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良的态度让调查组的人又多留了几天,他们始终在问钟明这样一个问题,郑天良知不知道你带枪去,知道带枪后他的反应是什么,你开枪后郑天良又没有将这件事上报,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钟明回答得含含糊糊似是而非
连郑天良也隐隐感觉到,调查钟明的事件变成调查郑天良的事件。
邵组长他们临走的时候跟郑天良打了招呼,他对郑天良说:“谢谢你的合作,不是我们跟你过不去,举报信中反映的问题太严重,我们不得不调查得细一点,这是我们的工作。看来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村里也去了,没有人吓出精神病来,也没有人当场昏倒。”郑天良敷衍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法制课。”
他觉得这封举报信的内容比邵组长透露的内容要恐怖得多,那么是谁举报的呢?难道是村民,村民们对派出所掏枪开枪应该不会陌生,原来的王桥集乡收三提五统费和搞计划生育都是让派出所带着枪和手铐下去的,这样的事也不是发生过一起。郑天良不愿再往下想,他为工程的事已经焦头烂额。
夏天已经剩下最后几天了,实验区的建设工地连基础工程都还没完工,他准备到县城向黄以恒辞职,可这时,省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室调查组又来了,他必须对金太光被砸死的事配合调查,如果派出所钟明开枪事件是间接地牵连到他,那么金太光被水泥板砸死这件事就与他直接相关了,因为这关系到郑天良如何对实验区建设进行管理以及如何抓安全生产的问题,当然还牵涉到对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责任感等严重问题。他这个一把手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的。
调查组调查期间,黄以恒将郑天良召回县城进行了一次长谈。他看着垂头丧气的郑天良安慰他说:“老郑,不要有什么包袱,积极配合调查就是了。我找你来就是给你提醒一下,不要再像上次对省公安厅督察组那样,态度要诚恳一些,工作上出一点差错很正常,谁也不是圣人。问题可大可小,我们一定要争取最小的责任和最轻的处理,要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说实在的,我是对两个调查组有看法的,也跟梁书记作过汇报,但这都是省里派来的,而且都绕过了我们县委县政府,现在只能争取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县里市里肯定是要做工作的,但你也要做一些配合性的工作,争取让事情尽快过去。”
郑天良像一头斗败了的公j,他闷闷地抽烟,有些心灰意冷的绝望,他说:“黄书记,你就答应我辞职吧!回来后,我什么权也不想要了,实在不行,我就回老家种地去。”
黄以恒笑了:“老郑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有点像刘少奇受委屈时说的话一样,现在没有林彪四人帮了,你的问题也没有那么严重,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我的实验区还指望你呢,你一撂挑子,不是给我来了个釜底抽薪吗?”
郑天良想说,你只要我干活又不给我资金保证,是谁抽谁的薪。而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是没什么用的,现在是如何对付调查和减轻责任的问题。从黄以恒的话里可以明显听出,郑天良这次肯定是有责任的,而县里市里能做的工作就是责任大小的问题,这个调子等于已经定下来了,而且处分郑天良也是肯定的,只是如何处分轻一点。郑天良听出了这两个信息后,他想为自己辩解,如果资金及时到位,他怎么能让民工抬水泥楼板呢,不就是没钱租起重机械吗?但这种辩解在此刻是软弱无力的,不能说资金不足,就应该放松管理,更不能说因为资金不足,就可以无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黄以恒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虽然郑天良有问题要处分,但实验区是不能撒手不管的,但黄以恒的话比这要有人情味得多:“实验区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实验区,实验区不仅是县里的重点建设工程,也是实现你政绩的一个重要舞台。如果你现在撒手回来,舆论会怎么说,实验区又怎么好向全县人民交待呢?我毕竟是一把手,人民群众会说我用人上出了问题。所以即使目前困难再大,我们两人都要顶住,不能让人看笑话,而且你老郑也不是那种一遇到困难就轻易会认输的人。我知道你现在有些情绪,这可以理解,但就此放弃,这不符合你的性格。”
