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常洪嘉此时如临大敌,只想著把魏晴岚带离沙池,连这样绵绵的情话都不曾细听。他见魏晴岚一动不动地让他抱著,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试探x地拉著这妖怪向後连退几步,小声重复著同一句话:“谷主,不要去……”
魏晴岚闻言,转过身来,朝常洪嘉认真点了点头,嘴角笑意犹存。记忆里,那和尚总是一脸淡然,目光如静水,言语似清茶,而眼前这人,初见时虽温和,相处一久,便发现全然不是那回事,一如菩提水,一如烦恼火,明明相去甚远,但不知为何,被这人偷偷望著的时候,心中仍是一片暖意。
常洪嘉见他眼中笑意盈盈,以为他还在敷衍,急得去握魏晴岚的手,然而等握住之後,才发现那妖怪手指微微合拢,并没有躲闪的意思。恍惚间有风雪拨动琴弦,天地间处处飞絮,如落花一般下著。
常洪嘉似梦似醒地立在一旁,满身冻伤都隐隐作痛,想要抽手,又怕魏晴岚留念沙池,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久,人才猛地一哆嗦,颤声道:“谷主,我们先回去。那些事,再……好好商量……”
常洪嘉这句话声音极低,最後几个字差点无人听见,等他魂不守舍地说完,才抬头看了一眼魏晴岚,高声道:“谷主,我们走吧!”
魏晴岚已隐约猜到这人为何改了口风,但被常洪嘉这样牵著,心里仍有些淡淡的欢喜。他跟著常洪嘉走出几步,忽然施法,长袖一卷,把瑶琴卷回手上,用秘术轻声道:“你以前,常来听琴。”
常洪嘉只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热,飞快走著,一步不敢回头。
然而身後那人,仿佛知道怎样能令他更添伤感,竟是极温柔地笑道:“我想著你喜欢听,才来取琴,不是因为要进沙池。”
常洪嘉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使劲攥紧了自己空著的那只手,眼中湿气弥漫,景物都渐渐模糊,直道:“那就好,那很好。”
魏晴岚轻声道:“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我……心里很是欢喜。”
常洪嘉脚下一顿,旋而又大步往前迈了两步,只想把不小心落在雪上的几处水痕遮掩过去。
魏晴岚跟在身後,与常洪嘉相握的那只手恍如白玉雕成,不过几步之隔,一个人心中丝丝甘冽,另一个早已痛得失去知觉。那妖怪察觉到那人手心越来越凉,心中生出些许疑惑,认认真真道:“我也想你……和我一样欢喜。无论是多小的事,只要你说,我都会为你做到。”
常洪嘉听到这里,视线彻底模糊起来,泪水一时之间竟要夺眶而出。世间多少甜言蜜语,都是指天盟誓,说要摘星揽月,从来未想过有人会这样低声细语,说愿意做小事。然而不知为何,听这人娓娓道来,只觉世间最动听的话也不过如此。
那呆子飞快地拿袖口在脸上胡乱一m,再睁眼,才发觉已身处浮屠道,左右俱是凿满大小佛像的陡峭石壁,天如一线,金光爆s,人仿佛暴露在睽睽佛目之下,再也无处遁形。他呆了片刻,才颤声笑道:“谷主,我一直庆幸人心隔肚皮,私心再不堪,也有遮掩的余地。”
魏晴岚有些不解,发现常洪嘉想松手,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常洪嘉身处千佛壁下,万念俱灰,惨笑著将真话全盘托出:“谷主生平最敬爱的人,是我生平最嫉恨的人,就算勉强去学大师,也学不像。我怕自己学著学著,连常洪嘉都忘了常洪嘉,更怕有朝一日,谷主认清了我,知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魏晴岚听得愣愣的,许久才用传音术道:“你……”
“我和谷主一样,只要你想,无论多小的事,都愿意为你做到,”常洪嘉直到将这句话说完,耳中才渐渐听清自己的声音,自己居然真的在笑,还笑得像一个心满意足了的人:“我跟谷主对大师的心一样……如果谷主真想试试,我便……无妨。”
第三十二章
魏晴岚久久没有回应。常洪嘉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木然等魏晴岚决断。原本以为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吐尽,那人就会明白珍珠鱼目之别。然而等了许久,竟听见魏晴岚用秘术道:“常……洪嘉。”
常洪嘉初时只是喃喃应下,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猛然醒悟,愕然看著魏晴岚。那妖怪两弯睫羽宛如好妇,在脸上投下淡淡的y影,俯视时将眸光水色遮去大半,如果不是他眉宇清正、浑身俱是出尘如仙的敞朗气韵,真不知这眼睫一颤,眸光一扬,会惹来多少凡心。
魏晴岚见常洪嘉看得出神,又唤了一声常洪嘉,见那人如梦初醒,才道:“我以後都会连名带姓地唤你。这样,会不会好些?”
常洪嘉呆在那里,半天,双肩微微颤抖起来:“谷主刚才说什麽?”
魏晴岚道:“我说,如果你怕,我以後都叫你常……”他刚说到这里,看见那呆子低著头,不由一顿,以为他又伤心了,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不好?”
常洪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角虽有泪痕,却是喜极而泣,连声道:“不是……入谷十多年了,从未听谷主叫过一句常洪嘉。”
魏晴岚应了一声,常洪嘉提到的事,他自己也有些印象,此生虽漫长,叫过的名字,只有那个人的法号。想到这里,这妖怪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随著常洪嘉笑了一下:“只要你……开心,就好。”
常洪嘉听了这话,似乎大受震动,等回过神来,颤声道:“虽然先前有什麽为君一言,传转九天的胡话。但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愿意为的是哪一言……”
魏晴岚只听了个半懂,笑著问:“哪一言?”
