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晚安,两位,”尼尔说,“希望能在受勋的时候再见,如果我们都能拿到红玫瑰的话。”
他扔了木剑,理了一下丝毫不乱的头发。高处,朦胧月色中的城堡清晰可见。
王宫!明天他将看到王宫!
克洛史尼国王威廉二世紧抓着高处的石制窗扉,忽的感觉自己变得轻飘起来,似乎连一阵风都能轻易地把自己牵引出去。头皮上有针刺般的微痛,而后,似乎有某种可怖的东西在他眼中爆裂开来,其亮度几乎可以跟太阳争辉。这使得他站立不稳。
死神在呼唤我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地想,我死了吗?
他的一位伯父就是这样死去的,一秒钟前还站着说话,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一转眼就倒在地上变凉了。
“怎么啦,亲爱的王兄?”罗伯特穿过房间问道。这就是罗伯特,他就好似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总是对别人的弱点情有独钟。
威廉合上下巴,做了一次深呼吸。他没事,心脏仍然在跳动—事实上还很强健。外面的天空也依然明朗。穿过尖尖的塔顶屋顶,他能看见状似绿色丝带的“袖套”,还有遥远处的勃恩翠。风便是从那里吹过来的,也就是西方,风中有一丝可口的咸味。
他没有死,不会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死的。他不可以死。
“威廉?”
他从窗口收回视线:“等会儿,弟弟。一会儿就行。你在外面等我吧,在白鸽大厅里面。”
“我要被自己的亲哥哥撵出他的房间?”
“说话注意点儿,罗伯特!”
罗伯特的额头皱起了一道深纹:“遵命。但不要让我等太久,威廉。”
门关上后,威廉好歹在他的座椅上坐了下来。刚才罗伯特在时,他还担心自己的膝盖能不能支撑住。
自己到底怎么了?
他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深深地呼吸着,轻轻用手指抚弄那些橡木扶手里镶嵌的象牙花纹。而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水盆前,扒了些凉水在脸上。镜子里,水淋淋的面孔也同样回瞪着他自己。他整洁优美的胡须和卷曲赤褐的头发只有一点点灰白,但他的双眼却肿得厉害,皮肤也呈土灰色,额上的皱纹更是深如裂缝。我什么时候这么老了?他问自己。他才不过四十五岁,但他也见过更加年轻的脸上刻满严冬的印痕。
用一条旧亚麻巾擦干脸上的水后,他摇了一次铃。隔了一会儿,他的男仆—六十来岁,微胖,秃头—出现在他的房间,他穿着黑色长袜和红黄相间的紧身衣,“请问有什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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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国王(2)
“约翰,给我弟弟端杯葡萄酒去,你知道他的口味。另外叫帕斐进来给我穿衣。”
“是,陛下。陛下—”
“什么?”
“您没事吧?”
约翰的声音显得真诚又担心。他服侍威廉已经三十年,也是威廉在整个王国里可以信任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
“坦白地说,约翰,我没什么,只不过有点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某种恐怖,是一朵苏醒的黑色玛丽。即便是在战斗中,我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更糟糕的是,让罗伯特给瞧见了。我现在得去跟他谈谈。然后去上朝。我有时候想—”他停下来,摇了摇头。
“对不起,陛下。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恐怕很难,约翰。不管怎样,谢谢你。”
约翰点头准备离开,但途中又折了回来,说:“陛下,那无疑是一种恐惧,一种无以言表的恐惧。就跟坠落时的惶恐一样,不请自来。”
“是的,非常相似。不过我并没有坠落。”
“坠落有很多种,陛下。”
威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起来:“去吧,约翰。把酒给我兄弟带去。”
“愿圣者保佑您,陛下。”
“也保佑你,我的老朋友。”
过了会儿,帕斐,一个c乡下口音脸膛红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的新助手肯什。
“不要宫廷正装,”威廉跟他们说,“找舒服点儿的衣服来。”然后他伸开手臂让他们服侍。
“谨遵吩咐,陛下,这套怎么样?今天是啼福日,所以圣啼福的颜色是最合适的,不过现在仍然是春分时节,应该受圣翡萨的管辖……”
他们给他穿上一双镶了蔓藤状金边的黑色长筒袜;一件竖领的深红色丝质紧身衣,上面有金色的绢花图案;外面再披上一件黑色的貂皮罩衣—这使威廉感觉好些了。毕竟,今天不过是个普通的日子。他没有死,也没有任何值得害怕的事。待穿戴完毕,他的手和腿也停止了颤抖。这时他意识到,几个月来他所背负的,只是那个遥远模糊的预感。
“谢了,两位。”他说。他们走后,他又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沉着下来,然后走向白鸽大厅。
这间大厅,就跟其他全由石块建造的房间一样,明亮又通风。不过不是寻常石块,而是打磨过的雪花石膏,浅绿的窗帘与金色的挂毯更令其增色不少。窗棂很宽,而且大方地敞开着;毕竟,如果有敌军越过潮地,包围了三面城墙,打垮了外围要塞,那么窗子开与不开都无法阻止所有这一切的丧失。
厅内的地板也别具一格、洁白无瑕。但有一处,暗淡的污迹始终无法清除。那使威廉想起了一百多年前,还是威廉。戴尔一世统治伊斯冷时的一场战事。秋兹沃。福兰。瑞克斯保格—俗称狼皮,攻陷了这里,直威廉一世政权的心脏。
威廉跨过这处污迹,见到罗伯特正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他坐在一张座椅上—威廉的座椅—假装端详着一本祷告书。“噢,”他说,“没有必要为我穿得这么漂亮嘛。”
“我能帮你什么,罗伯特?”
