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身着白纱的女人,听说过吗?”郭颖突然想说出所有的疑问,“老校工看见过,谢晓婷也看见过,在夜半的后山,一闪就不见了。”
“哦。”吴晓舟满脸茫然,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该回男生宿舍去了。
郭颖看了看表,已是凌晨3点多了,便安慰了吴晓舟几句话,并提醒他下楼小心,因为走廊和楼梯上的路灯都熄掉了。
吴晓舟走后,郭颖关上了门,回转身来,倍感空旷和寂静。她望了一眼卓然的铺位,两年来亲密无间的同学睡过的地方,此时却让她生起一丝恐惧。
她匆匆上了床,望着床的顶部,卓然曾经就睡在上铺。夜里翻身时,床架便发出响声。她不敢再想了,用手捂着眼,想尽快睡去。
在同一个夜晚,除了早早睡去的人经历大致相近以外(其实梦也是千差万别的),醒着的人,在同一时间却遭遇着完全不同的事。命运之手让人对下一刻无法预测。
比如这个夜里,夜半12点之前,郭颖和谢晓婷在后山上共同发现了凉亭里有人。然后,谢晓婷独自从迂回的道路向凉亭潜过去。从这一刻开始,她和郭颖的夜间经历便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轨道。看来,人的生活大筐中接住的东西很多是偶然掉下来的。
这夜的结果是,谢晓婷并没按约定到凉亭去。直到郭颖去了凉亭,然后又回到寝室,谢晓婷依然沓无音讯。
凌晨3点过后,郭颖独自睡在寝室里,她想到了凉亭里红红的烟头,何教授一定还在那里凭吊二十年前的恋人。而这寝室里的上铺将一直空着了,曾经在上面辗转翻身并说着梦话的卓然已经从人世消逝。
郭颖蒙头而睡,仿佛在躲避这些突然发生的事件。她不知道,谢晓婷在这一夜的经历,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第二天醒来,当她看到眼圈黑黑的谢晓婷坐在对面床铺上发愣时,她心里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
原来,这一夜谢晓婷一直留在后山。
她和郭颖在后山的山头分手时是午夜12点一刻。当时,她捏着手电筒,从后山的背面下山,想贴着山脚绕到凉亭的那边去。这样,她就避免了从正面的山谷到凉亭必须穿过的那一大片树林。说实话,从那片树林穿过让人有点害怕,当时云层很低,山上黑漆漆的一点光线都没有,她摇晃着电筒下到后山背面时,才发现这里并没有路,贴着山脚,是丛丛灌木和一些稀疏的大树。
谢晓婷当时有点后悔,选择这条路线看来并不省事。但既已走到半途,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刚才在山顶望见另一个山坡上的凉亭时,她之所以能断定出现在凉亭里的人影是何教授,是因为她以前有好几次看见何教授坐在凉亭里。她心里一直很好奇,夜半时分,后山本是年轻人的天下,年逾半百的何教授坐在那里g什么呢?后山是恋爱者的天堂,难道有女学生与何教授约会?嘻嘻,师生恋,够刺激。但凉亭上始终没出现过两个人影。
谢晓婷这次决定在夜半走近凉亭,是想向郭颖证实“男人都是简单的动物”这个观点。有一次,郭颖在床头看爱情小说入了迷,读到情深时眼泪也掉了下来,谢晓婷就笑她太天真。谢晓婷说,别信什么爱情,男人其实就想你的这个(她伸手在郭颖高耸的胸上碰了一下),他甜言蜜语,其实就是想g你。就这么简单,男人都是动物。
刚才在山头和郭颖分手时,她要郭颖在山头看看,当她出现在凉亭以后,就是何教授这样受人尊敬的男人也会对夜半出现在他面前的女生产生非分之想。
当然,这样做更多的还是由于谢晓婷自己的好奇。两年来,何教授在讲授心理学课程时,对人类心理所表现出的巨大激情,加之讲课时闪闪发光的眼神,有力的手势,让谢晓婷一直有点着迷,并进而想像,如果他爱上一个女人,会是怎样的呢?