郑天良想说,你说过,我只要不想干,随时都可以回来,为什么不让我回来。但他仔细一想,现在回来又算什么,他怎么解释自己的落荒而逃,如果因为犯错误回来,则对他的将来等于是堵死了前途,如果因为工作干不下去回来,人家只能认为他是一个无能的平庸之辈。他不能对每个人说黄以恒资金不到位,那么人们要问为什么不给你到位,他不好解释。
郑天良觉得黄以恒是一个你想跟他发火也发不起来的领导,即使发火也会让你不到两分钟就发不下去,而黄以恒从来不跟人发火。黄以恒会很大度地劝你:“工作要商量着干,没有必要争吵嘛。”他还会讲团结的意义。领导就是嘴大,他怎么说都有理,下级总是理屈词穷。
省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室调查组对郑天良比较客气,郑天良态度也很合作。调查组的组长林处长是一位中年人,他说他在很多年前就在报上知道了合安县的马坝乡是全省十佳乡镇之一,所以对郑天良非常钦佩,郑天良听了这话,心里不仅有些伤感。因为郑天良多年前是值得钦佩的,而多年后却无法再让人钦佩了;官当大了,名气却变小了;地位上来了,影响却下去了。这使他在这个多事之秋对自己十分敏感起来,他隐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气球,飘得越高,空气的压力越大,爆炸的机会越多,甚至有可能就在下一分钟。
16
林处长对郑天良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他跟郑天良的谈话显得很平常,甚至还有些温情的味道。林处长说:“其实这件事在全省的安全生产的事故中只是一件普通的意外伤亡,比起小煤窑瓦斯爆炸死几十人影响要小得多,这种事不举不调,不报不查,接到了举报,我们就必须查,这是工作,也是职责,希望郑主任能够理解。”
郑天良表现出了应有的诚恳和合作姿态:“不管别人怎么举报,总之是我们工作中出了问题,有问题就不能回避,这次调查对我们工作以及对我本人也是一个警示。我将承担我要负的责任。”
林处长一行四人先在外围进行了调查和了解,并且对建设现场进行了勘察,现在的工地上已经租用了两台起重吊车,只是两层小楼用起重吊车给人的感觉有点小题大做。金太光家属见来了调查组,就想再要一笔钱,说一万五千五百块钱买一条命太亏了,他老婆带着孩子跪在林处长面前,眼泪鼻涕含糊不清地纠缠在脸上,样子很凄惨。林处长说他主要是来调查事故情况的,不是落实赔偿的,而金太光的妻子却哭着请林处长这个青天大老爷给她做主家里稻子在田里没人收割顶梁柱倒了。
调查组最后一次跟郑天良见面时有这样一些对话。
林处长问:“郑主任,工程质量管理是你负责还是陈凤山负责?”
郑天良说:“具体分工是陈凤山副主任负责工程,我负责落实资金与钢材水泥计划等。因为我是一把手,是总负责,所以我不打算推卸责任。”
林处长问:“陈凤山副主任有没有向你请示要求租用起重吊车以保证施工安全?是不是你为了省钱不同意租用吊车?”
郑天良说:“陈凤山没有提过租用吊车的事,因为乡镇工程中的两层楼施工都是用人抬楼板。我是提出过要节省开支这一总的原则,但没有不同意租吊车一事。我们的资金非常紧张,工程时开时停,如果下一步资金还得不到保证的话,实验区就是一个半拉子工程。”
林处长说:“资金紧张与安全生产是两回事,不能用资金紧张来牺牲安全生产,按规定建楼房必须要有起重设备,你说是不是?郑主任,如果要落实这次事件的责任的话,你觉得你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我们心里会有一个数,以便向上级汇报。”
郑天良说:“我的责任是管理不严,安全意识不强。”
林处长点点头,说:“郑主任对这件事的认识是到位的,态度也是诚恳的,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向上反映的。请郑主任放心,我们不会让你过分为难。”
调查组走后,秋天已经正式抵达,田里的稻子成熟了,棉花也起摘了,树上的苹果红了,庄稼人开始收获他们构思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成果。而这个秋天,郑天良面对着半拉子工程,他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贫如洗。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合安县的五条商贸大道和工业区的七大企业已经建成并正式投产了。啤酒厂六月底开业已经生产出了类似于德国口味的啤酒,目前产量不高,销路不错,电子元件厂八月份投产后为上海的一家电视机厂生产电视元件,黄以恒数次去上海厂方协商,上海的这家电视机厂终于同意拨给合安县六百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这些电视机全都分配给了省市进入合安境内的十八公里公路两旁的农民新村的住户,农民说盖房子已经借了太多的债,没钱买,县委县政府决定先送到农民家里,钱以后再付,农民不花钱还能有电视看,当然愿意。