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森书林》【第一部曲】第二章:夏尽 - 1

  1.
  两天後,我带着书店老板借我的浅橘色毛巾去归还。
  这次的「向阳书屋」,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不同,有着不少顾客。
  光是咖啡茶点区域就坐着不少人,各式类型的书柜附近也各有一些人。
  倒是没看到老板。
  於是乎,我开始在书店里头晃,查看每个书柜是否有背脊突出的书籍,有的话,便拿起来翻阅。
  卡缪的《异乡人》丶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丶倪匡的《天外金球》丶茱迪皮考特的《家规》丶爱亚的《曾经》……嗯,都是我已经看过的书呢。
  正当我准备前往下一个类型的书柜,便看到远处又在整理书柜的老板。
  我朝他走去。
  「你好,老板先生,」我从背包中翻出装有毛巾的羊皮纸袋:「谢谢你的毛巾。我洗好丶晾乾了。还给你。」
  老板伸手接过毛巾,点头示意他得继续工作。
  再度来不及阻止我的嘴,它已抢先我,出了声:「那个,老板先生!你自己一个人管理这个书店会不会忙不过来?」
  他仍然是跟前两天一样,不回答。
  我继续说话:「我很喜欢看书,也当过学校图书馆的志工。那个,老板先生,我可以帮你排书,这样你就可以专心准备咖啡区的餐点。不用付我工资。我只是,呃,想谢谢你借我毛巾。」
  嗯,好险我那不听话的嘴没有让我说出「因为我觉得你应该是好人,因为想跟你做朋友」这种话。
  虽然那的确是我心里正在想着的。
  因为我真的如此,如此容易地就欣赏起一个人。那并非任何男女之情,对於同性别的人,我也是如此,过度快速地,信任并牢牢抓紧直至彼此喘不过气。我不想要这种事情再度发生,但我暂时无法控制自己。
  只希望,这份可能萌芽的友情,不要胎死腹中。
  老板轻叹了一口气。这人难道就这麽爱叹气吗?
  然後,他说话了,还是没回答我的任何话语,只说:「我先去处理顾客的餐点。」
  我呆愣原地。
  等等,他说「先去」?意思是,要我等待他,是吗?
  也不好再去叨扰他,我决定留守在书店「等待」他。
  我今天抵达书店的时间点和前两天不同。
  今天是星期日,妈妈的幼稚园没有开,而两天前,星期五,我如同每个平日下午一样,都会去妈妈的幼稚园陪小朋友玩。
  星期五那天,我七点半才离开幼稚园。七点半是多数人的平均用餐时间,书店没有顾客或人少,是十分合理的。而今天,我到达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十三分。下午这个时间,又是星期日,很多人都在外闲晃吧!也很合理的。
  为了等待老板,我在咖啡区选了一个单人的空座位,从背包中翻出那本我总是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以及我的铅笔盒,开始涂涂写写。
  我平时都带着笔记本,里头贴满我和家人的照片,以及家人曾写给我的便条纸丶信件,或是卡片。
  这些都是对我而言比金钱还要宝贵的回忆,乘载着大家对我的爱。
  在等待老板的过程中,我开始写下自己今天开心的事情和想法。
  对我而言,就算只是发生一件芝麻小事,只要它带来了快乐,都值得记录下来,加以感谢。
  还记得国中的时候,我的笔记本被班上同学偷偷拿走,当他们看到我的笔记本里头的内容,便将我嘲笑了一番。
  这些人无法理解,为什麽连看到一朵於石缝中屹立生长的小花,我都可以予以感谢。
  他们不懂,所以才以嘲讽的方式带过自己的无知。
  摇摇头,我要求自己不要再往下想,想到当年那些事情。
  呐,林子亮,这个当下,妳正在等待书店老板,如此而已。我这样对自己轻声说。
  我不懂自己为何总是在奇怪的时间点想到以往的事情。情绪会被牵动的。
  约莫四十五分钟後,书店的人潮散去,大概到了差不多要去寻觅晚餐的时间点。
  趁着此刻没有顾客光顾的空档,书店老板端着一杯苹果汁,轻声将玻璃杯搁在我的笔记本一旁,拉了张椅子,於我的正对面入座。
  一贯地轻叹了口气,他开口:「为什麽妳会想要无偿地来店里帮忙?妳难道没有其他事情要忙吗?」
  「我平常会去妈妈的幼稚园陪小朋友玩,」我深吸一口气,不知怎麽地开始紧张,这对我而言似是某种层面的面试:「但那也不是有工资的。我只是喜欢小朋友而已。我暑假的时间可以很自由地安排,妈妈也希望我多去做不同的事情,不是只是待在幼稚园。」
  「妳平常不会跟朋友见面吗?学生暑假不都如此。」
  我再度深呼吸,声量变得极小丶渐弱:「老板先生,我没有朋友。」
  空气瞬间凝结,书店老板微微拧眉,并没有针对我上一句话多做回覆。
  我再度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焦虑,开始前後摇晃身体。惟有如此,才能使我逐渐高涨的恐慌稍微缓解。
  不对,我有一位朋友,只是她目前不在台湾。还有一位朋友,但是严格说来不算同龄的朋友,不可能一起出游。
  但我没有改口,太尴尬了。
  我听见书店老板再度叹气。
  他怎麽这样爱叹气?
