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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敞自接到了陆宗沅的帖子,日夜难安,连带着整个徐府也慌张起来,因傅夫人缺席,罗夫人便自认为到了大展身手的时候,着力选了几个能干的仆妇,日夜带着丫头们涤尘扫灰,布置花厅,又听闻陆宗沅精通文墨,所以连寄柔房里墙上挂的那一幅梁废帝御赐的山水云图都取了来,挂去了徐敬的书斋。忙乱了两三日,陆宗沅大驾迟迟不至,徐敞在朝中打听了,方知这拜帖是各家府上都收到了,只是他贵人事忙,又在孝期,到底来与不来,就做不得准了。徐敞也自没趣,遂命人亲往妻舅家,把傅夫人又请了回来。
傅夫人和着承钰两个,一回了徐府,各自换洗,去拜见完了徐母,承钰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招手叫来一个丫头,问道:“柔姑娘这两天可好?”
那丫头答道:“不知道,姑娘有一阵没来了。”
承钰想了想,便要走,被傅夫人把手腕一拉,就强行领回自己院子里了。屏退了左右,傅夫人将承钰耳朵使劲一拧,骂道:“嫡亲的妹妹也不问一句,倒关心人家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你是糊涂了?这两天可不许再和那些人厮混了!快要娶媳妇的人了,你多少老成些。”
承钰一听,又是这个娶媳妇的话,早就恼了,于是捂着耳朵离傅夫人远远的,惫懒地笑道:“我这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家小姐能看中我?娘你别费那个心了!”
这句话,正说到了傅夫人的心坎上。她虽然是和陆敞置气回的娘家,这几日也没闲着,托娘家嫂子的口,把城里合适的人家打听了个遍,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连带着对忆容的亲事也忧虑起来,以至于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心慌意乱的。这会心事上来了,也把承钰给忘了,只顾着忖度。忖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道:“若不是秀儿有先头那一桩婚约,论性格相貌,倒也是良配。”只是如今又闹了一出退婚的风波,却是万万不能了。思来想去地,没个主意,一抬头,却见承钰早跑的没踪没影了。
承钰出了门,本心是要去看寄柔的,只是临了想起傅夫人的话,也怕自己着急慌忙地露了行迹,于是脚下一转,先往忆容的院子里来了。谁知忆容的丫头说道:二姑娘去柔姑娘那里了。承钰一喜,脚下生风地往寄柔的绣楼上来了。上得楼来,叫众丫头禁声,自己扒着窗子一瞧,看见寄柔和忆容、忆芳三个人扯着一张画了八仙过海的红绡纱,往一个细篾条扎的灯笼骨架子上罩呢。忆容和忆芳自不待看,只两只眼睛去端详寄柔,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一缕青丝挂在衣领上,搔着雪白的玉颈,微微颤着,惹得他心里十足痒起来,于是故意忿忿不平地想道:我卧病在床半个月,也不见你来看我,如今一听说你病了,我就立即来看你了,何其不公?虽然这么想着,到底压抑不住喜悦,嘴角一翘,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说道:“好呀你们!有好玩的,也不叫上我?”
三人一回头,都笑起来,说道:“玩耍取乐的行家回来了!”忆容偏不肯让承钰讨了巧去,便在脸上一划,笑嘻嘻地说道:“这都是女孩儿玩的,你也要来晚上我们去看灯走百索,你跟着吗?”