另外缫丝厂、轻工机械厂、水泵厂都在十月份陆续投产,整个工业区厂房林立机器轰鸣,一派工业现代化的繁荣兴旺的景象,面对这一大片工业区,县城的老百姓们对黄以恒不得不刮目相看,他们都说黄书记不仅能干而且敢干会干,是合安改革开放真正的领路人。只有五条商贸大道还有些不尽人意,县里要求五条七百五十米的千米大道两旁商店十月底之前必须全部开业,但由于县城商户只需一条半街就够了,所以县委县政府要求县直各单位落实五个铺面,每个乡镇必须安排二十户进城,完成不了任务,动员不来商户,各单位、乡镇自己掏钱买铺面。眼看离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召开还有不到一个月,铺面销售和出租还有百分之三十没着落,黄以恒紧急召集县直各单位和各乡镇一把手开会,黄以恒在会上说:“商贸大道的建设是百年大计,是合安县保持可持续发展的一个战略性工程,也是我县经济建设成就的集中体现,所以我们各单位各乡镇要提高认识,要有长远眼光,这些铺面在五年十年后就会成几倍几十倍地升值,我简直想不通为什么有些单位有些乡镇在这个问题上始终表现出小农意识和小市民的狭隘目光。如果你们在座的各位对人民不负责任,对合安的经济建设不想承担责任,那么县委县政府也不能对你们负责任,我今天要重申的是,如果你们的计划铺面在十月二十日前还不能进驻的话,我请你们把帽子交出来。我就不相信,合安县找不到想干事能干事会干事的科局长和乡镇长来。”
黄以恒语气是平静的,但平静语气的背后是斩钉截铁的不可越雷池一步的界线。因此这平静就像悄无声息的手术室里一把锋利的刀子伸进了病人的肚子里。
十月底,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的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合安县五条商贸大道有四条构成了“井”字形城市框架,纵横交错的五层新楼和新开张的店铺将合安县城渲染得繁华而气势恢弘,向工业区延伸的宏光大道就像一把勺子的勺柄恰到好处地将城区与工业区连成一体,这样无论从工业区到城区还是从城区到工业区,所见到都是工商一体化经济腾飞的兴旺景象。
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召开前,郑天良的处分决定也下来了,市委下了一个文,内容如下:
关于给予郑天良同志行政记过的处分决定
合安县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管委会主任郑天良同志,由于管理不严,工作不细,责任心不强,四月十八日擅自动用警车和警力到柳下河村开展工作,在干群关系紧张对立的时候,郑天良同志没有及时采取有效措施控制局面化解矛盾,致使随行的实验区派出所所长钟明违反公安部《人民警察枪械管理和使用条例》向群众开枪示威,造成了严重的负面社会影响。五月十三日,实验区建设工地在没有起吊设备的保证下,无视生产安全,致使施工的民工用木杠抬楼板非法安装,造成木杠断裂、民工金太光被楼板砸中头部当场死亡,后果极为严重,群众反响强烈。
郑天良同志作为实验区的主要负责人,对这两起事件负有领导责任和管理责任,根据十一月十二日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给予郑天良同志行政记过处分。(涉及两事件的其他人员,建议合安县委县政府另行处分,并将处分决定上报市委)
抄报:省委组织部、公安厅、建设厅安全生产办公室
抄送:市人大、政协、纪委、市直各单位、各县县委、县政府
中共河远市委员会
一九九0 年十一月十三日
文件下发后,黄以恒找郑天良谈了一次话,他们两人在深秋的下午坐在黄以恒办公室的沙发里喝茶抽烟,黄以恒安慰郑天良说:“为这事,我找到市委好几次,梁书记倒是没话说,而且也坚决不同意处分,但市委也不是梁书记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省里有关部门只知道查,根本不知道在下面工作的难处,死死盯住不放。梁书记最后只能保证不在党内给予处分,行政记个过,也算是给上面一个面子,不得已而为之。梁书记叫我给你打个招呼,叫你不要有思想负担,他来合安还会找你谈一谈。”
郑天良脸色灰暗,声音软弱而无力:“我给县里的工作抹了黑,深感内疚和不安。但这两件事也是事出有因,黄书记你应该很清楚。”
黄以恒歪过头,窗外的阳光就从他脸上移走了,他说,“确实这两件事也不算什么,但问题就在于有人告上去了,开枪也就是扣了一下板机,也没任何伤亡,工地砸死人是常事,乡下搞工程哪有什么起重机,但这些事摆到桌面上就不好说了,什么警察开枪威胁人民群众,领导干部无视民工安全,让民工被楼板活活砸死了。听起来就很吓人。现在真是没办法,不干事什么问题都没有,一干事就会出事,其实我也一样,只不过目前还没被抓到把柄而已,有时想想,真有点灰心,我们图什么,不就是图能干出一点事业来吗?”