“帮我?”罗伯特缓缓站起,挺直了身躯。他身材细长,只有二十岁,年纪不到威廉的一半。而且似乎为了强调此事似的,他留了一小撮山羊胡,发型是极短的平头,也是当前朝臣里老朽的马p精们之间的流行发式。而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某种得意的傻笑。“应该是我能帮你什么吧,威廉。”
“那你想怎么帮?”
“我昨晚跟理可查德爵爷一同散步,他是我们所尊敬的来自盐标国的特使。”
“散步?”
“没错儿。我们先去了雄豚须,而后到了多嘴熊,跨过渠水后又去了财奴女—”
“够了。这人没有死对不对?你并没有挑唆与盐标的战事,对不对?”
“死?噢不,他活着,只不过稍微有些懊恼。战事……呃,不用担心我会处理的。”
第六章 国王(3)
“接着说。”威廉尽量保持自己表情的严肃,他希望自己能更多地信任自己的弟弟。
“你可能记得理可查德的夫人,一个叫茜葛拉莎的小可人儿?”
“当然。出生于荷瑞兰,对不对?”
“对。是个货真价实的野蛮乡下人的女儿。她阉了她的前任丈夫,而此前的一任,仅仅因为在公开场合轻慢了她,便被她的兄弟们撕成了碎片。理可查德对她相当恐惧。”
“也是人之常情。”威廉说。
罗伯特扬起眉毛:“你应该跟她谈谈,那个嫁给你的德。莱芮家的女人,她至少—”
“不许说我妻子的坏话,”威廉警告道,“我不会听的。”
“不许?你的情人也不许?我倒是听贝利女士说过一些有关你夫人的抱怨,那些话措辞精美,怎么也不像是出自她自己的手笔。”
“罗伯特,我希望你不是来教育我行为举止的。那未免太贻笑天下了。”
罗伯特斜身倚在一根雪花石柱上,手臂交叉着抱在胸前,说:“我怎么敢啊,亲爱的王兄,我只不过想问你知不知道寒沙已经派驻了三十艘战舰和一千兵队到盐标而已。”
“什么?”
“正如我刚才所说,可怜的理可查德十分惧怕他的夫人。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并不愿意让她知道我们夜里在百灵宫与小姐女士们都玩些什么游戏。所以,他绝对会对我……很友好。”
“罗伯特,你可真是了不起的谋士。简直丢尽了戴尔家族的颜面!”
罗伯特用一种让人反感的语调说:“是谁在给我上道德课?你离不开我的‘卑劣’行径,威廉。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你道貌岸然谦谦君子的模样,才能继续你的王国统治。你要是烦我,大可不必在意我得到的这些情报啊?!”
“你知道我不会。你知道得清清楚楚。”
“确实如此。所以不要摆出兄长的样子教训我,威廉。”
威廉重重地叹了口气,回头盯着窗外:“还有谁知道这个消息?有关那些寒沙船。”
“宫廷里?当然就你和我,还有那位特使。”
“为什么寒沙要派驻盐标?而盐标竟然同意?”
“别这么愚蠢好不好,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理由吗?他们在酝酿着某件大事,而盐标则表示支持。”
“酝酿什么大事?”
