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今天我没有帮忙何书语,只是在我的专属座位上安静地阅读丶发呆,尽管星期六的顾客是最多的,但我放任今天的自己好好思考。
或许,可以成为我心灵成长的一个极大推手。
何书语说的没错,我太执着於成为一个「好的人」了。
素娟阿姨也是,她问我的问题,或许我内心深处早有了答案,只是,不敢去面对罢了。
犹记,国小的某一天,老师发下学习单,要大家回家去访谈家长,请家长们说说看,他们所认为的我们的优点。
当时,爸爸和妈妈默契十足地,写下两个共通的优点:「善良」与「真诚」。
不晓得何时开始,这两个曾经被父母,甚至被长辈们提及的「优点」,在我没注意到的某个时间点起,开始成为了一项过度的执着。
说是执着绝对不夸张,毕竟连我自身都有所觉察,旁人的提醒也不止一次。
我时常笑称这是我的亚斯伯格特质所带来的深刻执着,或许这麽说也不为过。
曾几何时,我开始以强烈的道德观去约束自己。
比方,就算别人再怎麽对我不友善,我都应该维持对於对方的基本尊重。我总是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厌恶任何人。我希望努力去洞察他人深刻丶阴暗的部分,并告诉自己,每个对他人不好的人,或许他们的生命中也曾有另一个人,如此不当地对待过他们,才导致他们现在以相同的方法对待其他生命。
殊不知,在午夜梦回的时刻,我仍常常会想,这样真的好吗?甚至,我害怕自己这麽想,就等於我不够好丶心胸不够宽大。
温承学姊有时会骂我,要我不要过於宽容。
学姊说,她觉得我心中其实有某种怒火没有释放出来。
或者,应该说,我会习惯性地将那些怒火扑向自己。
「妳怎麽可以生别人的气?」
「是妳有处理不周的部分,所以才会发生这些事情,妳没有资格生气!」
「妳甚至应该要更宽容的!」
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甚至在发生任何事情时,第一时间地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并总是尽可能率先道歉。
我此生最大的惧怕,莫过於被他人误以为「虚伪」的人。
追根究柢,其原因便是我那份希冀自己「成为一个『好的人』」的执着。
一直以来,我始终不求回报地试图做了许多举动。
高中的时候我习惯在所有学生开心放学的时候,留守在班上帮老师把全部同学的座椅倒过来摆到桌上,因为最後一节课以後,学校的打扫阿姨会负责清扫教室。
我也会在能力可及的范围去帮助任何人,就算对方是待我不友善的人。
当时,尽管全班的人都不敢接近我甚至厌恶我,我仍努力地在做着这一切。
我从来不求这些人们看到以後会对我有甚麽改观,就是努力地做着我认为份内的事情。
还记得有一次和温承学姊聊到这些事情,学姊仍是担忧地念了我丶说我这样难道不怕更被其他人踩在脚底下?
我说,我不怕。
我不怕,因为,我深知自己的核心理念。
早在爸爸和妈妈於国小那张学习单上写下那几个优点以後,我就一直深深地相信,我能够成为一个温暖的人。
且,就算已经有人如此认为,我还是会继续努力。
我始终认为,就算已经有一百个人说我是个「善良」的人,我仍应该持续努力着,谦虚而奋发。
也因为始终维持着最真实的自己,纵使在我最无助的高中阶段,我不也认识了理解我的工友阿伯丶打扫阿姨,以及厨师叔叔他们吗?後来,我不也因为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本态,而结识了巴士中那位别班的女孩,以及走廊上不小心掉了饭盒的那位友善的老师?