常洪嘉话到嘴边,又有些吞吞吐吐,垂著头道:“叫常洪嘉的那一言……”说到这里,试探著抬头一看,正对上那人如潭双目,脸上一红,生怕魏晴岚有所误解,话也结巴起来:“我是说,这一世,只想让谷主记住……记住我的名字。”
醒来短短数个时辰,听过谷主无数好话,然而那些温声细语,因为猜不透是说给谁的,反而让人如避蛇蝎。直到现在,他肯叫他常洪嘉……那呆子说到激动处,手足无措,连连拱手,一卷画轴竟不小心从怀中落地,轴绳散落,挂画在雪地上滚了两圈,寸寸展开,画上新添的墨迹再明显不过。
常洪嘉手忙脚乱地想合拢画轴,塞回衣襟内,魏晴岚比他快一步,弯下腰去,静静拾起挂画,翻来覆去地看了良久,而後手指一点,蘸著积雪在画上一抹,再一抹,转眼之间,那“满纸空言,从此休提”几字就不翼而飞。常洪嘉站在一旁,窘迫交加,刚想说些什麽,魏晴岚已经仔仔细细地将挂轴重新卷好,交付到他手中,用秘术道:“再把它挂回去,好吗?”
常洪嘉喃喃接过,想从魏晴岚脸上看出什麽端倪,但那妖怪长身玉立,举止如常,一时半刻又看不出什麽。两人并肩往回走了一段,才听魏晴岚淡淡道:“什麽空言,以後不要再提了。”
常洪嘉不敢做声,隐约猜到这人有些动怒。未想数柱香後,肩上逐渐有了落花,眼前春色迭生,魏晴岚还没有善罢甘休,一看到花树下的几栋别院,便道:“你我二人,也用不了这麽多房舍。”
说著,手一挥,就将零星点缀在春光中的屋邸硬是合为一幢。常洪嘉吃了一惊,想停下来,却发现魏晴岚手如铁箍一般,交握时不觉得紧,硬挣才发现无法挣脱。等被这妖怪一路拉著跨过门槛,看著屋中幻化的家当碗筷俱是一对,唯有石屏後,只搁了一张竹榻,一张脸烧了个通红。
魏晴岚像是没发现常洪嘉有多羞赧窘迫,轻声道:“常洪嘉,把画挂起来,好吗?”
那呆子连耳g都微微发红,张了张嘴,终究点了点头。待挂轴挂好,回过头来,见魏晴岚负著手,在屋中慢慢绕了一圈,走过的地方,不是瓷樽中多出数卷前人真迹,便是帐上玉钩多别了一条犹带露水的花枝,香炉雾起,架上书满,连针灸铜像、药柜也一应俱全。
作家的话:
祝中秋快乐,人月两团圆^^
第三十三章
待一切布置妥当,魏晴岚低声道:“你伤势未愈,早些休息吧。”那呆子站著不动,讷讷地望著他。魏晴岚从怀中掏出几样瓶瓶罐罐,有些治冻伤、有些补元气,斟酌了半天分量,一抬头,见常洪嘉还杵在原地,蹙眉道:“快去躺著。”
常洪嘉说不出半句忤逆之言,在那人目光注视之下,一点点挨著榻沿坐下,随後又胡乱地去除鞋袜。魏晴岚等了一阵,见他还弯著腰,不知道要脱到何年何月,露在发丝外的耳背微微泛红,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直到挪开视线,那妖怪才发现自己似乎在笑,看到挂轴时的抑郁之情,不知为何已烟消云散。
仿佛等下一刻等得太久,魏晴岚将手中药瓶重新塞紧,指腹在炉口轻轻拂过。炉中忽然明火一现,随即像泉眼一般涌出股股白雾,顺著炉盖的镂空纹样流泻一地。
转瞬之间,静室中就如同蓬莱仙境,四处白茫茫一片,云缠雾绕,满屋皆是催人欲睡的熏香白气。魏晴岚在白雾里候了一阵,手捏著香炉盖,在炉沿上轻轻蹭著,估m著时间差不多了,才将炉盖盖了回去。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室中雾气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半缕残香,和昏睡在竹榻上的人。
魏晴岚走到榻旁,慢慢将他额发拨开,看到那张红晕未褪的面庞,不由自主地又笑了一下。依那人温吞的x子,你推我让,上一次药,怕是比御风行千里要慢多了。这样想著,心里却如同雪水初融。等药膏抹匀,衣衫整好,手心竟是有了些许薄汗,鼻翼之间尽是药材的香气,不知是敷药使然,还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那妖怪就这样枯站了许久,一遍遍地看著常洪嘉,有刹那光景,人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窗外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天寒地冻,万物服孝,他被打回原形,费力地从钵盂中探出头来,看见和尚卧在榻上,怀里摊开的经书被风吹得一页页往後翻去。心中似喜似悲,舍不得眨一下眼。
三千年闭口禅,日日夜夜悔恨难眠,终於等到这样一个人,把他从那场噩梦里带出,多少奢望,都近在咫尺……
然而一旦回想起常洪嘉在画上新添的那八个字,免不了变得坐立难安。
满纸空言,从此休提?
怎麽能是空言?从沙池崩塌、白伞升空的那刻起,这人所梦,便是他所梦;这人所求,便是他所求;这人的魔障,便是他的魔障。眼看要两心如一,怎麽能说……是满纸空言?
