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修
常洪嘉惊魂甫定,看到是魏晴岚,心中又是一阵感激。适才呛了水,人仿佛还在同江流搏斗,被魏晴岚拉著没走几步,就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那妖怪见常洪嘉脸色苍白,一身布衣不住地往下滴水,不由停了下来。虽未出言催促,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北边瞄去。
常洪嘉自然知道他急的是什麽,心里也想和他一道去找那和尚,偏偏又记著黑蛇的嘱咐,一时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犹豫许久,只得装作没看见魏晴岚满脸的忧色,明知故问道:“谷主,大师可是先走了?”
魏晴岚点了点头,顾盼之间,看常洪嘉冻得有些瑟缩,於是拿食指和麽指轻轻一擦,生出一团碧绿的火焰。本想塞到常洪嘉怀里,又想起他是人,会烫伤,便自己举著火,静静地蹲在一旁。
常洪嘉脸上免不了有些发烫,连连道谢,借著那点温度,用力拧著滴水的衣袖。魏晴岚一抬眼,正好看见这呆子通红的耳朵,嘴角笑意渐深,用腹语道:“等衣服干了,我们就去追人。”
常洪嘉“啊”了一声,木然坐著,许久才重新笑了一笑。魏晴岚第一次见他这样踟蹰,有些奇怪,小声问:“你怎麽了?”
常洪嘉不知道如何回他,木讷地又笑了一下,千思万绪之际,手指被焰苗烫了一下,痛得一个激灵,匆匆缩回手。
那妖怪也吓了一跳,当即把那团火挪远了些,然而等看清常洪嘉痛得皱眉的样子,又咧嘴笑了起来,伸手把常洪嘉脸上的水珠轻轻揩去。
那呆子几时见过谷主这样肆无忌惮的笑意,出了一会神,终於下定决心,要照黑蛇说的行事。原本以为还能再拖上一时半刻,没想到魏晴岚等了一阵,就有些心不在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後弯下腰,冲常洪嘉说:“上来,我背你。”
常洪嘉吃了一惊,看著魏晴岚扭头回望的侧脸,有一瞬间,又想惟命是从。只得一边默念“反其道而行之”这句话,一边退了两步,低声道:“不行,我还是自己……”
魏晴岚只当他还在客套,硬是把人拽了过来。常洪嘉被他一扯,不由自主地扑在那妖怪背上,还未从这肌肤相贴的震慑中回神,魏晴岚双手向後一搂,已轻轻松松地把他背了起来。
虽说蛇类体温偏凉,但背著浑身冰冷、还在往下滴水的常洪嘉,也冻得轻轻一颤,用腹语嘟囔了一句:“好冷。”
看著魏晴岚大步向前走去,常洪嘉脸色又白了几分,却不知如何让他停下来,只得不断地劝:“谷主,歇一歇再走吧。”
那妖怪一阵莫名,连连摇头:“正事要紧,不能再歇了。”
常洪嘉自是更加著急,渐渐挣扎起来。魏晴岚先前只道他是随口说说,直到此时,才知道这人句句认真,错愕地停下来。那呆子下到地上,扶著树干气喘吁吁地站著,一抬头,正对上魏晴岚探询的视线,心中陡然一凉,胡乱道:“谷主,先垫垫肚子再走吧。”
那妖怪一副不能苟同的样子,常洪嘉不敢看他,动身去拾干柴,等把柴火拢成一堆,却不知要煮些什麽。魏晴岚抱臂站在一旁,显是有些动怒:“现在可以走了吧。”
常洪嘉四下看了看,没看到什麽野味,还在硬著头皮道:“谷主先歇一歇,洪嘉去采几味药,和附近的村民换了米再……”
魏晴岚听得掉头就走,常洪嘉慌忙道:“谷主,洪嘉有要事要说。”
魏晴岚想到和尚独自涉险,早已心急如焚,听到常洪嘉改口,也未曾停步。常洪嘉追著妖怪走了老远,口中不断重复:“洪嘉确实是有要事要说。”
如此五六遍,魏晴岚才愤然驻足,回过头,用腹语道:“你说。”
常洪嘉再度口讷起来,早已习惯魏晴岚说什麽,他做什麽,反其道而行之、与那人争锋相对,比让他赴汤蹈火还难。
眼看魏晴岚又要走了,才急道:“洪嘉想问……”虽说是为了拖延时间,可一对上这个人,总害怕自己的言谈举止,有丝毫的不敬重。
“如果以後回了鹤返谷,能不能留在谷里,终此一生……都不娶妻,只给谷主斟茶送水……”
这些话,刚回鹤返谷的时候,明明已经问过一回魏晴岚。此时再问,心中的忐忑仍不能减去一分。
只要是对著这个人,无论什麽事情,仿佛都是奢求。造化生人,既然使人直立於天地之间,为何又要替每个人都造出这麽一尊高不可攀的神来。因他魂不守舍,因他诸般狂态,因他喜怒而喜怒。
自己对谷主如此,谷主对和尚亦是如此。只要一句首肯,便可心满意足,只要他一句话,便能定自己往後几十年的去从。
这些尘念,算要事吗 ?
魏晴岚听到这里,勃然怒道:“你要问的就是这些废话?和尚如果遇险,我会恨自己一辈子!我要去救人,你忙你的斟茶倒水去吧!”
说著,一甩袖袍,一个人向北掠去。常洪嘉站在原地,脸上犹挂著慌张拘谨的笑容。只要是对著这个人,无论什麽事情,仿佛都是奢求。
他的终此一生,不过是他的过耳风。
第二十二章 修
往北五十余里,山道渐狭,林木渐丰,不知不觉就入了迦叶寺的地界。
放眼望去,一座三人来高的劝善碑挡在山门正中。山间群松掩映,隐约可见一条登山石阶通向顶峰,由於山势极险,石阶几成直上直下之势,最陡之处,已无石阶可凿,仅有数道钉在石壁上的铁链,绷得笔直,穿入云雾深处。迦叶寺便建在云雾环绕间,山上j舍绀宇数以千计,四面百余峰,无峰不寺。
魏晴岚刚到碑下,就看见那和尚从山上下来,随行的六七名武僧,都面容肃穆。和尚看他衣衫被树枝刮破了十余处,右额角赫然一块淤青,愣了片刻方问:“蛇妖,怎麽这般不小心?”魏晴岚一眼望见他僧袍上血迹斑斑,气息竟是有些不稳,用腹语道:“我怕你出事。”
那和尚仿佛并未听见“你”字,答的还是寺中种种:“山上有我几位师弟在镇守,并无大碍。”说完,看魏晴岚满脸忐忑,又温声宽慰了几句:“同门都是x情耿直之人,看到你是妖,说不定会有些苛刻。你晚来一步,反倒是好事。”
魏晴岚低著头,揉了揉淤青的地方,想到自己之所以晚来一步的原因,心里依旧有些不快。和尚朝几位武僧叮嘱了几句,待他们各自散了,才孤身领著魏晴岚去巡山,期间说起这次迦叶寺大难,只道:“不知道何处来了一只魅虚,擅长蛊惑人心、附体成形之术。先前有弟子化缘回山,半道被他附身,一路跟回山上,闯佛殿,破罗汉阵,夺走了寺中供奉的佛器,直打到舍利塔下。”
“遇上他,g基深厚的僧人还能维持一线清明,定力不足的弟子,不免惹出许多麻烦。被他蛊惑的同门发起狂来,打又不能打,伤又不能伤,时间一长,便被魅虚吸尽功力,连方丈那几匹灵鹿也被他杀来取丹,”他见魏晴岚似懂非懂的,肃然道:“妖物这一趟得了不少内丹、修为,如今虽被打伤,逃往山下,仍不可掉以轻心。”
魏晴岚点点头,大致听清了来龙去脉。寺里的僧人个个都身负绝学,修为j深之人比比皆是,先前还在奇怪是怎样的妖怪,逼得诺大一座迦叶寺用焰火求援,唯独没有想到蛊惑人心这一点。
如此胆大妄为的妖怪,孤身一人闯入灵山,搅出惊天大乱,倒也算一种本事……
和尚说到这里,忽然开口道:“你不是去救常施主了?他人在哪里?”