郑天良说:“我真搞不懂,是谁把这些事告到省里去了,目的是什么?用心何在?”
黄以恒说:“是呀,现在你不干事,说你无能,一干事就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就会跟你捣乱。中国经过文革这些年,有的人一辈子什么本事都没学会,就是学会了告状和看笑话。”
郑天良说:“这次处分之后,我决定立即向县委市委提出引咎辞职。”
黄以恒说:“县委以及我本人是不赞成你辞职的,这一点我上一次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你一定要把实验区干下去,让成绩来说话。”
郑天良说:“你让我怎么干呢?”
黄以恒说:“县里的工程已经全部完工了,剩下的工程就是实验区了,我会全力支持你的,二期小商品城明年一定要上马。”
郑天良想说,你连一期的钱还欠五十万没到位,还谈什么二期?这半年来被调查组搞得晕头转向,一期的农副产品交易市场现在只是一个半残废的工程,根本就赶不上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了。他有一肚子怨言,但此刻却发不出火来。
黄以恒仍然很轻松地对郑天良说:“这个处分决定对外就不公开了,知道的范围越小越好,虽说小平同志也三起三落,但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们,经不起折腾,所以我对梁书记讲了这个想法,他也说这个处分决定主要是做给省里看的。梁书记明年春天就要退居二线了,他对我们两个从他手里提拨起来的年轻干部一直是关怀备至的,处分你就跟处分他老人家一样让他难受。”
郑天良说:“实验区没能赶上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我有责任,所以我请你认真考虑我的辞职请求。”
黄以恒说:“实验区你有什么责任?要说有责任,责任全在我,我没有及时跟上资金,怎么能把账算到你头上去呢?实验区没完工是为县里的工程做出了牺牲,这一点我要在常委会讲透讲到位,你只有功劳和苦劳而没有责任。再说谁也没有强制性地要求实验区今年一定要完成一期开业,只是提出了一个争取完成的软性目标,不完成是因为客观原因,而不是主观原因。我当然想同时完工,但在资金实在太困难的时候,只能从大局出发了,没有人会揪住这件事不放的。不信你去查一下去年底县长办公会的记录,我提出的目标就是实验区争取今年完成一期工程向现场会进行展示,绝没有说一定要完工。今年春天人大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也是这么说的。”
郑天良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团橡皮泥,捏成什么形状完全在于黄以恒,而不在泥本身,他突然感觉到作为一个下级,不承认自己是泥是要犯错误的,他是被黄以恒塑造着的。
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十一月二十日在合安县隆重举行。合安县城到处张灯结彩、旌旗飘扬,城里弥漫着新鲜油漆的味道,江浙沪运来的各种真的假的商品堆满了商铺,全县数十万次民众前仆后继涌进县城,不少人在广场的“三个女人托个蛋”的雕塑下面照相,他们都为合安的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而骄傲和自豪。工业区里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货车和集装箱源源不断地开进开出,一派繁忙的节奏。现场会来了近千人,省市五大班子全部到场,各县书记县长以及分管工业的副县长、经委、计委、工业、商业的局长们全都聚集到了合安县。整整一个星期,参观学习、研讨座谈、喝酒跳舞,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黄以恒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欣喜和激动,他在介绍经验时说:“虽说我们县今年的工农业总产值将要完成二十一亿,但我们离江浙及沿海地区还有很大的差距,我们决不能固步自封骄傲自满,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所以与其说在合安开现场会,还不如说是开找问题的会、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黄以恒的话在会场上引起了热烈的掌声。