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是少爷呀。”杜铮蹲在墙角浇花,“分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
正嘟囔着,两名弟子进入园中,合力抬着一株玉兰树苗。
杜铮站起身:“这是做甚……”
弟子道:“二宫主吩咐的。”说罢寻园中空闲一隅,挖坑种上,种好便离开,没交代旁的什么。
杜铮心中纳罕,容落云怎平白无故送一株玉兰?莫非少爷对人家讲过?
这时竹梯作响,恰好霍临风从楼中出来。他原本敛着目,嗅到丝丝淡香方觉亲切,抬眼便被园角的玉兰树苗吸住了。步至树前,伸手捏捏树干,像父亲瞧孩儿长得是否结实。
“谁种的?”他问。
杜铮回答:“二宫主命人种的。”
霍临风心念一动,自那夜在山中石阶提过一嘴,对方竟默默记得。这玉兰并非幼苗,已经长得很高,是为了让他尽快看到开花?
可是待花开,他看到,又有何用?
有个词叫“人走茶凉”,等那一天到了,这园子又会像他入住前那般,一寸寸荒芜。然后新的大弟子搬来,也许喜欢桃树,也许喜欢杏树,就都与他无关了。
那……容落云还会为人家栽树吗?
会从酉时等到丑时,会送帕子,会要求人家为他穿衣浣发吗?
霍临风对着这株玉兰魂飞天外,神思比覆水更加难。忽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画眉,落梢儿轻啼,婉转得叫他清醒过来。
杜铮立在一旁瞧得真切,他这个人简单极了,谁对主子不好他便凶,谁对主子好他便亲。“少爷,除了补药那场误会,容落云对你很好呀。”他提出尖锐一问,“可如传言所说,他毕竟是个恶徒,以后针锋相对时你会心软吗?”
霍临风冷冷道:“你也知是传言,真假还有待考证呢。”
关键眼下也没证据证明是假的,旁的先不论,那十五个少女的清白与性命就足以天怒人怨了。杜铮叹一口气:“记得大少爷讲过,策军时应极尽严苛,做好最坏的准备。”
霍临风不堪忍耐道:“你嫌我不够烦是不是?”他一把夺下水壶,将杜铮踢开,“拾屋子去,少在我耳边吹风。”
待对方夹尾逃窜,他独立原地亲手浇水。
霍临风细捋,从加入不凡宫以来,未见宫主四人行凶作恶,倒是为瀚州赈灾出力不少。当然,不凡宫与朝廷中人勾结,也许听命办事而已。
至于最坏的打算,他脑中浮现出容落云的那张脸,伤痛时苍白,羞赧时通红,谦骄喜怒鲜活如斯……他躲避般不再想了,到时针锋相投,听老天爷吩咐罢。
一株玉兰引得人情思摇曳,如同那张碟下小笺。
入夜,容落云执书窗侧,眼观字,耳听音,默默读完半卷。眼睛疲累酸涩,耳中却一直悄悄,怎的没人来呢?玉兰送去等候整日,那人怎不来道谢?
他并非需要一句“谢宫主体贴”,只是心意送出去,他想得到回应。
会否灯太暗了,对方误以为已经就寝?容落云去寻引火奴,将卧房纱灯全部点亮,似觉不够,将书房小室、厅堂围廊皆点亮了。
最终,还有那盏竹柄提灯,他点着握在手中。
无名居鲜少灯火通明,巡值弟子每每经过便来询问,以为宫主有事。容落云一遍又一遍回答“无事”,失落一寸又一寸蔓延,他哪里是有事,这疯癫劲儿分明是有病。
后来他等得倦了,落寞转身回屋去,将一盏盏灯再悉数吹灭。
明日应当会来罢,都上床沾了枕头,他仍未死心。蒸梨吃完,小笺暗藏,满打满算已过去三日,那姓杜的就没什么事向他禀报吗?
就算没有,缸里的莲花都蔫儿了,也不给换一束新的。
他堂堂宫主,怎好意思总去千机堂,为何身为大弟子如此欠缺眼色?愈想愈气,他狠狠翻了个身,一拳砸在枕边,将软褥砸出坑来。
哼,那夜熙熙融融,病一好,想必自己睡得挺香罢;赠他酸酸甜甜,口中梨香,却不问他心中滋味儿;思绪寂寂悄悄,也忒静了些,他白白竖一晚上耳朵;一颗心踉踉跄跄,朝哪里踉跄,莫非摔晕在半路不成?
容落云辗转难眠,怨气比雾浓,火光比月明。
咣当一声,风把小窗关上,他顿时更觉烦闷。探身运气挥出一掌,他将那窗子拂开,再躺下,丹田心肺均无不适,莫非内力已经恢复?
容落云暂扫阴霾,盘坐运功,以真气驱逐躁意。
至更深露重时,终于身心放松地睡下。
如此又过两日,容落云始终没等来霍临风道谢,那株玉兰犹如投石入海,再没音讯。他大可以命对方过来,但他觉得……那般好没意思。
这日天色不好,阴沉,雾蒙蒙仿佛笼着烟雨。
容落云离开无名居,要去找段怀恪博弈饮酒,途经千机堂时目不斜视,但脚步却不禁放慢。他一点点失控,暗挑眼尾,余光瞥向墙内竹楼。
窗扉半掩,无人向他招手。
他闭了闭眼,一股脑朝前方跑了。
到醉沉雅筑外,这儿离邈苍台不远,甚至能听见弟子操练的喊号声。隐隐约约有一道牵挂的,他未入别苑,魔怔地循着声儿去了。
近百步走完,视野陡然开阔,邈苍台上众弟子正排列练功。
穿梭行列有一鹤立鸡群的人物,玉冠俊面,修八尺有余且挺拔不屈,暗色常服勾勒宽肩劲腰,衣摆随风抖擞出奕奕神采。
容落云远远望着,数日未见,看来那人风寒已愈,功力也恢复了。忽然,不知谁先喊了句“二宫主”,一声接一声,整片弟子穿云裂石地唤他。
霍临风回首一望,见容落云立在长街边,神情有些木然。他行动先于思考,迈出步子,同时冲众弟子吼道:“背身五式!右拳正出!”
弟子们听令,齐刷刷转过身去,他大步流星走下邈苍台,到容落云面前方停。一经停下,二人踟蹰,三分举棋不定,待四目相对,五内郁结的思绪乱作一团。
“宫主。”霍临风又温柔得像段怀恪,“这几日好吗?”
容落云轻轻点头,嘴上说:“无人叨扰,自然很好。”
这话绵里藏针,将霍临风扎成筛子。这玉树临风的筛子迈近半步:“那日的蒸梨是鲜的,今日梨干总算晾成,打算操练结束给你送去。”解释完,再添一句挖苦,“叨扰的话,先给你赔罪。”
容落云那晚气得砸床,这会儿一听分辩,抽了针,仅剩下绵。他问:“玉兰树你喜欢吗?”
霍临风惯会惹嫌:“还行。”
容落云抬脚便蹬:“答句我爱听的,不然撤了你这大弟子。”
霍临风如实回答:“喜欢。”成片弟子停在五式许久,他却玩忽职守地哄宫主开心,忽地脸庞一湿,这阴天终于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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