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后,这一音乐动机在他第135曲,也就是他最后一部四重奏的第四乐章里,作为
基本动机重现了。那时候,贝多芬已经忘记了德氏的钱,“非如此不可”取得了较之从前庄
严得多的情调,象是从命运的喉头直接吐出来的指令。用康德的话来说,连“早上好”一词
用适当的声音读出来,也能成为某种形而上命题的具体表现形式。德文是一种语词凝重的语
言。“非如此不可”不再是一句戏谑,它已成为“derschwergefassteentschluss”(艰难或
沉重的决心)。
贝多芬把琐屑的灵感变成了严肃的四重奏,把一句戏谑变成了形而上的真理。一个轻松
的有趣传说变成了沉重,或者按巴门尼德的说法,积极变成了消极。然而,相当奇怪,这种
变化并不使我们谅讶。换一个角度看,如果贝多芬把他那四重奏的严肃变成关于德氏债款那
无聊玩笑般的四声二部轮唱曲,我们倒会感到震惊。假如他这样做了,那么他的做法例与巴
门尼德的精神相吻合,使重变成了轻,也就是,消极变成了积极!开始(作为一支未完成的
短曲),他的曲子触及伟大的形而上真理,而最后(作为一首成功的杰作),却落入最琐屑的
戏言?但我们再也不知道怎样象巴门尼德那样去思考了。
我感到,那严厉、庄重、咄咄人的“非如此不可”,长期以来一直使托马斯暗暗恼
火。他怀有一种深切的欲望,去追寻巴门尼德的精神,要把重变成轻。记得他生活的那一
刻,他与第一个妻子以及儿子完全决裂,也领受了父母对他的决裂,他得到了解脱。在整个
事情的最深层,他除了反抗自称为他沉重责任的东西,除了抵制他的“非如此不可”,除了
由此而产生的躁动、匆忙和不甚理智的举动,还能有什么呢?
当然,那是一种外在的“非如此不可!”是社会习俗留给他的。而他热爱医学的那个
“非如此不可”,则是内在的。他经历的磨难如此之多,内在的使命感越是强烈,导致反叛
的诱惑也就越多。
当一个医生,就意昧着解剖事物的表层,看看里面隐藏着什么。也许使托马斯离开外科
道路的,正是一种欲望,他想去探询“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面藏着些什么。换句话说,现在
他想知道当一个人抛弃了他原先视为使命的东西时,他的生活里还将留下一些什么,
这一天,他去报到。一位好脾气的女人,主管着布拉格全城的商店玻璃清洗和陈设事
宜。从他们见面起,他就面临着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各种具体而不可回避的现实问题。
他进入一种震惊状态,新工作开始的几天,都一直被这种震掠所缠绕。但一旦克服了新生活
中令人震惊的陌生感(大约有一周之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简直在享受一个长长的假日。
他于活可以无所用心,自得其乐。现在,他明白了人们(他通常可怜的人们)的快乐,全
在于他们接受一项工作时没有那种内在的“非如此不可”的强迫感,每天晚上一旦回家,就
把工作忘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体会到其乐融融的无所谓,而不象从前,无论何时只要手术
台上出了问题,他就沮丧、失眠,甚至失去对女人的兴趣。他职业中的“非如此不可”,一
直象一个吸血鬼吸吮着他的鲜血。
现在,他拿着刷子和长竿,在布拉格大街上逛荡,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卖货的姑娘叫
他“大夫”(布拉格的任何消息都不翼而飞,比以前更甚),向他请教有关她们感冒、背痛、
经期不正常的问题。看着他往玻璃上浇水,把刷子绑在长竿的一端,开始洗起来,她们似乎
有些不好意思。只要她们有机会摆脱开顾客,就一定会从他手里夺过长竿,帮他去洗。
托马斯主要是为大商店干活,也被头头遣派去为一些私人客户服务。此时的人们,还在
以群情振奋的一致团结,来反抗对捷克知识分子的大规模迫害。托马斯以前的病人一旦发现
他正在靠洗窗子为生,往往就打电话点名把他请去,然后用香槟或一种叫斯利沃维兹的酒款
待他,给他签一张十三个橱窗的工单,与他叙谈两小时,不时为他的健康干杯。托马斯于是
就能以极好的心情朝下一家客户或另一家商店走去。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占领军军官的家属
一批批在这片土地上四处定居,警务人员代替了被撤职的播音员从收音机里播出不祥的报
道,而托马斯在布拉格大街上晕晕乎乎地前行,从一个酒杯走向另一个酒杯,如同参加一个
又一个酒会。这是他伟大的节日。
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日子。特丽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与她见面的时间
就是半夜她从酒吧回来之后,当时他迷迷糊蝴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轮到她迷迷糊糊半睡
半醒,他却要急着去上班。每个工作日,他都有属于自己的十六个小时,一块没有料想到的
自由天地。从他少年时开始,这种自由天地就意昧着女人。
9
朋友曾问他这一辈子搞过多少女人,他尽量回避这个问题,被进一步追,就说:“好
啦,两百个左右吧。”朋友中的羡慕者说他吹牛,他用自卫的口气说:“这不算怎么多。现
在我已经同女人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了。用两百除二十五,你看,一年才八个新的女人,不算
多,对不对?”