这个目前全省建设得最好、经济成就最高、发展最有活力的县委书记能以如此清醒和理智的态度对待成绩,其居安思危高瞻远瞩的目光使所有与会人员都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黄以恒不是谦虚,而是将合安放在整个沿海东部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中来衡量自己和要求自己,这就是一种现代意识和战略眼光。省委顾书记在视察了十八公里的农民新村后,从楼下到楼上,再从楼上到楼下,他看到了一往无际的两层小楼连接着县城和另外一个穷县,他还看到每家都有电视机,用上了井水和卫生厕所,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摆在每个人的面前用事实说话,所以黄以恒再谦虚也掩盖不了自己的政绩,当顾书记看到啤酒厂里许多辆外省的货车在这个初冬的季节排队拉啤酒时,他被感动了,在总结大会上,顾书记情绪激动地说:“我从合安看到了什么叫‘深圳速度’,从合安也看到我省改革开放的光辉前景,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奇迹,江苏浙江能做到的,我们省当然也能做到,合安为我们树立了榜样,合安给我们提供了信心。合安这一典型在三省交界的地方具有特殊意义,它是我省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也是一个桥头堡,它向人们证明我省的改革开放正从合安与东部沿海地区形成连接的通道,而且以同样的速度和规模将我省的经济融入沿海东部经济圈。”
郑天良也参加了六天的现场会,会上没有人提到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那里太远而且也没建成,当然也就不会去参观。没几个人认识郑天良,郑天良就像一个废弃的塑料袋被扔在风中,人云亦云地跟着大部队参观喝酒吃饭,分组讨论会上,他很想说合安今年的工农业总产值不可能有二十一个亿,顶多只有九个亿,但他面对着这个咄咄人的工业区以及五条商贸大道,郑天良如果唱反调的话会被人认为是别有用心,他在一片掌声中反而有了做贼心虚的心态,他没想到自己此刻成了一个贼。
省市各大新闻媒体连续一个星期报道合安县的经济建设成就,省报还发表了社论,题目叫《合安速度带给我们什么》。中央的媒体也水涨船高地给予了大篇幅的报道。
全省经济改革现场会不到一个月后,黄以恒调市里担任河远市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郑天良继续担任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管委会主任,他的处分虽然没有公开,但全县人民都知道了这件事,而且消息像感冒病毒一样传染得很快。乔岸接任县委书记,市轻工业局局长赵根苗调任合安县县长。
第二年,郑天良再也找不到黄以恒要钱了,他向新县长谈到实验区的事,赵县长说:“实验区的事要重新论证,另外投资规模是不是要这么大,我还要跟黄市长交换一下意见,但一期工程一定要完成,不然投资就浪费了。”
他找乔岸书记,乔岸书记也说:“王桥集那个地方地理位置从地图上看是很优越,但到实地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虽在三省交界,但离外省的几个核心城市太远,所以在运输上会加大成本,形不成优势,我们当初在决策上可能出了一些问题。我倒希望你在常委会上能把实验区的事讲透讲准,争取形成投资的一致意见,如果确实很有前景,我们会把实验区继续办下去。”
郑天良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敲不开主人门的乞丐,诚心想讨饭,但没门。
黄以恒也来县里视察过几次工作,郑天良就像在救自己的一个患了绝症的儿子,希望能把实验区继续办下去。黄以恒对他说:“我马上召集你们县委县政府全体同志开会,重新论证,我当然也不能保证自己当初的决策就是完全正确的,而且建实验区是市里的意见,也经过县委常委会县长办公会讨论后才决定上马的。我作为共产党员,还是有勇气面对失误的,你也不要怕,实验区的大方向是对的,我历来是坚持这一观点的。不过,无论如何,一期工程必须建成,我这次来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保证一期的五十万投资立即到位。”
郑天良发现黄以恒的这些话,等于已经为实验区在致悼词,而且悼词的内容充满了辩证唯物主义精神,他所能做的工作看来就是准备后事和为实验区立一个一分为二的墓碑。