  沉静了彷佛一世纪的几秒後,他的双眼定定地望进我的,这使我不自在,但我强迫自己也直视他的双眼。他的双眼,该怎麽形容?看似很沉稳,但其实好像深藏着某种忧愁。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的名字叫何书语,妳这样称呼我就好了,不用每次都必恭必敬地叫我老板先生。还有,有甚麽想说的,请大声说出来,没有关系的。我不会带着批判的角度看待他人,所以这一点妳不必担心。平常我是上午十点半开店,但是十点就会来做前置准备了;晚上八点结束营业。下午客人通常比较多,妳可以下午再来就好。」
  哗!这大概是他对我说过最长串的一句话吧。
  由於对於这个事实感到快乐,我又不由自主地喊出声:「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这麽长的话耶!谢谢老板——啊,不对!谢谢何书语。」
  他又回到沉默无语的状态,轻轻点了头示意,到一旁忙碌。
  待他远离,开始招待新到来点餐的顾客,我才再次摊开笔记本,用我一贯的字迹,写下「书店老板终於说了很多话,谢谢」,并在一旁画上笑脸。
  翌日,我早上九点五十七分就站在「向阳书屋」等待开店。
  这时我突然想到,虽然昨天称呼他的名字是受到他的要求,但我仍然对於直呼一个人的全名感到不自在。
  如果有除了我熟识的家人以及我自己以外的人,直接称呼我的全名,实在很怪!对於我而言,全名只用在以下几种情形:一,要讲重要的丶严肃的事情的时候丶二,对方生气的时候丶三,老师点名的时候。
  那要叫他甚麽才好?不能叫他老板先生,他觉得太过於恭敬丶直接叫他「书语」,又不够熟。直呼异性的名字,感觉也很难以启齿。不行,那……他看起来比我大上许多,就叫他大叔好了!
  正想着晚点询问他能否称呼他为大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没有注意到此刻他已经从书店旁的楼梯往下走来。难道,他就住在书店的楼上?根据我昨天的观察,书店内部没有楼梯通往书店楼上,但是外观上是看得到有两层楼的。
  看到他出现的同时,我又来不及制止自己,脱口而出:「大叔,早安!」
  他没有特别反应,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糟糕!难不成他对於这个称呼感到反感了?