好奇让谢晓婷什么都想去尝试一下。大一的时候,她和一个即将毕业的男生在后山初尝禁果,几个月后,那男生一毕业便音讯全无了。后来,她参加了一次模特大赛,接着被不少企业聘为形象代表,频频参加酒会和礼仪活动,其间,她接触了不少彬彬有礼的有身份的男人,然而结果同样简单。她发现“爱情”是女人想像中的事物,而男人对女人的需要似乎在得到女人的身体之后便结束了。
因此,当她后来在后山与班上的男生高瑜幽会时,她便坚持守住了最后的防线。她想在高瑜那里得到一些另外的东西,然而,除了高瑜的手不断向她进犯之外,整个夜晚仍是一片空白。谢晓婷完全失望了。
男人都是这样的吗?何教授呢?
谢晓婷心神不定地在暗黑中走着,手电光在灌木、落叶和一些粗大的树根上跳荡,她仿佛成了一个人迹罕至地带的夜行者。突然,脚上被什么东西一绊,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已摔倒在地,手电也脱手飞出,一团光在滚出老远后熄灭了。
谢晓婷从地上爬起来,四周一片黑暗。她想去找回已摔坏的手电,可往前摸索了一段,除了草和石头,什么也没有。她放弃了寻找的努力,因为,即使找回已摔坏的手电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这时,有稀疏而大滴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在这闷热的午夜,大雨要来了。她定了定神,已习惯暗黑的眼睛逐渐分辨出了周围的景物。她踉跄着加快脚步,得在大雨下来之前赶到凉亭,不然会被淋成落汤j的。
突然,她停了下来,心脏跳得像要从口里蹦出来一样。在她的正前方,黑糊糊的一片灌木中,分明有一个白s的人影,从体形看,是一个女人。白s的影子微微飘动,感觉那影子是穿着一条裙子。
谢晓婷站在黑暗中,像被钉住了一样。那白s的影子时高时矮,好像在仰俯着搜寻什么东西。谢晓婷突然回忆起她上次和高瑜幽会时,在密林中曾经发现过一个白s的人影,后来走过去寻找却毫无踪影。
她会是谁?谢晓婷无端地想到了二十年前死于后山防空d里的女生。据说,她被囚进防空d时是一个冬季的大雪之夜,整个医学院和后山一片雪白。想到这里,谢晓婷感到头皮发麻,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这时,大雨已哗哗地落了下来。一道闪电过后,前面除了林木的黑s暗影什么也没有,也许,刚才那白s的人影是自己的幻觉吧。谢晓婷拔腿就往前跑,身上已经湿了,头发也在滴落着雨水。
右边出现了一个拱形的门d,这是防空d的出入口之一。谢晓婷一闪身躲进了门d里。夏夜的暴雨铺天盖地地下来了,她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望着门d外的大雨想,只有在这里呆到雨停了。
医学院的后山有不少隐秘之处。防空d在后山背面的那个出入口便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是因为能够下到后山背面的人少之又少,二是因为这个已废弃的防空d出入口前杂草丛生,人就是从旁边经过也不会注意到。
谢晓婷在这个夜半时分钻进这个拱形的门d,纯粹由于大雨的迫。加之天太黑,方向难辨,误走进这丛丛杂草和灌木,一抬头,拱形的门d竟在眼前。
她站在门d里,听着外面的暴雨在茂盛的林木中轰响。衣服已湿透了,贴在背上有点凉。她梳理着头发上的雨水,又撩起裙子的下摆,拧出滴答的雨水来。
此时,外面的空气凉下来,这d里反而显得温暖一些。她的眼睛已习惯暗黑,看见d口的铁栅门因年代久远已经倒塌,为了防止外面的雨水溅到身上,她便往d里走了几步。脚上踩到了软绵绵的东西,她蹲下去用手一摸,是堆在地上的g草。她顺势坐了下来,用手敲着腿,感到有点累了。
此时,郭颖还在山头上吗?她到哪里去躲雨呢?谢晓婷靠在g草堆上想,也许,她已经跑回宿舍去了。而凉亭里的何教授也一定被大雨困在那里了。
大雨在d外哗哗地响着,突然,她似乎听到了人的呼吸声。她心里一惊,在暗黑中屏息再听,又只有外面的雨声了,她正以为是错觉的时候,一声清晰的“嗯”的声音从近旁传来。
这d里有人!谢晓婷刹那间吓得一动不动,本来就被淋湿了的背上升起飕飕寒意。她猛地想起这防空d里二十年前曾死过人的,自己怎么会只顾躲雨而钻进这里来呢?她想到了那个在这里化为白骨的女生,发夹,还有卓然的精神失常。她抱着头,仿佛要抵御这突如其来的恐惧。
“嘻嘻——”一个女人压低嗓门的笑声又在d内响起。谢晓婷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用拳头堵着嘴唇,睁大眼睛向d内看。
天哪!就在她的近旁,有白s的人影晃动了一下。“嘻嘻——”女人的笑声又响了。“你讨厌!”夹杂着低笑,女人娇嗔地说道。
这不是路波的声音吗?这个作为班长的同班女生,显然正在这里与谁幽会。谢晓婷松了一口气,同时升起一种强烈的好奇心。
她现在是进退两难了。如果惊动了这对恋人,路波一定会以为她是故意来捣乱的。那么,她刚才进来时他们怎么没发觉呢?一定是陷入激情而忘乎所以了。
谢晓婷只好紧靠在g草堆上一动不动。漆黑的d中,这对男女的声音越来越放肆,谢晓婷感到一阵阵脸红心跳。听着自己认识的女友做a的声音,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开始撩拨她。“好个路波,很s的嘛。”她在心里骂着。
“这样好吗?”突然,一直只有哼哼的男声说出这句话来。这不是高瑜吗?这个同班的帅哥,这个畜牲,前不久还和自己在后山幽会呢,如今竟然又和旧相好勾搭上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分开过!