承钰道:“不是看灯就是走百索,年年不变的,有什么好玩今晚上秦淮河边舞龙舞狮,从夫子庙舞到桃叶渡,我也去舞给你们瞧瞧。”
忆容故意要惹他生气,于是笑道:“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今晚出去厮混,也不怕和那个什么良王世子撞个正着,回来又得挨一顿打。”
承钰鼻子里出气,不肯再去理忆容了,脚步一挪,也取了一个锦杌,在寄柔和忆芳中间坐了,看她们糊灯笼。
寄柔为着那天杜氏说的一席话,对承钰难免又淡了几分,于是把灯笼往忆芳面前一推,说:“三妹妹糊吧。”说着就要起身,手一扶案,被篾条上的毛刺扎了一下,抬起来一看,见一滴殷红的血珠子沁了出来,她便下意识地“哎呀”一声,承钰早慌不择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帕子给她捂在手指上。寄柔道声谢,垂眸一看,见那方帕子不就是当日被他赖去的那一个心里不知为何,一阵热一阵冷的,无意识地把帕子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搬个椅子坐在那个掐丝珐琅铜火盆旁边,看了一阵,忽然把帕子取下来,扔进火里去了。
承钰早在她后头看了半晌了,见状,他“咦”一声,抄起手边的铜箸子,要把手帕挑出来,手忙脚乱的,一堆火星子嘣出来,他“啊”一声,扔下铜箸,一手捂着脸颊,蹙眉不语。
他这声惊呼,连忆容和忆芳都惊动了,忙过来扯着他的手要看,承钰也不放手,拉拉扯扯的,那方帕子上绣的海棠花儿也被火舌一点点舔舐了。承钰心下不快,却也只是一笑,问寄柔道:“柔妹妹,你得赔我!”
寄柔心想:这是我的帕子,我自己烧了,与你何干?只是当着忆容和忆芳的面,也不好明着质问承钰为何要把人家的手帕私藏,于是讪讪地说道:“一个手帕子,三哥哥气量这么小?”
“何止一个帕子?”承钰放下手,指着自己脸颊,说道:“这是什么?”
寄柔也仔细一看,见只是被烫了一个小红点,既不起泡,也不破皮。她凑近了看时,承钰眼里就浮起笑意来,余光扫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又闻一阵甜香自衣领里透出来,被那火一烘,醺人欲醉。他心里一荡,脱口而出道:“你和二妹妹三妹妹去看我舞狮,就当赔罪了!”
寄柔哭笑不得的,犹豫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内秦淮河畔,从夫子庙到桃叶渡,连亘十余里,尽数成了灯海。因游人如织,马车寸步难移,徐府下人便备了几乘轻便的肩舆,由寄柔三姊妹们坐了,穿过挤挤挨挨的游人,在桃叶渡的渡口边停驻了,然后各自帮对方检查妆容,一看之下,都是愣了,原来方才被那么一路挤着,发髻也毛了,衣裳也皱了,荷包掉了三两个,连鬓边别的珠翠闹蛾、玉梅雪柳都不知何时悄然滑落了。虽然惋惜,也不过那么一瞬,神魂立即被辉煌街景慑走了。这一夜的桃叶渡,何其绚烂。那渡口沿着石栏,迤逦挂了成千上万的灯笼,五色琉璃的烛光灿然,又有纯白玉的冰清玉洁,宝光花影,香尘掠粉。然而最盛的,还是绡纱油纸糊的洒金大红灯笼,被看不见的系绳悬在空里,由点成串,由串成面,终究成了一团巨大的、浓重的红云,把夜色驱散,倾头盖了下来,又在目光尽处曲折一合,把一派绚丽的盛景严丝合缝地笼罩在了里头。间或的一个晃眼耀目的花炮“啾”一声打着旋儿飞窜上天,惊得人群退散,你踩了我的绣鞋,我拽了你的罗袖,都来不及抱怨,只急急地往天空里瞅去,一时露台上的锣鼓喧天的杂戏也收音了,小摊上的食客捧着的瓜藕糖酪的碗碟也撂下了,只屏气凝神,等了一瞬,见那花炮在夜空里炸了开来,登时撕破了红幕,显出了星河,被一把散开的灿灿金光照得亮如白昼,随即又迅速地被暗红的光围了上来。众人先后发出“哦呀”一声怅然的叹息,人群犹如一*的浪一般,夹杂着锣鼓、歌声和吆喝,还有几千只蚊子般的嗡嗡作响中,又开始涌动起来。
忆容性急,早已在河北岸贡院街的那一棵歪脖柳树下翘首期盼了许久,一听见铙钹“铿锵”地响起来,就拎着裙子跑回肩舆停驻的地方,欢喜地叫道:“来了来了!三哥哥来了!”
