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魏晴岚似乎还记得幻境里的事,依旧用云气变化出一辆马车。常洪嘉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角,看那身旁人一抖车缰,八匹云雾幻化的白驹奋张四蹄,狂奔而去,数丈之後便将马车拉向半空。
常洪嘉吃了一惊,只见车马腾空,从谷底而起,车身越升越高,盘旋而上,像是以清风云气为径,眨眼间山巅已在脚下。魏晴岚迎风立著,松松攥著缰绳,以手指为向,指点东西,马车无休无止地向空中奔去,行驶在云雾之间,那呆子扶著通体剔透的车栏,仅看了几眼,就连著倒吸了几口凉气,抓紧了那妖怪的袖角。
魏晴岚以为他畏惧,这一次,并没有抽开。两人在幻境中已去过一回迦叶寺,如今再探故地,唯觉风驰电掣,便到了数千里之外。那妖怪驱使车马无声无息地落在群松之间,常洪嘉跟著那人下了车,看见四面山壁以悬桥相连,桥上木板朽尽,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链,风一过,就发出哗哗的巨响,竟是愣在那里,一会想起幼年学佛的往事,一会想起幻境所见,魂不附体地站著,连魏晴岚何时抽回手的都未曾察觉。
那妖怪走出好一段路,发现那呆子还怔怔站在原处,拳头松了又紧,脸色发白,似乎在想什麽旧事,不由退回几步,用秘术唤了他好少声:“常洪嘉?常洪嘉?”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强打起j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晴岚身後,只是心中的不安仍挥之不去,虽说十多年前,确实在迦叶寺住过,脑袋上至今戒疤未褪,可眼前这一景一物,未免太过熟悉了,这个山头建有石亭,那座孤峰形似宝塔,为何会记得这般清楚?简直像在山上呆过几十年,踏遍了寺中每一角……
魏晴岚浑然未觉,一直将人领到和尚圆寂的那座石洞门前,数千年岁月,洞前藤蔓披挂,昔日布下的几处禁制被风雨洗刷,已经荡然无存。乍看望去,石洞深处漆黑一片,进洞的道路被崩塌掉落的山石堵住大半,只有僧人将遗骨取出时,凿的那一条小径可走。
那妖怪将手按在倒在一旁的石门上,许久之後,手仍是微微发颤,嘴唇一张一合,常洪嘉稍加分辨,便猜出他是在念“洪嘉”这两个字。过了片刻,魏晴岚才将右手抬起,手指顺著洞顶山石凹凸缝隙,一寸一寸仔细m著,然後长叹了一口气,用传音术对常洪嘉叮嘱了一番:“你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常洪嘉自然点头,那妖怪走进洞中,十余步後回头看去,发现那呆子的视线还异常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像舍不得眨眼似的。此时天色还早,烈阳正炽,人在光中,那笑意也融在光里。魏晴岚看了几眼,不知为何心头一暖,把这一笑牢牢记住了。
脚下道路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魏晴岚伸出手去,掌心里多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便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和尚的笔迹。
石壁之上,寥寥数行字以指力写就,入石颇深。字迹端正沈稳,字字藏锋,句意也再熟悉不过,正是地藏王菩萨的那段大誓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句末还有两个小字,举火看时,发现写的是,渡人。
魏晴岚看了几眼,只觉每一句都懂,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解。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天下这麽多和尚,每天的课诵,都念著四弘誓愿,发著与渡人有关的大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这些,不也是……痴吗?
那妖怪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之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m著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几动,终於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仅仅几个字,就已经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著叫了那人一声:“和尚……”
第四十二章
话音落了许久,洞中还是一片死寂。
四周漆黑一片,方才那句低语,如石沈大海。
果真如此,心里不知为何,来来去去都是这四个字。比起意料之外,更像是意料之中。
魏晴岚静静站著,伸手m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r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体内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
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明明早有准备,可环顾四周,发现毫无改变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彻骨的寒意中。既然如此,三千年禁语为得什麽呢,吃斋念佛、修生养x为得什麽呢?独自一人活了这麽久,无人搀扶、随行、交谈,不知终点在何处,昼夜不停地往前走著,以为总有一天能追上光y,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故人,却原来都是空。
那妖怪身形一晃,耳边仿佛听见数千年前和尚说法的声音。什麽因缘和合,泡影之上,什麽情长恨短,梦幻之间,还有什麽朝露易干,闪电瞬逝,世间缘法,大多如此……
“你不是说,情如露电吗……”
四周寂静,只听见这妖怪茫然地问著。
“为何,我未曾忘过?”
石洞空旷,一句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似乎有无数个人开口在问,想不明白──如果真有淡如水的恩义,轻如纸的聚散,为何他未曾忘过?
三千年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悔恨都挥之不去。
难道还有三千年未干的晨露,三千年悲鸣未绝的雷电,和尚你睁眼看看……
看看我。
看看这世间。
魏晴岚一遍遍默念著那人的名字,眼前早已模糊不清。走得越快,离往事越远,活得越长,手中越空,越抓紧越一无所有。还不如当初就碎丹,变回神智未开的畜生,往草丛泥潭里一滚,无牵无挂,赤条条地来去。
早知道爱憎会是空,伤离别是空,原来连故人口中比佛法还大的愿力,也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一旦撒手西归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都是空,又为了什麽……活了这麽多年?
那妖怪越是认真去想,越发现空白一片。体内数千年修为似乎感应到什麽,像决堤一般像消散著,恨无能为力,恨岁月无尽,恨经声佛火是满纸虚话,在这阵撕裂体肤的剧痛中,连数千年前最惬意的往事都变得痛苦不堪,只想回到荒山绿野中、蒙昧无知时。
还有什麽……不是空呢?