黄以恒召集了县委常委扩大会,会上黄以恒强调指出了如何发展县城商业与工业区的完善和市场开拓等问题。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地做着记录,郑天良也掏出本子记得一丝不苟。最后,黄以恒才说:“乔书记、赵县长,你们看什么时候能将实验区一期还差的五十万元给老郑拨过去?”赵县长说:“我们很快就会拨过去的。”黄以恒说:“我要的是时间表,很快是多长时间,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答复?”赵县长放下手中的笔说:“黄市长,明天,不,今天下午就拨过去。”黄以恒很满意地点点头说:“实验区当时是市里决定的,也是我们一致讨论后决策的。所以我对实验区要有个表态,一是大方向没错,二是规模与发展前景可以重新论证,三是一期工程今年必须完工,四是老郑在实验区是做出贡献的。这一点我在离开合安前没来得及讲,今天我再次强调一下。”
钱当然很快就到了,但实验区的建设与灭亡是同时进行的。郑天良不能让手下的人泄气,所以他总是斗志昂扬地在检查交易市场的粉刷与装修,到处招商拉客户,他就像面对一个身患绝症的亲人,瞒着病情,装得无事一样,这倒不是存心欺骗,而是妄想着出现奇迹,比如说是误诊或病灶自动消除。他仍幻想着有朝一日黄市长坚持实验区全面上马。
一九九一年底,实验区一期工程完工,入住商户不到百分之四十,交易额比一个普通的农贸市场大不了多少,三条通往外省的公路只修了土路基,睛天满路灰,雨天一路泥,交通影响了交易,但县里再也拿不出钱来了,因为工业区资金仍然缺口很大,几个开工的企业设备改造和生产规模无法扩大,只有啤酒厂是死保的企业,所有的贷款全用于啤酒厂上规模。
一九九二年虽然小平同志南巡讲话要“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但王桥集实验区终因一期工程建成后交易量太小,二期便不再投入,市里决定撤销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管委会,原实验区仍恢复为王桥集乡。交易市场由王桥集乡政府管理。
郑天良回到县城继续担任副县长一职,但他由于是以一个失败者的面目回到县城的,所以当然也不可能提拔,黄以恒指示一定要将郑天良同志安排好,所以官回原职也属理所当然。只是原分管的工业这一摊子现由田来有分管,而且工作卓有成效,当然也不好动他。所以乔岸就跟郑天良谈了一次,让他分管原来田来有的那一摊子,也就是分管民政、地震、老干部局这一块。以后有机会再进行分工调整,希望郑天良能够把这一摊子抓起来。
郑天良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烟雾在郑天良的胡子的缝隙里缭绕,乔岸发现他的胡子长得快有寸长了,就对郑天良说:“老郑呀,回去把胡子剃干净了再来上班,不要让人家感觉到你好像真的是打了败仗一样。”
郑天良心里有了一丝感动的情绪慢慢地滋生出来。
郑天良离开王桥集的那天,天很冷,当郑天良卷好铺盖上车的时候,天就开始下雪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将王桥集的许多人和事都掩埋了,郑天良的心回到了一九四八年冬天的淮海战役的战场,玄慧寺下面的一往无垠的雪野上,到处都是国民党战败的残兵败将,他们像兔子一样地逃命。后面的枪声不绝于耳。
郑天良一直没有对人讲过离开王桥集时的这种狼狈不堪的感受。但他直到临枪毙前的那一刻,他都准确无误地记住了一九九二年冬天的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17
我再次回到省城的时候,城市里的树全枯了,耳朵里灌满了冬天的风声,这个别人的城市越来越陌生了,如果不是我的儿子在这里,如果不是这里还有我没离掉婚的妻子在这里,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座城市从我的生活中开除出去,这是一个让我输得精光的城市。
然而,我还是回来了。我想看看儿子,也幻想着妻子在我分别这么长时间后能够冲淡一些对我的仇恨,最终能像收留一个难民一样地接纳我。还有在合安期间写的几篇小稿子也该有些稿费进账了,我的冬天已处于食不裹腹的绝境。城郊结合部租的那间民房已经退掉了,我回到了我们只有一间房子的小家,可一挨门框,韦秀就将我往外撵:“你还有脸回来,孩子的生活费一分钱也不付。出去!”韦秀几乎将我轰出门外,儿子看我回来了,他不说话,默默地跑过来,轻轻拽我的裤腿,像两个地下党正在危险的环境里接头。我一把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儿子的脸冰凉,我的心更凉。