寄柔和忆芳也忙极目看去,不见其人,先闻得一阵“嘁哩锵啷”的锣鼓声,远远地自贡院街过来了。不过片刻,一黄一绿的两尾巨龙,也摇头摆尾地,自人群自动分开的那个缝隙里,扭动着身子挤过来了。龙尾巴上,又牵引着十几队杂戏,有男女竹马,旱地划船,又有踏跷扑旗,狮豹蛮牌,看得人目不暇接。
寄柔一阵的眼花缭乱,因那舞龙的人,个个都是穿着大红掐黑边的短打,看不见面目,只见半截扎起的裤腿和芒鞋,在地上如鼓锤般前后左右飞速地点着。又眼尖地瞅见人群里有华服丽饰的男女,便窜上去极尽阿谀地打个转,自然便得了几袋的赏钱。等到那舞狮近了,寄柔被震得耳朵发麻,才抬起手要捂着,就见那一条绿龙就地打了一个滚,扭到眼前来,把脑袋一歪,铜铃大的眼睛一扑闪,有个人脑袋从里头闪了出来,却是笑容满面的承钰。
他呼吸不匀地叫了声:“柔妹妹!”嘴里哈了一口白雾,也不知是冷的,还是乐的。
寄柔被那口气喷到脸上,忍不住便把脸一偏,笑个不停,胳膊被忆容扯了一下,提醒道:“快赏呀!”
寄柔身上的荷包早就掉了,才一迟疑,见承钰也是两眼闪亮地等着,她便福至心灵,把襟口那个蜂赶菊的金纽扣拽了下来,冲他一抛,承钰一愣,见别人来抢,慌忙地接住了,紧紧攥在手心,正要说话,却被人在龙尾巴上一扯,便跌跌撞撞地被拖走了,只是面上还不甚情愿似的,一步三回头地回望。寄柔等到他走远了,才趁人不见,摸了摸耳垂,只觉得滚烫如火,那微敞的领口被一阵冷风吹着,毫无寒意,反而浑身热气上涌,昏昏沉不知何往了。
等脑子清醒了,又有些后悔,因觉得自己方才那个举动,兴许是显得轻浮了,于是抚着领口,背过身去,靠在石栏上,眼睛漫漫地往河面上一扫,正见随波荡漾的无数只画舫中,有一只在灯笼半明半昧的影下,小窗上垂挂的水晶帘“哗啦”一声被人从里头拂开,有一个穿白的身影,从里头露出来,忽的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了片刻,举了举杯,影影绰绰的,也看不清眉目,只感觉他是笑了一笑。
寄柔顿时便被定住了。
隔了半晌,一阵恍惚中,身子被忆芳憾得前后晃个不停,寄柔终于大梦初醒般,只是耳朵里嗡嗡直响,也不知忆芳说了些什么,也不管回应,拔脚就往肩舆的方向去了。忆芳追了上来,问道:“柔姐姐,咱们要回了吗?二姐姐追去看舞狮子了!”
“你等着她,我头疼,先家去了。”寄柔说着,脸色白得渗人,只是被红影照着,不大看得出来。忆芳便又追上去,把她拉得一个倒仰,急急说道:“柔姐姐,我好像看见秀姐姐了!”
寄柔魂不守舍地,到底还没糊涂,便问道:“在哪?”