魏晴岚一下沈了脸色,用腹语愤愤道:“我一个人来的,他在那里磨磨蹭蹭,我哪里顾得了他。”
和尚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沈吟道:“常施主待你一片赤诚,他不肯来,想必有他的道理。”
魏晴岚听到赤诚二字,耳朵竟是有些发烫,半天闷不作声,不知为何,脑海中骤然想起和尚的那句“你晚来一步,反倒是好事”,心中微微一动,很快又大摇其头,那家夥r体凡胎,哪来的未卜先知之能。何况此地如此凶险,抛下他,才是为他好……
和尚见他低著头走路,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哪里有个巡山的样子,温声道:“魅虚要的是内丹。常施主身上既无灵力、法力、妖力,也没有什麽内丹,就算撞见魅虚,也不会有什麽危险。你放心。”
那妖怪忽然停了下来,脸色彻底变了:“和尚,你说什麽?”
“我说,不会有什麽危险。”
“上一句话?”
“常施主身上,既无法力,也没有什麽内丹……此话,错了不曾?”
不过半个时辰,魏晴岚领著和尚又匆匆赶回来处,身後陆续跟著十余名迦叶寺护寺武僧。
听到魏晴岚说常洪嘉有难,那和尚亦是大出意料之外,等到魏晴岚将自己如何把内丹给了常洪嘉、常洪嘉又是如何死而复生之事全盘托出,和尚已面色大变,当即请了寺中j锐,一同跟了过来。
先前众人料定魅虚下手的对象不过是灵兽的内丹、夺天地造化而成的佛器、寺人的修为,谁也没想到常洪嘉身上。若真照魏晴岚所言,常洪嘉既无修为相抗衡、又无g基定力、却身怀了一颗近千年道行所化的内丹,只怕已凶多吉少。
和尚心念电转,脚下越发不敢迟疑。蛇妖比他仍快了一步,妖风驾起,人已窜入绿林之中。等远远望见常洪嘉的背影时,和尚突然顿了一下,冲持棍的数名僧人打了个手势,几名武僧分头把守住退路。
魏晴岚还浑然不觉,一个人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用腹语“喂”了一声。
常洪嘉忽然有了反应,却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结结巴巴地应了句:“谷主……”
魏晴岚听到他还是平常的样子,声音斯斯文文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用腹语小声说:“你没事就好,我来接你了。”
那妖怪见常洪嘉一动不动,把声音压得更低,又道了一句歉:“刚才都是气头上的话,不是真的要怪你。和尚也说了,他那一堆师弟脾气不好,发现我是妖怪,说不定会有些苛刻,我晚一步去,反倒是好事。”
常洪嘉沈默了很久,几不可闻地笑了一笑:“我到底……帮上忙了……”
魏晴岚吃了一惊,还未回过神,就看见常洪嘉慢慢地转过身,嘴里獠牙外翻,眼角开裂,血流至颈,像极了画中的恶鬼。
第二十三章 修
21-23章修了一下,现在会好懂些吗 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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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晴岚站在原处,脑海中一片空白,常洪嘉脸上,竟然带著笑。
他似乎全然不知自己有何不妥,只是像往常那样看著魏晴岚,仿佛世上只有这麽一处可看。
自魏晴岚离开起,耳畔便多了一个蛊惑人心的声音,一遍一遍慢声低语,唤他去回想江边驿道上、衣衫犹寒的时候,自己说过什麽话。到底吐露了何种心愿,烫得五脏六腑至今一片炽热?
终此一生……都不娶妻,只给那人斟茶送水……
空谷绿障,无人来扰,只常伴那人身侧……
这般甘美、令人怦然心动的愿景,要是真的,该有多好。
只是这麽一想,便觉得脏腑之间满满全是烈焰焚烧的灼灼之痛,这份狂热、简直像入了魔障。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与那人多相处一刻,就会多生出一分执念,使得心愿得偿犹有不足,不知不觉越求越多,把自己烧成灰还要翘首,一点星火便可复燃。
想不明白,谷主若是真能成佛,为何还想要做人呢?这身臭皮囊,欲壑难填,却什麽也求不得,什麽也做不了。心中仿佛有一道血淋淋的豁口,如恶鬼一般裂著巨嘴,现出狰狞恶相,急於要囫囵吞掉什麽,越是吞便越是饥饿,饥肠辘辘,几度饿红了双眼,却只能佯装无事人一般,轻手轻脚地跟在那人身旁。
这般痴狂,死後怕是会坠入阿鼻地狱。一个成佛,一个成了恶鬼,到那时,不知要历经多少穷途,才能见他一面。
没等魏晴岚反应过来,那人的眼睛慢慢变成了血红色,拽著魏晴岚的袖角,嘴里喃喃道:“谷主,我其实……”还未说完,迦叶寺中骤然响起一声撞锺,四面山谷尽是严寂肃穆的锺声,魏晴岚被铜锺震得退了两步。
常洪嘉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许久才抬起头,视线从十余名护寺武僧身上一一扫过。直到众武僧面色凛然,把拄在地上的僧棍一抡,挽起棍花,魏晴岚这才清醒过来,用腹语叫了声:“常洪嘉!”
常洪嘉那双眼睛红得直欲滴血,满目猩红中,不知淌漾著谁的倒影,低笑著应了:“你便是谷主吗?”