谢晓婷顿觉怒火中烧。她霍地站起来,对着d内大吼道:“高瑜,你是个畜牲!”
夜半时分,尽管有哗哗的雨声堵在d外,但谢晓婷的这一声怒喝也震得d内回声撞壁。d内沉寂了几秒钟,那对男女显然被惊呆了。
“晓婷,你怎么来了?”高瑜已站在她的身边。暗黑中,她发现高瑜竟然光着身子,路波站在他后面一点,双手拎起一件衣服捂在胸前。
谢晓婷快要气昏了,同时又震惊于这种尴尬的场面。她正要转身跑出d去,高瑜竟一把抱住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脚一下子悬了空,显然,高大的高瑜已经把她横着抱了起来。
谢晓婷后来回忆起这一切时,还能感觉到一种惊心动魄和不可思议。当时,她骂着,用手推着高瑜的下巴,但当高瑜沉重的身体将她压在草堆上,并剥开她的衣服时,她竟产生了一种喝了酒似的晕乎乎的感觉。她仰看着站在旁边的路波,心里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奇怪的是,路波竟能坦然地面对着他们。暗黑中,谢晓婷看见她刚才捂在胸前的衣服已经滑落,两个白皙的大r房依稀可见。
这是谢晓婷生命经历中最荒诞的一个夜晚。在令人晕头转向的漩流中,血y在燃烧,一种近乎原始的东西将嫉妒、羞耻和秩序排挤在外。当路波的手触到她的脸颊时,她对路波的敌意像冰雪消融,一种姐妹或同盟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心底里游动着一丝黑s的罪恶感。
当她从溺水般的挣扎中游上岸,双手撑着身下的草堆坐起来时,她竟然也能认可路波来延续她刚才的疯狂。在这黑暗的穹窿里,她想人在绝对隐秘的地方,是可能做出一些永不能对外讲述的事情的。
谢晓婷浑身发烫地坐在暗黑中,不经意地向d口一瞥,仿佛看见一个白s的人影在外面闪动了一下。顿时,她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凉水似的清醒过来。她身子一倾,和高瑜、路波紧靠在一起。她压低嗓门说:“外面好像有人。”
三个人顿时都很紧张。谢晓婷用耳语似的声音,讲起她进d躲雨前就在杂草丛中看见的白s人影。
“这世上不会有鬼的。”路波低声说。好像在鼓励自己,但声音却在发颤。
突然,d内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一个东西大概从d壁上反弹过来,碰在谢晓婷的手臂上。谢晓婷在暗黑中伸手一摸,天哪,是一个发夹。谢晓婷当时就无端地断定,这一定就是那个害得卓然精神失常的发夹。卓然住院后,她和郭颖把这发夹扔回后山去了。
太可怕了,这发夹是从哪里扔出来的呢?是守在d口的那个白s的魂灵向他们发出的警告吗?三个人都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亡灵,他们真不该到这d里来。
他们想走,但想到d口的白s幽灵,三个人只好挤成一团不敢动弹,像守着堡垒的士兵,眼睛紧紧地盯着d口。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睛时而疲倦时而清晰,一直到天亮。
地上的发夹也看清楚了,正是害了卓然又被谢晓婷扔回后山的那一个东西,谢晓婷倒吸了一口冷气。
自从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拜访我之后,我对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故事便很难从容写作下去。到后来,我被迫将记有那些故事的稿纸锁在家里,像一个侦探一样住进了精神病院。我借口体验生活,其实是想解开那个缠上我的影子之秘。