魏晴岚嘴唇微微一动,又念了一遍故人的名字,见无人回应,眼中连最後一丝神采也褪去了。随著飞快散去的道行,那妖怪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莹绿妖气光芒暴涨,在他身边周围盘旋数圈,接著一道道冲出石洞。
就在这万念俱灰间,魏晴岚听到脚边啪的一声轻响,有什麽东西掉在地上。他低头辨认了许久,才从模糊不清的景象中认出那把白伞,剧痛之下,除了想起和尚,也隐约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对那人说过,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依稀还说过,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魏晴岚想到这里,浑身一颤,冻得冰冷的身体终於涌起一阵暖流,妖气散去的速度随之一缓。最後这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每想起一桩,心里就会被捂热一分。
脑海中渐渐记起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姓氏名讳。
想起那人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的时候,声音分明微微发著抖。
想起他说,想早生三千年,让那妖怪附在身上,不要动谷主的时候。自己究竟怔了多久,才真正回过神来……
魏晴岚就这样一遍一遍回想著两人之间发生的每一件琐事,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人色,并不是,白活一场……
救了那人,与那人相识,得那人倾心。若不曾虚度这三千年,怎会遇见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妖怪终於将心中起伏不定的种种情绪暂放在一旁。原以为做足了准备,能直面背负已久的心魔,未曾想还是高估了自己。要不是及时想起那呆子,只怕已经神魂消散。想到此处,魏晴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用妖法将脸上的伤心狼狈统统掩住,强打j神,在和尚留字的石壁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从前两人论佛,自己不知道给和尚磕了多少头。说不过得磕,说错了也得磕,那麽多次跪拜,只有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
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著,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苦笑道:“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麽佛缘。”
第四十三章
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该顿悟了?
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麽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麽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吧。”
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後一句的时候,声音放得极轻。
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g深种,会有什麽佛缘呢?
“你说我能斩断尘缘,大彻大悟,还说我能心无杂念,自由来去,和尚,我g本做不到。以前你还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动了心,会看上什麽样的人,是不是像你这样,万事都看得极淡,一切都应对从容,没想到碰到一个呆子……”
“我弄错了人,以为他是你,後来知道错了,依然放不下。”
“他和你不太一样。看著他为情所困……我心里,很欢喜。”
那妖怪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的话藏在最深处,骤然说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怔住了。“和尚,你给我的批语……一定是弄错了。”
“你不知道,他刚进谷的时候,我太久没听人说话,只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我背著他,把各种杂念,化成许多小蛇,装模作样,围著他打转。一面请他回来,一面劝他不要动心,一面听他的心事,一面又装作未曾听过。”
“恐怕是因为听了他太多的话,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就算发现弄错了人也……”
“和尚,有佛缘的人,怎麽会像我这样。”
魏晴岚说到此时,才安静了下来。有些话埋藏太久,一旦倾泻而出,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像石洞一样有隐隐的回声。那妖怪颓然跪著,断断续续地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有没有佛缘,又有什麽关系呢……”
“命数虚无缥缈,哪是你我算得出来的。你为了佛缘让我禁语,我却因为禁语、陷了进去。想来人不与命争,命不与天争,并不是虚话,”魏晴岚竭尽全力地搜刮著措辞:“恨只恨,没见到最後一面。”
就如破除闭口禅时,许的那句愿一样,想再见他一面,只想再见他一面。总等到别离时方伤离别,生死关才哭生死,错过一回又一回,留下太多的话未说。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便格外地想起常洪嘉来。
想起那人问他,情字……为何太轻了。
想起那人的落寞神情,想起两人睡在一处,那人却整整看了他一夜。
那妖怪过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也不去拂下摆的土灰,仅用指腹m过石壁上的留字,轻声道:“和尚,我走了,等过段时日,我再带他来看你。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真真正正地记住你,而不是记住自己的内疚……
“他跟我一样,被心魔所困,过得不开心。我也想、当他的稻草。”魏晴岚说完这句话,如蛇蜕皮,虽然疲惫不堪,眼里却多了些发亮的微光。
第四十四章
他将手慢慢收回,负手站著,没有捡地上那把白伞,而是调头向洞口走去。
心中仿佛了结了一件大事,从今往後,再不用什麽白伞了。他一个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挡风雨,将他眉间愁容尽数抹去。这麽一想,人竟是有些恍惚,步履轻快,心跳急促。
如果告诉那人,自己早就动了心,那呆子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
会笑吗,还是会流泪?
心念一转间,虽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呆子乌发布衣,眼眶发红的样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会吓得连退几步……他恐怕不会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说。
魏晴岚想到这里,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虽然双手还有些发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体温。他们可以说许多话,去许多地方,无论是留在谷中,还是牵著他从听银镇往外走去,人间无数山川,繁华世界,还几乎不曾看过……
他一面放纵思绪、胡思乱想,一面又迈出几步,走到离洞口不过数丈之遥的地方,人突然一怔,从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空气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弥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前走,铁锈气越浓,等到了洞口,地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每迈一步都能听见脚下响起粘稠的血水声,还滚烫的血y从石缝、草尖、松针上一滴一滴落下来,在地上汇成血泊。
魏晴岚愣愣看著这一切,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除了这血水落地的滴答声。他往前迈了一步,恰好有一滴鲜血从被污血碎r染成赤红色的枝头落下,正好落在那妖怪面颊,视野中一下子被染得猩红,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才慢慢褪去血色……
那妖怪摇摇欲坠,低声唤了一句:“常洪嘉?”