和尚见了,低声喝道:“蛇妖,收敛心神。这是窥测人心的魅虚,并非常施主。”
常洪嘉如若未闻,轻声道:“是你把内丹给了他?”
魏晴岚不知为何从心底生出一阵凉意,仿佛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魅虚,听到这慵懒低沈的蛊惑声,只是到底何时听过,稍一细想,就头痛欲裂。
“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怀揣内丹……”那“常洪嘉”低下头,手按在腹部,渐渐用力,五指陷在r里。魏晴岚眼皮一跳,用腹语急道:“你干什麽!”
他再如何懵懂,也知道内丹一失,常洪嘉顷刻间就会送命。孰料这个时候,常洪嘉眼睛里的血色忽然褪了几分,声音又变得斯斯文文的,看著魏晴岚,脸上尽是拘谨的笑意:“谷主,怎麽了,怎麽都这样看著我。”
他说到一半,往四周张望了一阵,小声问:“谁在说话?”
魏晴岚用腹语叫了他一声:“常洪嘉……”
“谷主,谁在说话?”常洪嘉茫然站著,似乎不明白为何身侧无人,却有声音传入脑中,眼看那和尚站在不远处,不由问了句:“大师,我是不是,中了什麽邪,怎麽动不了了……”
魏晴岚往常洪嘉脚下一看,登时寒意入骨,数不清的黑气恍如人手一般,牢牢握著那人的脚踝。和尚脸上亦有难色,许久才将实情告知:“施主被魅虚附体了。这妖物极擅c纵人心,好取人内丹、修为,是敝寺诛妖不力,连累了施主。”
常洪嘉怔怔的,笑了一笑才道:“我又没有内丹。”和尚闻言,看了魏晴岚一眼,低声道:“蛇妖把他的内丹给了你了。”
常洪嘉一时之间,竟是没听明白,脚下黑雾更盛,直把他膝盖以下都罩在妖气之中。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低声问:“何时的事情?难道那次死而复生……就是因为得了谷主的内丹?”
魏晴岚脸色y鸷,恨不得化作原形,将四面山壁撞缺一个角,好消他心头块垒,听这人一句一句认真追问,简直比直面魅虚还要坐立难安:“说这些有什麽用,你顾好你自己。”
常洪嘉听惯了他这样毫无温情可言的语气,渐渐能从这语气之中,猜出那人几分真心:“原来是真的?谷主真把内丹给了我?难怪那时……会现出妖相……”
他默然站了一会,费力地将和尚的话理了一遍,内丹、迦叶寺大乱、魅虚、c纵人心。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魏晴岚还在烦闷不已,想不通为何眼前这人听到被魅虚附体,口口声声问的仍是他的事。即便多少知道这人把自己看得极重,但从未想到生死关头会变本加厉。眼见这人黑气缠身,神智昏聩,只勉强维持住最後一线清明,视线却不曾有片刻从他身上移开,渐渐有些拙於应对。有什麽东西,搅得心海生波。
那妖怪好不容易将种种郁郁焦躁强自按捺住,就看到常洪嘉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笑:“谷主,洪嘉知道破解之法了。”
第二十四章
魏晴岚愣愣看著他,似乎又有些云里雾里。常洪嘉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默默站在原处,将思绪重头理了一遍。
黑蛇果然没有料错,这场持续多年的僵局,缺的正是一点变数。多了一个人入梦,僵局便多了一些转机。
谷主先前说过,大师那几位师弟发现他是妖怪,说不定会起些冲突,晚一步去,反倒是好事,也是印证了这一点。
因为自己拖延时间,於是原本会发生在迦叶寺中的冲突,险险错了开来。
因为自己有生死之忧,所以谷主为了救他,让出了内丹。
因为有自己入梦,魅虚才会附在自己身上。
如果以此来倒推,这场梦里没有他常洪嘉,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谷主被和尚困在竹林,内丹还好好地养在体内,直到迦叶寺陡然生变,和尚匆匆赶回寺中,谷主和他同行,却不巧撞见了那几位师弟,惹出一场口舌之争。
常洪嘉想到这一路上,谷主被人撞破是妖时,反反复复提想做人,辩解自己从未为害,种种恍惚失落,都与这猜想不谋而合。如果真被那些人刁难过,还让谷主数千年不能释怀,当年是何种打击可想而知。怀揣内丹、情绪波荡的谷主,与窃人内丹、蛊惑人心的魅虚……
常洪嘉犹豫许久,终究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我原以为当年迦叶寺大乱,是实力相差悬殊、力有不敌……但如今看来,几位大师只是稍露疲惫之色,出手犹有余地……想来那妖物虽然难缠,却不是诸位的对手。既然如此,三千年前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才让这场大祸变得无法收拾……该不会是……是谷主像我一样,被魅虚附了身?”
从得知内丹在自己身上的那刻起,这个念头便挥之不去。既然是食人内丹的魅虚,如果自己未曾入梦,会取谁的内丹、乱谁的心神,附在谁的身上?
魏晴岚闻言脸色煞白,想说些什麽,骂他胡说八道,呼吸却莫名一窒,仿佛真有其事似的,仿佛真受过如此大劫。x口一阵钝痛,良久才回过神,猛一拂袖:“荒唐至极!”
常洪嘉观他神情,原本的三分猜测,竟成了七分笃定。和尚说迦叶寺有难,谷主那时野x刚褪,还是第一次为助人奔波,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一番,想必份外难受。如果真被魅虚附体,搅出大乱,清醒後看见诸多祸事都是自己做的,依照谷主的x情,只怕更加难以释怀……
想到这里,这呆子低低笑了一声,把原先的话又说了一遍:“谷主,洪嘉知道破解之法了,请放宽心。”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是自己被魅虚附身,和尚不至於下不了手收妖平乱,谷主更不至於数千年耿耿於怀,自己是无关紧要的人,被魅虚附身,只要束手就擒,被镇被诛,和魅虚一道烟消云散,谷主不就能就此改命了?