与特丽莎成家以后,他这种生活方式有所束缚。安排上有些麻烦是必然的,他不得不强
迫自己把性活动压缩到一段有限的时间之内(从手术室到家里之间)。他精密地充分利用了那
段时间(如一位山民充分利用自己有限的土地),但与现在突然赐予他的十六个小时相比,那
段时间简直不值一提。(照我说,十六小时中他用来擦洗橱窗的八个小时里,周围都是新的
女招待、家庭主妇,以及女职员,她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次潜在的性活动约定。)
他在她们中间寻找什么呢?她们的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难道做a不仅仅就是永远重复同
一过程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总有一些细微末节是想象不到的。当他看到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
时,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象出她l体的样子(他作医生的经验更丰富了他作情人的经验),但
这种近似的意念与准确的现实之间,有一道无法想象的鸿沟,正是这点空白使他不得安宁。
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并不满足于l体的展露,它将大大深入下去:她脱衣时是什么
姿态?与她做a时她会说些什么?她将怎样叹气?她在高c的那一刻脸会怎样变形?
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我”,确实隐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们所能想象的只是什么使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什么是人的共同之处。这各自的“我”正是与这种一般估计不同的地
方,也就是说,它不可猜测亦不可计算,它必须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马斯在最近十年来的医务实践中,专门与人的大脑打交道,知道最困难的就莫过于攻
克人类的这个“我”了。希特勒与爱因斯坦之间,普列汉诺夫与索尔仁尼琴之间,相同之处
比不同之处要多得多。用数字来表示的话,我们可以说有百万分之一是不同的,而百万分之
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都相同类似。
托马斯着迷于对这百万分之一的发现与占有,把这看成自己迷恋的核心。他并非迷恋女
人,是迷恋每个女人身内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说,是迷恋那个使每个女人做a时异于他人
的百万分之一部分。
(这里,也许还可以说,他对外科的激情和他对女人的激情是同为一体的。即使对情
妇,他也从末放下过想象中的解剖刀。他既然渴望占有她们体内深藏的东西,就需要把她们
剖开来。)
当然,我们也许可以问,为什么他从性面不从其它方面来探寻这个百万分之一呢?为什
么不——比方说,从女人的步态、烹饪特点或艺术趣味上去找这种区别呢?