见无人回应,魏晴岚行尸走r一般绕著洞前方寸之地往返来回,眼睛呆滞张望又不敢细看。他从松树底下穿过,手无意间一碰,发现斑驳树皮上也溅了鲜血,这才失控似的发起抖来,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孤峰野岭,掌心里是还留有余温的人血。那妖怪低头看看掌心,又四处打量了几眼,一张脸上再无人色,只喃喃唤了几句:“常洪嘉?我、我回来了。”
随著又一阵死一般的沈寂,这妖怪彻底陷入狂乱之中,一天之内遭遇几番大变,从希冀到极悲到希冀到满眼血光,此时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颤抖良久,张了又张,好不容易逼著自己咽下悲声,乘起妖风,再一次检视起方圆十余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过,这次终於在一滩血泊中找到了那人。
用手分开枯草,是一身残破不堪的布衣,再将落叶轻轻拨到两侧,是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臂断肢,碎r白骨,只有一头浸在血泊中的头发还勉强能认出旧时模样。那妖怪瘫坐在一边,弯著腰盯著这具尸骸看,伸出手,缩回,缩回又伸出手,用一辈子,还从未用过的温柔语气,几不可闻地和声问著:“常洪嘉……出了、什麽事……我、我回来了。”
他想挤出笑来,眼泪却落在血r之上,血水稍稍化开。魏晴岚低著头看了一会,终於将手落在那人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从颅顶轻触到发尾,头越垂越低,最後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却不敢用一点力气,虚虚悬著,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声,过了一会,又试图说出温柔笑语,然而才笑著叫了两声“常洪嘉”,眼泪就再度夺眶而出,人跟著失了神智,仅凭本能昂起头来,一声仿佛从肺腑发出来的,语意难辨的悲鸣刹那间响彻孤峰上下。
然而侧耳去听时,又仿佛因声音极悲、极响,什麽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惊鸟离林,杂草枯叶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见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著山道滚落,钉著悬桥铁索的chu大铁钉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连g拔起,悬桥接二连三地断开,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扬著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他小声唤著:“常洪嘉,我们回谷。”可伸手去拥时,却不知该如何横抱起那人残缺破碎的尸骸,几次尝试过後,喉咙里再度溢出一连串绝望至极的悲鸣,嘶声喊著:“常洪嘉!是谁做的……常、洪嘉……”
这种心情,该以何为名呢?
被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受剜心沥血之痛……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青峰拔起。
那巨蛇失魂一般垂著头,铜锺巨眼,落下瓢泼血雨,呼吸之气,漫成遮天白雾。
孤峰上下,皓白云海,猩红雨丝,青翠峰峦,如龙巨蛇,几乎能入得画了。
万籁俱寂间,不知何处传来人语,款款温柔,细细倾诉。
常洪嘉,我们回谷。
话音落时,巨蛇身躯缠紧,移山巨力之下,山峰巨震,又是无数石块崩落,山脚与地面颤巍巍分开一丝缝隙,往天上拔高了一寸。
那巨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想再蹭一蹭那具尸骸的污血长发,相隔咫尺时,却害怕自己一身蛮力,会弄坏什麽珍贵至极的宝物,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再度昂起头颅,深吸一口长气,把半山雾色都吞入腹中,蛇身又缠紧三分,将整座峰峦向上连拔数丈,升上半空,竟摆出要将整座山峦移走的架势。
这一拔之下,无数土灰山石滚下,老树连g坠落,数十里内外都回荡著轰鸣之声。随著崩塌带起的弥天烟尘,还依稀能听见寺庙戒严的急促锺声,禅杖拄地声,法螺声,透过大雾,甚至能看到金刚锤、金刚杵、钵盂、宝轮、宝瓶,各项佛器发出的佛光。那巨蛇正要驾起妖风,再飞快几分,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将整座山峰罩住的金光大阵,点点梵文结成佛印,佛印中生出千百只佛手,各掐法诀,如开屏一般迎著山峰去势悍然盖下。
随著一声惊天巨响,金光佛音光芒暴涨,巨蛇措不及防之下受此重击,身躯一松,整座孤峰向下跌落,再一次落回原处,连带著那尾巨蛇也化为人形,摔在峰顶,从嘴角溢出鲜血。随著骤然出现在天幕上的金色法阵,整座孤峰被细密的金线佛光环绕,最後在一处血泊中汇集,血泊之上,分明躺著那呆子的尸骸。
魏晴岚怔怔看著眼前这一幕,未等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佛光已汇聚成阵眼,连带著石洞深处的那把白伞也卷入一股一股的金光之中,伞骨寸断,伞盖撕裂,化作更小的金色浮尘。尸体上方,这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
第四十五章
那人立在刺目金光中,竖著右掌,身形淡得几乎要消融在山光水色间,双目中没有一点亮色。
魏晴岚脸色白如金纸,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故人的一缕残魂,嘴唇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似哭似叹的悲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和、尚……”
话音刚落,脸上血泪竟是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和、尚……你……救救他啊。”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和尚身形浮在半空,僧袍袖角像流水一般一注注消散、汇聚。虽然只是一魂一魄,但刚才施展的大神通、大法力,分明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和尚是成佛了吗?
还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麽多年栖身何处呢?只剩一魂一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辛夷树下那只蛇妖?