忆芳垫着脚,在人群里又看了一阵,只见人来人往地,哪有念秀的身影她便没精打采地说道:“我刚才分明看见秀姐姐在一个买灯的摊子前头,手里还拿着一盏琉璃无骨灯在看呢,身上还穿着妆花缎的衣裳……兴许是看花眼了,秀姐姐的家离金陵几百里的路呢。”
寄柔在她找人的一阵,身上回暖,脑子也冷静下来,于是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叫了你容姐姐,一道家去。”随即拖着忆芳,身子便往街市里去,隐匿进了人海,再回头遥遥一望,见那只画舫早不见了。她心头微松,越发急着要找见忆容,见那一只绿龙又舞了回来,便是一喜,放开忆芳小跑过去,再驻足一看,被龙身里横出一只手,在颈后一敲,就晕了过去。
未几,寄柔动了动微酸的脖子,醒了过来,见自己在一个漆黑无人的巷子里坐着,背后靠着墙,凉意透过衣裳传了过来。头顶的那半爿天,早已不复之前的绚烂,偶有一个花炮飞了上去,却倏的又散了,无人欢呼。巷子里极静,有一声声的犬吠鸡鸣。
眼前有一点微光,是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琉璃走马灯,他手指一拨,灯笼飞速地旋转起来,灯面上画的少年骑着白马,得得地奔跑。
寄柔动了一下,那个人便察觉到了,他放下手里的灯笼,走了过来。寄柔看见他生着一张似曾相识的细眉细眼的面孔,笑容可掬地打量着自己。
是赵瑟。他在,那刚才画舫上的人是陆宗沅无疑了。寄柔浑身冷得刺骨,手扶着墙,想要慢慢站起来,膝盖还没打弯,就被赵瑟一个耳刮子扇翻在地上。
“贱人!”他冷着声音问道:“两年前把你救走的那个人在哪?”
寄柔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然后用打颤的腿把身子支撑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两步之外就是巷口,外头就是桃叶渡。然而街市上早偃旗息鼓,人踪全无了。一颗星子挂在冷寂的夜空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秦淮河里的水“哗哗”地轻响着,偶尔有几只画舫还在水中央停着,喁喁的说话声零碎入耳。
已经到后半夜了。寄柔心想。她紧走几步,到了水边,待要呼救,忽然想起之前在画舫上看见陆宗沅,立马闭上了嘴。后面赵瑟早追了上来,脑门被快意的热血激得突突跳––曾经受的重伤,卧床半年的痛苦,全都算在了寄柔头上。他眼睛一红,上来抓着头发就是一甩,然后拖着人,连头都埋进了河里,还不断逼问道:“那个人去哪了?快说!”
冰冷的河水灌进了口鼻,寄柔呛得肺都快炸了,挣扎无果,才要昏厥,又被捞了出来,赵瑟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又甩了一个巴掌,问道:“他去哪了?”
话音未落,身后疾风将至,赵瑟忙侧身一躲,见虞韶冲过来,蹲身测了测鼻息,见她性命无虞,于是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指着赵瑟的鼻子恼怒地喝道:“你别碰她!”
“呸!”赵瑟唾了一口,插着腰道:“你当我想碰她?残花败柳,公子用过不要的,也就你稀罕!”
虞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着赵瑟,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怒火,像要吃人似的,又是痛心,又是愤怒,只是不愿意和赵瑟当街动起手来,于是一咬嘴唇,转身把寄柔拦腰抱了起来,只是举目四望,不知该往哪走。送去陆宗沅那里,他是潜意识的抗拒,留在街市上,又怕被人伤害,正要抬脚往徐府的方向去,见赵瑟赶上来将他一拦,急道:“你带她去哪?我话还没问完呢!”
虞韶怒道:“问话也不能在这,万一被徐府出来找人的侍卫看见了呢?”
