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看看好不好。
……苍山色,寒水波。清商曲,相和歌。
沈曦一面唱一面转了两个圈,挽着裙摆的样子天真无邪。
曲子是前一天华月教的,她已经教了许多次,而沈夜也看了许多次。华月立在沈夜旁边,知道他其实无心观赏。
这几年他越来越让人看不透,尽管从前也是行事果决毫不手软,却还会留下些余地,即便是当年谢衣叛逃之后也仍旧如此。然而如今他却似乎没了耐心,话也不肯多说,被处罚者但有不满都只换来一个字:杀。
那眼神并不如何凌厉,却黯淡疏冷,好像结了一层冰。
有手下过来禀报些琐碎事,沈夜朝她点了点头让她去处理。她离开筵席,刚走没多远就听见舞场外的人群里飘来半句话:
“……那是自然,听说破军祭司曾经是……”
全身一个激灵。
她回身朝沈夜看去,光影交错中那个侧影似乎还专注在沈曦的舞蹈上。她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压低了声音斥责那个发话者:破军之事非你们所能妄议,好自为之。
生而为人,再强大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就像无论酒力多好,不停喝下去也终会有喝醉的时候。
沈夜在通往寝殿的廊柱下站住,脑中挥之不去的眩晕感还在。祭典将近结束时他送小曦去睡,后来华月又陪他喝到中夜,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等到发觉时身边的酒坛却已全部空了。
是有些大意。
然而胸中深埋已久的压抑不得纾解,或许也只想有片刻放纵。
他屏退了侍从,独自往回走,夜幕里那条路上处处都是回忆的痕迹。
……又岂止是这一条路。
这四年里被强行压制和忽视的情绪好像不甘就此消退,在他心里蠢蠢欲动,像被堤坝阻拦的洪水,起伏着,冲撞着,寻找一个突破口。
他一手扶在廊柱上,缓了缓,仍是觉得一片昏乱,而心潮起伏更不得一刻平息。
白日里尚且晴朗得没有一丝浮云的天空此时却阴了下来,无星无月,暗色沉沉。青绿色法阵的光芒在眼前一闪,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伸出双臂扶住他。
那个也许是他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主人。
[暖]
人心是无法看见的东西。即便能够剖开,其中的感情与欲望也都无迹可寻。
很像是七杀祭司大人的言论。
然而若说看不到便不存在,那世上又为什么会有心意相通这回事?隔了双眼,隔了皮囊,隔了成长与经历的分野,仍旧可以将对方看个通透。
神殿里仍有未熄灭的灯火,光晕溶进夜色,被黑暗稀释了大半,抵达廊道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树是墨绿,墙是深灰,攀着藤萝的石雕廊柱也只是一道斑驳的灰白。
沈夜一挥衣袖将眼前人的手臂打开,带着怒意低斥他:没有本座命令,谁准你擅自现身?
然而等初七要退下去的时候,他却又一把将他扣住。
……心意相通之人。
很多年以前他们曾是这样。
他几乎不需询问,一眼看过去就能将他脑中的鬼念头猜个七七八八,而谢衣也是一样,不但对他的习惯作风熟悉非常,许多外人一时半刻想不明白的事,他立刻就会说出他所想的那个答案。
这种彼此看透般的了解,从态度,到个性,到其它许多细微之处,无一不是。
哪怕后来在心魔结盟的问题上两人分歧,他也知道他的反应从何而来。他看过他对族民深怀的怜悯之心,和由偃道而生的对他人一视同仁的爱护,而谢衣自然也不会不懂,他身为流月城大祭司,身上所担负的整个烈山部的重量。
彼此心知却终于殊途。
像阳光下清澈水底的白沙,连一丝晃动的波纹都无所遁形。
人生于世,或长或短,也许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一个对的人,更遑论第二个第三个,如果能在辞世之前得一知己,已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像那样一早便可相遇相伴,大概是上天都不能容许的。
……很痛。肩胛处透骨生疼。
不知道沈夜用了多大力道,即便初七停了动作完全没有挣扎,他依旧将他抓得死紧。五根手指隔着衣衫扣进皮肤,几乎要将他捏穿。
然而初七一声未发,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昏暗光线中那双逼视他的眼睛,里面分明透出与平日迥异的神情。
如此浓郁而剧烈。像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一滴雨未曾落下却让人透不过气,即使被粗暴的动作掩盖着,依旧挡不住那其中直透而来的悲伤。
这认知让他震惊,于身体丝毫无损,却比肩膀受制更疼了许多倍。分明并不是他自己,却感同身受。
……主人。
他忍耐着开口,想要将他从这情绪中唤醒一般。
等了许久才听见沈夜回应,他没有再将他推开,只是低低吩咐了一句:回寝殿去。
带着咒文的法阵光环再次在脚下铺展,两人一起隐没。
主寝室内并无灯火,四下一片静寂,薄纱般的光从长窗透进来,在空气中拉开一段幽蓝色的虚影。
沈夜大约是累了,身体的重量渐渐转移到他身上,语声低缓,不知是醉是醒。初七也就听他的指示,默默服侍他解去衣袍和繁复配饰,布料摩擦簌簌作响,间有金属与珠玉碰撞,在黑暗中是一星一点短促的清脆。
衾被盖好,布幔无声无息地垂下来。
待到一切停当,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他便在床缘跪下,低声说了句,属下告退。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似乎是睡熟了。
抬头看看,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被子的一角滑落在床外。他本待起身,又伸手去将之拾起,在床边掖了掖。
动作不大,擦着床上的人手边过去,肌肤轻轻地一蹭,那只手忽然伸过来将他的手抓住了。
很突然也很用力,和在殿外扣住他肩膀时一样,让他猝不及防。
他停了手,沈夜却没有更多的动作,那双眼睛是闭着的,似在沉睡,眉峰却微微蹙起,将本来柔和的五官衬得有些凝重。
黑暗里只有一个知觉越来越清晰。被牢牢钳制的手。右手。
那只手的指骨曾经有过裂损,只是他不记得。在重生之时所经历的心脏重创和魔气熏染面前,这一点损伤实在微不足道。
他呆在原地,指上传来的痛楚并非不能承受,然而心里的酸涩也像涨潮一般跟着卷土重来。
……似乎是宁可这样痛着的。
好像自己痛了,那个人的悲伤就会减轻些一样。
他听着那人呼吸声一起一伏,沉默片刻,就着那只手握过来的姿势又跪了回去。
沈夜有许多年都没有做梦。或者说,有许多年都没有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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