明明应该多想想这些事,想想如何赔罪,怎样诉衷肠,但不知为何,嘴里一直嘶声求著别的话。
“救救他吧……”短短四字,说得异常费力,脸上血泪斑斑,和那人尸身上的污血混在一处。彻骨的寒意中,人毫无知觉,像行尸走r一般立著,心里只剩下这最後一点冰凉的火种。
“他叫常洪嘉……”
“和尚,你慈悲为怀──”
魏晴岚一字一顿,字字都哽咽难言。早知道……把那派不上用场的闭口禅留著,该有多好?要是还没破闭口禅,能为那人许哪怕一句愿,和那人说……哪怕一句话。也不至於像此时这样万般悔恨。
“和尚──”
那妖怪见半空中那缕残魂如泥塑一般毫无回应,失控之下,竟是伸手去拉,染血的指尖从魂魄之间堪堪穿过,半空中佛光如涟漪一般荡开,发出轰的一声巨鸣。仿佛是用初生幼儿的双耳,来听寺庙撞锺的巨响,双耳剧痛间,许久听不见一点尘音。
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一踏上山脚,也被这道佛光隔绝在外。
魏晴岚如遭当头b喝,脑海中半晌都空空一片,等勉强回过神来,想要再百般恳求,耳边忽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蛇妖……”
那妖怪嘴唇发抖,良久才颤声应了:“和尚,是我。”
那缕亡魂似乎耳不能听,在魏晴岚开口时,已经淡淡说了下去:“你此时看到的,是我在石洞中留给你的几句话。”
魏晴岚双唇微微翕张,四肢百骸涌过一阵寒意,脸上血泪斑驳,断断续续地说:“幻象──怎麽可能,你明明……就在这里……”
“我自知死期将至,然而尘世之中,仍有心愿未了,於是将所余残魂散魄分出一缕炼化在阵法之中。为的便是多年以後,能令这点残魂出现在你眼前,和你讲述个中实情。”
那妖怪听到此处,忍不住颤声笑了起来:“和尚,你胡说什麽……有什麽话,大可以写在石壁上,你魂魄不齐,便不能入轮回……”他声音发颤,几乎难成字句,不料说到一半时,又被那和尚的低语声盖过。
“也因为是残魂所化……形、声、色、味、触,五感俱无……”
“说完这些话,魂魄便会彻底散去……”
“和尚,别说了,我们回去!”那妖怪嘶声笑了一句,又去拉那和尚的手。半空中惊雷一闪,一道霹雳火光,劈得魏晴岚手背上蛇鳞尽现。
那妖怪泪眼模糊,吃痛缩手间,听见故人静静地说了下去:“蛇妖,你此时境遇,其实都与我有关。”
魏晴岚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寒颤,轻声笑了:“和尚……我们走吧。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常洪嘉也好,你也好……”他怕得厉害,正要再化成巨蛇,施展搬山挪海之能。
身後残魂无知无觉,依旧睁著一双空洞的双眼,像是念经一般木讷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之时,我用观音灵感课你算过,算得你有佛缘。”
那妖怪听到佛缘两字,身形剧颤,断断续续地溢出悲声:“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佛缘。什麽佛缘……我从来……没在乎过啊。”
“直到迦叶寺之变,你我都伤得不轻,我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替你算了一课。结果却变了。”
那妖怪原本双手便抖个不停,听到这里,脑海中似乎闪过什麽不祥征兆,越发面如土色,喃喃笑著:“和尚,我得……走了,不想听……”
他一面说,一面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双臂一揽,将常洪嘉的尸身横抱在怀里,踩著血泊往前走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下,甚至顾不得散落在地的碎r白骨。然而金光大阵之下,整座山峰如同被巨锺兜头罩下,那妖怪竭尽全力,现狰狞妖相,试了许多回,仍被佛光一次次推回原处,不得已听完了下一段低语。
“为什麽你先前有佛缘,後来再算,却没有了……蛇妖,我想来想去,都是我误了你。原本你天x纯良,又心无挂碍,假以时日,就能去西天净土。是我多此一举,用佛珠缚了你,先唤起你争胜之心,又让你贪恋起人间。”
第四十六章
“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良缘善果,皆是顺其自然。若非我一念之差,自作聪明,刻意想促成你的佛缘……你本可以修成正果……”
魏晴岚终於忍不住回过头去,双目中只剩绝望之色,惨然笑道:“和尚!可我g本不在乎啊……”
然而这每一句,每一字,都未曾传入那人耳中。
半空中那缕残魂,像空壳一样,复述著生前所留的愧疚心事……只是说到难以启齿的地方,声音一度几不可闻:“我在大限来临之前,算出是自己断送你大好前程……虽然时日无多……无论如何也想挽回大错,只能布下身後局。”
“我借故下山,选中一处洞天福地,以j血元气开山辟道,引水成溪,催熟辛夷树种,辗转多次,将我半生佛经抄本尽数搬来此处,定为鹤返谷,又在山壁两侧雕刻佛像,取名浮屠道……”
“我把提及闭口禅的几本抄本放在最上面,将鹤返谷绘成地图,夹在戒牒当中。依你的脾气,免不得翻找我的旧物,寻去鹤返谷。只要你看见这些抄本,想起我说过的业力、愿力,必定会修习闭口禅。其实愿力不过是虚无缥缈之事,只有减少口业、了悟禅理才是真的。蛇妖,你跳脱不羁……禁语对你的佛缘好。”
魏晴岚木然站著,血泪流得太多,已经无泪可流。他呆滞地抱著那具残尸,仿佛已被佛缘这两个字彻底压垮,任耳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口气说了下去。
“可佛缘……何其难得。”
“我算来算去,只凭闭口禅,恐怕还不够改命……於是在浮屠道另一头掘出深坑,移来细沙,将随身白伞伞骨向外翻折,埋在沙池最深处……”
“白伞原本是用来遮蔽魔障的,我将它翻转了一面,就变成了催生幻象的邪器。沙池无数幻象,都是因它而起,稍有不慎,便会困在里面。我留了不少抄本,有半数都在讲以幻修幻,还特意在地图上拿朱笔注明,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为的就是引你去沙池凭吊旧事。看多了幻象魔障,自然能见真本x……多看几回,它就困不住你了。”
半空中那道残魂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极轻,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睛,依稀可以猜出他当年封死石洞时,眼底泛起的凛然神色:“我知道你不好受,可生老病死,爱憎情关,春去秋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我对自己的生死看得极轻,你也早该放下了……”
魏晴岚良久才有了反应,他怔怔看了一眼半空中的人影,仿佛在回味有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人间温情,又如同在重温此生此世遇见的所有痛苦魔障,表情刹那之间居然变得有些扭曲,直至看见怀中常洪嘉的残尸,才缓缓恢复木讷,嘴唇翕张,颤声笑道:“大师,说得轻巧。”
“你把情字……说得太轻,说放就放……真是……”这短短几句话,竟是夹杂了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怒意,甚至第一次尊称那人,喊他大师,眼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酸涩难忍,却耻於在那人面前失声痛哭。原来闭口禅是算计,沙池凭吊也是算计!
