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在图书馆和素娟阿姨的对话,还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可是,亮亮,妳确定,妳有正视妳自己的痛苦吗?妳确定,妳心中对於这些事件的忧伤与怒火,已经得到合理的排解了吗?」
在脑中不断重覆想着素娟阿姨的这番话。
我走在星期六早上九点四十三分的道路上,仍然不断思索着,尽管,没有得出任何结果。
打从开学後的每个周休二日,我都会到「向阳书屋」找何书语。
这阵子的我们变得更熟悉了一些。
虽然平日只有放学後有时间去找他,而傍晚偏偏是他最为忙碌的时段;但是,只要他一有空闲,还是会特地为我准备一杯苹果汁和几片饼乾。
平日到书店,我都坐在那个单人的位置上。
许多人就算是自己待在咖啡区,也会选择有两张桌椅的位置,这样一个椅子可以用来放置随身物品。但我都直接把背包放在背後,所以一个椅子就足够。
因为每天都坐那个位置,它已然变成我的专属座位。
两个礼拜前的星期五下午,我还半开玩笑地绘制了一张「此桌已定位」的小卡,放在桌上。没想到,隔了一个星期,那张小卡还是安然无恙地放在那张桌子上。
何书语似乎没有要收走的意思,我也没有把小卡带走。
发觉小卡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的几天後,它被用透明胶带贴在桌面的角落。
当何书语终於有空把苹果汁和饼乾送到我的桌上时,我们两个对到了眼。那时,他对我绽开笑容。
是那种温暖无比的笑容。
五分钟後,我进入「向阳书屋」。
何书语今天比较早到,已经几乎把所有的前置作业准备完成。
还有半个多小时开店。
他一见着我,就对我露出如同那天送苹果汁和饼乾给我时那种温暖的微笑,道:「早安。」
「早安,书语,」我已经习惯直接用名字称呼他:「还有我能帮上忙的部分吗?」
何书语摇摇头:「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妳吃过早餐了吧?」
我点点头表示已经吃过早餐。
之前和何书语提过,奶奶每天早上都会准备一杯苹果汁给我,所以他只要问我是否已经吃过早餐,就明白我会否想要喝苹果汁。
苹果汁是我开始每一天生活的习惯事件。
曾几何时,何书语也曾为了我生活中习惯事件的一部份了呢?
我径自坐到我的专属座位,何书语到休息室放音乐。
音乐响起,是一首钢琴曲。
曲子才刚发出第一个音符,我就立刻认出,是那首我最喜爱的丶佛瑞的即兴曲op. 84 no. 5。
这首曲子是在我难过的时候始终陪伴着我的,也是我会喜欢佛瑞这位作曲家的契机。
会知道这首曲子,该归功於我国小二年级那一整年,在家附近的游乐场认识的那个大哥哥。
那个大哥哥曾经告诉过我,他跟我一样会弹钢琴。但是他不是音乐班的,只是因为小时候他的妈妈有让他学才艺,他选择了钢琴。
佛瑞的即兴曲op. 84 no. 5,就是有一次他看到我很难过地在荡秋千上哭泣的时候,放给我听的。印象中,那个大哥哥总是带着一个早期的随身听机台,他说,那是他过世的爸爸留下来给他的纪念物。
何书语竟然也知道这首曲子。这是佛瑞八首小品中的第五首,一般如果是拨放cd的话,应该也都是从第一首,何书语直接拨放这一首,难道是因为他也认得并喜爱这首曲子?
我等他从休息室走出来,立刻兴奋地喊叫道:「书语,你也喜欢这首曲子吗?」
「嗯。」他点点头,往我的方向走来,顺手拉了张椅子,坐下。
突然,我想起那个已经困扰我一整个晚上的丶素娟阿姨询问我的问题。
或许,我可以问问何书语。
「那个,书语,」我轻声开口:「我跟你说噢!昨天我去学校的图书馆帮忙,和妈妈的好朋友素娟阿姨聊天。素娟阿姨问我,她问我,我有没有正视以往我曾经历的痛苦。她还问我,我有没有好好地将对於遭遇过的事件的愤怒和难过好好地排解。这个问题让我整个晚上都在思考,但是怎麽样都想不透。你觉得,怎麽样才是真的正视痛苦丶怎麽样才能彻底地排解我的怒火和苦楚呢?」
何书语苦笑:「妳总是一次同时问好多问题。」
「对不起——」话音未落,何书语伸出右手食指,在他的唇畔比了个「嘘」的动作,示意我不要再道歉。
接着,他直接开口,没有直接解答我的疑惑,而是问我:「妳记得我之前和妳说过我的往事吗?」
我点点头。
何书语深吸了口气,继续说:「我上次说过,我到现在都还是觉得自责。事实上,这几年来,芳儒有找过我。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见她,光是想到因为那件事情,使她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丶想到她坐在轮椅上的画面,我就会止不住地颤抖。妳刚刚问我的问题,我也有想过。坦白说,我是气愤的,甚至,我的内心中有着冉冉而升的恨意。我常想,如果当初芳儒的父母没有试图拆散我们,那後面这一连串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我想,如果是问我有没有正视自己的痛苦,那答案或许是否定的。我认为,要去正视自己的痛苦,其中一个步骤便是原谅。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如果我原谅不了自己,那也原谅不了别人。或许,我也没有完全地排解掉我的怒意与伤悲。就像我上次说的,这些年,我都埋首於书店的工作丶尽量让自己远离人群,不去和任何人有所深交。真要说的话,妳或许这些年来,我惟一可以谈话的对象。」
「你还爱她吗?」我听见自己这麽问。
何书语安静地摇了摇头,半晌,才重新道:「不。或许,我跟她的感情,在她父母过来搅局的时候,就几乎消耗殆尽了。事实上,我们当时在书店里吵架的内容,便是在争论,谁该扛起责任,究竟是身为男性的我应该要扛起反抗女方父母的决心?还是身为许家女儿的芳儒,应该要顺从自己的家人。那一天这样吵,我想,我和她都彻底地心碎了,还谈甚麽爱?」
「噢。」我低下头,只给的出这般回覆。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问了不该问题了。
在我懊恼的同时,何书语站起身,把他拉过来的椅子归位,深深地看进我的双眼,低语道:「妳太迫切地想要成为善良的人,但妳真的应该更照顾自己。」
留我独自在我的专属座位上呆愣着,他则准备迎接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我不明白,为什麽最近身旁的人,老是要我思考我是否顾虑了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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