  「那个,对丶对不起。我只是丶只是觉得直接叫人家全名很奇怪。如果直接叫名字,又有点别扭。所以才想到丶想到叫你大叔,对不——」道歉尚未完成,他却打断了我。
  不愠不火地丶声调平淡地:「早安。」
  接着,何书语推开书店的门,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进入那个我仍不晓得是储藏室还是员工休息室的房间放置随身物品。
  见我没有跟上,他探出头来,无声地指示我一起进到那个房间。
  答案揭晓,是两者兼用的空间,且还有一个看起来十分舒适的沙发。
  没想到看似不大的门里头,却蕴藏着这样宽阔的空间。
  如同不该以貌取人一般,我本便不该只因为看到了一个门就断定里头的空间何如。
  「那个,呃,请问我的东西可以放在哪里?」我不敢再叫他大叔了。
  「有空间的地方就可以放。」又是平淡的回答。
  我依照指示放置了我的背包以後,便跟随何书语开始开店的前置准备。
  「咦?这是甚麽?」何书语递给我一个塑胶保鲜盒。保鲜盒虽然看似老旧,但仍看得出,保鲜盒盖子上那个因为岁月而逐渐剥落的图样,是布丁狗。
  布丁狗啊。这个图样,唤回了我儿时的一个记忆。
  记忆中,有一个长得很高的大哥哥,常常跟我一起在家附近的公园玩,那时候我国小二年级。那个大哥哥曾经送给我一个布丁狗的印章,就是那种文具行常常会卖的,一个十元的圆形印章,上面总是印着类似「你好棒」丶「加油」之类的话语。
  印象中,那个大哥哥陪伴了我整个小学二年级,後来他就没有再出现了,当年妈妈好像是告诉我,那个大哥哥到外县市读大学了。
  小学二年级大概是我儿时回忆中最不堪回首的一年。
  当时的我被全班的孩子们排斥,而,我当时的绰号是「大便」。
  在一次与同学为了绰号的争执後,他们便栽赃我,告诉级任导师,说我偷了一个女生的贴纸簿,也因此害我必须罚站和罚写。
  那时的级任导师没有查明真相便认为我是小偷,甚至在班上放了一个防范偷窃的动画,要大家不要偷东西。
  这件事击溃了我本来便已虚弱幼小的自尊与自信,也使我开始认定自己是坏小孩。
  我讨厌自己。
  贴纸簿事件之後,级任导师和学校的辅导老师找上妈妈,告诉她,我应该去儿童心智科确诊亚斯伯格症。老师们认为,我不适合普通的就学环境,应该要到特别为身心障碍者教学的机构就学。
  我永远记得,妈妈听完老师们说的话,强忍着泪水,直到回到家後痛哭失声的记忆。
  而就是在妈妈哭泣的隔一天下午,我决定放学自己回家。那时小小的我,不晓得为什麽,总觉得如果我自己回家,或许妈妈就会开心一些。也是在那天下午,我在家附近的游乐场,遇到那个大哥哥。
  我的心思彷佛回到国小时期的自己身上,顿时感受到悲伤的情绪如同暗流一般汹涌而至,我一阵晕眩,险些倒下。
  「妳还好吗?」在差些就要昏厥的前夕,听到了何书语的询问,将我拉回了现实,晕眩的感觉也顿时消逝。
  「嗯,」我摇摇头:「我没事。」
  「既然妳不是员工,妳可以随心运用自己的时间。有甚麽不舒服的话就自己到休息室躺一躺。我平时不会到忙不过来。妳要自己照料好自己,才有办法帮助别人。」
  嗯?他说了「帮助别人」吗?所以,他认为我在帮助他?
  「那个——」正想要问他为什麽会这麽说,他却彷若会读心术一般,直接回答了我的问题。
  「妳昨天不是问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绝对善良的人吗?」
  「嗯。」
  「人都有一体两面,我们不能否定自己的一些人性。人性驱使我们妒忌丶羡慕,并且可能会去怨恨。但是,我相信有很善良的人。也有极度渴望自己能够很善良的人。但那样的人,通常会因此被误认为虚伪。人们不会有办法相信这样的人存在,在现下的世道之中。」
  「嗯。」等等,他怎麽突然话多了起来?而且他为什麽会答应让我来书店帮忙?
  似是又被他看穿了心思,因为他说:「妳让我想起一个我认识的人,如此而已。」
  我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躺了半个多小时,对於何书语突如其来的多话感到惊喜。尽管从下雨那天算起,我们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星期,但,不晓得为什麽,我总觉得我们好像曾经相识。
  约莫十点三十五分的时候,何书语进入休息室,一声不吭地从冰箱里拿出苹果汁,替我倒了一杯,又是轻柔地放置在沙发前方的茶几上,接着又回到书店里头忙碌。
  十点四十三分,我喝完苹果汁,将头发扎成马尾,披上书店专用的围裙,也离开休息室,进入书店排放书籍。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重复着确认各书籍有在它们该在的柜位,并且确认每本书的排列都照着作者笔划名称摆放的这两个动作。中途,也有顾客查询书本或是结帐。
  我差一点就忘记自己身上穿着代表书店员工的围裙。倒是,如果「向阳书店」只有何书语在经营,何以有两个围裙呢?方才我看了一下围裙上绣缝的书店标志,似乎是有人亲手绣上的。会是谁呢?是何书语吗?