不知不觉,先前所下的那粒入梦香效用已过,常洪嘉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卧在竹榻上,谷主睡在相隔一拳远的地方,长发流泻一榻。常洪嘉惊坐起身时,才发现背後压住了几缕发丝,若非魏晴岚发色与自己殊然有异,几乎分不清是谁的。
这样头发相缠,呼吸相闻的良辰,从前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一时之间,只觉得这样并肩而卧太不成体统,慌得坐直了,双手去解两人纠缠成结的发丝。忙了半天,眼看著墨绿色的长发在指缝间不断滑落,脸上烧得滚烫,视线四下打量,等解开最後一丝打结的发丝,那呆子又怅然若失起来,浮生五十载,红尘七百里,霜发三千丈,烟花一万重,要是都能解就好了。
想到这里,发觉锦被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角,禁不住替那人把被子抖开、轻手轻脚地盖了上去。似乎察觉到什麽,魏晴岚忽然眼睫一颤,常洪嘉以为他要醒了,登时呼吸困顿、正襟危坐,好一会,看那人还静静躺著,才渐渐松了一口气。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恍惚了一阵,自己低笑出声。
怎会……这样爱著一个人。
像身居火宅,眼见烈焰炽然不息,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心中没有丝毫退意。这样的痴病,可有人能治吗?
那呆子笑了一会,视线忍不住又落回魏晴岚身上,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脸上时而悲,时而喜,谷中月已中天,万籁皆尽,只有水打浮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不知不觉竟是看了一夜。
第三十四章
谷中晨光初透的时候,常洪嘉轻手轻脚地从竹榻上下来,劈柴填灶,生火做饭,等盖板掀开,白烟腾起,往锅里倒上葱花的时候,地上已经盘了不少小蛇,一个比一个脖子伸得长。这一群脾气古怪的家夥,有些身上沾著花香,显是在花下打过盹,有些身上带著露水和泥痕,不知道刚从那片山林溜回来。
常洪嘉用手将菜刀上的葱蒜碎末一点点抹去,拿水瓢舀了一瓢水,随意冲了冲手,正好看到几条蛇脏兮兮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替它们把泥巴揩净。就这样来来回回洗了几遍手,直到身边围著的一圈蛇都鳞片发亮,这才坐到板凳上,搂著一筐山菌,就著清水一个个给菌子去蒂,再放进盛了温水的海碗中。
才一会功夫,锅里米粥的香味又浓了几分。几尾馋嘴的小蛇开始往灶台上爬,常洪嘉正好洗完了最後一个山菌,赶紧站起来,一面把它们哄离灶台,一面把粥吹凉舀出,放进十余个一字排开的小碟子里。
碗碟刚落地,一群小蛇就争先恐後地围了上来,四下悄无人声,只有咕嘟咕嘟的吞咽声音此起彼伏。有吃得快的一抬头,看见常洪嘉倚著炉灶发呆,不由叫了他一声:“常呆子?”
常洪嘉一惊,猛地往後退了半步,後背撞到碗筷,当地一声。霎时间,各式各样的称呼都冒了出来:“姓常的?”“常先生?”“呆木头?”“喂!”
那一群小蛇听见别人叫得与自己不同,恼怒地互瞪个不停,原本落针可闻的寂寂深谷忽然变得热闹了。等常洪嘉反应过来,忍不住用拳头掩著嘴偷笑,越看越乐不可支,半天才缓过气,边笑边道:“别瞪了,吃自己的饭。”
话音刚落,脚边齐刷刷地哼了一声。
常洪嘉又是一阵忍俊不禁,听到这麽多声音喊他的名字,虽然喊得千奇百怪,乱七八糟,心中仍慢慢地被填满。
听著耳边嘈杂的声音,人偷偷笑著,重新执起长勺,给自己也舀了一勺粥,就在这一瞬间,想起昨夜借著月色看过的那个人,不由得手心出汗,浑身发烫,仿佛这烂漫春芳,都是那人一笑时的颜色。
这样的温存,多看一天是一天。头枕黄粱惊坐起,赚得一场春芳梦,多好。
明明这样想著,却忽然鼻子发酸,慌忙把掩笑的手往上挪了一挪。
早在常洪嘉出屋的一瞬间,魏晴岚便睁开了眼睛。
身旁空空荡荡,只有床榻一角还残留著常洪嘉端坐一夜後的余温。即便闭上双眼,仅凭五感,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在看著自己。心跳乱过几回,叹息过几回,在静得仿佛可以听见数十里外雨水声的夜里,统统一清二楚。
这样一个容易安然入睡的晚上,烦恼尽去,像是一伸手就能抓住美梦,因为这人未曾合眼,他也跟著强打j神。然而常洪嘉越是看,他便越是心绪不定,先前还是三分疑惑、七分暗喜,到最後已是半喜半忧。
为何要叹气?
为何夜不能寐?
为何坐得……这样远?
七年听银镇,卧在青檐上看他施针下药的时候,便时常觉得这人的身影与故人重叠在一起,尤其是薄雨飘飞,撑伞而行的时候,多看两眼,便觉得x膛满溢,再不是空无一物:和尚也叫这个名字,和尚也这样未语先笑、待人一团和气,和尚也喜著布衣,身上也有药香……
那时还只是心存侥幸之心,现在则变成抓著唯一一g救命稻草,不能放手,怎麽能放手。三千年孤行独坐,闭口参佛,指尖频抡,弦音颤颤,几乎奏尽了世间凄清惨淡之音。好不容易熬到年数,远去白石峰野狐岭,请住在那里的老狐狸算了一卦,结果却是九死一生的下下签。
说到底,什麽愿力,什麽闭口禅,都是镜花水月的愿景。究竟有多少胜算,连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一卦,等回过神来,人已困在沙池,三挥琴弦,依旧斩不断纷沓而至的魔障。时而是和尚生前的音容;时而是石洞内盘腿圆寂的一具白骨;时而看见和尚魂魄不灭,飘飘渺渺坐渡船地过了忘川,入轮回去也;时而变成和尚魂魄不齐,在灰飞烟灭前,曾步出石洞,与自己辞别。见自己哭睡在洞外,还笑了一下,伸出手来,隔空m了m自己的脑袋。
就这样一会狂喜,一会极悲,身上温度散尽,渐渐坠入迷梦,原以为万事皆休,却突然有人来唤,有人伸手来握,有人落泪,有人撑伞引路。他说他不是和尚,就算不是和尚……自己真能放手吗?
