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梦魇
秋老虎的季节,闷热得难受,小小的少年蹑手蹑脚的藏身在一块大石後探头探脑,看着行迹颇为可疑,前方是他们家专用的天然浴池,哗啦啦的水声清晰可闻,他很清楚,自个儿的师父正在里头冲凉。
此处地势较高,偶有薄雾,看得并不真切,他探了几次头,才总算瞧到青年的背影,下半身掩在水里,赤着上身,露出宽阔的背脊以及漂亮流畅的肌肉线条,水珠沾在上头,彷佛能发着光,宽肩窄腰,腰下均没入水里,只能凭空想像那有力的起伏。
他脸一热,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心跳得又急又快,只匆忙摀住自己的嘴,悄悄的离开,浑然忘记自己最初想要吓人的目的。
直到回到房里,小少年的脸上依旧一片晕红,还惹来丫环好一通的大惊小怪,以为他染上风寒。
……他到底怎麽了?他也不明白。
一开始他并不怎麽喜欢这个死板顽固的青年,明明也没大上他几岁,却完全不肯放水,占着师父的名头严格无比,撒泼打滚也没法打动他,委实可恶极了。就连他的爹娘都不曾这样管过他,这家伙凭什麽不断挑剔他?
那一日也是同样的开头。
「我不要练了!每天都做同样的动作,一点都不好玩!」
「习武,本非玩乐,根基为重。」青年沉稳的音色毫无波澜,冷冷道。
「唉唷!」清脆的声音一声痛呼,旋即转趋忿忿:「你!我又没有天分,爹也只是想要让我强身健体而已,要多深的根基阿!」
男人不为所动:「继续。」
「说不要就是不要!」
他气红了脸,跳起来往反方向跑去,就这样横冲直撞,跑进了後山。
等他发现时,已经深入山腹,他睁大眼,随着天色转趋昏暗,开始感到了惧意:「这丶这是哪里?」
山里绝不是安静的,鸟鸣兽走,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於耳,空气中隐隐有丝腥气,他不知不觉僵立在一根大树前,惶然四顾。正当此时,虎啸风起,一只大虎神态威风凛凛,自一旁跃身而出。
「阿!」闵安秀惊呼,漂亮的眼睛睁的大大的,秀气的脸上早已一片苍白,手脚发软,却是动弹不得。
下一瞬,属於青年的身影毫无犹豫的挡在他面前。
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後,回想起那时候,他仍然觉得自己见到了天神。
想法的改变,只需要一个契机,青年依旧相当严厉,就是那次救了他,也是一转头就斥责他乱跑,将自己陷入险境,让众人为他担忧。然而,这样的人,却也在他泪眼汪汪的扑上去大哭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在那之後,他每日腻在青年身边,乖乖习武,时不时撒娇偷懒,看着青年略显无奈的眼神,他总在心里头偷偷窃笑着。
闵安秀用力的扯着自己的脸颊,把自个儿的脸捏的通红,然而无论他怎麽做,师父赤裸的上身依旧在脑里挥之不去,他沮丧的耷拉下眉毛,自言自语:「我到底怎麽了嘛。」
屋漏偏逢连夜雨,隔日清晨,闵安秀醒来时,揉了揉眼,旋即全身僵硬,小脸忽青忽白。
棉被下是微微的湿濡,还能隐约闻到浅淡的腥气,他昨晚好像……梦见师父了?闵安秀紧紧抓着被子,神色羞愤:「都是丶都是师父的错!」
画面扑簌簌的震动着,下一瞬,是被他称为师父的男人冷淡而毫无温度的眼神,他还没回过神来,又见一地鲜血,曾经熟悉的面孔泛着诡异的僵白,因为惊恐或疼痛而扭曲着,从此凝固成最後的样貌。
「不丶不要!阿阿!」他趴跪在地上,放声大叫,直到喉头嘶哑,也不肯停下。
「闵安秀,清醒一点!」一声大喝穿过无数鲜血与黑暗,直透耳背,他惊惶的弹坐起身,就见室内一豆烛火正幽幽亮着,而更明亮的是男人锋利的目光,直直注视着他,丝毫不给他任何躲闪的机会。
***
「你睡得很不好。」李南天声音冷沉,不是猜测,而是结论。
「……」闵安秀默然,这些天里,他几乎夜夜噩梦,惊醒时总会看见这个男人高大的身影,遮住一半月光,安坐在他床边,彷佛无声的在给予他力量。
开头还能随口用几句话糊弄这个男人,只是,终究也隐瞒不了多久,他……猜到了吧?