如果我不是莫名其妙地在夜半往无人的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我进入精神病院的第一个夜晚本来是很平静的。没想到,竟有人在我独居的家里接听电话,尽管他拿起话筒只“喂”了一声,而过后我数次拨过去也再无人接听,但那一声“喂”对我无异于一声惊雷。是谁进入了我的屋内?我联想到那个鬼魂似的人物,他能从什么地方飘进我的防盗铁门呢?糟糕的是,我打电话给张江让他代我去家里看看,这个高大的小伙子竟一夜未给我回话,仿佛答应了这事后便在夜幕中消失了。
夜半已过,我躺在这吴医生给我提供的小屋里,心里乱糟糟的,毫无睡意。刚才,在大楼外散步遇见护士小翟,本来有机会让她带我去二楼女病区看看那间黑屋子的,但小翟不知何故竟未答应我的要求,我不知道夜半时分不方便去是不是一个真的理由。我总想了解为什么在那个雷雨之夜,当护士董枫的白罩衫在风中飘荡,而那间无人居住的黑屋子病房里,竟出现了烛光和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这是董枫的奇遇,也是那个死而复生的不速之客撞进我家来讲述的事实。他是在我的上一本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知道董枫的,现在已可以证实,他生前读过这本书,在精神病院住院期间,他清醒的时候就读这本书。
显然,吴医生同意我住到医院来,与他的这个病人死后又拎着黑雨伞来找我有关。对这个名叫严永桥的病人,吴医生有过三年接触,应该是太熟悉了。从理x上讲,他绝不相信这人是死而复生,或者是魂灵显形,不!绝不可能。但是,严永桥在他已死了一个月后的雷雨之夜来找我,又是清清楚楚的事实,这让我惊奇和恐惧。作为严永桥生前的医生,吴医生也同样充满震惊和困惑。所以,他同意我来医院呆一段时间,应该也有和我一起来解开这个谜局的意图。
已是凌晨3点过了,我仍然睡不着,便翻身下床抽烟。我想天亮后还得找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聊一聊,几年来他就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从他嘴里也许能掏出一些秘密来。
我掐灭烟头,再次关灯上床,小屋里的漆黑也许能带来睡意。我合上眼,在一片寂静中,外面走廊上又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这楼里的地板下面仿佛很空,任何轻微的脚步都不能隐藏。“咚咚咚”,我知道这是值班的护士在走动。
我是在天亮前睡着的,由于疲倦一下子睡得很沉,以至于电话铃声响了多遍之后,我睁开眼竟一时辨不清声音的方向。
“喂!”我抓起话筒,头脑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我是张江。”对方说,“昨晚我去了你家,并且一直呆在你家里。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我现在就来见你,电话上一下子说不清楚。”
我心里一惊,睡意完全消失了。昨晚,张江去查看我家,怎么会进到我屋里去了呢?他发现那个在我家里接听电话的幽灵了吗?