魏晴岚脸色愈发难看,用腹语说:“你说了什麽,我一句也听不懂。先顾著自己,凝神静气……”
常洪嘉恍若未闻,双眼渐渐泛起红光,显是又被魅虚占了上风。因那魅虚窥测人心之能,这呆子虽被压制著,不能说只言片语,眼睛却能看见魅虚窥测到的一草一木。
这魅虚一面低笑,一面看进魏晴岚的记忆深处,在那片混沌的世界里,有两个人顺著铁索天险攀上迦叶寺,一人著僧袍,一人著绿衫,匆匆步入佛殿。殿中战火刚熄,和尚独自去善後,把绿衫的留在那里。转眼之间,又有几个著袈裟的僧人进殿,撞见绿衫人,便怒斥他是妖,周遭数十僧侣,竞相以禅杖驱逐。
常洪嘉昏沈之间,仍一眼认出那是数千年前的谷主。在魅虚窥测到的景象中,那个魏晴岚并未修闭口禅,一面用手去挡禅杖,一面反反复复地申辩:“和尚说迦叶寺有难,我只是想帮忙──”
未等常洪嘉细品,就看见景色一变,谷主被打伤数处,仓惶逃遁。失魂落魄之际,有魅虚冲他附耳低言:“众人都忌惮你是妖,连那和尚也不例外。”谷主虽在驳斥,声音里却尽是惴惴不安,周身破绽之下被魅虚附体。
常洪嘉顺著魅虚的视线把一切往事都看了个分明,几番想要出言提点,唇舌却受人所制,只知嗤笑。等那妖怪被魅虚骗走内丹,不由自主地现了原形,化作巨蛇在石阶上穿行,每走一阶便压断一阶石板,把见者都吓得哭嚎退避,还浑然不觉地向上游去,直游到佛殿前,见到了那和尚,用头去蹭他的x口,问他是否忌惮自己是妖,身後却有无数禅杖击落。
和尚见禅杖击落,把它护在身後,自己僧袍染血。
常洪嘉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谷主念念不忘数千年之久。
怎麽忘得了?即便是在幻象之中,和尚犹一如当年,看不惯他顽劣,所以微蹙起眉头,目光却极柔和。
那头魏晴岚眼见常洪嘉又被魅虚支配,眼角往额角裂开,厉鬼一般向上吊起,正心急如焚,忽然听见那魅虚讥嘲的声音:“魏谷主,你还记得那和尚是怎麽死的吗?”
魏晴岚听到这句话,只觉耳边轰的一声,未等细想便眼眶一热,正要死死地捂著耳朵,与x口突如其来的钝痛相抗,视线却对上了魅虚赤红的妖瞳。刹那之间,无数记忆从脑海中骤然涌现。怎麽忘得了?日日夜夜,都能忆起佛堂上传来的木鱼声,诵经声。珊珊宝幡,焰焰明灯,衬得金身泥塑宝相庄严。他躲在和尚身後,仍被嫌恶的视线洞穿,恨不能把身上鳞片一一剜净,将血r重铸,好去做一个人。什麽迦叶寺大乱,什麽从前,那般无用,轻而易举地便现了原形。
和尚究竟是怎麽死的?依稀记得是替他挡了禅杖,却转身拭去嘴角血迹,笑著说无妨,替他渡入佛力,让他变回人形,额间那点佛印,便是那时有的。他浑身疲乏,是和尚一遍一遍告诉他无事,当真无事,他这才安心昏睡过去。三日三夜之後再醒,得到的便是和尚闭关、再不见人的消息。
一次一次在石洞门前大喊大叫,却被阵法推回,在门口枯坐苦等,大雨瓢泼,也无人来问,数年之後蜕皮化形,那般剥皮断骨之痛,茫然四顾,犹是孑然一身,雷劫之下,皮r焦裂,仅剩最後一口气,洞中人只置之不理。
心灰意冷之下,他化为原形,在那人闭关的石洞外掘洞冬眠。再现人世时,洞已塌。而後数千年间,才恍恍惚惚明白,那和尚挨了那几杖,应该早就圆寂了,只是怕他内疚,最後一程才自己进了石洞,紧闭洞门,说成闭关。
是他害死了和尚,是他搅出大乱,等重新想起这刻意遗忘的一切,巨恸之际,眼前竟是模糊一片,半天才看清那和尚还好端端站著,离他不过咫尺之远。那妖怪骤然悲极生乐,和尚还活著,方才脑海中接连浮现的不过是那人蛊惑人心的幻术──心中刚这样宽慰了一句, 就看见几名对魅虚恨之入骨的护寺武僧,将常洪嘉包围在阵法当中。
和尚默然片刻,手持白伞,与护法众僧,一样地摆了个棍法起式,口中道:“蛇妖,你退下。”常洪嘉被人围著,反倒渐渐恢复了神智,看著魏晴岚笑了一笑:“谷主,我甘愿的……这等收场,都是洪嘉心甘情愿的……我到底帮上了忙……”
随著这句话,仿佛有一阵妖风刮过,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只听得常洪嘉颤声续道:“要是洪嘉能早生三千年就好了,让那妖怪,附在我身上,不要动谷主……”
魏晴岚本待继续喝斥,听到这里,竟是怔住了。寥寥数句话,满满的神伤,许多常洪嘉以前因口讷、未曾说出的话,如今一一说了出来。
这人,跟和尚一样,真是对自己很好。
魏晴岚仍站著不动,似乎第一次认识常洪嘉,四下望了望,像是在重新省视眼前究竟是真是幻,良久才慢慢把右手抬起来,用腹语说:“常呆子,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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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分量有稍微多一些,大家久等了^^
第二十五章
常洪嘉怔了一怔,像是猜出魏晴岚要说什麽,目光下意识地躲闪著。於这刹那之间,魏晴岚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模糊的暖意,人向前一步,身影一花,骤然出现在离常洪嘉只有半尺之遥的地方。十余名护寺武僧众目睽睽之下竟未看出那妖怪怎麽进来的,一时间只静得落针可闻,半晌才有人怒喝起来。
魏晴岚站在这人身前,默默拿手背拭去常洪嘉眼角的血迹。原本两人相交,各自拘谨,真正肌肤相贴、呼吸可闻的时刻,五个指头便数得过来。仿佛是因为青年的太过消瘦,双颊凹陷,那妖怪顿了片刻才回过神,用腹语一字一字笑著说:“呆子,这是我的心魔。”
常洪嘉嘴唇微微发颤,眼睛里血色未褪,红得水光滟滟。那妖怪郑重其事地重复著:“不关你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心魔。”常洪嘉听他说得毫无回旋的余地,竟是愣住了,还未从彻骨的寒意中稍缓过来,就听见魏晴岚用腹语极轻地笑道:“原本孤身一人,在辛夷树下得道,不知父母、兄弟、同族是谁,不知与人说话是何滋味,遇上他,却深恩尽负……”“是我当年心x不定,累人累己,铸下大错。”
常洪嘉何曾想过此时会听到他剖心之语,一席笑语中,字字却仿佛染上了喉间的血腥味,以最镇静之态说最悲伤之事,反差之大,几令听者寒颤。常洪嘉下意识地知道有些不妥,仓促间挤出笑来:“谷主与我有救命之恩,怎会……无关……”
此话出口,魏晴岚恍若未闻,用腹语低声道:“身处魔障之中,於我而言,并非痛苦之事。与他相识,被他所困,因他修闭口禅,悲也罢,喜也罢,都弥足珍贵……除了未曾见到最後一面,确是有些耿耿於怀。”
常洪嘉只觉浑身冰凉,一腔热血都给生生冻住,一则是为魏晴岚话中的婉拒之意,奔波数日,罔顾生死,到头来却是一头热;二则是为谷主的这番话,谷主对和尚,和尚对谷主,谁人取代得了。一片木然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谷主是否……对大师……动了情?”他话说出口,自己便觉得有些亵渎,只是身不由己,那麽多直欲决堤的爱憎,竟是止不住了。
