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森书林》【第一部曲】第三章:琴房呓语 - 2

  2.
  开学後,温承学姊又要我中午到琴房找她。
  「子亮,」学姊在琴房走廊的彼端叫唤我,今天她被分配到的是有施坦威型号m的中型三角钢琴。
  这间琴房很难借到,通常一个月前就要先预约,而且每个月只会出借给同个学生一次。
  学姊能够借到这间琴房,我实在太开心了,於是往她的方向拔足狂奔。
  然而,运动细胞奇差的我,竟然煞车不及,撞上了温承学姊。
  在我以为自己即将倾倒的同一时间,学姊接住了我。
  我再度闻到她那股淡淡的樱花香,抬眼看到她一脸担忧。
  「林子亮,妳干嘛跑!」她的话语虽然是责备,但语调里头却充满了心疼。
  虽然我对於多数的肢体语言无法辨别,而常常忽略掉一些人际相处上的隐藏信息,但对於书写的文字,或是说话时文句的调性却很是敏感。
  「因为学姊借到了这间琴房,我很开心,所以就用跑的了。学姊妳没有受伤吧?」
  学姊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打开琴房的门。
  一进入琴房,便闻到冷气丶钢琴,以及木头地板所散发的气味。熟悉而令我愉悦的气味。
  「妳这阵子在练甚麽曲子?」学姊从她的提包中小心翼翼地拿出她的乐谱——对待她的乐谱,她总是显现出十亿万分的温柔。
  其实,自从我把假期尾声的时间花在「向阳书店」後,我几乎没甚麽练琴。
  我的家里有一台二手的直立式钢琴,但,妈妈的幼稚园有一架三角钢琴。据说是幼稚园第一个请的音乐老师要求要让小朋友看看「真正的钢琴」,所以当时和幼稚园合资购买的山叶三角钢琴,是桃木色的gb1kfp。
  似乎,许多学习古典乐的人,尤其是高要求的钢琴老师或严厉的家长,总希望学生身旁能够随时有一台三角钢琴供她或他练琴与演奏。
  大学的钢琴教授也如此。
  因此,暑假我练琴时,就是到妈妈幼稚园的音乐教室练习。
  家里的直立式钢琴,几乎被弃置。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种奉三角钢琴为至上菁英的感觉。然而,尽管习惯了使用三角钢琴,再回去弹奏直立式钢琴甚至电子琴,很快便会失去手感。这也是钢琴家以及教师们不愿发生的。
  「亮亮?怎麽在发呆?」学姊又再次唤了我的名字,「亮亮」是熟人对我的称呼。
  「没有啦,」我连忙回答:「我在享受久违的琴房,然後想着这间琴房没办法常常借到很可惜。虽然每一间琴房都是三角钢琴,但是这间的琴真的是最好的。」
  「妳真的是个小怪咖。所以,妳在练甚麽曲子?弹一下来听听。」学姊笑了笑,再度伸手想要戳我的脸颊,被我挡掉了。
  「我现在在练拉威尔小奏鸣曲中的第一乐章『温和的』,」我把乐谱交给学姊:「可是我还没练到很熟练。学姊不准笑我喔!」
  「唉呀,我们凡事毕恭毕敬的小亮亮,现在竟然会命令我了!」学姊打趣道。
  「我丶我才没有命令学姊呢!」我嘟起嘴,从学姊手中拿走乐谱,坐到钢琴前方,开始演奏。
  拉威尔的小奏鸣曲第一乐章,「温和的」,是一首很独特的曲子。
  常常有人会把拉威尔拿来和德布西比较,只因为他们都是俗称的印象乐派作曲家。然而,比起德布西,我更喜欢拉威尔。
  尤其是这首小奏鸣曲,彷佛能够把演奏者和听者,都带入他一手打造的奇幻世界。当我演奏这首曲子时,尽管只是练习,都能够感受到那份与众不同。
  虽然我最爱的作曲家是佛瑞,但我也很喜欢拉威尔。
  不过,这首曲子有一段落我一直练不好。那是一段双手交叉,主旋律在交叉着的左手的段落,更可怖的是,这个乐句的主旋律多是以左手八度音撑起。
  原本主旋律换成左手弹奏就已经很讲求技巧,双手交叉丶两只手的音程又黏得那麽紧,需要控制的变数更多。
  比方,同一个乐句里就有至少两个音符需要借用右手小指完成乐句的主旋律流畅性,对於两手施力老是不对等的我而言,就算我再怎麽精雕细琢,那短短四个小节却老是失衡。
  啊啊啊啊啊啊!