这也算是佛门慈悲吗?为他算尽身後事,为他而死……却让他味尽凄惨荒凉!
和他比起来,还是那呆子……
呆子……也曾问过……情字,为何太轻了?
那妖怪想到这里,身形又是一晃,只是想到怀里揽著的尸骸,硬生生站稳,竭尽全力地抓著脑海深处的一丝暖意。这世上,有人在乎过他的喜怒哀乐;一遍遍地说自己想做人,有人听进过耳中;有人说过,为君一言,抟转九天,而不是一遍遍念叨佛缘。
“大师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稀罕……”
他本想接著说下去,比起佛缘,常洪嘉那呆子要重要得多。不单是常洪嘉,将他害到如此凄凉地步的和尚,甚至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都比佛缘要有分量得多。
当初明明说过那麽多回,只是和尚从不曾在意过!
正失神间,听见沈默了好一会的亡魂,低低续道:“未免你看不穿,在最後几日,我布下了最後一步棋。”
第四十七章
那妖怪呆了一呆,忍不住抬起头来,茫然笑了,像是猜不出那人还会布下什麽陷阱。让他再禁语三千年?再整日整日地呆在沙池?
没等理出个头绪,便听和尚轻声道:“你那时还重伤未醒,我把佛牒和几样身外物收入包袱,放在你手边。临行前,为你我算了最後一回凶吉,算得你三千年後,将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是吉兆。我自己却占得一段佛偈……‘似僧有发,似俗无家,做梦中梦,悟身外身。’正好对应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
“迦叶寺僧人剃度落下的头发,总会由皈依师挑出一缕缝入布囊。我那日烧掉占辞,从恩师手中领回头发,到孤崖上寻了一处石洞,布下阻拦进出的第一道法阵,又拿自身j魂炼成第二道法阵,留下这些话,等数千年後,机缘一到,让阵中残魂告知你原委。等再过一个时辰,我将第三道法阵画全,便会用匕首割r剔骨,放尽血水,淋在阵眼上,和剃度时剃掉的头发一块,做成一具身外身。”
“蛇妖,我害你滞留尘世,无缘大道……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还你。我会割尽血r,直到无力落刀为止,不入轮回,把残魂散魄一并封入这具身外身。数千年之後,待血r凝结,魂魄稳固,他会借著阵法之力,再世为人。”
“我备好了一件布衣,写著这婴儿的身世来历、俗家姓名,准备用它来包裹血r。等这具身外身出现在迦叶寺地界,多半会被寺里收养,做个小沙弥……他比我多了一缕头发,命带烦恼,迟早会入世,与你相见。”
那蛇妖愣愣听著,眼睛是浓稠的雾色,和死一般的寂静。他呆滞地低下头去,手上残尸身上裹著一件布衣,衣上满是污血,要仔细分辨,才辨出那是一件破烂的僧衣。余光尽处,还依稀能认出衣角上的一行小字,写的是此儿父母双亡、恰值荒年,亲朋无力抚养,求寺庙收留云云的字样,字字皆是故人笔迹。
“和尚,你又拿障眼法骗人了,还打算骗我不成?”那妖怪声音嘶哑,几不可闻地惨笑起来,嘴唇微颤,竟是诵读起白伞盖神咒。泪眼模糊中,以为那件破烂衣衫能慢慢化成常洪嘉常穿的朴素布袍,只是眨了好几回眼睛,眼前依旧是一件染血僧衣。
等一段佛咒结巴念完,他望著这件裹了白骨的带血僧衣,如同望著整个阿鼻地狱,眼泪滚落时,嘴里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洪嘉?常洪嘉?”
过了一阵,笑声越来越大,阵法之中都是他癫狂大笑的声音。人往後退了半步,让怀中尸骸落回血泊中,自己化作一道墨绿妖光,在四面光壁上殊死冲撞,竟将法阵撞得簌簌颤抖。
金光笼罩下,那缕残魂还在不住低语:“蛇妖,你那时不能化人,我在你头上点下佛印,你还记得吗?”
蛇妖四面碰壁,身上伤痕渐多,眼睛如枯槁一般,听到这句低语,牙关深处又挤出一阵痛苦至极的狂笑声!
“洪嘉、洪嘉大师──!哈哈哈,哈哈哈哈!”