魏晴岚闻言,不由回过头去,望了那和尚一眼。从魏晴岚剖析心声起,四周景象都有些模糊,人声也隐隐绰绰的。“和尚对我也好,我对和尚也好,彼此之间以诚论交,毫无邪狎之念,从未想过情字,”那妖怪没说过半句假话,然而这句出口,却让人难以信服,直到他顿了顿,把话慢慢说完:“世间感情并非只有情爱一种,若用情爱来衡量,岂非太轻了。”
常洪嘉直到此时,方有些明白为何那和尚说魏晴岚有佛缘,一个心怀无上佛法,抛却门户之见,一个心如赤子,贪恋著这来自人间的温情,两人论交,轻乎生死,却不是为了情爱……情字太轻了?他一生为情庸庸碌碌,舍生忘死,以为此字最重,在那人眼中,情字却太轻了。那句疑问千种答法,没有一种比这句还让那呆子失魂落魄,然而与此同时,心中这太轻了的情字,又开始作祟。
谷主当真很好,碌碌红尘中,只有谷主当真很好,面上虽冷冷淡淡,心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等常洪嘉回过神来,想要再劝说几句,魏晴岚突然伸手,将常洪嘉双眼覆上,不到片刻,便有一道红光顺著手上的经脉传到那妖怪身上,与此同时,那人眼角的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红色的伤疤,再过十余日,恐怕连伤疤都会渐渐淡去。
常洪嘉原本只是觉得双眼处微微发痒,等到想起魏晴岚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这是我的心魔”,这才反应过来,浑身巨震,用力拉开魏晴岚的手。眼前谷主还是那个谷主,神情淡然,举止从容,至陌生,至熟悉,双眼血红,眼角斜斜上挑,与他默默对视了一阵,用腹语斥了声:“不必管我。”然後转过身,走向和尚早已模糊不清的人影。
常洪嘉对上那人魅虚入体後的赤红双目,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颤声叫了一句:“谷主……”话到嘴边,渐渐不成人声:“谷主──!谷主!”平日里再如何驽钝,心里也下意识地明白,若是晚追上一步,只怕再也见不著面了。可才追出四五步,前方的地面竟裂开三丈宽的缝隙,两侧山崩云断,如风吹沙一般开始崩塌,春色芳菲之外渐渐露出鹤返谷白雪皑皑的景象。
那妖怪一直走到和尚的幻影旁方止步,负著双手,无数碎裂的幻象化为飞沙,一层一层地垒在他身後,渐渐将常洪嘉拦在这场梦外,再过半柱香的光景,恐怕连望眼也会彻底隔断,常洪嘉看著无数幻象中的事物被卷进飓风,带著断枝、碎石从身边毫不留情地刮过,在撞上的一瞬间纷纷散作沙粒,正以手遮面时,一样东西忽然落入怀中。
那呆子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一把有些残破的白伞,於是握紧伞柄,将白伞撑开一线,想著稍稍遮挡风沙,就在这个时候,倏地记起什麽,逆著风向,冲魏晴岚大喊了一句:“谷主还记得五佛顶吗?”
魏晴岚似乎顿了一下:“此地要塌了,快走。”
常洪嘉几乎要被卷入狂风之中,发髻凌乱,被风沙吹得摇晃不止,声音却陡然间高了起来:“大师曾经说过的,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能……遮蔽魔障,庇佑佛法……”魏晴岚默然不语,仿佛有些印象,却不知道常洪嘉言下之意,微微一愣间,便听见常洪嘉续道道:“大师当年说过的,希望谷主得佛祖庇佑,远离魔障,成就佛法!”
常洪嘉见魏晴岚转过身来,颤声笑著,唯恐声音不能传到那人耳中:“大师也说过,不愿谷主被魔障遮蔽……”
既然自己是无关紧要之人──那便不提自己,单说那一人。当初在浓翠欲滴的竹林下,和尚也曾撑著白伞,催谷主去诵白伞盖佛咒,祝他得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眼看著幻象越塌越快,狂风卷过时,景色摧枯拉朽地剥落下来,常洪嘉站在那里,眼睛却只望著他。
魏晴岚终究变了脸色,身形一掠,落在那呆子身旁,嘴里只道:“我送你出去。”刚要拉了常洪嘉走四处纷飞的碎片中脱身,就看见头顶一片赤色,日月同出,河水如流沙倒灌,随著一声巨响,那片天幕轰然砸落。那妖怪下意识把还有些抗拒的常洪嘉往自己身前拉了一步,想为他遮挡的时候,忽然看见有道道白光,从常洪嘉手中一道道飞出。
常洪嘉浑浑噩噩地握著发出白光的旧伞,仿佛未看到这天地异象:“谷主怎能说,身处魔障之中,并非痛苦之事……谷主想一想,大师说的话……”
他幼时身处迦叶寺,也曾背过诸多经文,为了让魏晴岚回想起来,竟是断断续续地背起了白伞盖佛咒。随著断断续续的念佛声,一道道白光光华皎然,在半空慢慢凝成了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恰好挡住了落下的飞沙碎石,伞盖一转,又变大了数十倍,仿佛蕴有无量佛力,发出万道华光,把原本残留的四面幻象统统撕裂,露出白雪如银的山谷。
魏晴岚揽著他,浑身巨震,连看见自己r身躺在不远处,手指僵在琴弦附近,也未想到要附身回去……常洪嘉鼻息微弱,几不可闻地又说出一句话来:“谷主,情字……为何太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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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要交毕业论文,还在著手找工作,所以拖了很久。
下次的更新20号才会开始写,按我的蜗牛速度,等写出来又要过好几天,这段时间不用蹲更新了^^狠狠抱~~
第二十六章
常洪嘉这一合眼,只觉身体骤然一轻,神识飘飘荡荡,仿佛在水面行舟,万物生发的声音一时间都清晰可闻,耳边满满的落花声,一片接著一片,重重落在波心。隐约中看见有人影来去,音容相貌都是故人,一旦想要细瞧,景色就如风翻书页一般,飞快翻过。不知道沈浮了多久,才停在一座禅院里。
眼见禅房门帘半卷,r白色的燃香从竹帘缝隙後一缕缕渗出,常洪嘉不由伸手掬了一把檀香白雾,还未从这股沈沈的香气中彻底醒来,便有小沙弥挑开竹帘,用竹钩挂起帘子,仿佛没见著门口有人,面不改色地从常洪嘉立足之处穿了过去。常洪嘉怔忪之间,望见禅室门户大敞,墙上偌大一个佛字挂轴力透纸背,魏晴岚卧在禅榻上,脸上蛇鳞还未褪尽,那和尚同样面色萎顿,捏著法诀,一手持命签,一手在纸上推演,先是替魏晴岚算了一课,又为自己占了一课。
常洪嘉远远望见和尚搁笔,一想到谷主此生的前程命数就摆在案上,忍不住上前几步,还未靠拢,那和尚已将推演用的薄纸揉作一团,就著烛火点燃了。