“理可查德不知道。如果一定要我猜测的话,呃,我想他们是在打大悲岛的主意。”
“大悲岛?为什么?”
“毫无疑问,是对我们的挑衅。王兄,寒沙近年来秣马厉兵。寒沙皇是个老头儿;他很快就会动用他的人和船了,否则再老就力不从心了。而且对他来说,普天之下,没有什么比你头顶上这顶皇冠更有吸引力。”
并非只有马克弥。福兰。瑞克斯保格一人想要我的皇冠,威廉酸酸地想,难道老弟你就认为我那么笨,连这点也看不出来?
“我想你可以探一探寒沙使者的口风,”罗伯特接着说,“他的船明天进港。”
“嗯,可真麻烦啊。不过他们要是派人前来宣战的话,那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他叹了口气,用手抓着头发,“不管怎样,要到后天我才能接见那位使者,明天是我女儿的生日。不能轻易取消早就排好的生日会,那会引起怀疑。”他住了口,思量了一下,“理可查德在哪里?”
“在呼呼大睡。”
“派几个人监视他,还有寒沙使者。无论任何通信联络,我都要知道内容。如果他们要见面,不要阻拦,只要确保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就行。绝不能让他们得到城外的任何消息。”他合上十指,仔细端详着,“我们也要派几艘船去大悲岛。要不动声色,在下周内一次派出。”
“圣明之举,”罗伯特说,“你想让我当你的防务大臣?”
“对,直到派给你其他任务为止。今天下午我要起草军事封锁的正式文书。”
“谢谢你,威廉。我要努力做个配得上你和我们家族名誉的人。”
。。
第六章 国王(4)
这句话里就算有挖苦与嘲讽,也听不大出来。实际上,根本就等于没说。威廉也不过是从罗伯特出世时才开始认识他的,还不算太久。
从走廊传来一阵模糊的钟声。
“进来!”威廉说。
门吱地开了,约翰走了进来:“陛下,是护法大人,刚从维吉尼亚回来。他为您带来了一个惊喜。”
护法大人,也就是大主教。
“当然,传他进殿。”
过了一会儿,身穿黑色礼服的护法—马伽。赫斯匹罗走进大厅。
“国王陛下,”他对威廉鞠了一躬,接着对罗伯特也鞠了一躬,“亲王殿下。”
“真高兴见到你啊,护法大人,”罗伯特说,“你没有磕破一点儿皮就从维吉尼亚功成身返了。”
“的确。”护法说。
“我想你找到了跟我们一样愚蠢的族人吧?”罗伯特又说。
威廉不止一次地期望罗伯特能闭上他的乌鸦嘴。
但赫斯匹罗却笑了:“从表面上看来,许多方面他们都显得很倔犟,甚至在麻烦的异教徒事件上也是。不过,圣者也有这种倾向,不是么?”
“我信任他们。”威廉的声音很轻。
赫斯匹罗的笑容都没有抖一下,他继续道:“圣者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工作,但他们最珍爱的工具便是教堂。而且,据记载,王国应该受勋于教堂,应该拥护教堂。威廉陛下,如果您的骑士们辜负了您,您会不会哀伤呢?”
“他们不会。”威廉回答说,“护法大人,你要点儿什么美酒与奶酪吗?在你离开后,翡翠梨酒也已酿好,而且它们跟特洛盖乐国的蓝色奶酪简直是绝配。”
“一杯足矣。”赫斯匹罗回答道。
约翰在高脚杯里斟好了端来给赫斯匹罗。他皱着眉头吮吸了一口。
“如果不合你的口味,可以叫人再换另一杯不同时日酿造的,护法大人。”威廉道。
“酒很不错,陛下。让我心烦的不是酒。”
“那么请说说你的想法吧,大主教阁下。”
赫斯匹罗顿了顿,放下酒杯道:“我在朝议会上没有见到我的人。那个谣言是真的吗?你要立你的女儿为储君?”