作家的话:
祝自己生日快乐,呵呵
第三十五章
还没想出答案,人已坐了起来。
随著一阵缓缓散开的青雾,魏晴岚又变回华服加身的模样。如丝鬓发在脑後用一g玉笄松松挽起,露出眉心的金色佛印,不像是谷底清修的妖怪,倒像是瑶池赴宴的上仙。这妖怪从石制屏风後走出,在盛满清水的水盆前再三驻足,确认过容貌无可指摘,才向著夥房走去。
那头常洪嘉刚将琐事做完,端起湿漉漉的竹筐,四处找向阳的地方。魏晴岚站在繁花深处,看著看著,竟然有些出神。这人从前……也长这般模样吗?直如藏玉之石,轻轻一叩,就露出石中清莹的玉色,多看几眼,心跳便渐渐失速,反反复复地理正衣冠,跟出门时一样,尽想著该著锦衣还是布衣,换哪件新裳,佩玉抑或佩兰。
奇怪,这些烦恼,到底从何而来……
常洪嘉一抬头,看见站在花树下的魏晴岚,脸上涨得通红,含糊唤了一声:“谷主。”说完,急匆匆地想退回门槛内。魏晴岚看著他发红的耳朵,忽然有些恍惚,耳边似乎听见了什麽开裂的声音,温暖的水流从那道裂缝中汩汩流出,心中又酸又涨,这种滋味,竟是从未有过。在江边见到和尚的那瞬,似乎也目不转睛,初次听到那人赞誉有加,似乎也兴高采烈,但都不像此刻这样,头脑一片空白,轻飘飘的,仿佛刚从褪去的蛇皮中出来,看见外面是一朝清晨。
从得而复失,到失而复得,已经过了三千年之久。再不能放……
常洪嘉退得急了,过门槛时,手中重物微微一晃,惊魂未定时,发现魏晴岚已经到了身边,稳稳扶住了竹筐一角。两人相隔不过咫尺,自己鼻翼下尽是魏晴岚衣衫上的味道,像月下清溪般悄悄而至,挟带著两岸花草静谧的香气,呼吸不由慢了一拍,还没有粉饰太平,竹筐就被魏晴岚吹了口气,不知变到哪里去了,空下来的双手轻轻落入了那人手中。
那妖怪就这样珍而重之地握著,一直没有别的动作。常洪嘉浑身僵硬,小心翼翼地站著,生怕手上还残留油渍,不知站了多久,才听见魏晴岚用传音术问:“会不会……唐突?”
常洪嘉听得云中雾里,把这几个字颠来倒去,想了又想,还在细品话中深意,忽然感到唇上一凉。
魏晴岚一吻过後,自己也有些怔忪。
心中一隅,曾那麽冷,又这麽暖。那样嚎啕大哭,如此狂喜。太久没有接触到人的体温,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更进一步,毫无间隙,然而鹤返谷中,红尘退避,要费力回想,脑海中才肯闪过零星的片段。
第三十六章
那是哪一年的年关,偷偷把铜钱放在那人枕边,却看见了女子所书的桃花笺。隐去身形,去了常洪嘉出诊的花楼,惊见一对对重合的人,发出y声浪语。四下红烛摇曳,锦被掀浪,气息交缠,极尽欢愉,先觉古怪,再生鄙夷。
多脏,脚下绵软雪地,都嵌著爆竹燃放後的点点红纸,雪里红妆,恍若情尘,多脏。鹤返谷断不会如此。他含怒站在y窟门口,算著时间,直到伞上的积雪有了分量,等的人才提著药箱从红粉青楼里逃出来。那呆子也跟别人一样,看不穿自己隐身的术法,跑得气喘吁吁,衣襟松散,腰带胡乱一束,领上沾满了胭脂印记,猛地撞在自己x前,满身脂粉腻味都扑了过来。
多脏,恨不得把人手把手带回鹤返谷,那里是清静之地,有自己一树一树植下的美景。直到他从自己身上穿了过去,那阵熏人的恶臭仍挥之不去。
此时此刻,那种不明所以然的焦躁再一次呼啸而至。虽然自己照书上所说,如此这般,嘴对嘴一碰,和他定了情。可万一还有同样的事,还有别人来抢。只要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便浑身撕裂一般,一阵剧痛。
这麽多年,千辛万苦才得偿所愿。不知道跪穿了多少蒲团,敲碎了多少木鱼,头磕出血,禅参透,书读尽,经翻烂。千辛万苦,千辛万苦,断不能又是一场空!
这些害怕,都不能说。
常洪嘉面红耳赤,连脖子上都有霞色,还在为刚才那一吻魂不守舍。直到魏晴岚双手越握越紧,才回神般地瞪大眼睛。手上疼痛难忍,但看著魏晴岚此时的神色,竟不知道该不该出声点破。
所幸片刻过後,魏晴岚就自己松开桎梏,极柔和地笑了笑,那只如白玉雕成的手,轻轻落在常洪嘉侧脸,像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触碰不胜凉风的花,从眉眼到前襟,一寸一寸,细细m索。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一盏茶变冷的时间,似乎是三千年冰凉的劫火,魏晴岚终於收回视线,转去看常洪嘉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布衣,用指腹一遍遍擦拭记忆中沾上过胭脂印的领口。可还不够,想抱得再紧一些,距离再近一些,羁绊再深,不安再少,要如何做?
良久,才用传音术问了第二遍:“会不会……唐突?”