那豆烛光忽明忽暗,常洪嘉一时之间,脸颊仿佛能感觉到火光照在脸上的热度,待火光彻底灭了,半张烧剩的碎纸从眼前飘过,依稀是和尚替自己占的那课,上面仅余八个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常洪嘉脑海中轰的一声,正要伸手去抓,熟料所有的一切顷刻间都不见了,到处漆黑一片。他在这片浓黑中四下m索,越走越深,仿佛及至黄泉,不知何时起,四面都是火星劈啪的响声,人从火里穿行而过,大汗淋漓,眼睛却看不见一点光。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隐隐的琴声。琴曲壮阔处如蛟龙出海,水势浩浩汤汤,满目鳞甲之辉,低回处又远胜丝竹,近乎万物花开,雪落之声。常洪嘉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琴音,曲调愈是往後,愈是一唱三叹,於寥寥数音中暗藏情思,直如游子闻笛、征人闻楚歌、即便是魏晴岚昔日所奏的琴曲,都不及此时颤动人心。常洪嘉怔怔听了半晌,只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拭,发现两行清泪,人亦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视线所及,是灰瓦如鳞的屋顶,檐下四扇糊著白纸的圆窗,前有长几矮柜,种种景色再熟悉不过了。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小院,每年开春,都有燕子在梁上筑巢,燕去时节,便留下一些新新旧旧的泥痕,一墙之隔便是烂漫的辛夷花树,将重重花影留在窗楹。
常洪嘉闻著空气里沁人肺腑的花香,试图从床上坐起,使了十分力气,身体才终於一动。厚厚的被子往下一滑,差点碰到了床边烧得正旺的火盆,没等常洪嘉伸手去扯,房中就有一道异光闪过,一个人骤然现身,乌发不簪,绿袍曳地,伸手轻轻一按,把常洪嘉又按了回去,反手替他掖好被褥。
常洪嘉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也许是和幻象中莽撞无畏的谷主呆得太久,再次看到眼前这个喜怒不形於色的谷主,竟有些呼吸不畅。见过这人那麽多回,惊豔之感却有增无减,纵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都不及此人清辉灼目的色相。然而心神激荡之外,心中又骤然一空,仿佛忽然与谁永别了一般。
第二十七章
想到这里,常洪嘉脸上不禁有些僵硬,视线四处游移,不经意扫过东墙,发现一幅旧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一行题诗异常刺目。像是猜到常洪嘉在看什麽,那人也将目光朝那头望去,嘴唇翕张,将四句题诗默念了一遍。
巍巍远山,雾剪晴岚;为君一言,抟转九天。
落款则是,常洪嘉怅题──
那呆子脑袋之中轰的一声,霎时间脸色惨白,明明卷起藏好的挂轴,不知何时被人再次挂到了墙上,木然半晌,才喃喃道:“谷主!”
然而魏晴岚却恍若未闻,静静在榻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视线虽落在画上,却看不出有恼怒之色,过了一阵,人伸手一搭,似乎要替常洪嘉号脉。
常洪嘉直想抽回手去,仓惶笑道:“不劳谷主费心,我自己便是大夫……”话说出口,发现声音嘶哑难听,猛地噤声。魏晴岚轻轻一按,依旧将手指搭在这人腕上,眼睫微垂,俊美之处笔墨难描,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把手挪开。
常洪嘉心里如乱麻一般,暗暗理了许久,终於理出头绪:“谷主莫非还记得幻境里的事。”
那人听了,眸光微闪,慢慢点了点头。
常洪嘉有些恍惚,勉强笑了一下:“幻象之中,洪嘉丑态百出……谷主定然觉得我……”那麽多不妥的话,都一一说了出来,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统统付之一溃。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麽,魏晴岚伸过手,轻轻拭去他额角冷汗。
常洪嘉感受到这突然其来的体温,等明白过来,又是一阵呆若木**。魏晴岚浑然不觉,指间仍在他额边流连,目光沈静如水,以往槁木一般的墨绿色双瞳,不知何时多了涟漪之光。
常洪嘉刚看了两眼,就变得无所适从,嘴上虽在说话,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谷主……我并非……从未肖想过……”勉强挤出几字後,连自己也觉得不成章法。那身皮囊原本就被大病掏空,加上连番的心神波动,不到片刻就有些头晕目眩,常洪嘉喘了一会气,发现视线还是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清那人坐在床沿,不由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话说完:“真的不曾……肖想。谷主没有口出恶言,洪嘉……已经感激不尽了。”他说到这里,眼睛骤然酸涩难忍。
落在常洪嘉额上的手这才挪了开来,紧随而来的是衣物摩擦声,佩玉叮当作响,直到魏晴岚移到榻边,慢慢扣住了常洪嘉露在被外的左手。三日不进食水、又历经雪地霜天,常洪嘉手臂显得枯瘦如柴,手背上更是布满了紫红色的斑斑冻伤。
发现常洪嘉想缩手,那人微微皱眉,用传音入耳之术问了句:“你不明白吗?”
常洪嘉听得一阵木讷,摇了摇头。魏晴岚思索片刻,微微用了些力,与常洪嘉五指相扣,用秘术简短唤了声:“洪嘉。”
常洪嘉云中雾里,迟迟不开窍。魏晴岚斟酌片刻,才道:“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意,久寻不获之人,谁知早已重逢。沙池那麽多幻象,你却跟我进的是同一个……”
常洪嘉如闻炸雷,连身上沸腾的热意也稍稍冷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谷主,你在叫谁?”
他以为是那人记漏了自己的姓氏,挣扎著要坐起来。魏晴岚只淡淡回了一句:“常洪嘉,洪嘉,都是你。”
第二十八章
这句话出口,常洪嘉脸上血色尽褪。在魏晴岚的掌中,他那只左手枯瘦、苍白、青筋分明,和主人一样温吞无力,然而片刻之後,常洪嘉就像回光返照似的,拼命去掰自己手腕上的桎梏。
那妖怪沈静的眸色微微一动,叫了声:“洪嘉。”
常洪嘉浑身一震,勉强回了句:“谷主,放……放手。”
魏晴岚见他反抗得厉害,这才把手松开,眼中波光闪烁,尽是不解之色。常洪嘉在短短片刻之间,情绪从炽热高涨骤然跌至谷底,慌乱之下,嘴里来来回回都是一句:“一定是弄错了!”