“你现在就赶过来吧!”我紧张地说,“我等你。”
晨光已经照到了窗上,明亮而强烈,充分显示着夏季旺盛的力量。我推开窗,凉爽的空气涌进来,夹杂着几声鸟语。从林yd到草坪上,都有穿着条纹住院服的病人在散步,我知道这都是一些基本康复的病人,他们的思维已能传达到四肢,他们能看见天空是蓝的,草叶是绿的,而将智x陷入黑暗的人拉回到这正常的岸上,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工作呀。
门外有人叫我,是董枫上班来了。我回头看见她的时候,略略怔了一下。有人说过,工作中的女x最美,尤其是航空、通讯、银行、医院,包括法院、公安这些部门中的女职员,在工作中都有一种特殊的美。这种美肯定与她们各自的职业制服有关,但似乎又不完全是这样。
“听吴医生说,你住到这里来了,感觉怎样?”董枫笑吟吟地说。她一身洁白的护士衫使我在瞬间有点陌生感。
我说还好,医院里昨夜很平静,倒是我半夜往无人的家里打电话时,有人拿起话筒来“喂”了一声,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可能呢?”董枫一脸惊讶。
我说我已让张江在昨夜替我回家察看了,他很快就来这里,到时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张江?”董枫喃喃地问。我想她一定是记起了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我给她讲过,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在望远镜里爱上了一个远处楼台上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董枫。当时,董枫听了我的讲述后只淡淡地说:“这个小弟弟,还真痴!”她说这话的语气,比她二十六岁的年龄大得多,仿佛是长辈在看少年的荒唐游戏似的。
正说着,张江已赶到医院来了。先是走廊的地板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他的大个子挤进了这间小屋。我正要招呼他,他却站在那里怔住了。
我知道,他认出了董枫。在这里遇见他在望远镜里迷上的女人可能太突然,张江竟一时愣在那里。清凉的晨风从窗外吹进来,将董枫的护士衫吹得贴在身上,凸现出她高挑丰满的身材。刚才谈到张江还故作成熟冷静的她,这一刻也突然手足无措了。
“我认识你。”张江望着董枫略显唐突地说。
“是吗?”董枫已镇定下来,装着并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随意地说,“可我还不认识你。不过没关系,你既然是余老师的朋友,我们也就算是认识了。”
说完,董枫说该去值班室了,便告辞出了门。我把张江的头从朝向董枫背影的方向扭过来,说:“你这个灵魂出窍的小子,先告诉我,昨夜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38
昨夜,张江在我家发现的情况让我极为震惊。说实话,在严永桥的幽灵之谜未揭开前,我真是不敢回到我的住宅去了。
据张江讲,他昨夜接到我的电话时,开始还认为我有点精神过敏,他认为在我无人的家里有人接听电话这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他推测是我拨错了电话号码造成的。但是,为了消除我的疑虑,他还是答应替我去看一看。半夜时分,街头畅通无阻,他坐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的楼下。
他径直上了楼。楼道上没有灯,他在暗黑中用手摸了摸我的房门,关得紧紧的,没有被打开过的感觉。他用耳朵凑在房门上往里听,没有任何动静。正在这时,他的腿在门边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模,是一把雨伞!他摸出打火机一照,一把漆黑的雨伞斜靠在我的家门边。这似乎表明,真有人进到我屋里去了,只是把雨伞或遗忘或故意地留在了门外。
发现这一情况后,张江敏捷地下了楼,顺着墙角转到了楼后。他抬头望我的后窗,看不见灯光或另外什么异常。他咬了咬牙,顺着雨水管攀上了三楼。拨开厨房的窗户后,他翻身跨进了我的屋内。
他首先找到一把菜刀握在手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入了我的客厅兼书房。他紧靠在墙角不动,让眼睛习惯了暗黑后,确认了屋子里没什么异常。然后,他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开了灯。
屋内没人,各种东西井然有序,没有被乱翻乱动过的迹象。他进了卧室,以最快的动作开了灯,室内仍然无人。他趴在地板上察看了床下,又打开我的衣柜门察看,确认室内无人进入过以后,他从屋内拧开了我的房门,想把门外的那把黑雨伞拿进来仔细看看。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刚才还靠在我门外的那把雨伞不见了!他望了望楼道和上下的楼梯,难道,在他从后窗爬进来这短短的时间内,有人将这把伞取走了?
