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各角落都听得,“爹,我回来了。”见着人,又恭敬叫了一嘴。
厅里头,厚重的暗色花毯化了靴音,铜炉盘着四蟾,孔隙中飘出烟,袅袅的,衬的那蟾像要羽化升仙。正座上,楠木盒子装几块好蜡,一块鹿颈子的皮,擦剑使的。
桌边圈椅一人端坐,端出两三分架子,余下七八分尽是威严。
玄袍暗沉,封腰滚了道靛蓝缘边,股侧,挂的玉珏垂着,一绺红结子些许凌乱。衣裳细致,人更非等闲,颌上一把须髯,耸挺的眉骨、鼻梁,嵌两颗深邃的眼,头发乌黑油亮,冠华而高才衬得起身份。
此人四十多岁,乃霍临风的父亲,定北侯霍钊。
霍钊擦拭宝剑,眸子都未抬,不瞧瞧小儿瘦了几许,也不打量打量伤情。“听说,”目光幽寒似剑,声沉如钟,“你又违反军令了?”
霍临风先坐下,傍个躯体依托:“我受过罚了。”答非所问完,一掀小盖盒,里头豆饼、蒸梨、糖渍花片,都码好了。“大哥过于保守,穷寇勿追是不假,可敌我实力分明,叫乘胜追击。”规矩要有,他答完才拈了片蒸梨。
念谁来谁,霍惊海迟归,也未进门先唤“父亲”,行过礼,落座禀报军情。
霍临风嚼他的花片,甜透嗓子,灌一大口咸茶,端杯俯仰瞥见小门露一圆脸。耳垂挂珠子,显得脸愈发圆,是夫人的丫鬟梅子。
这是叫他呢!他搁下杯盏,溜了,一出小门到后头:“梅子,你少吃些!”挖苦了小丫头,过垂花门,那垂莲柱缠着条铃铛,他跃起一拍,叮铃铃地响了。
梅子掩嘴笑:“夫人专给您挂的,别人不叫碰呢。”
霍临风稀罕道:“我二十三了,还挂铃铛给我玩儿?”
梅子笑:“哪儿是,夫人惦记,寻思挂条铃铛叫您瞧见,准会跃起一拍,”指头一抬,朝内院,“夫人听见,就知道是您归家了。”
铃铛还正打旋儿,转得霍临风心头一热,飞奔进内院,佛堂外的下人忙把他往屋内请。佛前高声要挨骂,他压着嗓子喊一声“娘”。
霍门白氏,年轻时一等一的美人儿,经年迟暮,却如发间玉钗,磨得尽露宝质。她回头,一改波澜不惊的主母态,瞧见儿子,急急从蒲团上起身。
佛龛在上,霍临风浑言无忌:“娘,我都大获全胜了,还拜什么菩萨?”
白氏拿绢帕捂他的嘴:“不是叫板你大哥,便是冲撞菩萨。”捂了捂,移开一点,捧着霍临风的腮,“粮饷不够吃么,怎的瘦了好些?”