赵瑟哼一声,正要说话,忽听河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心知是徐府的人找来了。要是和他们撞个正着,也是麻烦,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被陆宗沅追究他私自来寻仇的恶劣行径了,一指河上的画舫,说道:“上画舫!公子这会已经和萧大人说完话了。”
眼见得那一队寻人的侍卫已经赶了过来,虞韶抱着寄柔,一个闪身,躲在了石跺后头,赵瑟也跟了过来,在阴影里窥视着街市上的动静,虞韶却心思已经全然跑了寄柔身上去了,虽知道答应了陆宗沅不再见她,难免那一双眼忍不住在她苍白无色的面容上盯了许久,又笨拙地在她背心里隔着湿衣服拍了拍。寄柔吐了几口水,眼睛一睁,还未出声,玉虞韶眼疾手快地将她的嘴捂住,灼热的手心里,只觉得她嘴唇柔嫩,肌肤湿凉,他心里一跳,虽然浑身的不自在,手却半点不肯挪开,另一只胳膊则紧紧地箍着腰身,以防她挣扎。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了她愤恨的视线,心里一阵的难过。
这样傻傻看了不知道多久,忽闻赵瑟一声冷笑,虞韶忙不迭撒开手,低声说道:“没人了,你去叫船过来。”
赵瑟便走到岸边,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呼哨,打盹的艄公便将一叶小舟划了过来,两人带着一个虚弱无力的寄柔,乘了小舟,到了湖心,登上了画舫。
画舫里,陆宗沅才将萧泽送走––自两年前真定之围后,虽然有那一个赌约,陆宗沅却深知周帝不会拿临阵换将这种事视同儿戏,于是故作大方,一句话将赌约便一笔勾销了,萧泽面子得以保存,对陆宗沅倒多了几分欣赏,两人在金陵重逢,私下相邀,在画舫上说了一席的话。过了夜半,陆宗沅仍思虑重重地,只觉肩上微凉,才叫人取了一件氅衣来,就见虞韶抱着个年轻女子,后面跟着赵瑟,上前来了。
虞韶把人放下,沉默不语,陆宗沅将寄柔上下扫视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对赵瑟道:“我说你半晌不见人,原来是去干了这么一桩好事?既报了仇,还不送她回去?”
“……她还没说出来刺客的踪迹呢!”赵瑟嗫嚅道。
“不必了。”陆宗沅说道,正要吩咐赵瑟把人送回徐府,忽然的心念一转,见外头冷月如霜,清风送爽,原本和萧泽说话时,被那铮铮的琵琶声吵的头昏脑涨,这会倒莫名地清醒了,睡意消失地无影无踪。便觉得长夜漫漫,百无聊赖起来,于是挥一挥手,示意那两个人退下。赵瑟甚是机灵地退下了,走了两步,见虞韶还愣头愣脑地站着,于是上来把肩膀一揽,半拖半拽地也拉走了。
陆宗沅便解下氅衣,往她身上一盖。见寄柔一个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露在外头的肌肤上,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真有种汗毛直竖的样子。他明知道她醒着,却也不揭穿,眼睛从因丢了纽扣而敞开的领口到了脸上,见那乌眉秀眼的,模样并不曾大改,只是比起刚才在狮队前娇羞妩媚的情状,这一副落汤鸡似的狼狈样子,倒和他印象中的冯寄柔重合了。
陆宗沅便轻轻一笑,好奇似的,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她那犹在颤动的睫毛。寄柔蓦地睁开眼来,把那件带着男子熏香的氅衣扔开,两手撑着地,往后挪了一下,戒备地盯着他。
陆宗沅笑道:“好柔儿,别来无恙啊。”
这个亲昵的称呼,叫寄柔心里顿生一阵厌恶,她抓住领口,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们要找的人,我不认识,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说完这一句,寄柔便手在地上一撑,立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船舱外头走,因方才落了水,她这会衣裳都*地贴在了身上,不用去看,想也是曲线毕露了,又有那水珠子一路走,一路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舱里,寄柔全不在乎了,只一心想着:她不要在这个人面前。要再被他折辱,她宁愿跳进河里把自己淹死还来的干净––抱着这么个心灰意冷的念头,才走到门口,撩起那一道水晶帘子,抬眼一看,见明月挂在天上,月影倒映在水里,泠泠波光荡漾着,和忆容、承钰等人相处的片段,如今吉光片羽般,在脑子里回现,登时便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悲凉得难以自抑起来。
在她这一停顿的功夫,船身一荡,她脚下不稳,还没栽下去,被人横腰从后头一抱,就抱了回去。
陆宗沅把她完好无损地放在船舱里的一张竹榻上,榻上铺了厚厚的雪白的熊皮褥子,那皮毛柔软之极,有一只手指还长,寄柔鼻孔一痒,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在回来的这一路,也不踢打,也不做声,完全是一副虽生犹死的惨状,忽然接连的喷嚏一打,脸孔上犯了红,连身子也冷的簌簌发抖起来。陆宗沅这个人,自来是以柔克刚,对着仇敌也能谈笑风生的,于是耐心十足地,又把氅衣取过来,往她身上一覆,这回还往身下掖了掖边,又绑了系绳,把整个人,五花大绑似的,拘束在那里了。然后自己往小案几前一坐,沏了杯清茶,才呷一口,竟已凉透了,便皱着眉将半盏残茶倾在河里,又在船舷边往岸上看了一阵,回头问道:“今晚舞狮子那个少年郎,是徐三公子?”