他的确睡不好,这两年来一直如此。夜里爹娘兄姊还有一干仆众的面孔如在眼前,像在求救,又像是怨恨……或许,他们也希望他下去陪伴他们。
「你这样的情况,多久了?」李南天自怀里掏出手帕,不容拒绝的擦拭着闵安秀被汗水打湿的额际。
闵安秀没有回答,他还停留在梦境最後的画面里,无法脱身。只见他面无表情,缓缓屈起双腿,将头埋入里头,摆出了无声拒绝的姿态。
双肩蓦地一疼,下一瞬,他的下巴已经被捏住,抬了起来。闵安秀抬眼看向李南天,男人英俊的脸庞此刻绷得紧紧的,似乎在生气,闵安秀来不及疑惑,一碗水已经递到他唇边,只听李南天冷声道:「喝!」
闵安秀小口小口的饮下,清凉的水滑过喉间,带来一丝清醒,他又眨了眨眼,不觉露出空茫神色。
嘴里突然一甜,他下意识地咬了咬,甜腻的滋味在口里立时蔓延开来。闵安秀反应迟缓,又眨了下眼,这才後知後觉的发现他被喂了一口糖,师父并不爱吃糖阿?正迷惑间,男人又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彷佛当他是小孩子似的。
闵安秀恍惚了会,咽下了糖,才慢吞吞地扯出一抹笑:「多谢赠糖,只是,我现在不爱吃糖了。」
「是吗?」李南天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将人按回被子里,掖好被角,淡淡道:「小孩子就该吃糖丶睡觉。」
语毕,又自顾自走到屋内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继续睡,我在这里。」
闵安秀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嘴唇动了几下,却无从启齿,最後,他轻声叹息,无奈地闭上眼。
这几日下来,李南天对他是真的好,除了不放他走之外,简直新买了一头猪似的,成天不断的逼他吃饭,吃的他肚子都滚圆了一圈,还不肯罢休。
夜里做了恶梦,尸山血海,也总算有了会唤醒他的人,他不明白李南天为何要这样做,却又忍不住贪恋这份温暖。
甚至,那梦里也不再只有血腥,还有着几乎要被他遗忘的往事。闵安秀闭着眼,想起那时掀开被子时,自己的心情。
惊慌有之,羞耻有之,於是他开始心慌意乱,躲避着平素亲近的师父。
结果,他被逮住了。
青年慢条斯理地将他堵在花园角落,眉眼里隐约有着不解:「为何躲我?」
「我丶才没有躲你。」他狼狈地别开头,用衣袖抹了把脸,又反咬一口:「你才是为何衣衫不整?」
他心里清楚,面前男子的衣衫还算整齐,没什麽好指责的。只是他一见到他,就会想起那日半遮半掩的水气里,彰显着力量之美的躯体,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静心,又如何能像以前那般黏在这人身侧?
青年依言低头,声音依旧平静,顺着他的话道:「前襟确实有些松开了。」略整理下後,青年又重新凝视着他,那总是端正的眼眸一片冷肃,不笑时自带凌厉之气:「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退无可退,他像被逼到角落的猎物,满面潮红,眼睫沾了一滴汗珠,乍看之下彷佛哭泣似的,又急又慌之下,他终於破罐子破摔,大叫道:「我就是要躲你,你走开!」
意识沉浮,不觉又回归现实,还能听到窗外簌簌而过的风声,闵安秀闭着眼睛,当年的自己虚张声势,如今,不也是故作镇定吗?
李南天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完全没办法向人打探消息,更连自身所处之地都弄不清楚,只能从周边仆众的神色猜测,这里或许是李南天自家的宅院。不过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发现了一面墙。
一堵比较矮些丶跳下去应该不会死人的墙。
该是他离去的时候了。
否则,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住在这男人面前,流露出所有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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