“我没有,”威廉说,“是朝议会立的。”
“但这是你的提议吧?在你草拟此事时我们谈过,那时你就那么说。”
“我相信我们的确谈过,护法大人。”
“那你还记得我的主张吗?让女人继承王位是被教会条例所明文禁止的。”
威廉笑了笑:“朝议会上的确有位教徒这么想。不过其他人赞成了我也没有办法。似乎那个论点并不像某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清楚明了无可厚非嘛,主教阁下。”
事实上,让那些祭司们投票赞成威廉的方案,的确费了不少工夫和手脚—大多都出自于罗伯特的手笔,他的做法肮脏下流但却十分奏效。
有时候就是这样,他不得不承认罗伯特确实有他存在的必要性。
愤怒在牧师的眉宇间聚集了片刻,倏忽即逝,他说:“在立储君问题上我理解你的担忧。但查尔斯,你出色的儿子,真正为圣者所感动的—”
“护法大人,我的儿子是不会介入我们的交谈的,”威廉温和地说,“你站在我的房间里,而我不允许任何人提及查尔斯。”
护法大人的脸变得更加苛刻起来:“好啊,那么我只好不情愿地告诉你,我要召集一次最高圣智教裁会,来裁定此事。”
“好,那就让你们去裁定。”威廉说。他微笑着思忖道,随他们去反对朝议会的决议好了。甚至让那帮唧唧喳喳的贵族老爷们信服也罢,让他们相信那是个错误的决定去吧。我的一个女儿最终会登上王位。而我的儿子,圣者保佑他,他会继续玩他的玩具,继续看他的瑟夫莱小丑的表演,一直到老去。
他不会成为你的傀儡,赫斯匹罗!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田地,我还不如传位给罗伯特,让他成为合法继承人。
第六章 国王(5)
“圣者啊!”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虑,“你们三人不会成天政治长政治短地吵来吵去吧?”
罗伯特第一个对来者做出了反应。
“噢,丽贝诗!”他跃出去一下子搂起她来转了几圈。她咯咯地笑着,没有梳妆的红发在身后飞散。在罗伯特放下她时,她亲了亲他的面颊,而后松开手臂,蹦跳着夸张地投入威廉的怀抱。
“护法大人,”罗伯特说,“你把我流放乡下的孪生妹子给带了回来,真让人备感崇敬!”
威廉抓住小妹的臂膀仔细地看:“我的圣罗依啊,你长大了!”
“像极了母亲。”罗伯特加了一句。
“你们俩!”丽贝诗抓住他们的手说,“可想死我了!”
“你该先带句话回来,”威廉告诉她,“我们应该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典!”
“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另外,明天是艾瑟妮的生日吧?我不想喧宾夺主。”
“你不会的,我的好妹妹,”罗伯特对她说,“到这里来坐,告诉我们所有的一切。”
“我们给护法大人添麻烦了。”丽贝诗说,“这么遥远漫长的路程,都是高尚的护法大人一路护送我回来的。而且他还是位富有魅力的同伴!护法大人,我实在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
“我也是,”威廉很快接下了话茬,“护法大人,原谅我言辞的尖锐。虽然还为时尚早,但相信你已经累了。你给我们带来了喜悦,让我的妹妹安全回宫,我实在是欠你一个人情。我永远是教会的挚友,当然也会证明给你看。”
“这是我的荣幸,”牧师鞠躬道,“现在我想我该告辞了。我的人见不到我,大概有些彷徨无助了。整顿整个会所,恐怕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无论怎样,在你上朝时,我会忠心地为你出谋划策。”
“到时能见到你的身影,我也会深感荣幸。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你的指教了,护法大人。”
牧师点点头,退了出去。
“我们得再上些酒来!”罗伯特说,“还有宴席款待。我想听所有的事情。”他踮着脚后跟打了几个转儿。“我马上就去安排。丽贝诗,半小时后你能赏光来我的戏院么?”
“没问题,亲爱的好哥哥。”她回答道。
“你呢,王兄?”
“我不得不扫你们的兴了。过会儿我得上朝,你知道的。”
“真遗憾。”罗伯特对丽贝诗晃了晃手指头,“半小时,不要迟到。”
“要我迟到啊,想都不用想。”
罗伯特匆匆离开。
厅里剩下兄妹俩。丽贝诗抓起威廉的手,紧握着,说:“你好吗,威廉?你看起来很累。”
“一点点。没什么可担心的。现在我好多了,”他也握紧她的手,“见到你回来真好。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啊。玛蕊莉怎么样?还有那些女孩儿们呢?”
“都好。你肯定不会相信连安妮都长大成人了。还有艾瑟妮,已经订了婚!明天生日会上你就能见到她。”
“嗯,”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有些害羞地说,“威廉,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不过我要先得到你的允诺。你要答应我不会因为此事而妨碍艾瑟妮的生日会。你能答应我吗?”