魏晴岚看著他毫无血色的斯文面庞,想起那张从容温和的脸,下意识地用手背轻轻去碰他的侧脸,用传音术道:“洪嘉,不要怕。”
然而这样的亲近,常洪嘉却仿佛被蝎尾狠蛰了一下,人骤然一颤,狼狈不堪地躲了过去。魏晴岚这才察觉这人的抵触之情,轻声问了句:“你不高兴吗?”
未等他说完,常洪嘉便掀开锦被,摇摇晃晃下了地,绕过魏晴岚,往门外冲去。魏晴岚脚下轻轻一转,便堵在门口,执著续道:“我们兜兜转转这麽多年,终於能够相守了……”
常洪嘉面如土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著他,虽然不想再听,但这人的传音之术仍一字一字送入脑海。想到自己半生痴念,沦陷之深,常洪嘉嘴唇微颤,千辛万苦才回了数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我尘缘未断,六g未净,执念之深,已入了魔障。人更是毫无慧g可言,庸庸碌碌,不知无量世界,只知情天恨海!谷主说我是大师转世,不怕笑掉了别人的大牙吗?”
魏晴岚看他的眼神愈发柔和,用传音术温声道:“也没变多少。你也对我很好。”常洪嘉脸色煞白,半分看不出欢喜之色:“谷主……有什麽证据,就因为我们进了……同一个幻象?”
魏晴岚见他急怒之下,看著自己的视线,再不复原本的痴缠迷恋,语调不知不觉又放柔了三分:“洪嘉,这样的大事,我绝不会拿来玩笑。世间庙宇众多,修行法门层出不穷,对著真经法卷,诸人又各有妙解。因此,那些修炼有成的僧人,所用的法象都独一无二,有人指尖现莲台,有人是柳枝,也有钵盂、宝剑。我原本从未多想……直到在幻境崩塌时,看到了你用的法象。”
常洪嘉听魏晴岚这麽一说,才隐约记起自己曾诵过什麽佛咒,其余的事,全都忘了。魏晴岚与他截然相反,巨细无靡地复述起当时种种:“洪嘉所用的法象,是一柄白色的九层罗盖伞,他立志要庇佑众生,那伞也幻化得硕大无比,法象一现,y霾尽去,青天显露。我见过一次,绝不会认错。那天幻象之内,四处飞沙走石,你和他一样,诵了佛咒,幻化出一柄白色罗盖……”
常洪嘉瞠目结舌,直道:“我是诵过佛咒,也拿到过一把白伞。想必是伞上还残留著大师的法力,才会出现什麽法象,什麽罗盖……”
魏晴岚轻轻笑了一下:“那是他的法器,你也能用,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常洪嘉久久说不出话来,绝望之中,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丝祈求的神色:“谷主,我真的……只是常洪嘉……”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故意不去看魏晴岚,欢声道:“大师佛法高深,圆寂之後,怎麽会入轮回呢!肯定早就证了大道,到了西天净土!”他强装出来的笑脸,只坚持了片刻,就有些挂不住,只敢低著头,一个劲地颤声笑著:“谷主一定是对我厌恶至极,才想出这样荒谬的事来。是了,我那间医馆无人打理,离开这麽久,有些不放心……”
魏晴岚听到这话,神情竟是有些黯淡,过了片刻,才用传音入密之术道:“他为了救我,修为散尽,证不了大道了,我修闭口禅……便是……”他说到这里,停了好一阵,眼底才又聚起笑意来:“洪嘉,你为什麽要怕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找你。虽然不知道你伤得那般厉害,能不能重入轮回,也不知道你转世成人,会投胎哪一家,长得什麽模样。但我一直苦修,一直禁语,一千年等不到,就等三千年、五千年,总有相见的时候。是你说的,世人的愿力,远大於佛法……”
常洪嘉呆若木**,木然站在原地,木然听著这样的话。魏晴岚终於有机会一吐思念之苦,竟是滔滔不绝起来:“洪嘉,不要紧的,就算样子变了,也没什麽妨碍。我早就立过誓,如果还能相见,我听你的话。你若是还想修佛,我们便一起修佛,你想和我做夫妻,我们便勾留红尘……”这世间最令人心荡神移的话也不过如此,何况这人出言必信,有诺必践。万千色相,春风沈醉,都在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眸中。
常洪嘉终於回神时,只觉喉中一阵血腥味,慌得拿手去捂,还未将那股滚烫的y体咽回腹中,人突然一顿猛咳,鲜血直如血箭一般从指缝中漏出,地上溅满了斑斑血点。
魏晴岚怔忪站著,许久才唤:“洪嘉?”
常洪嘉双目无神,一面咳著,一面笑说:“谷主,当真是很喜欢大师……”他眼眶红得厉害,像是害怕人看到里面已经有了水光,目光四下游移:“只是这份心意,与我何干呢?如果谷主不是因为……看上常洪嘉,才跟常洪嘉在一起,而是因为喜欢别人──这样的施舍,谷主还想让我高兴起来……”
“先前谷主只是不肯接受我的心意,现在却打算把我这些年的痴缠都一笔勾销,去算在别人身上……常洪嘉成了子虚乌有的人,他所作所为,都成了别人对你的恩情……”
魏晴岚脸色微变,正要说些什麽。常洪嘉嘴角又溢出了一丝鲜血,眼中痛苦藏也藏不住:“我原以为,倾尽此生,总能让谷主勉强记得,谷里有过我这麽一个人……难道这也是妄想吗?”
第二十九章
魏晴岚怔然站了许久,才用传音秘术道:“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为什麽硬要区分,我不明白。”
常洪嘉那样一番剖心之语,只换回这样软绵绵的回应,脚下发颤,几乎站不住,半晌道:“不明白……也没事。”
到了这一刻,常洪嘉脑海之间已经只剩下离开鹤返谷的念头。然而就在他拱手求退之前,魏晴岚怔怔续道:“什麽妄想,什麽我不记得你,我真的……听不太明白。洪嘉,我记得你的前世,也记得你的今生。是你忘了我啊。”
常洪嘉瞠目结舌,从未想过魏晴岚会这样作答,顿时怒道:“我忘了谷主?胡说什……”
他正要反唇相讥,不知明白过来什麽,突然噤声。
江边相逢,佛珠缚妖,俱是甘之如饴的旧梦;心魔丛生,梦魇深种,俱是故人若即若离的音容;闭口不语,独居深谷,怀揣离愁别绪,却又无从倾诉,眼见著星辰岁月似转蓬,还一直心心念念地记得旧事,究竟算谁忘了谁?
