人却立在院子里交头接耳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眼圈都红红的。
见傅夫人来了,忆容先甩开手,走过来,把身子一扭,娇声说道:“娘,秀姐姐说今天就要走,怎么劝也劝不住,你帮着多留她几天吧?”
“今儿二十五了,你秀姐姐也急着家去过节,留不住了。”傅夫人说着,把念秀也拉进怀里来,摩挲了几下她的发顶,说道:“好孩子,过了节再来。”撒了几滴泪,便往花厅里去了。
忆容几个只得又恋恋不舍地说了一席话,因听说傅夫人留了何家的人用饭,忆容便提议道:“有这个空当,咱们看看三哥哥去!自他卧病,柔姐姐还没去看过他哩!”念秀也答应了,说要去向三爷告辞。
寄柔拗不过,只能被她们两个半推半拉地往承钰的院子来了,心里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似的,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及至踏足他那个院子,见一群穿着簇新的釉绸袄子的丫头们,拿了拂尘洒扫的,往窗子上贴“万象更新”年画的,还有几个小厮抢着放二踢脚,又把一串药线串的炮仗绑在猫尾巴上,追着用火捻子去点的,人声夹杂着猫叫,真正热闹喧天。承钰搬了一个美人榻在檐下,用绣褥铺的厚厚的,人躺在上头,正用手捂着耳朵预防着被炮仗震呢。
忆容叫了几声,也不见他转头,于是上去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大声道:“三哥哥,你聋了?”
承钰支起上半身来,扭过头一看,脸上带着几分惊讶,连捂在耳朵上的手也不觉放下来了。恰这时候炮仗被点着了,“噼里啪啦”一阵震天价的巨响,寄柔只看见他被一袭宝蓝长安竹潞绸袄子衬得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张嘴一开一合地动了几下,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神态里却有些傻气的欢喜似的。她便也忍不住报之一笑,低头碰了碰衣襟上的蝶恋花金纽扣儿,又把衣襟忍不住掸了一掸,再抬头看时,见炮仗终于烧完了,那只猫惊魂未定,一纵身窜进了承钰的怀里,出其不意地,险些撞到他下巴上,承钰这才回过神来,忙一仰脸,把它拎着脖子挪到膝头,在下颌上用指头搔了一搔。
承钰把猫放在地上,浮着声音说道:“稀客稀客。”一边将手一抬,请她们三个进屋里说话,自个人撑着美人榻立了起来,小厮见他脚下有些虚,正要上来扶,承钰眼睛一瞪,把人给哄走了,然后自己亲自撩起帘子,口中仍旧絮絮道:“请进请进。”
忆容三个都憋着笑,待进了房里,齐齐笑得捧腹。承钰不明所以,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干脆也不管了,从丫头手上的红漆小托盘里先取了一个貂蝉拜月的斗彩小茶盅递到寄柔手上,停了停,又取了一个燕语春风的递给念秀。忆容见了,十分不乐意,连声问道:“我呢?”承钰便要笑不笑的,把最后一个塞进忆容手里,说道:“请姑娘用茶!”
忆容捧起茶碗一看,见上头是青花绘的钟馗醉酒,便脸一拉,气道:“怎么她们两个不是美人,就是花鸟,偏我是这个?”
承钰振振有词道:“为长者尊,你最幼,自然只能用这最次的了!”
忆容笑道:“为长者尊,好么!秀姐姐最长,做什么要先奉茶给柔姐姐,嗯?”
承钰语塞,顿了一顿,方微笑道:“柔妹妹是头回来,自然不同。”
念秀听着他们两个斗嘴,只觉得有趣,不时会心一笑,待到了最后一句,听承钰那语气,简直有些哀怨似的,房里三个人,齐刷刷地都看向了寄柔,寄柔哭笑不得,只能把茶碗一撂,起身对着承钰深深福了一福,说道:“这些日子忙,没来探病,三哥哥见谅。”
听到“病”这一个字,承钰肩膀一耸,仿佛从脊梁到后腰都痒了起来,只是动作也不敢大了,只能略微挪一挪身子,脸颊上热热的,说道:“你不来……也好。”说完,急欲将这个不大光彩的话题略过去,便对念秀说道:“听说你今天就走了,只是我最近也出不得门,恕不能远送。”
“柔姐姐不来看你,怎么反倒是‘也好’了?我和大嫂、二嫂、秀姐姐来看你,难道是‘不好’了?”忆容却不肯轻易放过她,连珠炮似的反问了一串。
承钰被她气得牙痒,不客气地说道:“不错,你来看我,就非但‘不好’,简直是‘非常不好’!”因想要借着之前说的亲事吓唬吓唬她,忽而又想起念秀的伤心事,遂强忍住了,谁知忆容反而先一步嘟囔了起来:“媳妇还没进门,尚且这样,等进了门,可没有我们的活路了!”