可以肯定,这百万分之一的区别体现于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但除了性之外,其它领域
都是开放的,无须人去发现,无须解剖刀。一位女人吃饭时最后想吃奶酪,另一个厌恶花
菜,虽然每一个人都会表现自己的特异,然而这些特异都显得有点j毛蒜皮,它提醒我们不
必留意,不可指望从中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只有性问题上的百万分之一的区别是珍贵的,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入的领域,只能用攻克
来对付它。就在离现在的五十年前,这种形式的攻克还得花费相当的时间(数星期,甚至数
月!),攻克对象的价值也随攻克时间的长短成比例增长。即使今天,攻克时间已大大减
少,性a看起来仍然是一个保险箱,隐藏着女人那个神秘的“我”。
所以,不是一种求取欢乐的欲望(那种欢乐如同一份额外收入或一笔奖金),是一种要征
服世界的决心(用手术刀把这个世界外延的躯体切开来),使托马斯谴寻着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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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众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属两种类型。其一,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求一个女人,这
个女人存在于他们一如既往的主观梦想之中。另一类,则是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里无穷的种
种姿色,他们被这种欲念所诱惑。
前者的迷恋是抒情性的: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的理想,又因为理想
是注定永远寻求不到的,于是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失望。这种推动他们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
人的失望,又给他们曲感情多变找到了一种罗漫蒂克的借口,以至于不少多情善感的女人被
他们的放纵追逐所感动。
后者的迷恋是叙事性的,女人们在这儿找不到一点能打动她们的地方:这种男人对女人
不带任何主观的理想。对一切都感兴趣,也就没有什么失望。这种从不失望使他们的行为带
上了可耻的成分,使叙事式的女色追求给人们一种欠帐不还的印象(这种帐得用失望来偿
还)。
抒情性的好色之徒总是追逐同一类型的女人,我们甚至搞不清他什么时候又换了一个情
人。他的朋友们老是把他的情人搞混,用一个名字来叫她们,从而引起了误会。
叙事性的风流老手(托马斯当然属于这一类),则在知识探求中对常规的女性美不感兴
趣,他们很快对此厌倦,也必然象珍奇收集家那样了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感到有些不好
意思,为了避免朋友们的难为情,他们从不与情妇在公众场合露面。
托马斯当了差不多两年的窗户擦洗工。这天他被派去见一位新主顾,对方奇特的面容从
他一看见她起,就震动了他。尽管奇特,也还算周全,将就将就,没有超出一般允许的范围
(托马斯对奇特事物的兴致与费利尼对鬼怪的兴致不一样):她非常高,比他还高出一截,不
同寻常的脸上有修长细窄的鼻子。恐怕不能说那张脸是有吸引力的(人人都会抗议!),也不
能(至少在托马斯眼中)说它毫无吸引力。她穿着便裤和白色罩衫,象一个长颈鹿、锻,以及
机敏男孩的奇怪化合体。
她久久地、仔细地、探寻地盯着他,眼中不乏嘲意的智慧闪光。“请进,大夫,”她
说。
他意识到她知道自己是谁,但不想有所表示,问:“水在哪里?”
她打开了浴室的门。他看见了一个洗脸盆、一个浴盆以及肥皂盒;在脸盆、浴盆与盒子
前面,放着粉红色的小地毯。
又象鹿又象鹊的女人微微一笑,挤了一下眼,话里象是充满了反语或暗示。
“浴室都归你所有,你可以在那里随心所欲做一切事。”她说。
“可以洗个澡吗?”托马斯问。
“你喜欢洗澡?”她问。
他往自己的桶里灌满热水,走进起居室。“你想叫我先从哪里动手?”
“随你的便。”她耸了耸肩。
“可以看看其它房子的窗户吗?”
“你想到处都瞧瞧罗?”她的笑似乎在暗示,洗玻玻仅仅是她毫无兴趣的一个古怪念头
而已。
他走进隔壁的房子,这间卧室里有一个大窗子,两张挨在一起的床,墙上有一幅画,是
落日与白样树的秋景。
他转回来,发现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盖子的酒以及两只酒杯:“在你开始大干以前,来点
小东西提提神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对小东西不介意。”托马斯在桌子旁坐下。
“能看看人们怎么过日子,你一定觉得有趣吧?”她说。
“我不能抱怨。”托马斯说。
“所有的妻子都一个人在家里等你。”
“你是说那些老乃乃,老岳母。”
“你不想你原来的工作吗?”
“告诉我,你怎么了解到我原来的工作?”
“你的老板喜欢吹捧你哩。”鹤女人说。
“这一次罢了!”托马斯显得惊讶。
“我给她打电话说要洗窗户,她问我要不要你,说你是被医院赶出来的著名外科医生。
这样,很自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有一种敏感的好奇心。”他说。
“这样明显吗?”
“看你眼睛的用法。”
“我眼睛怎么啦?”
“你眯眼,随后,就有问题要问。”
“你的意思是不想应答?”