“当然可以。我希望不是什么严肃的事。”
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就是严肃的事。至少我希望是。”
玛蕊莉。戴尔,克洛史尼的王后,就在丽贝诗要向威廉说什么的时候,离开了窥视孔。她不想窃听这对兄妹私语。
她无声无息地挤过狭窄的通道,穿着丝袜的脚悄悄滑过平坦的石板,爬进一块隐秘的红色橡木嵌板,上面是个小房间,然后下了布蕾娜神像后面的楼梯,最后通过一道上了锁的秘门,这才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在几近黑暗中,她歇息了一会儿,做了几次深呼吸。
“你又去了墙角。”
这个女人的声音惊得玛蕊莉一跳。整间屋子都被她遮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丝毫光线。
第六章 国王(6)
“依伦?”
“你怎么做起我的工作来了?我才是间谍,你是王后。”
“我很无聊,而你又不在。我得到消息说护法已经回来了。我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如何?”
“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他在知道我的女儿之一被定为储君后有些激动。另外,你听说过有关盐标的寒沙军队的事吗?”
“不甚明了,”依伦说,“不过寒沙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他们会很快采取行动的。”
“哪种行动?”
“克洛史尼在年内就会卷入战事,这点我敢确定,”依伦回答道,“但还有比这更加可怕的事情。在特训女巫之间,流传着许多骇人听闻的消息。”
玛蕊莉听到这句话后显得有些踌躇。依伦是个非常特别的杀手,受训于教会,而受聘于贵族。
“你是担忧我们的命运?”她问,“寒沙难道会胆大包天地利用特训女巫来谋害我们?”
“不是—也是。他们不会雇佣我的姐妹们,因为那样会招致教会的愤怒。可是,仍然有许多其他人会为此卖命。现在寒沙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这样一种氛围里,他们几乎都认为克洛史尼的国王死有余辜。”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里面有种异样的风气。大家都对新的谋杀方法津津乐道,比如连许多受训女巫都不知道的寅恪巫术,还有黠y巫术。有的说,那些来自函丹或者其他国家的杀手,也许该对此负责。他们认为,在海外或许有更加新奇的技能存在。”
“所以你才担忧这些新的杀手会对我们家族不利?”
“对,我怕的就是这点。”依伦说。但她的语气却并不肯定。
玛蕊莉穿过房间。“那么采取任何你认为必须的措施,尤其是要保护好孩子们。”她说,“这是你现在所能告知我的全部吗?”
“是的。”
“帮我把蜡烛点上吧,另外叫人送一杯温好的葡萄酒来。今天通道里冷得够戗。”
“我们可以去日光浴室。外面阳光不错。”
“不过现在我宁愿待在这里。”
“悉听尊便。”
依伦走进前厅,对那里的女佣吩咐了几句后,拿着一根点燃的细烛回来了。她的脸被柔和的烛光所簇拥,显得年轻而红润,看起来几乎还是个女孩,面容也颇为精致。她有着一头直发,只是里面闪亮的几根银丝,有些刺眼地暴露了她年纪的真实。
她把细烛放到写字台旁。当房间里又点燃一根烛后,她的鱼尾纹出现了,一根根从眼角延伸开去。其他如前额、下颚,还有脖子上的皱纹,也都不情不愿地一一呈现出来。
玛蕊莉房间的一角,挂着她父亲的肖像,眼神严肃而慈祥。因在镀金装裱时给弄上了几颗污点,看起来并不如他本人亲切。
依伦点燃了第三根蜡烛,现在可以看清房间里有一张红色睡椅、一套女红工具、一张桌子,还有角落里玛蕊莉的一张床—不是与国王一起分享的那张,那在他们的婚房里—但不是她的床。她的床是用莱芮高地的白色雪松制成,顶上罩着黑布,布上有数颗银色的星星。这是她从孩提时代便用惯的床,陪伴她在每个夜晚进入梦乡。
第四根蜡烛把所有的y影都赶了出去,回复了房间里各种物什的本来面貌。
“你多少岁了,依伦?”玛蕊莉问,“确切地说是多少?”
依伦抬起头道:“很高兴听到你的提问。怎么不问我有几个孩子呢?”
“在你特训完毕后我就认识了你。那时候我八岁,你呢?”