张江在门口的暗黑中呆站了一会儿,觉得空气有点凉,便退回屋内,关上门,坐在沙发上不知该怎么办。
他决定在这屋内呆到天亮。那把黑雨伞的出现和消失,证明了有人在这周围活动,他决心与这个神秘人物较量较量。为了表明他已离开这房子,他还故意熄了灯,以便吸引那神秘人物再来打探。
他坐在屋角,右手握着菜刀,眼睛不停地在暗黑中扫动,一会儿看门的方向,一会儿又瞄瞄窗口。
遗憾的是,一直到窗上发白,也没出现什么情况。这中间有脚步声在外面的楼梯上响起过,但张江经过辨别,认为那是楼上晚归的邻居。
“在墙角坐了一晚上,腿都麻木了。”张江拍了拍穿着牛仔裤的长腿说。
我顾不得向他道谢。那把出现在我门外的黑雨伞让我惊骇。“那雨伞,是不是伞尖有一长截发亮的金属,很尖很锋利的样子?”我问。
张江点点头说:“我听你讲过严永桥来拜访你时就带着雨伞,我感觉就是昨晚的那一把,斜靠在门外,给人冷冰冰的感觉。”
这时,窗外传来一片喧闹声。我探头一看,一长队精神病人正在医生护士的带领下,从楼口走出来。早晨的y光很明亮,从浓密的树叶中s下无数条金线。附近的草坪在y光切割下变成了明暗分明的两个区域,一边是嫩绿,一边是暗绿,这有点像人的大脑中理x和混沌的对比。
张江凑过来问,你看什么呢?我给他努努嘴,让他看看这精神病人的晨练。说是晨练,也不过就是散散步而已。神智恢复得好的可以打打羽毛球之类,这种活动,据吴医生讲,对人的精神恢复有很大的好处。当然,病情严重者是暂时不能参加户外活动的,因为这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危险。
这是一队从男病区走出来活动的病人。因为我曾跟随吴医生去病区看过,所以对不少病人的模样都有印象。我看见27床那个叫龙大兴的胖子在队列中前后忙乎着,嘴里还不停地叫跟上跟上。他这种组织者或者头儿的自我感觉,我想可能来自文革时他当红卫兵头儿的潜意识。尽管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经历了,但在一个精神分裂患者的意识中,一切完全可能近在眼前。我想起前不久我刚进医院时,在花坛边就遇见过正在散步的他,当时他嘴里还不停地说:“往前走吧,前面有红旗……”当然,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正常了许多,看来快康复了,我得在他出院之前,向他多了解点严永桥的情况。三年来,他一直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一定知道很多情况的。
张江也凑在窗口,好奇地看着这队行进中的病人。他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我说:“那个闯进你家的病人以前就在这里住院?这人死后还出现,我感觉像一个鬼故事。”
我说:“下一次你要再发现雨伞什么的,一定要立即拿到手,这个线索也许很重要。”
这时董枫进屋来了。她去值班室处理了一些事情后,又返回到这里。我看见她的白罩衫袖口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哦,”她看着我疑惑的眼睛说,“刚才查房时,一个女病人突然冲过来抓扯我。没什么,g我们这工作,遇到这些是常事。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线索?”
我把张江昨夜在我家发现的情况告诉她。她听后十分紧张。也许,近来她已经强迫自己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忘了。尤其是她和我一起去严永桥的家里,证实了这人确已死亡以后,她认为这桩悬案已经了结。至于那个拎着黑雨伞来拜访我的人,她认为绝不可能是严永桥死而复生,也许,只是那人的模样和严永桥相像而已。当然,就算是这样也无法解释,尤其是,他怎么知道董枫当天夜里在黑屋子看见了可怖的景象?
想不好,就忘掉这事吧。然而,黑雨伞昨夜又出现了。董枫恐惧地说:“从明天起我又要开始值夜班了,我怕。”
我望了一眼张江,说:“这样吧,明天我们和你一起值夜班,好好侦查侦查那间黑屋子,看看里面究竟会出现什么。”
偶尔发生的恐怖事件,对于r常生活来说,有点像烈酒或烟草的x质,一不小心沾了一点之后,竟产生了一种又想躲避又有点期待的感觉。董枫忙着回病区照顾病人,走了,张江也离开了医院,我独自呆在这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想到大家约定的明晚侦查黑屋子的行动,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窗外又有了喧闹声,是女病区的病人出来活动了。我从窗口探头望出去,穿着统一住院服的女病人正在林yd上鱼贯而行。董枫和小翟护士走在队伍的首和尾,有点像幼儿园里的阿姨。
我决定去找龙大兴聊一聊。他一直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会知道不少情况的。我从墙上取下吴医生特地给我准备的白大褂穿上。我得记住,在这里活动,我的身份是医生。
走出住院楼,夏r的上午空气凉爽。香樟树的花末像盐一样飘洒在路边的石凳上,空气里有一种好闻的香味。
龙大兴正在草坪上打羽毛球。由于身体已经发胖,条纹住院服被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尽管他的动作仍显笨拙,我走过去还是首先表扬他说:“不错不错,手和眼的协调提高了。”
他转过身来,对我这个特别关照他的新医生流露出好感,并说:“真是的,我没什么病了,可吉医生还不让我出院。”
吉医生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白罩衫,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这使他的身架看上去更瘦削一些。我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吴医生没在这里出现,显然,作为主任医生,他有更重要的事在忙乎。
我对着龙大兴略显肥大的鼻头说:“该不该出院,医生知道。你的病情不巩固,出去几天后又会犯毛病的。”
“哼,你们都这么说。”龙大兴不服气地说道,然后又指着我身后说,“有人叫你。”
我转过身,董枫正站在草坪边向我招手。她从女病人活动区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吧?