常洪嘉双肩一颤,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无法从魏晴岚身上挪开视线。谷主虽然一贯是镜中貌,月下影,但从未像此时这样,眼中藏有千言万语,太多大喜大恸,无声无息地压了过来。那样热得烫人的视线,伤心人的眼波,只看了两眼,就像把七情味尽。即便後来敛去眸光,笑得云淡风轻,被他注视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
他问他会不会唐突。就算是唐突,也不舍地说。
魏晴岚发现自己没有被推开,又是展颜一笑,恨不得露出十二分色相,牢牢绑住了这人。手有些发抖,幸好常洪嘉看不穿。片刻间的生死,蛛丝上的盟约,揉在烛芯里越燃越短的缘,太冷的人世,太易凉的茶,太执著的人,幸好他看不穿。
那妖怪一面庆幸,一面想著楼里看来的风流,捏著襟口的手一点点用力,将常洪嘉前襟分开一条两指宽的缝,低头笨拙地在露出的苍白皮肤上轻轻一吻。再碰的时候,牙关就忍不住用了力气,像生吞活剥似的咬住,咬住深深的痕迹。
常洪嘉猛地抖了一下,想伸手推开,但手抬起多时,最後也不过是轻轻落下,慢慢抱住。脸上有一刹那,表情竟是扭曲的,不知是太疼,还是别的缘由。魏晴岚察觉到那人回抱的动作,脸上闪过一抹红潮,仿佛从冰雪玉雕,一下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这才把嘴上的力道一分分收回,换上轻得让人战栗的吻,和慢得令人心悸的试探。
在常洪嘉反应过来之前,那妖怪已用尽了温柔手段。绵密的视线编织成,空下来的手四处点火,如同奏琴一般,轻拢慢捻,总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第三十七章
常洪嘉很快便经受不住,气喘吁吁,x口大起大伏,连外袍何时被人解开的也忘了。他大病初愈,原本就有些贫瘠的x膛毫无血色,每当从欲望中稍稍回神,便试图把衣襟合拢。然而魏晴岚并未放开这样肋骨分明的身体,一手自锁骨而下,一手握住了那呆子的手,轻轻从指尖吻起。
常洪嘉再如何坐怀不乱,此时也彻底陷入了情欲之中,心跳太快,太重,已经到了痛苦不堪的地步,可身上还越来越热,连惨白的x口也跟著泛红。魏晴岚看著他种种变化,动作变得更轻,若有若无的轻吻从指尖移向手背,偶尔抬眸一笑,像是用上了一生的温柔。
可常洪嘉哪里敢多看,身上到处是魏晴岚种下的火种,他再一笑,又窜起一股足以烧干血y的邪火。太过滚烫,便如同身在炼狱,加上魏晴岚始终没有再进一步,只落下不痛不痒的轻抚,於是连亲近都变成了度日如年的极刑。
常洪嘉大汗淋漓,又咬著牙受了一阵,连眼角都微微泛湿,终於忍不住推搡起来:“谷主,够了,明明……”明明没有这个意思……
魏晴岚一愣,半天才猜出言下之意:“我只是想让你……不那麽难受,不是……拖延……”
到底有多久……没有辩解过了?这样竭尽全力,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
他看常洪嘉半信半疑,急得俯下身,用力抱紧了那个人。常洪嘉原本还想挣脱,直到发现那人确实起了反应,怪物一般的尺寸抵在双腿之间,方骤然僵住,一张脸渐渐涨得通红。
魏晴岚唯恐两人心意无法相通,好不容易变得顺畅的动作,又开始笨拙起来。他把声音压得极低,用秘术反反复复地说:“我只是太欢喜了。等了那麽久,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想著让你舒服一点……”
“常洪嘉,我们……兜兜转转,好不容易……”
常洪嘉听到这里,有那麽一瞬间,心口竟是痛得无法喘气,等反应过来,已经死死抱紧了这个人,一口咬在魏晴岚肩膀上,牙关仍是发痒,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正嘶声哭著,涕泪俱下。魏晴岚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一动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常洪嘉方笑出声来,嘴角还带著咬伤魏晴岚留下的血迹,断断续续地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魏晴岚一时心花怒放,哪还有什麽冰雪风姿、仙人气度,只知道笑,又怕常洪嘉笑话,只好用手背挡了挡。
常洪嘉头垂得极低,错过了那妖怪面上的喜色,笑声里搀著哽咽之声,听上去说不出的惨淡:“和谷主相识二十三年,一年比一年陷得深,真的收不住了……”
这妖怪何曾听过常洪嘉说这样露骨的情话,满心期盼著永远停在这一刻,把同一句话翻来倒去地听,可架子端得太久,即便狂喜到了极致,也不过是微微笑著,脸上发烫。
正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常洪嘉却伸出手,把他一点点从身上推开。“但是,不能……误了谷主……”
魏晴岚一阵恍惚,只觉得离开那人,身上热度渐去,连方才动听到不行的话,也不敢确信是不是真的听到过。人不住地回想自己哪里做的不够,翻来覆去地想,就这样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勉强笑了一下,用传音之术轻声问:“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常洪嘉听到这里,用力摇了摇头,一面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一面慢慢坐起来,寻了棵光秃秃的老树靠著:“谷主很好。是我自己用情太深,所以想,成就谷主……真正的姻缘。”
“我不是那和尚……对吗?”