“二十岁。做做算术题好了。”
“我现在三十八,”玛蕊莉回答道,“所以你五十了。”
“没错,五十了。”依伦回答道。
“但根本看不出来。”
依伦耸耸肩道:“如果一个人生来就不是大美人的话,她便很少会受到岁月的威胁。”
玛蕊莉蹙眉道:“我从来都不认为你不好看。”
第六章 国王(7)
“你在这事上是顶呱呱的权威。你常常要求别人不要认为你很漂亮,但从十三岁起你的美貌就已经闻名天下了。一个成天湮没在赞美与羡慕之中,没经历过屈就与服从的人,还能怎样呢?”
玛蕊莉苦笑道:“的确不能怎样,相信你也知道,我的姐姐。然而人们谦逊礼貌的外在,是可以培养的。况且,说不定青春常驻的愿望,哪天就成真了呢。你说的没错,岁月会盗走美丽,但如果她已经十分苍老,那么我相信,虚伪做作的谦逊一定会成为货真价实的谦逊。”
“王后陛下,依伦女士,对不起打扰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从门帘背后传出。是她的女仆尤娜,一个有着一头柔软细发的小巧女孩。“酒已备好。”
“端进来,尤娜。”
“遵命,王后陛下。”
女孩儿把敞口酒罐放在托盘的中央,两旁各置了一个杯子。柑橘花与丁香的优雅气息,随着热腾腾的蒸汽飘溢出来。
“你多大了,尤娜?”玛蕊莉问。
“十一岁了,王后陛下。”
“多美好的年纪。甚至连我的安妮在这个年纪时也自有她的可爱之处。”
女仆鞠了一躬。
“你可以走了,尤娜。”
“多谢王后陛下。”
依伦倒出一些酒先尝了尝。片刻后点点头,接着为玛蕊莉也倒了一些。
“怎么对别人的年纪这么感兴趣了?”依伦问,“你又见到你的丈夫跟他的情人在一起了吗?我真不该告诉你那条通往他房间的秘密通道。”
“我从没见过。”
“我见过。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痛苦万状的可怜虫。他根本就赶不上年轻的艾丽思。贝利的步调。”
玛蕊莉捂住耳朵道:“我不听!”
“更糟的是,葛兰夫人已经开始抱怨他对艾丽思的殷勤了。”
玛蕊莉松了手道:“什么!这个老娼妓敢抱怨别人?”
“你想怎样?”依伦问。
玛蕊莉苦笑道:“我可怜的调情高手威廉,真让我感到对他不起啊。难不成你认为我还会去为了葛兰的那些私生子自讨没趣?”
“越来越有趣了。艾丽思消磨他的身子,葛兰嚼他的耳根子,而你则来收拾残局。兴许不会太难。”
玛蕊莉耸耸肩道:“我会伤他的脑子。不过他看起来……今天在白鸽大厅见到他时,有一瞬间我甚至认为他会崩溃。他似乎不仅仅只是疲倦,就像已经看到了死亡y影一般。如果寒沙真的挑起战事的话……噢不!最好我还是做个让他可以依靠的人。”
“你一直都是,”依伦指出这点来,“安波芮。葛兰打的是你皇后宝座的主意,但没有谁比她更不配的了。艾丽思,还有些更年轻的,她们只想……容我说的话,大概只想做鸟笼里的金丝雀吧?正是葛兰所满意的安置。但你—你是王后,却对此不闻不问。”
玛蕊莉感觉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很滑稽。她低了头看自己酒杯里的酒,近处的烛焰倒映在里面,像一条鱼。
“即便都是真的,”她喃喃道,“我也只想要他处理好—私生子的事。”
“因为爱?”依伦嘲弄地说,“你今年几岁了?”
“我们曾有过。不是刚刚婚嫁之时,而是那以后。有一段时间我们彼此热恋,你知道的吧?”
依伦勉强点点头,加了一句:“他仍然爱着你。”
“比之葛兰呢?你认为?”
“更深更切。”
“但却不包括我的身体。”
“我想,他面对你时,会感觉内疚,所以次次都避开。”
玛蕊莉不知从哪里拽了个小小的微笑出来挂在脸上:“我就要他内疚。”
依伦眉毛一挑:“你从没想过也找个情人?”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
依伦转了转眼珠:“求你不要再欺负我了好不好?刚才已经对我的‘高龄’评论了一大番。一个晚上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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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国王(8)
“哦,好。那我告诉你,我考虑过,而且现在也没放弃。”
“但不会去做?”
“我觉得考虑一件事要比去执行一件事有趣多了,特别是在这种事情上。”
依伦吮了一口酒,凑近问道:“你考虑的是谁?告诉我吧。是勃鲁。阿文利家的年轻男爵?”