承钰一愣,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忆容却傲然地把脸一转,不肯再和他对话了。念秀自然只是装傻充愣,承钰便往寄柔脸上看去,见她已经许久不曾开口了,只在蓝绣花缎迎手靠背坐褥上一下一下地抚弄着,眼睛盯着外头的盘丝堆绣挂帘,有些灵魂出窍似的。兴许是察觉到静了,她睫毛一扬,忽然一笑,说道:“幸亏我今儿来了,否则等嫂子一进门,兴许就不许咱们踏足了,也兴许这混天魔王的洞府从此就立起规矩了。”那语气,很遗憾似的。
承钰眉头皱的更紧了,问道:“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打哑谜呢?我怎么不知道咱们家什么时候要多一个嫂子了?”
寄柔抿嘴一笑,说道:“三哥哥你真是‘当局者迷’了––前几日你昏睡着不醒来,老太太和二夫人已经替你议定了一门亲事,翻过年就要娶进门了。咱们家不就多一位嫂子了?”
忆容和念秀情知寄柔是在逗他,也不揭破,都笑着看承钰如何反应。承钰此时心里早乱了,想要拔脚去傅夫人处问个清楚,又怕轻举妄动再落个不是,只能沉着气坐了,面容一肃,说道:“一个两个的,说起亲事来也不害臊的,幸亏是在自己家里,以后可不许这样口没遮拦了。”只是那气势早已弱了。
寄柔再忍不住,用手帕将脸一遮,“嘻”一声在后头笑起来。承钰一呆,抢过来把寄柔的帕子扯开,指着她的脸笑道:“果然是诓我的,是不是?你比二妹妹还淘气了!”
寄柔扯了一下,没扯动,眼睁睁地看着帕子被承钰攥在手里不肯撒手了,她玉颜微酡,作势从手边的锦盒里抓了一把果子,扔了他一下,笑着说道:“我是在替二妹妹报仇呢,还不把东西还我……”
承钰哼了一声,把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做出一副恕不归还的神态。
念秀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说要走,因她的丫头早将行李箱笼都装好了,这一说走,便是直接出了徐府,等闲不再回来了,忆容与寄柔都拉着她的手哭了一回,忆容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说道:“秀姐姐走了,三嫂子也要进门了,以后就只剩下我和柔姐姐一处玩了……”被承钰在胳膊上拧了一把,叫了一声,便去追打。
寄柔和念秀先出了门,走在院子里,念秀回过身,将寄柔又端详了几眼,没头没尾地说道:“柔妹妹,审时度势,量力而为,别跟我似的,错付了痴心啊!”寄柔笑容一凝,就见念秀的手从她手里滑下来,往外头走了。
念秀这突然的一离去,从徐母到傅夫人,再到忆容,都有些伤心惋惜,再加之徐母连日劳累,身上又不好,原本说定的家宴也不必开了,各人在自己院子里随便吃了。寄柔才用过饭,漱过口,见望儿领着一个承钰身边的丫头,叫做定春的,捧着一个黑漆彩绘的精致盒子进来了,嘴里说道:“柔姑娘已经用过饭了?这是三爷给你送的,可惜送迟了。”
定春说着,把盒子放在案上,揭了开来,见里头是一道炸铁脚小雀儿。定春说道:“三爷说:兴许是为着秀姑娘走了,府里连厨子都伤心得怠慢了,做的饭菜没几样能入口的,就这一道炸雀儿还有些滋味,送给姑娘下饭吧。”
寄柔莞尔,笑道:“多谢你三爷了。放着吧。”虽不吃,也难免多瞧了几眼,见是用一个青绿哥窑葵瓣口盘盛着,便笑道:“怎么用这个装了,红红绿绿的,不知道好不好吃,倒挺好看。”
定春笑道:“姑娘你这话可问对了––才刚我出门本来也不晚,就是三爷,一时拿了一个填红釉瓷的,说油腻腻的的,便是有胃口,看了这个器皿,也没胃口了,换了一个宣窑青花白地的,又说白赤赤,没滋没味的,折腾了半晌,才找了这个出来,可不,来又晚了。”
望儿在旁边听得咋舌,说道:“你们三爷名堂可真多!”