寄柔牙齿打战,本来不愿意回答,却记起陆宗沅惯用的那些手段,只得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不是”两个字来。
陆宗沅看了她一瞬,笑道:“看来就是了。”也不在意,放下水晶帘子,走回舱里,亲自坐在红泥小炉前,温了一壶酒,倒出一盏来,送到寄柔的唇边,不待她反抗,有意要旧景重现似的,强行给她灌了进去,尚且和颜悦色地说道:“吃杯酒,驱一驱寒气。”
寄柔咳了一声,说道:“你不送我回去,明天城里告示一出来,就要满城搜捕了。”
陆宗沅幽暗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说道:“照你的语气,这位徐三公子倒是很把你放在心上。难道他也尝过你的滋味?”说着,用手背在她脸颊上轻佻地一滑。
寄柔一把将他那只作恶的手拍下去,只恨自己连头上的簪子也丢了,不然很可以像端姑说的:照着他的眼睛就是一下!
“你还是闭上眼睡一觉吧。”陆宗沅好心好意地劝她,“现在附近都是徐府的人,你这个样子被我送回去,万一被徐三公子看见,可是大大的不妙。”
“还能有什么不妙的?”寄柔也豁出去了,冷笑着对陆宗沅说道:“被人看见,我最多也不过是一死了事,你是良王世子,热孝在身,出现在这画舫上,难道就妙极了?”
“照你这么说,是不太妙……”陆宗沅笑道,正要再说,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寄柔果真也立即闭了嘴,神情紧张地聆听着外头的动静,陆宗沅目光往外头一扫,又往她脸上一扫,便淡淡地笑了。
不多时,赵瑟便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说道:“公子,是庆王府的人,要上来搜画舫。”
“庆王府?不是徐府?”
“是徐承钰去庆王府借的人。”
陆宗沅想了一想,从腰间卸下一个腰牌扔给他,吩咐道:“你拿去给他们看了,就说我船上有内眷,不便请他们上来。”
这样一来,公子在热孝时狎妓的名声不就传出去了?又是这个女人害得!赵瑟这时候倒恶意满满地,很想要把寄柔送到徐承钰面前去,叫他大开眼界。只是陆宗沅的命令,又不能违抗,只得拿着腰牌出去回话了。
寄柔只听得赵瑟和那些庆王府侍卫一问一答地,后来对方几声毕恭毕敬的“是”,人声便远去了。她闭上眼,一阵阵的寒意从背心里涌上来,心里却在自己安慰自己:跟着他也好,总有机会报仇了,等报完仇,再一死了之。这么盘算着,乍一见面所生的恐惧没了,反而平生一股勇气。
陆宗沅却若有所思地说道:“徐三公子对你倒好,生怕被徐家人知道,特意去借了宗海的人……可惜你一心一意地只想寻死,说不得要让他伤心了。”
寄柔反唇相讥道:“你还没死,我怎么能先死?”
陆宗沅朗笑,说了声“好”,又道:“生同寝,死同穴。我的乖柔儿盛情相邀,我怎么能不照做?”
寄柔听到生同寝那三个字,胃里一阵痉挛,恶心地要吐出来。于是把身子一翻,背对着他,不再吱声了。
结果这一觉,她竟然睡得极熟,再一睁眼,就见天光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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