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的夏日午後,就如同奶奶每天一早必定为我准备的苹果汁一般地一成不变。
一成不变,但,深得我心。
然而,日子不可能百分之百相同,如同每天的心情尽管有所类似分类,这几天很开心丶後几天又有些郁闷等,同种分类的心情,却都有些微不同一样。日子亦同,也是有阴晴之差。
今天下午,就下了雨。
一开始不过是轻啄一般的毛毛雨,在不出十分钟便转换成头上的渔夫帽无法遮挡的滴答雨点。尔後,又慢慢转化成倾盆大雨。
每当我没有特意带雨伞出门的时候,一定会下雨。所谓的莫非定律便如是。
犹记今天早上妈妈才碎念我,要我背包里少带点东西出门。我不过是今天把雨伞搁在家里,就下起了雨。
眼看雨势越演越烈,雨已经淋湿我的全身,且由前额发梢落下的雨水已经使我几乎无法睁眼。
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我环顾了四周,发觉前方街角处似是有家书店。
是家不是太起眼的店,怎麽每天经过我却未曾注意到它呢?
无论如何,对於现在淋了一身湿的我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避雨去处。
还有三秒绿灯。
三,二,一。
我穿越马路,眼里只看得见那个避雨去处。
两分钟後,门旁的风铃因为推动而叮铃作响,我站在「向阳书屋」的木质地板上,湿漉漉的雨水从我的头顶滑落,直达地面。
此刻的店内没有其他顾客,只有老板不发一语地看了我一眼,一个撇头丶轻叹口气,彷佛事不关己。
接着,在我尚未意识到前,我已开口,声音细小如鼠,也不晓得老板会否听见:「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有没有毛巾之类的……」
话音未落,老板已经往看似是储藏室或是员工休息室的房间里走去。
大概是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吧。
然而,不过几秒的时间,老板带着一条浅橘色的毛巾,向我走来。
他一样甚麽话都没有说,就是把那条浅橘色毛巾往我手里塞,指了指我右手边写着「洗手间」的木制吊牌。
我正想要说声谢谢,岂料老板已经转过身,继续完成书本的上架。
我从背包中翻找出被雨水浸泡过的铅笔盒和装了便条纸的袋子。是该庆幸,至少笔记本和便条纸这些遇水即糊的物品,我都有用密封袋装好。
「谢谢您的毛巾,我回家把它洗好晾乾再还给您」,我用如同国小生一般分离又斗大的字体一笔一划地写着。如果有桌子垫着的话,我的笔触会更为用力。因为自幼对於握笔这类精细动作总是感到困难,且字没写多久就能明显感受到手指施力开始不均,导致字写到一半笔突然滑落的状况,所以我已习惯性地用力握笔。殊不知,越用力握笔,使力的消耗越快速。
我把写好的便条纸撕下,剩下的便条纸上果真有方才字迹的明显印痕。
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正准备将便条纸随意贴到老板正在上架的书柜旁,没想到柜上的一本书吸引了我的注意。
《顾尔德面面观》这本书比其他本书都还突出。
每当我到一家书店,我总会注意架上特别突出的书本。
一本书特别突出,有几种可能性。其一原因,可能它本身的体积比其他书大,所以会较为突出;再者,可能单纯只是店员没有摆放好;最後一种猜测,是有人刻意把一本书往前摆,为了吸引他人注意。
我总是愿意相信是第三种可能性,因为相信,所以突出的书,总是令我第一个拿起来翻阅。
但是,这本书我根本不用阅读。
顾尔德是我最喜爱的钢琴家,我几乎对他的生平与各式怪癖了若指掌。
於是,在我还来不及制止自己前,我已经大喊出声:「哗!是有关顾尔德的书!」
正在我一旁整理书籍的老板似是被我的喊叫声给吓到,停止手边动作,望向我。
深吸一口气,我再次小声道:「对不起!」与此同时,直接把我握在手中的那张道谢便条纸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便条纸,又是轻声一叹,这下终於开了口:「不用客气。毛巾放着没关系,我处理就好了。」
果真让我听到我最害怕的答覆了!