他像是累极了,甚至不叫大师,而叫和尚……魏晴岚脸色一变,正要分辩什麽,却看见常洪嘉惨笑著抬起头来:“谷主身在局中,自然没有局外人看得明白。其实谷主心里早就明白,我不是那和尚。要不然,谷主为什麽至今不肯破闭口禅……”
第三十八章
那妖怪听了这话,满脸愕然,似乎刚察觉到自己仍在禁语,忍不住温文一笑,用秘术说:“是我疏忽了,这就开口。”
常洪嘉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作答,心中一紧,等回过神来,手心已全是热汗。魏晴岚看见这呆子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x口微微一暖,用传音秘术笑道:“有你在,就不用禁语了,是我糊涂。”
那妖怪说著,清了清嗓子,果真将嘴张开一线,牙关慢慢放松,鼻翼间一吸,一呼,仿佛下一刻就能开口,可过了好一会,嘴唇仍微微发颤,舌尖仍僵直不动,一遍又一遍,试了许多次,居然挤不出一点声音。
魏晴岚自己也愣住了,心中突然慌得厉害,手开始发抖、额角不停地渗出冷汗,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只猜出大事不妙。一时之间,想得都是如何瞒过常洪嘉,只好拼命地攥紧双拳,装出若无其事,冲那呆子挤出微笑,一遍遍用秘术笑说:“我这就开口。”
然而不知为何,越是想说话,x口越是有一口浊气,喉咙作响,却只能发出气音。动得了舌头,动不了牙关,总有一处不听使唤。
常洪嘉看他反应,便知道又是一场笑话,忍不住高声打断:“谷主,我明白的!”
魏晴岚急得眉头紧锁,更用力地张了张嘴,喉结滑动,颈项甚至有了青筋,为了心无旁骛,连双眼都闭得死死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可还是说不出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常洪嘉看见那妖怪难受,心里也不好过,适才顶撞了那句话,五脏六腑都犹如刀绞,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闷声闷气地劝道:“我都明白的。谷主修了这麽久的闭口禅,要是现在开口,岂不是前功尽弃。”
魏晴岚忍不住伸出手去,扣紧了常洪嘉冰凉的手指,那双总净如琉璃的墨绿妖瞳在这一刻倒像是滚烫的烛火,热度从眼眸深处一点点溢了出来,焦急、痛苦。那样饱含情感的一双眼睛,几乎让人认不出这是魏晴岚。
这样不停地张开、合拢双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简直像中了邪术。哪怕身怀数千年道行,法术通天,也猜不出原因。难道真有怯意,真有心解未解?
常洪嘉长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连谷主自己也不敢破闭口禅,连自己都骗不过。”
魏晴岚试了又试,终於放弃似的换回秘术:“你们……是同一个人。”
常洪嘉仍强笑著:“虽然有几分相像,可不像的地方更多,似是而非,连谷主自己也有过怀疑的念头。”
魏晴岚禁不住用传音秘术怒喝起来:“你们当真是一个人!他……我会认错吗?”
常洪嘉一阵巨恸,面上还要佯装无事,几不可闻地笑著:“谷主总共才见过几个人,认识几个人。”
魏晴岚接不上话来,满脸愠怒,威压之下,竟把落花枯枝吹得向远处卷去。常洪嘉仿佛没有看到那妖怪的怒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走出谷外,到处都是人,都有相似的地方,是谷主见的人太少……让我捡了便宜。”
魏晴岚看著常洪嘉边说边笑,不知为何,怒意渐渐褪去,变成更深的痛苦之色,用秘术直道:“我不会认错的。常洪嘉,怎麽连你,也不信我。”
过了这麽长时间,“常洪嘉”三字,依旧是这呆子的死x。每听人叫一回,都要恍惚许久。他拼命挤出笑容,慢慢把头抬起,直视著魏晴岚,柔声道:“那谷主开口啊,只要谷主敢破闭口禅……”
他说到这里,见魏晴岚又想尝试说话,心中巨痛,还没回过神,嘴巴已经自己喊了起来:“谷主,我不是在逼你,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有你真正要找的人,该让常洪嘉从前世今生上解脱了!”
他说到这里,发现魏晴岚脸上不见血色,忍了又忍,手指还是一点点扣紧了魏晴岚的手指,小声说:“就算不是,我也不会走。我求不得、心有不甘,不舍得就这麽走了……”
魏晴岚这才有了些反应,怔怔地听著。常洪嘉一面看著他,一面用力握紧了魏晴岚,连指骨都微微泛白,低声道:“谷主,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征兆,一定还有别的方法验明吧。我只要一个明白,我对谷主一心一意,谷主不能拿不清不楚的喜欢来敷衍我。验出是,我就认了,不是也不会走……只要一个明白。”
他见魏晴岚似乎想抽手,连忙又加了几分力气,攥得紧紧的,生怕有一个字落不到那人心里:“我对谷主没有半分虚情假意,只求谷主也是一样,哪怕跟从前一样,不爱就是不爱。”
魏晴岚听到这里,终於点了点头,用秘术勉强道:“你……那时,被禅杖重伤,见我不能化形,就把法力渡给我,还蘸著血,在我额头点下一点佛印。可以用这个验明。”
常洪嘉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故意略过了那妖怪念得极重的那一个“你”字,只道:“要多少血,几滴够不够?”
