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皑皑白雪是在几天前漫天扑下来的,因为冷,墙根下积着冻成了冰。屋檐下也挂着冰挂,在漆黑夜色下依然泛着飕飕冷光。蓦然,一声凄厉的猫叫声撕破夜的寂静。屋内灯火一烁,那刚伸出去试探的芊芊玉手也随之一颤,“娘……”手的主人回眸看向一个丽色妇人,“她……她好像还有气。”
那妇人瞥了眼床上的散发少女,“刚才不是试过了么?早就死透了。”床边站着的少女盯着那双圆睁含忿的眼,心头浮起层层寒意,“娘,可我……我总觉得她还在看着我。”那妇人皱了皱眉,“嫣儿,这事儿至此已成了一半,再过几天,你就可以遂了心愿,要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娘可不帮你了啊。”
那个叫嫣儿的少女定了定神,眼前不再是那双满是怨怒愤恨的眼,而是满屋子的绫罗绸缎;满桌子的鸡鸭鱼肉;还有一个脉脉含情看向她的俊俏郎君。似定下了决心,她伸手用力将那双眼合上,回头,接过妇人替她拿着的汤碗,深吸几口气,忽然将那碗掷于地上,簌簌掉下泪来,“来人呐,救命啊!大姐……大姐你这是怎么了?”
妇人早已候在门口,推开门,跟着那些匆忙赶来的人影携着寒风而入,“这是怎么了?嫣儿,你可别吓人,你姐姐到底怎么了?”她装作才到的样子,像阵风似的挤在了最前。在她身后的妇人满面焦急,“是啊,云嫣,云雅她怎么了?我才刚走开的时候还好好的。”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也挤了进来,“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云嫣白着脸,一手攥紧帕子不断擦拭着眼角,“我方才喂大姐喝鸡汤,才几口,她就……就咳个不住,像憋住了气似的,然后……然后就没动静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短暂的安静后是更大声的哭喊,更多的人影涌入。云嫣闪身退至一边,看着最后赶到的父亲燕继棠不死心的去试大女儿的呼吸,掐她的人中,最后一拍大腿,懊丧道:“唉,这是怎么说的,一病就病的……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帮她争回来的亲事转眼又泡汤了。”
余人不是看着了无生气的云雅在哭泣,就是低头掉着泪,惟有那丽色妇人拭着眼,搭腔道:“眼看着大姑娘这一嫁过去同他们侯府攀上亲,我们这日子就好过了,谁想……”继棠唉声叹气,“谁说不是呢?不然千里迢迢的也不过来了。”“老爷,不是我说,当初要知道如此,还不如定我们嫣儿呢。”妇人抽噎着瞥了眼云嫣。云嫣用帕子揉红了眼,头垂得更低,“娘,这时候你说这个作什么?”
继棠却是看着她,许久,定定道:“不错,当初要是定了嫣儿……嫣儿……”他的眸色如此时被风吹过的烛火,晦暗不明,“嫣儿一样是我们燕家的女儿,唐家那边虽然也见过她们姐妹俩,不过都是从前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认得出谁是云雅,谁是云嫣?”他目光炯炯,愈说愈大声,“只要三天后将云嫣送过去,这桩婚事还不是成了?”
屋内霎时一片安静。正抱着云雅几乎哭晕过去的妇人蓦地抬头,红肿的双目几欲眦裂,“你说什么,老爷?”继棠神色不变,“我说让云嫣代替云雅嫁过去,过后把云雅当做云嫣来发丧不就行了?”“这怎么行?”跪在床边的小丫头脱口。继棠狠狠瞪了她一眼,顺便又瞪了一眼其余想反驳的人,“怎么不行?云雅是死了,我们可还得活下去。要是让云嫣进唐府与仲宁成婚,与唐文功做成了亲家,他不为里子也得为面子,多少会帮我们一点,不然这好不容易争来的亲事泡了汤,我们还不都得等死?”
云雅的生母燕夫人流泪不止。云嫣的母亲二夫人上前哭两声,挽住她的手道:“大姐,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要在我来说,让嫣儿顶了她姐姐的名头进侯府,以后都得换个名活着,想想就……唉,谁能乐意啊,还不是为了找条活路?老爷说的不错,这家里老的小的,包括你我,为了以后能活下去,现下也只能委屈着了。”
“可是……”燕夫人拉住她的手不断簌簌发抖,“妹妹,委屈是一桩,云雅这孩子究竟是犯了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总得找个大夫来问清楚。”继棠大手一挥,“找大夫不就传出去了么?那头的喜事不能再推!阿芙,听我的,三天后再找大夫,这会儿天气冷,放三天无碍的。”燕夫人看他执意,哭哭啼啼道:“她总是我们的女儿,老爷你忍心……”
“正因为她是我们的女儿,总不能看着她的爹娘、她的祖母还有她的弟弟妹妹一起陪着她死!”继棠说着,拉过燕夫人另一只手,向二夫人使了个眼色,“走吧,先给老太太报信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别吓坏她老人家。”燕夫人就这样脚不沾地的给他们拉走了。剩下的二夫人之子熙斐、三夫人和最幼小的女儿云萱、以及燕夫人的陪嫁孙嬷嬷和那个小丫头窦弯儿都哭泣着不知所措。
云嫣抹了抹眼,镇定神色道:“大姐真是命苦,这个时候就……孙嬷嬷,窦弯儿,帮大姐拾拾。三娘,妹妹,还有熙斐,我们也去老太太那边看看吧。”云萱看了三夫人一眼,摇首道:“我想再陪大姐姐一会,娘,你先同二姐姐过去吧。”熙斐听说,也道:“要走你先走,我再留着陪大姐一会。”云嫣看他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声音略略抬高,“这里地方狭窄,你们留在这儿只有碍事。来,跟我和三娘一起过去!”