“点下佛印的时候,我将半数修为,度了给你,一是想助你变回人形……二来几位师弟看你体内有了佛门法力,就不会太过刁难。谁能猜到不久之後,这点佛印,还派上了别的用场。”
“它是我咬破指尖,用鲜血点就。那具身外身,也是拿我血r残魂所做,所谓血r相连……以後相见,那具化身,免不了对你多加亲近。”
“蛇妖,都是假的。”
妖气之中,过了许久才传来魏晴岚喘不过气似的笑声:“都是、假的。”
那妖怪过了一阵,又自顾自地,把这句话毫无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都是假的……”
话音落时,语气中再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笑意:“哈哈,哈哈哈。”
“哈哈,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哈哈哈哈……”
那笑声起先极低,若不是和尚此时沈默了一阵,这阵笑声几乎无人能听见,那是从x腔最深处发出的含糊不清的低笑。随著这越来越大、逐渐失去理智的凄凉笑声,四周妖氛冲天,树枝土石被飓风刮得向空中卷去,一度盖住头顶佛光!
和尚恰好在魏晴岚笑得眼眶通红时开口:“你看到那具身外身,恐怕会误以为是我投胎转世了,这也难怪,他的血r皮囊就是我的血r皮囊,他的魂魄就是我的魂魄。血r相吸,佛印之力,他对你、肯定比我对你……要好得多。”
不知为何,哪怕魏晴岚神智已失,这些低语仍穿透阵阵狂笑声,一字一字传入耳中。“蛇妖,你心里内疚,看到相似的人,想必对他也是……多加照料,彼此相处,不算知交也是挚友。可我割r剔骨,力气终有一竭,料想百十刀後,就握不住刀柄了……那具身外身,只能算我一半的皮囊,我先受重伤、之後魂魄又炼入阵法,他的魂魄……也只是我一半的魂魄,再加上多了一缕烦恼丝。你一定也是心中疑虑,觉得又有像的地方,又有不像的地方,迟早会找方法一试真假……”
残魂说到这里,身形开始有些模糊不清,顿了一顿才道:“他魂魄不全,自然试不出你想要的结果……以为他不是我的转世……”
“我布下身後局,都是为了这一刻。无论你回到这里,破了闭口禅,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他也罢,都注定要失望的。如果……还是为了我,我做下了这等事,你应该死心了才对……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人间温情本就是这样,如朝露易干,闪电瞬逝,哪里比得上悠游天地间的快活。我宁愿坠入修罗地狱,日日夜夜受业火焚烧,也要断了你因我而生的一切留念。”
“如果是为了他,说明已经放下了过去的心结……那很好啊。从放不下,到放下,不就是顿悟麽。世间种种,都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躯体盛去衰来,渐渐老朽,爱憎此消彼长,生死永别。所亲之人,离散不得共处,所怨之人,反倒相聚,世间一切事物,但凡心中所喜,皆求而不能得。蛇妖,我想送你一程,去无忧无怖的极乐净土。”
第四十八章
魏晴岚听到这段动听至极的话,脸上竟是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神情。喑哑疯狂的笑声中,渐渐掺杂上了野兽负伤时的含糊悲鸣。
为什麽会伤心愤懑到这个地步呢?四肢健在,行动自若,却活生生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r──
是因为自己受了骗?
是恨自己白白受了几千年愚弄?
是得知世上g本没有常洪嘉这个人,只存在过一具身外身?
还是发现从不曾被人真正爱过?究竟是哪一件伤人最深呢……?
这一生最尊敬的、也最痛恨的人,可以为他而死、又恨不得生啖其r,所有最热切也最冰凉的情感,都拜他所赐,把自己一生弄得面目皆非,那人也尸骨不全,魂魄将散,到底谁比谁辛酸,谁比谁凄凉?
“和尚,哈哈,和尚,哈哈哈哈,”那妖怪嘴里发出遏制不住的笑声,大笑著反唇相讥:“你居然还敢提什麽世间缺憾……我化形以来遇到的所有痛苦之事,有哪一桩与你无关?”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y炽。
喜怒哀乐、悲欢怨憎、生生死死、真真假假……
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此刻涌上心头,化为模糊不清的悲声。那缕亡魂浮在阵眼中,双目空洞,发出和他截然相反的淡漠低语:“我给自己那具身外身取名常洪嘉,正是对应‘偿洪嘉’之意,我想要偿还你。闭口禅也好,以幻修幻也好,身外身也好,都是为了助你参悟佛法。一旦你误以为那具身外身与我无关,回到石洞之中,破了修习的闭口禅,这场身後局才真正成了。”
“蛇妖,你一定奇怪,那具身外身为何落到这个地步……”
“活生生一个人,忽然之间,就成了碎r白骨。”
那和尚轻声缓道:“我做那具身外身的时候,割r剔骨,割下来的血r拿僧袍一裹,借阵法之力成形,这背後其实定下了时限……等时限一到,身外身就会变回破碎血r。其中的时限,从我在石壁上写下‘渡人’两字起,到你破闭口禅为止。”
那蛇妖静了好一阵,才仿佛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干涸已久的眼睛里再度积了水光,行尸走r一般重复著:“到、我破闭口禅为止……”
“如果你不破闭口禅,那具身外身……仍会好好的,这场局……亦不会有浮出水面的那天。”
魏晴岚来来回回颤声重复著一句话:“你说,是因为我想破闭口禅,才让他……”
和尚竖著右掌,木然念了一声佛号,金光内外如投石入水一般荡开涟漪:“不管皮囊美丑,剥开来看,都是一样的白骨血r,为何看不破皮相呢?人死如灯灭,脱离五浊恶世,以寂灭为乐,为何看不破生死呢?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蛇妖捂著头,嘴里发出野兽濒死一般的哭声,两行血泪染红双眸。另一侧,却是和尚的缓缓低语:“你为什麽看不破呢?”