韦秀站在y暗的屋里抹着眼泪,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和化妆品的痕迹,她靠打零工与儿子相依为命。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比祥林嫂还要苍老,我是她生活中毫无保障的危险品,是她年轻岁月里的一道伤口。
如果我用十来年挣的十几万给她买了一套房子而不是去开什么餐馆,一家人就会过上平安无事的生活;如果我不跟那个叫张秋影的女人滚到一张床上去,即使餐馆倒了,韦秀也不会如此绝情。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不知道能用什么来为自己赎罪,因为我不能因为一次过失而上吊或服毒自杀,我没有勇气也不愿付出这样的代价。
韦秀的意识中也许还残留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感觉碎片,所以当我再次抱着儿子走进充满了腌咸菜味道的一间小屋时,她就没有再拿起菜刀和煤钎来轰我,她毕竟在我有钱的时候跟我一起享受过肯德基和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这些物质记忆应该可以瓦解她对我的部分仇恨。
这次回省城总共只拿到了四百多块钱稿费,我就像孔乙已买酒喝时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了三百块钱放在了桌上。然后将刚买的一小包饼干拆开来给儿子吃,儿子贪婪地两块两块地往嘴里塞,嘴巴鼓得像金鱼的肚子,嘴角上粘满了饼干碎屑,儿子专心致志咽饼干的表情让我手脚冰凉。我心里暗暗地发誓,有朝一日,我也要让自己的儿子吃上烤羊r串和炸j腿。
我对韦秀说:“我正在写一本书,写完了后可以挣四万块钱稿酬。等钱拿到手后,你就不要再去打零工了,再过几年,我们会买上自己的房子的。”
我这样说等于告诉她我不想离婚而且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韦秀的眼睛里放s出死里逃生的光辉来,她先用很怀疑的眼光看着我,然后说:“你要是把挣来的四万块钱全都交给我,我就不离婚了。”
我听了这话后有些气愤,就嘲讽地说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有钱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你不觉得用钱来赎回自己失去尊严对你对我来说是一件可耻的交易?”
韦秀终于哭了起来,她抹着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我一个人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样总比出去卖y好。”
我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酸楚,自己的女人最起码在内心深处已经不止一次地认真思考过卖y的事了,我还有什么权力指责嘲弄一个无辜女子,所有罪过都是我这个无能的丈夫造成的。我嘲弄了自己。
于是,我走过去抹去了韦秀眼角的泪水,她的泪水没有一点温度,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我说:“挣来的钱全都交给你,我会对你和儿子负责任的。”
韦秀软软地靠在我的胸前,像一团棉花,我感到了棉花的重量。
这天晚上,韦秀给我做了一顿萝卜排骨汤,一家三口喝着带有荤腥的骨头汤,竟吃得热血,儿子将骨头啃得一览无余,他的鼻涕非常坦率地拖进了碗里,碗里的热气袅袅如烟。
我住下了,我们在一张腿脚摇晃的床上重温了夫妻间已经陌生了的事情,竟也像喝骨头汤一样令人感动。
第二天,我找到书商姚遥的时候,姚遥对我前一阶段调查的内容毫无兴趣,他用戴着钻戒的中指漫不经心地敲着玻璃桌面:“我不知道你调查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对读者来说有什么意义,郑天良以前就是雷锋张思德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的读者要的是郑天良赤ll的堕落与y荡,而不需要你的考证与考据,这是一个功利化阅读的时代,人们读书就像手y一样,只要发泄,不需要其他意义。你懂吗?而我们这套书的名字叫《100 个贪官与他们的女人》,一定要有女人,写好郑天良关键是要写好他与女人的关系,越多越好,越细越好,如果不能让读者感到刺激和放下书就想去嫖娼,我看你这本书也就pass掉算了。”