魏晴岚应了一声,用传音秘术说:“足够了。如果是同一个人,应该能用血,去了这点佛印。”他说著,自己用手将发丝慢慢挽到耳後,人靠了过来,双目微垂。由於色相作祟,额间那一道金色佛印,倒如同妆点在美人眉心的朱砂。
常洪嘉心跳如鼓,念念不舍地看著,半天才反应过来,低头咬破指尖,挤出几滴血珠子来。魏晴岚不知为何,比他还要怕,在常洪嘉伸手去擦之前,又抢先一步拥住了常洪嘉,用秘术说:“我早就……想去了这个佛印。你在人间,我便……贪恋人间。”
常洪嘉的手指顿了一顿,然後才落在魏晴岚眉心。血在佛印上晕染开来,来回擦拭了几下,佛印犹在,又用力擦了三四回,那点金色还端端正正地点在眉心。常洪嘉心中万般滋味,都涌了上来,分不清是剧痛还是欣喜,只知道自己在笑。
他笑得眉眼弯弯,轻声跟魏晴岚说:“谷主,佛印还在。”
他并没有直说是不是,但魏晴岚已经懂了。那妖怪过了很久,还维持著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然後突然抬起双眸,眼睛里全是狂乱之色,在常洪嘉反应过来之前,便消失了踪影。
追过去看时,才发现那妖怪走的时候,一路推倒了几十株辛夷树,也许是忘了用妖气护体,最後几株树干上,全是鲜血淋漓的掌印。
作家的话:
这个发展未必是真相
真相只有一个:这是一篇虐攻文o(>﹏<)o
第三十九章
常洪嘉追了一段,自己也知道追不上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走过断木,看见树干上斑斑的手印,痴痴地看了一阵,忍不住把自己的手按在那妖怪留下的掌印上。就这样掌心对著掌心,手指贴著手指,闭紧眼睛,好一会才恢复知觉。
四面静悄悄的,有一刹那,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连一丝风声也听不到,到处静如鬼蜮。常洪嘉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去,走出老远,还在奇怪谷中为何一下子变得这样安静,明明那人在时,也极少弄出声响。他一面想,一面拼命让自己走得笔直,可脚下步子总歪歪斜斜,视线中每一处都在摇晃,天晃著要掉下来,地面也跟著上下抖动。
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靠得这样近,如果方才点点头,现在已成就了一段姻缘。可满溢x膛的那股邪火,那股把脏腑都要燃尽的滚烫火焰,非得在秤子上细细称过,看够不够斤两,够不够全心全意。
他停下来喘了一会气,双腿还抖得厉害,只得在半路休息了许久,等心情渐渐平复,想起之前下的决心,这才继续上路。自己没有做错,唯有谷主了结了这段旧事,把故人魂魄护送入轮回也好,互诉衷肠也罢,尘埃落定之後,才可能有自己的余地。
常洪嘉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在心底默念了几遍,眼中逐渐有火光窜起,情绪被煽动得高涨起来。他没有做错,更没有失去什麽,只是要再多等几年罢了,等那人真正放下,真正回过头来。
常洪嘉便这样一个人走在死气沈沈的深谷,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竭力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沈稳。眼前已经能够看到那座小院,推门进去,在一片足以把人逼疯的寂静中,於心底为自己擂起战鼓。还不到认输的时候,自己曾把他从沙池中领出,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把他从一场更长的噩梦中带出来。如果没有推开,才算真正失去了。
常洪嘉坐在床沿,不知道等了多久,魏晴岚仍没有回来,室中从明到暗,晨昏几变,那呆子熬得双眼发红,终於熬不住了,头刚一低,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梦里也不安稳,人像是睡在不系之舟上,船下是湍急的江水,一人一船被滚滚江流流不住地往前推去,轰的一声,四周都亮起来,人站在一间禅房外,手里拿著碎纸,上面还有烧剩下的八个大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这居然是之前没有做完的那场梦──
禅房中,那和尚将推演所得的卦象烧尽,整整僧衣,从房中走了出来。常洪嘉和他迎面撞上,短短数尺距离,这才看清自己那和尚的长相和魏晴岚梦里有些不同,嘴唇干裂,面露死气,眼底却暗藏火种,像是苦行僧一般步履坚定。
那和尚走过去好一会,常洪嘉才赫然回神,到处找那和尚去了哪。好在迦叶寺千年古刹,一直是过去格局,这呆子凭著幼时在寺庙里的记忆一一寻去,越走越是熟悉,很快便到了藏经殿外。
常洪嘉顺著石阶一路小跑上去,爬了十几阶,才发现周围都是皑皑的雪景。耳边寒风呼啸,也不知何时变得节气,大雪已积了厚厚一层,只有石阶中间扫出了一行供行人行走的空道。几株青松老树长在这座悬空古寺外,隔著极远的距离伸展枝桠,几乎将整座藏经殿盖住,天地一片银白,只有树下的檐瓦还东一块西一处地裸露著原本的颜色。
常洪嘉霎时间便猜出自己寻对了地方,他跨过殿门,直直地穿过满是灰尘的经书架子。还没走到尽头,书架後便隐隐传来一个老者与年轻和尚交谈的声音。
只听见那老和尚问:“你们在我这里听了几年的故事,哪一段记得最深?”
那些和尚无人回应,直到老和尚再次开口:“洪嘉,你来说。”
常洪嘉听到这里,慌忙又往前疾行几步,直到眼前再无遮掩的书架,大殿一角,和尚似乎比刚才见到的要年轻三四岁,坐在蒲团上笑著应了:“弟子记得最深的还属地藏王菩萨立下的那段大誓。”
老和尚听了这句话,半晌方说:“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吗?”
“正是。”
“喜欢这句啊,”那老和尚斟酌良久,终於摇了摇头:“这句话,有些执著了。”
常洪嘉在不远处听得这里,竟是忍不住发笑,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这和尚受教的样子。但在一旁听到这些只言片语,稍一细想,心里便慢慢有些发凉。自己为什麽会梦到这些事,执著二字,到底是在训斥谁呢?
正惊疑不定的时候,一场梦也到了尽头。那呆子从床榻上猛地坐直了,越想越是後怕,只得一遍遍安慰自己,大概是m到了洪嘉和尚的白伞,才断断续续做了几回别人的梦,总不可能是前世今生吧!
他刚松了口气,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抬头看去,发现魏晴岚推门而进,手里拿著一把伞骨往外翻折的破烂白伞,怔怔地看著他。常洪嘉一惊之後,登时狂喜起来,忙不迭地从床上下来,直喊:“谷主!”