“不是。这个话题已经够了,”玛蕊莉感觉面颊发烫,“你告诉我。我的女儿们今天又做了些什么淘气的事?”
依伦叹了口气伸直肩膀道:“法丝缇娅是位完美的公主。艾瑟妮跟她的女仆们一直笑个不停,她们在对她的d房之夜做一些无稽的猜想。”
“噢,天哪。是该跟她谈谈了。”
“法丝缇娅能胜任。”
“法丝缇娅已经帮我做了太多本该我自己做的事。还有呢?安妮怎样?”
“我们……又让她逃走了。”
“当然。你想她在搞什么鬼?是恋爱了?”
“一个月前不是的。她只是不偷跑不舒服,跟平常一样。去骑马喝酒。但现在,我不太肯定。我想她可能遇到了某个谁。”
“那我也要跟她谈谈了。”她叹了口气,“我不能让事情太出格。她要是结了婚,肯定会困难重重的。”
“她不需要结婚,”依伦轻言道,“她是你最小的女儿。你可以送她去涩苦拉院长那里,至少做几年修女。很快,你的房间里需要一个新的……”
“一个新的你?你打算去死?”
“不。不过此后几年,我会……难以胜任更艰难的任务了。”
“可是安妮,要她去做杀手?”
“她已经有许多才能了,甚至能躲过我。即便她不立誓出家修行,这些技能还是很有用的。惩戒对她有好处,而且涩苦拉院长能把她跟年轻男人分隔得远远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玛蕊莉点点头道:“我会考虑此事的。真的不得不那么严苛?”
依伦点头道:“安妮一直是你最宠爱的孩子。”
“能看得出来?”
“一点点。但我知道。法丝缇娅也知道。只是安妮自己不知道。”
“好。她不可以知道。”她顿了顿,“如果把她送走她会恨我的。”
“一段时间而已,又不是永远。”
玛蕊莉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轻声说道:“我讨厌这些事。让我再考虑一下,依伦。我会好好考虑的。”
“那现在呢?再喝点酒?”
“不了。你是对的,我们去阳光浴室吧,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再次微笑道,“邀上艾丽思。贝利。我想看她扭捏的姿态。”
第七章 世凯石冈(1)
斯蒂芬。戴瑞格边骑马边在脑中构思着一篇论文,题名为《关于普通守林兽的乖僻行径与粗陋举止的考察报告》。
这个浑身是刺的生物脾气暴躁、情绪恶劣、名声狼藉,它绝不容许仁慈慷慨、温文尔雅的人们靠近。礼貌让其恼火,亲切使其愤激,公道也只能博得它的雷霆之怒,就像一只窃蜜的黑熊,发现一只蜜蜂飞进了它的—
“让你的马停一会儿。”御林看守粗暴地命令道。
它主要依靠呼噜、咆哮与大放响p等手段来与外界沟通。在这些方式中,后者是最能让人理解的,尽管没有人会为言语而困惑—
“我叫你停下来。”埃斯帕已经止住了自己坐骑的脚步,俘虏们也已经停住。
“为何?”
随后斯蒂芬明白了原委。因为御林看守好像听到了什么,或者是正专心地想听到什么。
“那是?”
“如果你保持安静,或许我会弄清的。”
斯蒂芬竖起自己的耳朵,但除了林间沙沙的风声之外,什么也没听到。“我什么也听不见啊。”
“我也是。”鲍尔咕哝道,他是绑架斯蒂芬的凶手之一。
“你给我闭嘴!”埃斯帕。怀特对鲍尔说道,然后驱了马一阵小跑。“跟上来,我要在日落前到达世凯石冈。”
“世凯石冈?那是什么?”斯蒂芬问。
“是个我想在日落前到达的地方。”御林看守回答道。
“是个你可以c野熊的地方?”鲍尔问。
为此,鲍尔得到了一副手铐,过了片刻嘴里也被塞了东西。
斯蒂芬喜欢马儿,十分喜欢。他孩提时代养过一匹“发现者”。最辉煌的记忆是跟朋友一起假扮维吉尼亚的骑士,把横穿他父亲的田地,当做横扫司皋斯罗羿的防御阵地。
他喜欢奔跑的马儿,喜欢那种疾驰;也喜欢它们安详恬静地漫步。
但他讨厌p颠p颠地小跑,那太痛苦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们走一会儿又小跑一会儿。每当小跑之时,斯蒂芬都会因颠簸而灵感大发,他的论文已经添了好几页了。
他终于也听到了某种声响,就跟御林看守所告知的一样,但此刻他宁愿什么也听不到。森林开始变暗,他甚至想象过每道y影后面可能隐藏的凶险。那些y影在无言地倾诉,而后被距离拉扯,逐渐变作虚无;远处低沉的嗥叫声此起彼伏,似乎是在挑战听觉能力的极限,折磨一段时间后,又毫无征兆地全部消失。他尽量对其不理不睬,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论文第四章的创作上,小标题为“守林混蛋十分恼人的个人习惯”,但那些怪异的嚎叫或是狂吠,已经渗进他的脑子,根深蒂固。
“御林看守—那是什么?”他问。
“猎犬。”这是埃斯帕。怀特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洁扼要,惹人生气。不过稍后他又加了一句:“跟你说过你会听见的。”
斯蒂芬以前听过猎犬的叫声,但印象里没有那样的。“谁的猎犬?这是国王的森林!没有人住在这里!莫非它们是野生的?”