霍临风道:“吃多骑不动马,饿着点才杀敌利索。”
为娘的心疼,还未到用饭时候,不管不顾的,叫人备奢侈的酒宴。霍临风陪着白氏,嬉笑怒骂都不打紧,待白氏要看伤口,他脚底抹油速速溜了。
他单寝一院,数月未归,欲突击下人们有否胡来,悄悄一探,却见洒扫庭除各有仔细。“少爷!”陡的一声,他循着望,是他的贴身小厮杜铮。
杜铮矮个子,瘦窄身量,就那么一条,霍临风小他两岁,对他有救命之恩。“少爷!少爷!”他连喊三声,跑岔了气,却笑得憨傻可掬,“少爷,嘿嘿。”
那傻气熏得霍临风头晕,掉头回房,解了剑,无拘束地朝小榻一卧。杜铮跪坐榻边给他捶腿,肌肉铁骨,他没啥感觉,杜铮的糙手倒先红了。
“少爷,这一仗痛快不?”杜铮问。
霍临风答:“保护百姓、牵扯人命的事儿,谈何痛快。”严肃模样,眸子里什么东西沉淀着。撤去顽劣,不与父兄卖乖,不与母亲撒娇,如斯口吻情态,是绑着红巾沙里飞的霍将军。
“太平了,”他瞧窗外的光景,“无他,这便好了。”
天稍晚,丫鬟里拣高挑个,捏一只香,曳着衣裙点一串灯火。小厮手粗做不来,往往一条廊子没完,香先夭折。
点到园中四角亭,纱灯明亮,滚水烹着茶,便给主子斟杯再走。霍临风瞥见葱指丹蔻,翻一页书:“我这儿不必来点。”懒洋洋地吩咐,明里暗里,嫌人家扰了他清静。
丫鬟叫抱月,柔声细语的:“夫人叫奴婢巡全乎些,扫了少爷雅兴,少爷别怪罪。”
默默走就是了,怎还搭上前情?霍临风一挥手:“以后甭了,忙你的罢。”
抱月提裙走远,摆着腰,那副款款的样儿,看出是个受宠爱的丫头。“少爷,”杜铮冒出来,奉上茶,将纱灯移近些,“嘿嘿。”老实巴交的脸面,难得闪过一簇光。
霍临风略嫌:“整日傻笑什么?”
杜铮道:“好事临头,我当然笑。”他迫不及待要做报喜的吉官儿,大胆凑了凑,“听梅子说,夫人早不叫抱月做粗活啦,钿头玉赏着,打算给少爷了房呢!”
还未婚娶,一二中意的丫头,是寻常事。啪嗒,霍临风合了书,借着抻腰将杜铮杵开,好没意思,一房丫头算什么喜事?想来想去,许就点灯方便些。
霍临风回房里去,仗打完,一腔子真气团着不舒坦,索性吹了一路烛火。杜铮跟在后头,眼皮一皱巴:“少爷,怎的吹了……”似是懂了,眼皮瞪得紧绷起来,“你不喜抱月呀!碧簪如何?我瞧晚笙也不赖的……”
咣当,雕花门震了一震,霍临风耍起性子。杜铮再不敢言,弄一蒲团挨着门,盘坐住,揣起袖口,安安生生守夜。
他偷偷地想,主子可不要相中梅子哪,梅子,他喜欢呀……
霍临风不知小厮内心,滚在床里,丝枕滑溜溜的,颇觉不惯。军营简陋,硬板床铺粗麻被褥,枕芯儿不知灌的什么谷皮,战况急时铠甲都不脱,躺尸似的。
其中俩仨月驻在大漠上,夜里点几丛篝火,将士们依偎着休息。躺不得,半夜会被风沙埋住,就两两坐着夹一面盾,可凉了,也可苦了。
霍临风忆起这些,骨碌半坐,团纹的锦被团着,撩了帐,乌麻麻当空没一点亮光。他想,该个体己的伴儿了?在眼下这时候,倚他怀里,听他讲,给他拢拢乱跑的枕头?
他脑中、心中也乌麻麻的,没个具体的轮廓,没张生动的脸儿。只肯定,抱月不行,碧簪不行,晚笙也不好,梅子,那圆脸丫头,吃嘴就够了,要什么汉子……他想有一个,让他愿意讲出来的人。
那人什么样子,在天涯还是海角,听他讲完困得眯眼儿,还是巴巴地慰一声“小侯爷”,他全然不知。
安乐生烦恼,他撂下帐,隔着里衣摸摸伤,待一落痂,还是回军中去罢。
霍临风仔细将养,除却与霍钊、霍惊海议事,此外游手好闲。先是觊觎玉兰树,削一枝,移栽他的别苑。出门子,途径勾栏碰上休沐的兵丁,他做东,叫优伶吹弹战歌,痛饮个把时辰。
掌门的小厮换班:“好大酒气,哪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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