我走过去。原来她是要告诉我,明晚到女病区去看黑屋子一事,不要给另外的医生讲,因为还要带张江参加,这从医院的制度来说是不允许的,只能悄悄地做。我点头答应,并让她放心,绝不会向外透露。
我重新回到草坪,龙大兴说:“好几天没看见董枫护士了。”
我奇怪地问:“你认识她?她不是只负责女病区的护士吗?”
“嘿嘿,住院几年了,谁不认识啊?”龙大兴自鸣得意地说,“医生护士之间相互招呼,我们也就知道了。还有,你不知道,严永桥以前老说董枫是他的未婚妻,每次出来活动时,他都盯着董枫看。这个死鬼,医生说他是妄想狂。前段时间偷跑出去,被汽车撞死了,真是活该!”
我心里“格登”一下,想起那个拎着黑雨伞来找我的人,一来就宣称他是董枫的丈夫。看来,这人确是个精神病人无疑。尽管他是陪老婆来治产后抑郁症时,被吴医生发现他才是更严重的病人而被收治住院的。
“严永桥刚住进医院时,病情怎么样?”
“呵呵!可凶了!”龙大兴回忆说,“三十多岁的大个子,足足四个医生和护士才把他按倒在病床上。他又吼又叫,可凶了。”
“他叫些什么呢?”我对此来了兴趣。
“叫什么啊?”龙大兴说,“乱叫呗,叫‘杀人了!’还叫‘我没有病!没有病!’医生说,进这里来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不然怎么叫精神分裂呢。”
“他一直那样叫吗?”我问。
“那能叫多久?不一会儿就没声了。”龙大兴用手指在太yx上点了点说,“只要一通电,狂叫一声后就规矩了。通电,你知道吗?哦,你是医生当然知道,你们管这个叫电休克治疗。人就像死了一次一样,醒来后,全身像海绵一样软,脑袋里什么也记不得了。”
龙大兴的这点讲述我毫不惊奇,因为电休克治疗作为在必要时候所采取的一种治疗手段,至今仍是一种有效的方式。至于严永桥大吼大叫说他没病,这对精神病人来说更是司空见惯。但是严永桥在自己处于精神分裂状态时,怎么还能陪他的老婆来医院看病?这让我不解。并且,他的老婆汪英当时确实患了产后抑郁症,她随时都觉得自己的小孩会被人害死就是典型的抑郁症状,并以转化为被害妄想和强迫症的方式体现出来。而到了医院,在讲述病情中,吴医生才发现这名丈夫患有躁狂型精神分裂症。他攻击医生、砸坏诊疗室窗玻璃就是典型的躁狂症发作。但是,据汪英讲,诊疗室的窗玻璃又是吴医生自己砸碎的,这可信吗?我和董枫悄悄探讨过这个问题,结论是,汪英当时正处在抑郁症严重期,她后来对现场的回忆只能是当时的幻觉,因为当时她一定被骇住了,她希望那窗户不是自己的丈夫砸碎的。一切只能是这样。
“严永桥病情稳定后,能回忆起他自己进医院时的情形吗?”我问。
龙大兴说:“没听他说起过。只是他后来安静多了,常常坐在椅子上,埋着头,如果没医生叫他吃药什么的,他就会永远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这叫做白r梦,懂吗?”吉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和龙大兴旁边,他指着龙大兴的额头说,“白r梦,你也常做,记得么?表面上安安静静地呆着,其实听见很多东西,看见很多东西,可精彩了。”
由于我第一次遇见吉医生就是在他和吴医生争论一个学术问题时,因此,吉医生在我面前老爱表现一些医学见解,这点表现倒也没什么。可是,他突然打断我和龙大兴的谈话,还是让我有些别扭。
我说:“是的,做白r梦是精神病患者的一个常见症状。但是,正常人不也做白r梦吗?”