然而,或许我仍是矛盾的吧。
即使我如何深信自己的核心理念,却仍时常因为他人不解而说出的评断,去怀疑自己最深层的本质。
还记得,爸爸有次曾提醒我,有些人可能无法理解,为何我在对话中,时常提及关於「善良与否」的主题。
爸爸说,如此的过度地强调,会让对我不甚熟识的人,误以为我是因为缺乏这般美好,而渴望拥有这样的特质,或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丶为了把善良当作某种正面形象而这麽做。
爸爸说,因为他深刻地认识并理解我,所以完全不会这麽觉得,但很难保证其他的人也能这般了解我的情形。
而在我与他人相处的过程中,也的确有过这般误会。
而这样的误会,以及当时相处的对方对於我的评价:「妳是个只想把善良当作光环而不断提及的虚伪的人」,着实使我难受,也引发了我好一阵子的自我怀疑以及颓废。
当时,我过於害怕那个人口中所说的我,是事实。
也因此,我不断地问自己的内心:「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是不是?我是个虚伪的人,对吧?」
我在失控的边缘折腾着想要将自己拉回正轨,却不断地丶不断地听到那个人的批判。
我要求自己不能对那个批评了我的人生气丶并要求自己去感激对方。
我始终希望自己能够不要把别人给想坏了,这份要求,却又成为了我内心煎熬的元凶。
或许,自幼各种事件的累积,更导致我成为一个极为自卑的人。虽然我内心深处深刻地明了着自己美好的特质,但,因为潜藏的那份对於自己真实样貌的不安,我总是轻易地怀疑自己。
在升上大学以後,我就极力地希望自己能有所进步,不再需要靠外界的肯定去认可自己。
然而,进步的路程,是缓慢而艰困的。
一开始是从音乐的部分着手。
原先,我的演奏是极为害羞的。
我整个人蜷缩在舞台与观众距离所创造出的保护膜里面,身体是紧缩的。
那时候,我的音乐是微弱的,连同我的肢体语言带出了我的卑微以及自信的缺乏。
认识温承学姊以後,她一直很努力地帮助我扩展肢体丶把自己的气场和内心丰富的情感向外延伸。
学姊曾经说过,其实我的音乐里头有极强的音乐性。
当我自在的时候,尤其是自己在琴房练习或是有信任的人在身边时,我可以百分之百地信任自己丶身旁的亲友,以及演奏的环境,把我音乐里头的情绪放到最大丶感染他人。
可,当我在舞台上,又会缩回那个过度在意他人言论的林子亮,导致我内心彭湃的乐音与想法,无法忠实地呈现在观众的耳里与心里。
这也和自信有关。
最近,我已经可以在有万全心理准备,也就是做好自我精神喊话的情形下,全神贯注投入於音乐当中,甚至到了教授和其他同学吃惊的程度。
後来,我也开始训练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要更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丶更加温柔地对待自己。
不过,这一点,我还在努力。
时间很快来到中午。
一直到现在,中午我仍然是自己一个人到外面吃。
并不是何书语没有再询问我要不要吃他准备的午餐,而是在这一点上,我始终感到不好意思,不希望何书语觉得好像我在占他的便宜。毕竟,已经每次都喝他准备的苹果汁丶享用他给我的饼乾了,我不希望再多麻烦他。
不过,今天,我打算邀请何书语一起到我平常吃午餐的水饺专卖店用餐。
不为什麽,只是突然兴起了想和他多相处的想法。
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原因。
我从座位上起身,抬眼看看手中拿着不晓得是何内容的资料丶仍低着头阅读的何书语,再放眼环顾四周,发觉顾客皆已离去後,便径自走到落地窗旁,把玻璃上贴挂着的木制吊牌,转到「休息中」这一面。
接着,我悄悄来到何书语身旁,轻轻踮起脚尖,点了点他的肩膀。
何书语放下手中的资料,被我轻点肩膀的动作给拉走了注意力,抬眼看我,笑道:「怎麽啦?妳动作可真快,已经把吊牌翻好面了。看妳整个上午动也不动地在座位上,我还在猜妳是神游到哪里去了。」
最近的何书语,话变多了,也开始会对着我笑,或是讲一些不一定和书店工作内容相关的话语。和他相处,我也越发自在,更少了最一开始那种过度的毕恭毕敬以及吞吞吐吐的说话语调。
「我才没有神游哩!我是在努力思考,好吗?」我故作生气地嘟起嘴巴後,打趣地假装叹了口气,便直接切入正题:「你今天中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午餐?我之前都是在一家很好吃的水饺专卖店用餐噢!超级好吃的!这样你可以顺便休息一次,不用自己煮饭。一举两得喔!」
或许是看我这麽认真邀请他而感到有趣,何书语「噗哧」一笑,佯装无奈地耸耸肩,应答:「看在妳盛情难却的邀请我,那走吧。」
步行七分钟後,我领着何书语进到水饺专卖店。
水饺专卖店的老板娘已经对我的点餐习惯了若指掌了,马上送来了一大盘台式泡菜,笑吟吟地道:「妹妹,今天老板娘请客,份量加大,让妳跟妳的——朋友一起分享唷!」
老板娘说「朋友」二字前,停顿了一下。我猜想,或许他本来想说别的词。是甚麽词呢?
说到「朋友」一词,不禁使我忍不住开口问了坐在我正对面的何书语:「书语,我们是『朋友』吗?」
何书语笑了笑,没有给予我正面的答覆。
待老板娘第二次出现时,几乎一字不差地,我和何书语同时开口点了同样口味的水饺:高丽菜水饺。
老板娘飞快地在点餐纸上记下了两份高丽菜水饺,经询问後知道何书语和我不点任何饮料或其他小菜後,便再度离去。
老板娘离开後,何书语和我相视而笑。
「我们是朋友吗?」
这句话,我从小时候便不断地询问着人们,在任何可能的时机点。
然而,被我询问的对方,不是不明所以而无法回答,就是觉得我的问题毫无意义而跳过。
这一次,虽然何书语没有开口回答我,但,他的笑容背後的涵义,我是明白的。
是的。
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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