  我已经很久没有为了练琴而失控了。
  小时候,常常练琴练到哭。每当我一个音符错了,我就会要求自己整首曲子重弹。但这种不当的练琴方式,导致我总是把曲子练得半生不熟。因为重复弹奏整首曲子,以至於前半部分老是比後半部分来得熟练。
  长大以後,我学会只重弹错误的乐句。
  弹错的地方,弹对连续五次就放过那个片段,继续往下练习。然而,就在那时候,我养成了弹错就惊叫或叹气的习惯。
  所以现在,我开始叹气,每弹错一次叹气一次。
  弹错。
  又弹错。
  最後,我邻近崩溃,这一段暑假就已经练很多次了!眼看爱哭鬼小孩又即将占领我的脑神经,我停止弹奏,双手抱头,开始前後摇晃我的身体。
  原本坐在钢琴椅一旁聆听的学姊,看到我这般反应,便站起身来,从後方抱住我,让我抓着她的手臂,继续摇晃着。
  这是去年期末公演前我崩溃爆发时,学姊发现的,能够使我平静的方式。
  「没事了,亮亮,」学姊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的摇晃动作渐渐平息,学姊的声音好温柔:「如果妳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示范给妳。那首曲子我大一的时候弹过。好吗?」
  我缓缓点头,把座位让给学姊。
  学姊从头开始演奏。
  每个午休,学姊都会至少演奏一曲给我听,无论是示范还是自主的演奏,这是我们没有明说的默契。
  对我而言,每当看到她演奏,就彷佛看到曲子的作曲家本人在演奏一样。每个中午,都彷若学姊的私人演奏会。
  「妳这边,」学姊停下来讲解,为了看得更清楚,我靠近她身旁:「把右手靠向钢琴内部,这样可以腾出空间给左手,然後只要专注在左手的主旋律上,右手就当作蜻蜓点水。这样子两边的音量就会平均的。妳试试看。」
  我坐回钢琴前方,尝试学姊建议的方法。学姊看我的手还不够靠向钢琴内里,便直接提起我的右手,把它摆放到正确的位置。
  学姊说的方法,果真奏效。
  我自己练要花上至少一个多小时的段落,学姊指点过後,不到十分钟就解决了。
  「谢谢学姊!」我开心地拉起学姊的手,转圈圈。
  学姊很保护她的双手,是双很温暖丶白皙丶美丽的手。
  「不会。」温承学姊露齿一笑:「等等,甚麽都别说。我来猜猜,妳今天想要我弹佛瑞的曲子,对吧?」
  这太好猜了,毕竟我几乎每天都要求要听佛瑞。
  佛瑞也是学姊很喜欢的作曲家,他的曲子,学姊每一首都非常熟练。
  「嗯……」我犹豫着,思考许久,才终於做出选择:「那我要听op.  26  no.  1的船歌!」
  这一首船歌,是去年期末公演时,学姊所演奏的曲目。
  这首船歌的第一个段落,彷佛圆舞曲一般,踩着船歌一贯的六八拍,恍若置身於摇晃的船只里头,看着磅礴的海浪翻腾。
  第二个段落,我觉得很像采花的少女。这个段落一直给我这般感觉。浪变小了,天气晴朗无云,船只安稳地航行着。少女想到即将见面的家人,不自觉舞蹈起来,越发快乐。
  第三段,少女停止欢快的舞步,决定安静地等候船只靠岸,但仍止不住内心的奔腾。就快到家了,就快到家了……
  是a,b,与a,这样的三段式曲目。
  四分钟左右的曲子,难度对於学姊应该是小事一桩。尽管如此,她仍倾尽全部的心意和真诚在演奏着。
  最後一颗音符仍未消散以前,我都不敢出声。
  直到学姊看向我,对我露出微笑,我才给予掌声。
  「谢谢学姊!我最喜欢学姊了!」我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像玩具箱里蹦跳的小弹簧一样,跳上跳下。
  跟学姊相处久了,就算因为感觉统合障碍而有少许触觉防御丶被碰触时极为不自在的我,也因为学姊常常时不时就环抱我丶戳我的脸颊,而逐渐变得免疫了。至少对於学姊的肢体接触,是免疫的。
  学姊似乎愣了一下。我不晓得为什麽,却也没有太过在意。
  或许,那时的我,是该在意的。
  只怪我没有早一些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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