“要么怎么是三爷呢?”定春笑着说完,把盒子留着,人便告辞了。
寄柔见承钰如此盛情难却,恐怕自己不吃,明天他见面了,又要问起来,于是用银箸拣了一个吃了,剩下的叫望儿拿去和几个丫头分食。恰杜氏也进来了,眼睛在食盒上一瞥,又走了出去,端了一碗汤进来,用食盒盛了,塞到望儿怀里道:“这个也给三爷加菜,前几天院子里落了只鸽子,我才炖的汤,治他那背上的伤最好,赶紧送去吧!”
望儿支吾着,依稀觉得杜氏这话大概是不能当着三爷的面说的,于是偷瞄寄柔,见她也是颔首准了,于是便抱着食盒出去了。她一走,寄柔便绷不住笑起来。杜氏在寄柔身边坐了,目不转睛地将她看着,终于语重心长地叹道:“柔姐,嬷嬷只叮嘱你一句话:你从徐府嫁出去,徐府就是你娘家,以后不论什么事,都有徐家人替你做主。可你要是嫁进来––自古婆家是仇家,以后要是有个好歹,谁还替你做主呀?!”
寄柔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垂头没有做声,杜氏又劝道:“还是听嬷嬷的话,找个寻常人家嫁了,你以后底气也足些……”
寄柔仍是不答话,两人沉默地对峙着,见望儿走了进来,说道:“姑娘,三爷让我跟你说,他今晚得跟着二夫人出门,兴许得几天才回来。”
寄柔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却只是将嘴一扯,强笑道:“他出不出门的,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望儿满脸兴奋,小声说道:“听说二夫人是和二老爷闹了一场,才气得要回娘家!”
“闹什么呢?”
“二夫人今天在福袋里看见一张拜帖,是良王世子送的!原来二老爷先头使人去良王世子下榻的驿站先投了名剌,因此人家才着人送了拜帖来……二夫人一看见,当场就和二老爷翻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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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韶走进驿站的厢房里去,看见陆宗沅手里仍是拿着一个大红底子泥金字的帖子,翻来覆去的看着。帖子也不甚奇特,上头书写了“徐敞”两个大字,金钩银划的,把整个七寸长、三寸宽的名帖都填满了。赵瑟就竖手立在下头回话,才说到一半,见虞韶回来了,忽然就把话头刹住。虞韶一看到那个斗大的徐字,就跟百爪挠心似的,哪还肯走,装模作样地拿起一只掸子,在案上磨磨蹭蹭地往东拂一拂,又往西拂一拂。
拂了一会,才听见陆宗沅那一道温和低沉的声音,对着赵瑟道:“你继续说。”
“是,”赵瑟便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徐敞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出身翰林,前朝时就做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梁废帝钦点的次辅;徐敞的兄长徐敬有先定国公恩荫,又有女侍君,因此被赐了一个翰林出身。徐大公子曾做过石卿让手下管运参将,充任金陵守备,在金陵之围时和程将军交手,伤一腿、一臂。去年徐敞起复,进内阁时,皇上就将徐大官复原职了。”
“徐家还有两个男丁呢?”
赵瑟轻蔑地答道:“都是满肚子草的绣花枕头,不值一提。”
“公子。”虞韶按捺不住,终于插嘴道:“公子要见徐敞?”