为了四万块钱的稿费和韦秀那张日益枯萎的脸,我不得不放弃尊严指着手里搜集到的一大包原始材料说:“姚经理,郑天良跟所有的贪官都一样,当然不会放过女人的,我之所以对他的历史进行调查,主要是想寻找他堕落的某些结论之外的依据和原因,这也是新闻媒体上不可能披露出来的,应该有卖点。不过,我向你保证,这本书我要用百分之七十的篇幅写他与女人的关系。”
姚遥非常蛮横地一挥手,做出一个果断否定的手势:“不行,必须要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篇幅。你必须要先搞清楚我们出这套书的真正的目的然后才能动笔。”
我点头哈腰地连声说是,我感觉到自己那一刻的表情就像一个不讨皇军喜欢的汉j一样,露一嘴歪牙,满脸可耻的笑容。为了不让韦秀卖y,我只好在精神上卖y了。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
回到合安,我继续去了耿天龙家,老人对我倒是很欢迎,因为我陪他度过了死一般沉寂的晨昏,而且让他在回忆中一遍遍地重温旧梦,这无疑是在为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及时浇水。但当我问及郑天良与女人的关系时,他不情愿地说:“我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从来就不愿相信,而且法院并没有认定的我外甥女沈汇丽借郑天良的三百万是因为男女关系,这完全是诬陷。说郑天良贪污受贿我也想不通,你舅舅当年口袋里连五块钱都没装过,这个人怎么就成了一个贪财的人,我想这里面名堂大着呢。但我不想说得太多。”
耿天龙对郑天良有怨气,但没有仇恨,他想用他的一脸老人斑掩盖起历史真相,但我跟耿天龙的认识恰恰相反,我说:“现在的克隆技术已经表明,当羊的身上被注入了狼的基因后,羊比狼更加凶狠。”
耿天龙抚摸着黄昏里的鸟笼,然后对着笼中的鹦鹉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接着鹦鹉学舌,很是没趣。见耿天龙死活不愿讲我舅舅郑天良男女关系的事,而且明显表现出对我的冷漠,我就走了,而且不打算再来找他调查什么了。这个起初让我感到很随和的老人这一刻让我反感,因为郑天良的腐败堕落与女人有着因果关系,这不是写书挣钱的需要,而是我调查中不可回避的内容,我相信检察院的举证,而不相信耿天龙的掩饰。这个老人如果还在台上的话,我相信他是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的,这不是我不尊重老人,而是这个老人不尊重事实,我敢保证,许多退下来的老人中,他们的老人斑后面隐藏的不仅是衰老的年龄还有见不得人的罪恶。
我独自一人走在县政府宿舍区院子里,寂静的水泥路两边的法国泡桐树l露着被歪曲了的枝干光秃秃地站在风中,如同一些守灵的老人循规蹈矩地站在冬天清淡的阳光下,此前飘落的树叶以及我舅舅在这条路上踩过十几年的脚印一起下落不明了,舅舅家的房子依然还缩在西边的角落里,敲门进去的时候,舅妈周玉英一见是我,就拉着我的手哭了起来:“你舅舅,没了”。我看见舅妈的头发已经花白,枯涩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的手在冬天青筋暴跳,血管里流淌着掺进了盐酸和耻辱的血y。
院子里的冬青树依然青翠,这是一种坚守贞c的树。只是梅花树已经枯死,而月季花、海棠等花木一律赤l枝条,死活不明。一些空d的坛子罐子东倒西歪地分布在各个角落里,还有碎砖、破塑料袋穿c其间,院子里的景象无比荒凉。舅舅被枪毙后,舅妈仍住在这个院子里,她每天倚在门边晒太阳,从早坐到晚,她在回忆中还原舅舅郑天良的形象,然后就六神无主地流着眼泪。
舅舅家的格局与我十二年前的记忆惊人一致,除了多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外,看不出任何变化,陈旧的家具以及四处弥漫着腌菜的味道。我看到木质的椅子上多了两个布垫,墙壁的颜色呈暗黄色,灯泡上还缠了一些蛛网,在灯泡下方的方桌上,我舅舅的骨灰盒放在当中,骨灰盒是暗红色梨花木的,中间部分嵌着舅舅年轻时的一张黑白半身照片,舅舅以平面的方式贴在骨灰盒上朝气蓬勃,脸上挂着年轻的微笑和欲盖弥彰的自负,舅妈在骨灰盒前摆了一个小香炉,一柱檀香燃起缕缕清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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