他说毛巾放着没关系丶毛巾放着没关系丶毛巾放着……
当我受到帮助时,我会下意识地希望能够做些甚麽回报给对方,如果对方仍坚持我不用做任何回报,我会感到非常不自在,甚至有因此而崩溃哭泣的经验。
我的天哪!脑中顿时一片混乱,彷佛收音机的白噪音。虽然人言白噪音助眠,但,白噪音会使我发狂的。
我感到一股焦虑开始逐渐攀升,无法克制地,我开始劈哩啪啦地说话:「你知道顾尔德吗?你喜欢顾尔德吗?你喜欢古典乐吗?那个,毛巾我可以洗好晾乾还给你。我可以洗好晾乾,可以吗?」
在我的脑中,似乎始终有着两种声音。第一种是理性无比的智者,总是提醒着我做正确的判断和抉择;然而,第二种则是爱哭鬼小孩,遇到任何事情都恐惧无比,只要遭遇棘手的事情就只会哭。我总希望智者可以掌握我的生命,可惜,智者只在非常重大的情况才出现,像现下这种日常琐事,智者是不会出面的。
太丢人了!
一股脑儿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冒出一大串对方基本不明所以的话以後,我感到爱哭鬼小孩渐渐霸占我的头脑,泪水呼之欲出。
我低下头,僵直在原地。
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书店老板的视线,他再度叹息,沉声,道:「好,毛巾再麻烦妳洗好丶晾乾,再来还给我。喜欢顾尔德的话,我办公室有他的cd,我去换一张。妳坐一下,等雨停了再走。」
我听话地坐下。
大概是他看穿了我的焦躁与不安,所以决定安慰我吧!虽然是用一个如此淡漠的声调说出这些话,但我可以感受到他说这句话时的关怀。
基於此,我马上对眼前这名看似冷淡的书店老板,产生了些许的好感。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非常容易欣赏他人的女孩。
但,也因此,让我尝到了不少苦头。因为我始终对於人际关系的处理感到困难,也因为自身特质时常使人误解的缘故,而难以交到朋友。
因此,每当有人对我释出善意,我便下意识地认定对方为「我的朋友」,无论对方是否也同样如此认为。
因为擅自将对方当成了朋友,加上我只要欣赏起一个人,便不懂得拿捏与对方的距离。
打从幼稚园,我便希望我的「好朋友」能够和我随时一起玩丶一起聊天。这般期待也因此带给对方许多压力,最终甚至演变成愤怒,使我失去了难能可贵的友情。
这始终使我怀疑,这一切难过的发生,是否因为自己是个坏小孩丶是个不好的丶只能被厌恶的人……
思绪被顾尔德演奏的郭德堡变奏曲吸离那些难以正面回首的记忆,我决定专心聆听顾尔德。
然而,才专心不出十秒,却又被打断。
这回是书店老板端着一个装了饼乾的小盘子和一杯苹果汁出来。
老板回到最初沉默的模式,只是轻轻将小盘子和玻璃杯摆到我的面前,便又回到方才的书柜旁继续摆放书籍。
完全没有给我机会让我道出感谢。
我望了一眼窗外的雨,似是丝毫没有停止的打算。
再瞥了瞥书店老板,基於那份冉冉而升的好感与感激,决定与他攀谈。
「那个,老板先生,」他不予理会,故,我提高了音量:「老板先生,你知道顾尔德从来不录制相同的曲子吗?除了郭德堡变奏曲以外。一九五五年,他第一次录制的曲子就是郭德堡变奏曲耶!一九八一年,他又录了一次,全然打破了他从不录制相同曲目的规则。」
他不理我。
「你知道顾尔德全年无休地佩戴帽子丶外套,和手套吗?别人觉得很怪,可是我完全可以理解噢!对他来说,或许那是他的保护膜吧!」
仍旧没有反应。
「老板先生,你觉得世界上有绝对善良的人吗?」这可是我发自内心的疑问,如果他再不回答的话……
此时,老板先生终於排放好所有书籍,推着空无一物的金属书车,似乎准备将它推回那间不晓得是储藏室或是员工休息室的房间内。
途中,他经过我,总算开口,但完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雨势变小了。吃完饼乾丶喝完苹果汁以後就快点回家吧,免得家人担心。」
我转头看了看外头,雨的确转小。
耸耸肩,我拿起一片巧克力饼乾,咬了一口。发觉饼乾非常好吃後,便接连将小盘子中其他几片饼乾也食用完毕,苹果汁也不出几口便饮尽。
这下子,也不管老板会不会回覆,我收拾好小盘子和玻璃杯,递给老板:「谢谢你的招待,还有谢谢你的毛巾,我会尽快归还的。」
语毕,我背起背包,离开了书店。
这是,我与他的初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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