他话音落时,魏晴岚像中了魔一般,一字一字笑著学他的语调:“哈哈,我为什麽、看不破呢……”
四周梵音妙语轰然齐奏,纷纷花雨下不断闪过菩提宝树、罗汉真身的残相。那和尚在残相下轻声劝说:“找了这麽多年,因为失而得,为了得而失,常洪嘉是谁,洪嘉是谁,什麽情爱,不都是一场空吗……”
“我愿日日夜夜,受地狱业火焚身之苦,只求为你、喝破情爱迷局。”
那和尚说著,竖起右掌,身影已淡如轻烟:“愿你,得佛祖庇佑,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那缕残魂说著,朝前方微微一颔首,脸上神情渐渐模糊不清,但似乎是笑了一下。空洞木讷的一双眼睛,隔著数千年岁月,再次环顾了一眼尘世,目光中闪过一丝无人解读得清的复杂神色,愧疚、担忧、释然、痛苦、留念……或许都不是。在阵法光芒大炽的时候,就此神魂消散。
魏晴岚看著空空荡荡的法阵,身上一会热、一会冷,过了好一会,嘴里才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寂寂荒山,耳边还不断响起那人说过的话。
不都是一场空吗?
他一片赤忱,想真心以待每一个人。
用尽心力,苦心弥补每一份缺憾。
三千年煎熬,盘膝坐在雪地,以为总有一天,会大雪消融,迎来烂漫春色。结果不都是一场空吗?
禁语许愿,唯恐自己不够心诚,不都是……空吗?
脚下法阵,不知何时变得刺目起来,金光暴涨如柱,与天地相连。光柱中落花如雨,隐隐传来环佩之声,无数嗡嗡作响的诵经声在远处响起,诵的都是些云泉结缘境,坐禅观苦海,阅世似东流──
漫天祥云,瑞气千条外,隐隐露出灵鹫山一角,天女散花,菩提佛光,灵禽翔翥,八部天龙金光灼灼,分列在灵山两侧。满眼的清灵妙境,闻所未闻的庄严宝相,惹得山脚下,大小沙弥仓惶跪拜,无数善男信女蜂拥而至。
魏晴岚静静看著,笑声喑哑。什麽生死、皮相,什麽赤忱、真心,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到头来万事随业转,爱憎寐梦中。
都是空,又何必寻呢?
这妖怪不知想起什麽,看著半空,不知冲谁低低笑道:“你说闭口禅,都是假的。可曾算到……我许了、什麽愿吗?”
“我说,想再见你一面。”
第四十九章
“闭口禅,当真灵验。”
话音落处,那妖怪如释重负,满脸笑意。衣袡微摆,像书生抖落画上的积尘,所有的爱憎悲欢都被他轻轻拂去,不过片刻,就变回了风姿出尘、行有玉声的谷主。
他似乎真心实意,朝万道佛光微微一拜,竖起右掌,姿势像极了那和尚,看著空中极乐世界的倒影,笑容平和,一字一字诚心念道:“我、佛、慈、悲……”
眼睑垂下,如同在回味遭逢的每一桩变故,受到的每一丝恩惠。再抬眼时,一双眼瞳泛著丝丝暗红的血腥色泽,脸上笑意遮也遮不住:“禁语三千年,诚心许愿,确实有求必应。”
“破闭口禅那日,当真见到了故人,不但灵验……还大出意料之外……我佛慈悲!”
随著这一句说完,魏晴岚那双眼睛彻底被染成血红,从指尖开始溢出缕缕黑色瘴气,像火焰一般在他手指间跳动。那妖怪静静看著指尖忽高忽低的黑气,如同忘记了一旁浩大祥和的佛光法相,垂目笑道:“众生皮相,白骨髑髅,亲疏爱憎,生人过客。”
他说的每一个字,均是那和尚的谆谆教诲,然而笑声冰凉如刀,硬生生透著一股冷意:“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千载如流,情意如灰……”
五指合拢,丝丝黑气在掌心汇聚。那双赤红的妖瞳随意一瞥,景象也变得猩红颠倒,佛光透著魔影,西天恍如血池……
既然生死是空,大开杀戒,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非是空,为善为恶,又有何不同?
既然情爱是空,还讲什麽上报四恩,下济三途──
那妖怪看著一簇黑色火焰突然从他指缝中窜出,脸上无动於衷。火舌暴涨,顷刻间便将他整条手臂吞噬进漆黑的火焰里。
随著手上黑焰熊熊火势,魏晴岚脚下亦开始出现零星的黑火,火舌像黑莲一般绽开重重焰瓣,将他衣物发丝彻底点燃。
“你说一切是空,让我珍惜佛缘,”那妖怪立在火焰之间,他仰头站著,面目於是看不真切,“佛缘,不也是空吗?”
“你又为何看不破呢?”