吉医生说道:“这就叫真理与谬误一步之遥,正常与病态一纸之隔啊!”说完,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我觉得过分了一点。也许,因为是在精神病院里的缘故吧,任何东西偏离常态一点,都会让人产生一种警觉和紧张。
今晚要去女病区。
张江早早地来了。他身着t恤衫、牛仔裤,单肩斜挎一个大背包,一双昂贵的运动鞋套在他的大脚上像两只船,给人的感觉是即将上赛场的运动员。
按我的吩咐,他还买来了一支装有五节电池的电筒,拿在手里,像一支沉甸甸的炮筒。
“那是什么?”我看见他同时将一个涨鼓鼓的塑料袋放在写字台上。
“冰淇淋。”张江回答说,同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吃一个吧。”他说着就将手伸进袋里去掏。
“算了吧,我知道这冰淇淋是给谁的。”我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东西无疑是买给董枫的,谁都知道,女孩子们爱吃这些。
张江想狡辩,又老实巴j地找不出托词,只好涨红着脸说:“余老师,别,别瞎猜,天气这样热,大家解解暑。”
今晚是有点闷热,云层很低,要下暴雨的样子。小屋里的一台老式吊扇呜呜地旋转着,将吸顶灯的光线打碎,搅动得满屋都是旋转的y影。
走廊上有了咚咚的脚步声,屋内的地板也有点震动。这种传感极强的老式地板,将周围的动静袒露无遗。
董枫推门而入,一身白罩衫带进一种医院的气息。可能是刚护理了病人吧,淡蓝s的口罩还未取下,这使她的两只大眼睛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张江慌张地站起身,将室内惟一的一把椅子让给她,然后挤到床沿来和我坐在一起。
“现在还不能上楼去,”董枫一边摘口罩一边说,“病人才刚刚护理完,得等到半夜,值班医生睡下后,我再带你们悄悄上去。不然,值班医生会挡住你们,因为夜里不准闲人进病区的。”
我说:“要是吴医生值夜班就方便了。”
“嗨,吴医生更严格。”董枫说,“不过,你是他的好朋友,可能又当别论。只是吴医生值夜班,还得等上一周呢。”
说到这里,董枫的鼻子像狗一样在空中嗅了嗅,说:“这屋里有好吃的吧,拿出来尝尝。”
我真佩服她的嗅觉,便向写字台上的塑料袋努了努嘴说:“打开看看,张江给你买的。”
张江急了:“我顺路带来的,大家都吃嘛。”
董枫略一迟疑,然后装得满不在乎地问:“那有我的一份了?”
张江不好意思地拼命点头。
这是一种心形的冰淇淋,董枫拿在手上,冰水便不停地滴下,像一颗激动得流泪的心。
她伸出舌头舔它的时候,我感到张江撑在床沿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心里升起一种感动,也许是触摸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什么东西。
我很快止住了这种感受。毕竟,等一会儿就要进女病区了,那间黑屋子还会出现对镜梳头的女人吗?
“那间屋子的钥匙你找到了吗?”我问。
董枫已吃完冰淇淋,香甜地咂了咂嘴说:“在小翟那儿,不过,那屋里的灯是坏了的。”
我举起那把炮筒似的长电筒一晃,说:“没关系,早准备好了。”
“等到半夜过后,我让小翟来带你们。进去后,可一定要轻手轻脚啊。”董枫说,“不只是惊动了值班医生不好解释,要是惊醒了病人,惹得乱喊乱叫的,场面将不可收拾。”
我和张江都点头称是。
“听小翟讲,那黑屋子里最后一个自杀的病人,场面很可怕,是吗?”我突然问道。
董枫有些惊悚地说:“你是说单玲吗?啊,真是意想不到。三年前的那天早晨,我和小翟去查病房,推门,门后像有什么挡着,用劲推开了一条缝,天啊!单玲就吊死在门框上,直挺挺地挂在门背后,舌头吊在下巴上,紫s的,吓死人了!”
“你和小翟将她从绳索上取下来的?”我想借此多了解一点情况。
“我们哪敢啊!”董枫做了个恐惧的手势,“是吴医生来取下她的。吴医生可真胆大,他站上凳子抱起她,用剪刀剪断了那根可怕的绳子。他将她抱到床上,又用手将她的舌头送回嘴里去。他说要让她好看地上路。我当时看见吴医生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还没看见他对病人的死这么动情过。”
董枫讲到这里,我听见张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便拍了拍他的肩说:“怎么,害怕了吗?”
“不,不,”他埋着头说,“我是觉得吴医生真是个好医生。”
这时,窗外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雷声,风也突然窜出,将一扇开着的窗“啪”的一声关闭过来。
“要下大雨了!”我条件反s似的冒出这句话,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也许这只是巧合。上次,董枫在值夜班时,也是在雷鸣电闪中发现了那间黑屋子的恐怖景象;而今夜,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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