三夫人擦净泪珠,道:“萱儿,先跟我来。”云萱无奈,缓缓起身走至门边,一时回首又看了眼床上那像是在熟睡的纤细身影,“大姐姐只是睡着了,对不对?”云嫣唇角微抿,“是睡着了,只是永远醒不过来而已。”云萱黯然,“也说不准,说不准三天后大姐姐又醒了呢?”
云嫣心头一跳,原先不愿落在那处的眼光这时就定在了云雅的脸上。她不会醒的,不会!她没了鼻息,再不会活过来!毅然转身,正想出门,房梁上忽然传出几声响动,极像是云雅平日的脚步声,带着裙裾的悉索,轻轻细细。云萱紧挽住三夫人的手,“娘,是什么声音?”三夫人抬头,余人也都抬起了头。窦弯儿大胆地拿过烛火往上一照,暗沉沉的,空无一物……
三天后,成亲夜。云嫣一身绯红,安静地坐在床沿边上,颈上是一只攒珠八宝如意金项圈;腕上是叮叮当当的金丝嵌环玛瑙镯;手上是滴水云纹戒与一枚红宝石的戒指,映着烛火,那透水一样的红益发显出那一抹异来。云嫣越看越爱,心想父亲和母亲都说的不错,即使侯府并不满意这桩婚事,门面上还是会装点的,先不说身上这些,光那五箱聘礼已够家里那许多张嘴吃喝上一阵子的了,只要父亲不去赌……
想起继棠,云嫣的眉头就不由蹙紧。临出门前他还瞅着空子腆着脸说要她在人前多说说他的好话,好歹拨给他一份闲差做做,手上便能宽裕些。话是不错,只是她脚跟未稳,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再说她父亲的脾性她最清楚,手上宽裕了也不会给家人留着,一股脑儿都往赌坊里送……眼前光线骤地一亮,云嫣抬头,那在梦中不知出现了几回的俊脸令她瞬即又低下头去,羞涩道:“二爷……”
唐家二公子唐仲宁哼了一声,“燕云雅?”
云嫣睫毛颤了一颤,“是。”
“你们燕家都是些没皮没脸的,还装什么羞?抬起头来!”
云嫣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缓缓抬起了头。眼前人的形貌与梦中并无二致,只是这眼角眉梢透出的鄙夷之气,令她心中的一团欢喜凝结成冰。
“土气!”仲宁打量了她几眼,目光愈冷,“就你这副形容还想做我们唐家的长媳?”
云嫣尽力维持着庄重,“那是从前定下的婚约,如今,我能在二爷身边伺候已是最大的福气。”
仲宁勾了勾唇角,“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他忽然俯身低头,“知道怎么伺候?”云嫣红了脸,起身想为他宽衣。仲宁一把推倒了她,“伺候我就该知道我喜欢什么,学着点!”心里冷,身上凉,那乍然而来的疼痛撕裂令云嫣不由哭出了声。她不懂,这个在街上令无数少女心折的翩翩公子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粗狂?他一点都不在意她,不在意弄疼了她,不在意她正在他的身下哭泣,只是一味的夺取,由着性子来……
云嫣无望地望着帐顶,那一朵朵榴花红艳如火,又如血,像极了那天她吐出的鲜红,混合着汤液,满身满脸……云嫣不由阖了阖眼,再睁开,那血还在蔓延,而且还多了个人,披散着长发,苍白着面容,那一对圆睁的眸愤怒地诉说着不甘与怨恨,还有那唇角上的一抹弧,像是在嘲笑,嘲笑她燕云嫣虽然亲手害死了她的姐姐,代替了她的位置,可最终,她得到的仍是痛,生不如死的痛……
“啊!”云嫣尖声狂叫,用力推开了身上那个正在逞勇斗狠的人,“鬼!有鬼啊!”仲宁正酣畅,突然间被她打断,抬手就是一巴掌,“哪里有鬼?贱人!”云嫣捂着半边脸,顾不上唇角沁出的鲜血,抬手指着床顶,“那……那里,真的,二爷,真的!”仲宁抬头。榴花团团簇簇,随着窗口透入的清风微微摇曳,像是美人面,妖娆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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