那妖怪冷笑著问完这几句,浑身上下都被这股黑焰埋葬,衣襟焚毁的地方已露出斑斑蛇鳞,究竟谁更执迷不悟,谁更执著呢?记忆深处依稀还有谁的声音:说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然而错到这个地步,磕头又有什麽用。
不愿受人摆布,不愿让故人称心如意。那妖怪垂下眼睑,任漆黑火焰煆烧躯壳,在空无一物的x膛里生g。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半空之中,早已不剩什麽法相真身,暗红云层里雷电蜿蜒,身姿诡丽的漆黑墨莲在昏沈天幕下逐渐合拢,金光魔气此消彼长,不多时,墨莲便再次怒放开来,火舌化作的焰瓣四处散落,将所剩无多的黯淡佛光焚烧殆尽。
等光芒散去,黑莲中心,多了极陌生的一个人,玉面薄唇,猩红双眸,一身绿袍深如墨色,五官像极了魏晴岚,只是额上那点佛印,化作了一道暗红魔痕,像伤口一样竖著划过眉宇之间,眼中尽是森森寒意。初生魔头,魔威之大,连山脚最德高望重的老僧亦後退了半步。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魔头指尖一动,黑色火舌再次坠落,将脚下这座荒山、连带著山上每一株草木、每一点血r、每一块石砾,都烧成灰。
山脚僧人信众有想救火的,却比不上火焰烧山的速度。不多一会,这座山岭便像被人凭空移走一般,烧得干干净净。抬头看时,已不见了那魔头。
第五十章
魏晴岚已不记得在这里呆了多久,甚至不记得为什麽会选在破落医馆落脚,只知道依稀又过了一年,檐外是大雪天。
此地是山脚小镇,人人靠山吃山,以采药为生。四面八方每户人家都晒著药材,即便收进了屋,中药味还弥留不散。成魔那日,昏头晕脑,不知怎麽就来了这里,明明不远处是鹤返谷,再往东走,听说还有万妖之国、幽冥魔都,偏偏挑中了这麽一间荒废许久的医馆。别处太多伤心事,他落在院中,自己寻了一把交椅坐下,决心把这里当自己的洞府。
头一年,魏谷主搬了椅子坐在堂前,静静盯著院门,院门紧锁,也不知道院主人何时才回来,眨眼间就换了四季。
再一年,擦拭了院中石墩,趴在那里守到岁尾。
又过几年,无人打扰,渐渐就变回原形,盘在梁上打盹。要麽含了积雪,一样样地擦拭桌椅瓢盆。
再往後也有故人寻来,满身狐臊臭味,让他看肩头打盹的那只小狐。
也有些奇形怪状的鬼魅,三跪九叩,请他去哪里的疆土统率一方,被他赶走。
心里虽空空一片,时常记不起往事,但从未做过一场噩梦。每日清闲无事,简直再快活不过了。
这日听到院外有爆竹声,知道又到了除夕,化成蛇身,趴在檐瓦上,数著雪地上的红纸,闭上眼睛又是一觉好眠。睡醒後爬回屋里,到处找红封铜板,好不容易变出一枚孔方兄,用毒牙叼著封进红封里,拱进瓷枕下,忽然又忘了是要给谁的。
发了好久的呆,还是浑身发抖,只好盘在榻边又睡了一觉,蒙头大睡,醒来时又很快活。
这一年,院外的鞭p声早早地就停了,他设下结界,盘在院墙上数雪地上落的红纸,从街这头数到另一头,门外忽然多了一尾青绿色的小蛇,顺著墙g一路爬上门槛,像没遇上结界似的,从门缝里一点一点挤了进来。
一进了门,就激动地用尾巴拍打雪地,冲著他不住地发出嘶嘶声,眼里还流出几滴眼泪。
明明素不相识。
那小蛇生怕他看不见自己,拼命往院墙上爬,好像想凑近一点,刚爬上几尺,魏晴岚就忍不住拿蛇尾一扫,把它扫落在地上。
那小蛇掉在积雪里,竟是从头到尾都被埋进了雪里,扭头摆尾,好不容易才把头拱出雪外,冲他嘶嘶叫著,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地面,还想往墙上爬,被魏晴岚一口气吹出老远,才可怜兮兮地缩到墙角。
这一夜,魏谷主头一次睡不安稳,睁眼看时,雪越下越大,白天闯进来的那条小蛇蜷在水缸盖板上,半个水缸被埋进了皑皑白雪中,入侵者筷子chu细的蛇身上,盖上了大大小小的雪花,露在目光中的蛇鳞大多残缺不全,尤其是蛇腹,已经不剩什麽好r,也不知道它爬了多久,走了多少里路。
就这样打量了几眼,小蛇突然惊醒了,见他变回人形,就站在不远处,又想凑过来,亲昵地蹭他。
魏晴岚皱著眉避开。
“你能破我的结界,究竟是什麽来头。”
那小蛇先是一惊,随即忙不迭地嘶嘶叫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山头的蛇语,魏晴岚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究竟,只是冷然看著。
小蛇见他不懂,又急得蛇尾两拍,半天才突然想到什麽,在雪地上以身躯比划起来,先是艰难写了一个内,不到片刻後写了一个丹字。
“你是说靠著内丹之力。”
青腹小蛇连连点头,蛇尾拍打,溅起细碎雪花。魏晴岚沈默一阵,定睛打量它蛇腹中的那颗内丹,半晌开口问道:“这颗内丹,妖气和我同出一脉……你的魂魄,却是人的魂魄……”
青腹小蛇急得直发抖,接连在雪地中写下四个歪斜的大字:是谷主的。
魏晴岚垂目凝视了一阵:“你说内丹不是你的,是你谷主的。”
小蛇再度点头,又欣喜地想窜到他身旁,魏晴岚侧身避开,坐到落了积雪的石墩上,轻声道:“你谷主是谁?”
小蛇身形一僵,嘶嘶叫著,却说不出话来。
寥寥数句中,魏晴岚已把情形猜了个大概。这人魂魄不齐,早该死的,多亏因缘际会,得了它谷主的内丹,危急关头保住了一丝魂魄,融在内丹中,变成这等末微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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