陆宗沅把徐敞的名刺往拜匣里一撂,身子往后一靠,闲闲地说道:“若有时间,也未为不可。”
虞韶暗暗地心焦,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咱们是来朝贺,最迟下月就得返程。朝中文武百官这么多人,哪一一见得过来若是无故滞留,恐怕皇上猜疑。”
陆宗沅眸光一闪,看着虞韶,脸上神色虽然是和气的,那和气里莫名透了丝凉意。虞韶心里一紧,只觉得自己拿着掸子的样子甚是可笑,忙放在一边,恭恭敬敬地站着不再开口了。
陆宗沅便道:“赵瑟,你先下去。”
等赵瑟退下了,陆宗沅睇视了显得浑身不自在的虞韶一会,忽然说道:“怎么,怕我去徐府见到冯寄柔?”
虞韶呼吸一窒,想要否认,却又不敢去看陆宗沅那犀利的目光,只得把头低了下去,讷讷地说道:“我……没有。”
陆宗沅见虞韶仍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陡然便来了怒气。他这个人,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因此也只是冷冷地一笑,说道:“当面撒谎!你以为你这一个月在金陵干了什么好事,我都全不知道吗?”
虞韶见隐瞒不下去,也只能放弃了,沮丧地问道:“那你早就知道她在金陵……”
“徐敬的夫人和冯宜山夫人是嫡亲的姐妹,我怎么不知道她在金陵?”
虞韶心里突突地跳,不由自主又问了一句:“公子早就知道……那你无意再去找她了?”
那迫不及待等他回答的神情,既有期待,又有担忧,星眸里有亮光点点地闪着。陆宗沅悻悻地,也不忍叫那点点的星光暗淡下去,于是随口说道:“我连她相貌都不记得了,还找她做什么?”见虞韶脸上转忧为喜,陆宗沅冷哼一声,说道:“先别急着高兴––你把篾箱里那一只青花瓷箭筒拿过来。”
虞韶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开篾箱,把箭筒呈给陆宗沅,看着他从里头倒出一只箭来,箭头还染着暗红的血迹。虞韶面容一肃,说道:“这是王爷遇刺时,太医从他身上取出的箭。”
“你善使弓,就来看看这只箭和王爷扈从寻常用的箭有何区别?”
虞韶便仔细将那一只箭前后左右都看了,最后指着半残的箭羽说道:“这只箭羽是火鸡羽做的,王府侍卫的箭羽都是野鸡和雕翎的羽毛做的。”
“还有呢?”陆宗沅催促道。
虞韶琢磨了片刻,又说:“箭羽的底部在粘贴时和箭身是平的,但顶部有约一寸的偏移。这种箭发射时会在空中旋转,杀伤力就更大……这个刺客,极善使弓箭,这个粘法也不多见。”
陆宗沅微微一笑,将箭重新投回箭筒里,拿一个手巾揩了揩手,施施然地说道:“两年前冯寄柔中箭时,那只箭羽也是这样粘的。”
这句话不啻一个惊雷,震得虞韶半晌做声不得。等到脑子里那一阵阵眩晕过去了,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这个刺客……和冯小姐也是有仇……”
“不是有仇,是有旧。你在紫金山上放走刺客那晚,不就碰见了冯寄柔?”
虞韶这时候早把来龙去脉都理清楚了,一想到被冯寄柔所惑,又放走了此刻,对她便是又惦记、又怨恨。心情复杂之极,对着陆宗沅倒真是心悦诚服了,便正色答道:“是,公子,我错了。”
“不知者不为罪。”陆宗沅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个刺客武艺高强,不在武林,便在行伍,冯宜山便是武将,想必他曾经就在冯宜山的麾下了,和冯寄柔相熟也是寻常。因此这个刺客的踪迹,还是着落在冯寄柔的身上。”
虞韶心神不安地说道:“我去问她……”
“你不许去,”陆宗沅坚决地摇头,“别忘了我曾经跟你说过,那个女人你不许去碰,这句话到现在仍然不变。”
虞韶从颧骨到下颌构成一道紧绷的线条,这让他那张明媚的、少年的脸庞,猛然变得阴郁起来。他急急地喘息,用痛苦的声音大声说道:“公子,为什么?”
“因为你一见她就昏了头!”陆宗沅“呵”的冷笑了一声,“不信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虞韶,我对你的纵容可是有限的!”
虞韶鼻子一酸,险些眼泪就夺眶而出,他将脖子一扬,拼命忍住了。拳头在袖子里攥了许久,才慢慢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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