多亏她,谈话一开始就是心旷神怡的调情。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与外部世界无关,都是内
趋的,有关他们自己。谈及他和她可以触知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触摸性的补充更简单明白
了。于是,托马斯提到她眯眼时,在她眼上摸了一下,她也在他的跟上摸了摸。不是一种本
能的反应,看来她是有意设置了一种“照我做”的游戏。他们面对面地坐下,两个人的手都
顺着对方的身体摸下去。
直到托马斯的手触到了她的下t,她才开始拒绝,他还猜不透她到底有几分认真。现在
时间已经过去一大截了,十分钟以后他得去另一位主顾家。他站起来,说他不得不走了。
她的脸红红的:“我还得填那张工单呀。”
“我什么也没做。”他反驳道。
“都怪我。”她用一种温和而纯真的嗓音慢慢地说,“我想,我只好再约你来一次,让
你完成我没让你干的话。”
托马斯拒绝把单子交给她签字,她似乎在乞求施舍,对他甜甜地说:“给我,好吗?”
又眯了眯眼,加上两句,“反正我也没付这笔钱,是我丈夫给的,你也没得这笔钱,是国家
得了。这笔交易跟咱们俩谁也没关系。”
11
既象鹿又象鹤的女人有一种奇怪的不谐凋,不时激起他的回想:她的调情与腼腆结合,
千真万确的性欲被嘲弄的微笑抵消,公寓的粗俗一般和主人的独特不凡相对照。要是与她做
爱,她是什么样子呢?他尽力去揣度却无法想象出来,几天来他老想着这件事。
应她的召唤,他第二次去她那儿。酒和杯子都在桌上等着。这一次,一切都自动地进
行。不一会,儿,他们便在卧房里面对面地站着接吻(那里,墙上画中的太阳正落在自掸树
上)。他给她下达自己的标准口令:“脱!”她不但不服从,而且反过来命令:“不,你先
脱。”
他被顶了回来,对这样的反应很不习惯。她开始解开他罩衣的扣子。“脱”的命令下达
好几次(伴随着喜剧性的失败)之后,他终于被迫接受妥协。根据他上一次来访时她制订的游
戏规则(“照我做”),她脱掉他的裤子,他脱掉她的裙子,然后她脱掉他的衬衣,他脱掉她
的罩衫,直到最后他们都赤ll地站着。他把手放在她湿润的y部,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体的
同一部位上也有她的指触,对方象镜子一样准确地模仿着自己的动作。
如我所述,他已熟知了将近两百名妇女(加上他当窗户擦洗工期间为数可观的新人选),
但他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人,比他还高,朝他眯眼睛,还用手摸他的g门。为了压住自己
的难堪,他把她按倒在床上。
他的动作如此急促,使她毫无戒备。她那高塔一般的骨架仰面躺下时,他从她脸上红色
的斑点中,看到了失去平衡以后害怕的表情。现在,他站在她上方了,一把托住她的膝下,
把她叉开的双腿微微向上举起。那双腿猛一看去,就象一个战士举起双臂对着瞄准他的枪筒
投降。
笨拙加热情,热情加笨拙——托马斯被它们弄得亢奋以极。他久久地跟她于,不时仔细
地察看她那有红色斑点的脸,看一个女人被绊翻后倒落时的恐惧表情,那无可仿制的表情顷
刻间早已把亢奋传人他的大脑。
他去浴室洗洗,她跟着进去,并罗罗嗦嗦地解释肥皂在哪里,海绵在哪里,怎样放热
水。他很惊奇她把如此简单的事也弄得如此繁琐。最后,他不得不对她说,他完全明白一
切,示意对方让自已一个人留在浴室里。
“你不愿意让我呆在这儿看看你吗?”她乞求。
他终于把她弄了出去。他洗完身子,把n拉在盆子里(捷克医生们的标准程序),感到她
在浴室外面前前后后地跑来跑去,想找一个破门而入的法子。他把水关掉,整个寓所突然安
静了。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视着,差不多可以断定,浴室门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窥视孔,她那
漂亮的眼睛正眯缝着看进来。
他心境极佳地告辞走了,极力想把她的要素存入记忆,把这种记忆归纳为一个化学公
式,用以界定她的特质(她那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其结果是得出了这个由三个已知项组
成的公式:
i)笨拙加热情。
2)失去平衡地倒下之后脸上的恐镇表情以及
3)双腿举在空中,象一个士兵对着枪筒举起投降的双臂。
回想了这几条,他感到快乐,象是获得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些点点滴滴,用他想象中的解
剖刀,又在宇宙那无际的天幕上划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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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是同时,他还有如下经历:每天半夜之前,他在某位老朋友提供的一间房子里,
与一位年轻女人会面。一两个月之后,她向他提起以前他们见面的事:当时外面正是雷雨交
加,他们在窗子下面的一张小地毯上做a,一直干到风暴平息。那真是难以忘怀的美妙!