魏晴岚见常洪嘉脸色越发苍白,渐无人色,慌忙道:“洪嘉,我绝不是在怪你。孟婆汤下肚,爱恨尽消,神仙也逃不过,能够重逢,已经很好。”说完,还恐不够,展颜笑道:“比起别人,我们不过是多相识了一遍……”
常洪嘉听了一阵,又呆了一阵,等反应过来,方“啊”了一声。自己为情颠倒,如痴如狂,那人受的罪,同样细数不过来,只怪天意捉弄,各人有各人的块垒,哪怕常洪嘉想硬著头皮退让,到底意难平。
他扶著桌子,静静站了好一会,才感觉浑身忽冷忽热的症状褪去了几分。魏晴岚还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珍而重之地去握常洪嘉的手:“洪嘉,你先前提到出谷,是想去散散心吗?这麽多年光顾著修行打坐,也不知道世间变成何种模样,不如一道……”
常洪嘉猛地一抽手,颤声道:“不要再说了。”
他从未想过听魏晴岚说话,竟是如此煎熬。人浑浑噩噩地往後连退几步,硬是挤出笑颜:“说了这麽多,还不是因为大师──只要是因为大师,便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我……”常洪嘉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眼中一阵湿意上涌,想去拭,又怕丢了脸面。
魏晴岚默默看著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可称之为难过的表情,用传音术轻声道:“也无妨……我会一直等。”
常洪嘉听到这里,眼睛里竟是泛起血丝,不住地拱手,向魏晴岚乞饶,求他免开尊口:“谷主,不要再说了。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不能为你去做另外一个人。”
那妖怪又是怔怔地站了许久,才点点头,柔声道:“你大概是累了。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找我的时候,便唤我一声。”
眼看著魏晴岚走远,常洪嘉犹是两手颤颤。几番交涉,那人还不明白,自己在谷中十余年,何曾得过一次青睐,如今又是何种待遇?那麽多一反常态的温情、反倒令人更添嫉恨。
常洪嘉想到此处,脸上又是欲哭,又是欲笑,木愣愣地将墙上那副挂轴取了下来,从笔架上取过毛笔,用唾沫润湿,就著残墨在“为君一言,传转九天”後再添了一句“满纸空言,从此休提”,而後胡乱卷了几卷,塞到怀里,准备亲手交到魏晴岚手中。
第三十章
等他打点妥当,正要推门而出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人窃窃私语。一个声音说:“你猜谷主都说了些什麽?”另一个声音答:“昨天一整天都坐在这棵树上,笑得傻兮兮的,能说出什麽有出息的话。”
常洪嘉脸色微变,稍一用力,将门推开一道缝,想看看谁在说话,恰赶上一阵大风,卷起花瓣无数,迷了人眼。等好不容易风停了,满怀都是淡雅宜人的花香。身前辛夷花瓣铺满一地,红粉芳菲,暗香涌动,瘦长的花枝上反而只剩下零星的花骨头,远不如地上灿如流霞。
窗框下,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卷在花瓣堆上,头抵著头,聒噪地说个不停。
常洪嘉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从它们身边绕了过去。青蝮蛇听见这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四下打量,看见是常洪嘉,呆道:“常先生?”
常洪嘉脸色铁青,慢慢点了点头。不过是偷听到了几句闲话,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坚硬外壳,又开始生出裂缝。他伸手往怀里一探,m到画轴,长吸了一口气,正要将那些话抛到脑後,那两条小蛇却跟著游了过来。
“常先生,你答应了没有。”“谷主长得一表人才,就算变了原形也是威风凛凛……”常洪嘉狼狈不堪地敷衍过去,那尾青蝮蛇嘶嘶著补了一句:“恭喜。”
常洪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苦笑道:“恭喜……什麽?”青蝮蛇在花瓣间埋头游了许久,此刻昂起头来,脑门处还不小心顶起了一枚花瓣:“常先生,当初是我说的,就算见了面,不是更伤心麽。如今能把这句话收回,真是太好了。”
常洪嘉听到这里,才猛然记起那场把石墩石桌盖住的大雪。当初是为了什麽,明知伤心还要见面呢?未等回想起答案,人已忍不住驳斥道:“好什麽,又不是因为我!”
青蝮蛇听得一愣,与那尾白的对看了一眼,怔道:“常先生何出此言?正因为是常先生,才会这般开心啊。”
“谷主终年不肯离谷,为何到了除夕,都要跑到听银镇上,给你送上一枚压岁的铜钱?”
“那些放在先生门槛外的汤汤水水,先生以为是谁做的?若说全然无情,怕也不是吧。”
常洪嘉大出意料之外,在听银镇过了六个除夕,每次在桌上看到红封,虽猜到和鹤返谷有关,却从没想过是那人亲自走了一遭,大惊之下,连说话也结巴起来:“那些素粥,不是你们……”
白蝮蛇一翻眼睛,口气凌人:“没手没脚,怎麽做。就算能烧开一锅水,不小心掉到锅里怎麽办。”
眼见常洪嘉呆在原处,白蝮蛇这才慢慢盘成一团,声音几不可闻:“三千年前,他耗费真元,请一只狐狸算了一卦。卦象说洪嘉和尚死後魂魄不齐,地狱不收,轮回不入。他这才开始修习闭口禅,原本打算修满三千零一年,就到迦叶寺去,在和尚圆寂的地方,将心中所愿由口说出,重聚残魂散魄,一路护送进轮回。没想到期限未至,故人先到。你到底明不明白,因为是你,他才这般开心啊。就算不喜欢了,也……也多少哄哄他。”
常洪嘉一时急道:“我怎麽可能不喜欢他。”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听到“喜欢”二字,不知为何身上都烧得发红,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把头埋进花瓣堆里。常洪嘉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听的对象,只好又漫无目的地走开,从浮桥到浮屠道,琴声始终叮咚不断,然而等接近沙池,才发现魏晴岚站在沙池边上,瑶琴却横在雪中。
那妖怪往前迈了一步,似乎要跨入沙池,常洪嘉一愣之下,猛地扑了过去,从身後抱紧了魏晴岚,口中直喊:“谷主,停下!”
魏晴岚骤然被这温度环裹,愣了好一会,才用秘术轻声道:“我只是拿琴……”
常洪嘉怕得厉害,一时之间连他在说什麽也未听清,字字句句都在打颤:“谷主,停下,里面都是假的!”
那妖怪终於猜到常洪嘉的意思,原来那人那般惊慌失措,是以为自己心灰意冷,又踏入沙池幻象。一旦参透这点,魏晴岚脸上竟情不自禁地,慢慢浮现起一丝笑容:“你……不用怕。”
他声音极轻极柔,仿佛一朵花绽开的声音:“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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