  十二点二十七分,店里的客人都离去後,何书语将玻璃窗户上的吊牌,翻到「休息中」的那一面。
  「林子亮,」我听到他叫唤我的名字:「我平常午餐都自己煮,就看妳是要去附近的便当店买还是吃我煮的都可以。」
  「我自己去买就好了!」我不想要麻烦他特地为我多煮一份,不过:「等等,你怎麽会知道我的名字?」
  「妳背包上的挂牌,有写。」
  我背包上的挂牌是外婆亲手缝的布挂牌。那时我刚换了这个背包,奶奶怕我漫不经心地又忘记自己已经换了背包,怕我把背包弄丢,所以特地帮我缝了的,上面绣了我的名字。
  我常常因为心不在焉而忘记前几秒搁下的物品被我摆到哪里,或是突然忘记自己换过背包。
  外婆的挂牌莫名管用,只要想起心爱的外婆亲手替我缝制了挂牌就会连带想到我的背包,也就不会忘记。
  我回过神,正想和何书语道声等会见,没想到他已经回到休息室,开始准备他的午餐。
  那天的午餐,我选择直接在附近的水饺专卖店吃完才回到书店。
  下午重新开工後的工作内容就与上午的毫无区别,一样是整理书柜丶排放书籍,偶尔回答顾客的询问丶帮客人结帐。
  咖啡茶点区的盛况在下午三点半达到巅峰,书籍区倒是只有一两个人安静地阅读。
  整天的观察下来,我发现,何书语并不会回覆顾客的问题,除了点餐确认以外,他并不像某些我曾看过的独立书店店员一样那般健谈。因为我很喜爱阅读,所以很喜欢到各地的独立书店参观,何书语应该是我见过最安静的一位吧!不主动与顾客聊天就算了,竟然连顾客主动开启话题,他好似都不见得会回覆。
  何书语的沉默寡言,已经到了漠然的等级。然而,却不会使人觉得他无礼。相反,或许人们反而认为他的沉默寡言是对於他们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的鼓励吧!
  我不晓得他是否热爱他的工作,但,对我而言,整理书籍丶和书籍相处,对於我根本不是工作,而是享受。
  享受的过程中是不会留意到时间行经的。
  五点四十六分,我突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星期日是我们全家一起下厨的固定日子,所以得六点半以前回到家!
  我赶紧把手边最後几本书整理好,匆忙脱下围裙,一边朝休息室走。
  沿途,经过正在准备茶点的何书语身旁。为了怕叨扰到其他顾客,我小声地说:「不好意思,我得先离开,星期天我们家人固定会一起准备晚餐,所以要早点离开回去帮忙。」
  何书语点点头,彷佛是示意我可以离去。
  接下来一个星期,几乎是同样的运行。
  不到十点我就会到「向阳书屋」帮忙何书语的前置作业。
  十点半店面开张,我就会开始排整书籍丶有新书的话就上架丶有人查询书籍就帮忙领路丶有客人要购书时我就结帐。
  十二点半左右,午休时间,我会到书店附近的水饺专卖店吃午餐。
  当我回到书店丶到休息室放置背包时,总会看到沙发旁的茶几上摆放着一杯苹果汁和几片饼乾。
  下午两点,重新开始营业,又重复上午的工作内容。
  约莫七点,我就会离开。毕竟,这个时段通常就不太有客人,何书语表示他可以自行应付,叮嘱我不要太晚回家丶不要让家人担心云云。
  除了那一杯苹果汁和几片饼乾以外,整个星期,我都没有和何书语有甚麽特别的交流。毕竟,除了那天突然开启的话匣子以外,在那之後,他又回复到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那般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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