托马斯给震惊了。是的,他记得与她在地毯上做a(他的朋友睡在一张托马斯发现极不
舒服的窄沙发上),但他完全忘记了风暴!这太奇怪了。他能回想起他们每次在一块几时的
情景,甚至能牢牢记住每一次做a的方式(她不愿意他从后面于她),他记得他们交h时她讲
的好些事(她总是要他搂住她的p股,不要老看着她),他甚至还记得她内k的式样,而风暴
却无影无踪。
对于每一次性经历,他的记忆只录下了性征服中那险峻而窄狭的通道:第一声言语挑
逗,第一次触模,第一件她对他和他对她说的猥亵之事,以及被对默许和有时遭到反对的小
小的性反常行为。他(几乎是学究式地)把其他一切从记忆中排斥出去,甚至记不起自己与这
位或那个女人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见面,如果这事发生在他性进攻之前的话。
年轻姑娘继续谈着风暴,向往地笑了。他惊奇地望着她,心中油然生出某种近乎羞愧的
东西:她经历了美好的事情,他却未能与她共同体验。对那场夜晚风暴的两种反应和记忆方
式,明的标明了爱情与非爱情。
我不希望,“非爱情”这个词使人联想到他对那年轻姑娘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也
就是按现在的说法,把她看成一个性器具。相反,他非常喜欢她,珍视她的性格与智慧,愿
意在她需要的时候去帮助她。他不是那种在她面前厚颜无耻的人。但这是他的记忆,不为他
自已知道的记忆,把她从爱情的领域中排斥掉了。
人脑中看样子具有一块我们可以称为诗情记忆的区域。那里记下来诱人而动人的一切,
使我们的生命具有美感。从他遇到特丽莎起,再没有女人有权利在他大脑的那一区域中留下
一丝印痕。
特丽莎占据着他的诗情记忆区,象一位暴君消灭掉了其他一切女人的痕迹。这是不公正
的,那位与他在暴雨之夜的小地毯上做a的姑娘,一点也不比特丽莎缺乏待意。她叫着:
“闭上眼!搂着我的p股!把我搂紧!”她不能忍受托马斯于她的时候睁着眼睛,专注而敏
锐地盯着她;不能忍受他的身子总是在她上方那样微微弓起,从不压在她的皮肤上。她不希
望他研究她。把对方带进那神奇的爱流里,也许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做到。她拒绝趴在地上,
其原因就是那种姿势使他们的身体根本接不到一起,而他却可以从几码远的地方来观察打量
她。她恨那距离,要与他合为一体。正因为如此,她冲着他瞪眼,坚持说自己没有高c,尽
管地毯已经明显地湿漉漉的了。她还是说:“我不是指快感,是指幸福,没有幸福的快感算
不了快感。”换句话说,她是在敲打他诗情记忆的大门。但门是关闭的,他的诗情记忆里没
有她的位置,她的位置只是在地毯上。
在他与其他女人冒险活动完全不存在的那一点上,才开始了他与特丽莎的冒险。那是推
动他一次次征服的职责之外的某种东西。他无意揭示特丽莎身上的什么,她也用不着揭示地
来到他面前。他在能抓住想象中的解剖刀之前,在剖开这个世界的屈服之躯以前,就与她做
爱了。在她开始想知道他们做a时她会是什么样子之前,他就爱上她了。
他们的爱情故事是后来才开始的:她病了,他不能象对别人那样把她送回家。她睡在他
床上时,他跪在她身边,意识到是什么人把她放在草篮里顺水漂来。我以前说过,比喻是危
险的。爱情始于一个比喻,这就是说,当一个女人往我们的诗情记忆里送入第一个词,这一
刻便开始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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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她又一次进入了他的大脑。一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样取牛奶回家时,站在门道
里,怀里揣着一只用她的红头巾包着的乌鸦,那样子就象吉普赛人抱着自己的小孩。他总忘
不了:就在她的脸旁,乌鸦极为哀怨地嘴向上翘着。
她发现有人用象哥萨克活埋俘虏一样的方式把乌鸦埋了半截。“是孩子们于的。”她的