魏晴岚提著伞,眼中好半天才有了神采,用传音术轻声道:“常洪嘉,陪我去一趟迦叶寺吧。”
第四十章
那呆子微微一愣,随即满口答应下来:“好,好!什麽时候动身?”
魏晴岚久久地看著他,直到常洪嘉迫不及待地收捡起来,将用惯的针囊、药瓶连同十几天的干粮一起收进包袱,打好了结,魏晴岚还在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他,“你不介意?”
常洪嘉不知要如何作答,胡乱点了点头,就伸手去拉那妖怪,想领著他赶紧动身。
魏晴岚被他一碰,脸色在一刹那间显得极为痛苦,不留痕迹地躲了过去,只道:“走吧。”
常洪嘉握了个空,嘴唇微微发颤,似乎受了些打击,很快又振作起来,小跑著跟在魏晴岚身後。两人一前一後跨出门槛,那呆子四下张望了一阵,突然留意到谷主手里破烂的白伞,小声问:“谷主这伞……从哪里捡来的?”
魏晴岚脚下一顿,视线慢慢落到伞上,过了好一会,才把白伞撑起。由於伞骨外翻,油纸上窟窿连著窟窿,伞盖刚一撑开,就像要散架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颤音。那妖怪的动作登时一僵,许久才用秘术说:“我刚才去毁了沙池。结果在池底,发现了这把伞。”
常洪嘉点点头,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轻声接道:“是大师用过的那把伞吧。”
魏晴岚握伞的手突然用了力气,手背上青筋浮现,攥紧了伞柄,直道:“是他。普通的伞,埋这麽久,早就烂完了……”
常洪嘉听到这里,有那麽一瞬,也想弄明白为什麽这把伞会出现在池底,只是下一刻人就被魏晴岚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夺去了全副心神。那妖怪低著头,掌心凝聚起绿光,珍而重之地将白伞一点点修复。
常洪嘉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看了几眼便不敢再看,趁著这短短一顿饭的功夫,摇摇晃晃地走到浮屠道另一头。偌大一方沙池,只剩下孤零零一个石台,沙粒散落得到处都是,把雪地统统盖住。
常洪嘉试探著掬起一捧细沙,发现神智清醒,并没有任何异状,这才松手,任掌中沙粒漏光。沙池真的毁了,他走回浮桥边,还在想这件事,一夕之间毁去的沙池,下定决心的谷主,池底白伞的残骸……
魏晴岚拿著修好的白伞,用复杂难懂的目光看他了好一会,才道:“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常洪嘉应了一声,似乎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觉得回天乏术。
魏晴岚见他脸色难看,神情也跟著黯淡下来,低声说:“能不能帮我猜一猜,和尚快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麽。”
魏晴岚仿佛没看见常洪嘉浑身一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呆在黑漆漆的山洞里面,堵死洞门,孤零零一个人,什麽都看不见,独自等死的时候,他在想些什麽呢?”
那妖怪说著说著,原本不知喜怒的语气渐渐变了,“其实我原本……g本不知道什麽鹤返谷,是他说的,听银镇向南十里,悬崖下灵气充裕,是个清修的好地方。之所以在沙池上抚琴,也是他说,对修炼好。”
“什麽以幻修幻,与虚妄为伴,能参透魔障;什麽修闭口禅,能减少口业。只要是他说的,我都尝试去做……”魏晴岚说到这里,用传音术颤声问:“我记得他那麽多话,可还是想不出来,他把自己关在石洞里等死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麽呢?常洪嘉,你帮我猜一猜。”
他这样失态,句句紧逼,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常洪嘉有一刹那,甚至以为他又在试探自己,可很快便发现,这妖怪是真想知道答案。
那呆子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说:“大师,怕是在担心你,担心你日後想起他,会难过。”魏晴岚怔怔地望著他,好一会方道:“他会怪我吗?”
常洪嘉吃了一惊,断然道:“怎麽可能……!”魏晴岚目不转睛地看著他,苦笑道:“真的吗?”
常洪嘉生怕他不信,连说了好几遍:“当然!绝不可能、绝不可能会怪你!”他不知道为何,偏偏对此事格外笃定。那妖怪被他说得轻轻一笑,很快又笑容尽去,怔怔摇了摇头:“那只老狐狸给我算过一卦,说是下下签,它算了这麽多年,还从来没有算错过一回,害得我一直在担心闭口禅的事。怕许了愿不管用,更怕他怪我。”
没等常洪嘉否认,那妖怪便自嘲道:“因为这个理由,就困在幻象中,我真是……”
常洪嘉却笑不出来,既要背负害死故人的悔恨,又要承担被那人责怪的恐惧,虽然那和尚豁达淡然,但难保最後一程,有没有一瞬间,有过怨恨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瞬间,那妖怪也受不住的,他把那人看得那麽重,定然受不住的。
想到这里,那呆子脸上苍白如纸,浑身发抖,简直比听见自己的伤心事还要难受。魏晴岚回过神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愕然伸出手去,要碰上的时候,才猛地一缩。常洪嘉挤了,终於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谷主放心,大师……绝不会怪你的,我们赶紧去迦叶寺,破了闭口禅才是正经。”
他看到魏晴岚神情变了变,像是想问什麽,慌忙打断道:“对了,谷主可要记清楚了,现在是我在说话,不是大师。谷主验过了的!”他生怕魏晴岚又说些他不想听的,伸手去m那妖怪手中白伞,从头到尾m了一通,发现白伞确实毫无反应,心中才暗暗落下一块大石,直道:“你看,现在用白伞也试过了。我跟大师毫无关系……”
那妖怪犹豫了一阵,终於伸手在常洪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用秘术道:“我记得的,你是常洪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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