“并非野生,也并非像你所推断的那样。”
“那声音听起来刻毒,而且怪诞,”斯蒂芬折身上鞍,眉头紧皱,“你是什么意思,‘并非像我所推断的那样’?难道不是野生或者家养的问题?”
御林看守耸了耸肩。这时,一个特别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加入了狂吠阵营,比刚才近了许多。斯蒂芬的胃缩紧了。“它们会在夜里停下来吗?我们是否应该上树,或者—”
“n臭的圣者啊!”那个红头发的山贼艾肯气喘吁吁地说,“那是狰狞怪与它的猎犬。”
“安静,”埃斯帕说,“你会吓坏这孩子。”
“你指的什么?艾肯?”斯蒂芬问。
这山贼的脸变得煞白,甚至上面的雀斑都不见了。“肯定是独眼狰狞!它猎取森林里迷路的孤魂野鬼。噢,圣者啊,别让它靠近我!我从来与人无争!”
第七章 世凯石冈(2)
斯蒂芬不太清楚狰狞是谁,但他祖父曾经讲过一些有关幽灵与魔鬼的故事,其中一则里有一个兽人,名叫“被诅咒的神角”。斯蒂芬从没有查阅核对过“神角”的合理性,不知道它是否为教会所承认,也不知道它是否只存在于传说里,此刻显然已经后悔莫及。
“他在说什么?他说得对吗?”斯蒂芬问御林看守。
埃斯帕耸耸肩,表情似乎有些紧张不安。他回答道:“可能吧。”
“n臭的圣者!”艾肯号啕大哭道,“放我自由!”
“你的嘴巴也想被封?”御林看守不耐烦地说。
“你从不相信有那样的生物,”斯蒂芬摆手非难埃斯帕道,“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很了解你了。”
“厉害啊你,没错,我是不信。骑快点儿。”
语毕,这位御林看守的表情已经几近惊惧了,至少在斯蒂芬看来是这样。他没有遇到过比埃斯帕。怀特更加单调乏味的人,如果连他都会恐惧的话……不经意间,似乎有一阵刺骨的冰凉飕地钻入斯蒂芬的骨髓。
埃斯帕沉默了片刻,随后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听到过那些狗吠,但从来没见过。有次它们笔直地近我,我就把箭搭上了弓弦,静静地等。就在那时听到了它们的叫声—就在我的头顶,在夜空里。我发誓,那是它们唯一可能存在的地方。
“听—它们在朝我们走来。马上就会看到了。别轻举妄动。”
“真是段完美无缺的胡扯,”斯蒂芬声音嘶哑,“我不—”
“可怜可怜我,让我下来!”艾肯哀求道,“如果是狰狞怪,我们都得横尸野地,即便不死,被抓了也没好下场。”
“如果是它,我倒有个好主意可以把它轻轻松松搞定。”埃斯帕抚弄着匕首的骨柄咕哝道,“毕竟该死的灵魂才最能博得它的欢心,而且最好是那些没有皮r骨头等负担的。所以闭上你的臭嘴堵住你的霉运,否则我把你大卸八块拿去送它!”
艾肯顿时止住了呜咽。他们开始等待,猎犬越来越近。
斯蒂芬握着缰绳的手指在颤抖。他渴望它们能停住脚步,但那只是奢求。恐惧跟着冷风一同飘散,林间的天空也快黑了。树林里已经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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