话不光是陈述事实,还流露出一种意料不到的对人们总的深恶痛绝。这使他想起不久前她对
他讲的话来:“我开始感谢你了,你没想要孩子。”
随后,她向他抱怨,说有个男人老在她工作时找麻烦,还抓住她脖子上廉价的项链,说
她只有靠额外的卖y收入才买得起那东西。她对此极为心烦意乱。也许过分认真了,托马斯
想。他突然觉得难过,近两年来他能见到她的时候是何其少,他几乎没有机会握住她的手使
之停止颤抖。
他第二天早晨去于活,脑子里还牵挂着特丽莎。给玻璃擦洗工分配工作的文人说,一位
私人顾主坚持点名让托马斯去。托马斯不想去,担心又是另外某个女人,此刻他的心让特丽
莎完全占据着,没有冒险的兴致。
打开门”他松了一口气。面前是一位高个头、背有点驼的男人,下巴大大的,看上去似
乎有些面熟。
“请进。”那人笑着把他让进屋。
还有个青年人站在那里,脸色红亮,望着托马斯试图笑一笑。
“我想,没有必要让我给你们两位作什么介绍吧。”那男人说。
“当然,”托马斯仍然笑着,把手伸向那年轻人。这是他的儿子。
接下来,只等着大下巴的人介绍他自己了。
“我看你好面熟!”托马斯说,“对了,现在对上号了。就是那名字。”
他们在一张小会议桌一般的桌子旁边坐下来,托马斯意识到对面的两个男人都是自己过
失的产物,他的第一个妻子迫使他养下了这位少年的,而他被警察审讯时,对这位老者的尊
容作过描绘。
为了理清思绪,他说:“好了,你们要我先洗哪个窗户?”
那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很明显,事情与窗户无关。他们不是叫他来洗窗户的,只是设了个骗他来的圈套。他从
没与儿子谈过话,这还是第一次与他握手。他只是熟悉儿子的面容却无意了解其它。他所关
心的是,他对儿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但愿双方都这么想。
“好画,不是吗?”那编辑指着托马斯对面墙上一幅镶框的大宣传画说。
托马斯这才扫了那屋子一眼。四壁都接着有趣的画,大多数是照片和宣传画。编辑挑出
的那张曾经登在1969年入侵者封闭他们报纸前的最后一期上。那张画模仿了1918年苏联国
内战争征兵时的一张著名宣传画,画上有一个士兵,帽子上戴着红五星用分外严峻的眼神直
瞪瞪地盯着你,将食指指向你。原画的俄文标题是:“公民,你加入了红军吗?”取而代之
的捷文标题是:“公民,你在两千宇宣言上签了名吗?”
真是个绝妙的玩笑。“两千字宣言是1968年布拉格之春中第一个光荣的宣言,呼吁着
当局的激进民主化。开始只有一些知识分子签名,后来其他人也出来要求签名,最后签名的
人太多,就没法统计人数了。红军侵占他们国土之后,发动了一系列的政治清洗运动,每个
公民都回答一个问题:“你在两千字宣言上签了名吗?”承认自己签了的人,都被立即解
雇。
“是张好画,”托马斯说,“我记得很牢”。
“但愿那位红军没有在听我们的话。”编辑笑着说。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继续说:“尽管我们认真对付,但这不是我的公寓,是我
一位朋友的。我们不能绝对地确认警察在偷听我们,有可能而已。如果请你到我那里去,就
可以打包票了。”
他又换了一种开玩笑的语调:“可照我看来,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藏藏掩掩的。想想
看,它今后对捷克未来的历史学家们不知道会带来多少好处哩。捷克所有知识分子的所有活
动,都在警察局的档案夹中记录在案!你知道那些史传文学家们:象伏尔泰、巴尔扎克,或
者托尔斯泰,他们要费多大的劲去重新构想人们性生活的细节吗?捷克作家们不存在这样的
问题,一切都记在录音带上,包括每一声最后的叹息。”
他转向墙中那想象的麦克风,用洪亮的声音说:“先生们,象以前一样,我想借此机会
鼓励你们努力工作,我谨代表我自己以及所有未来的历史学家向你们表示感谢。”
他们三个人一场好笑,编辑又讲了他们报纸怎么被查禁的经过,讲了那位设计这张宣传
画的画家现在在于什么,还有其他捷克画家、哲学家以及作家们的处境。入侵之后,他们都
下放改行,成了窗户擦洗工,停车场看守员,守夜的,公共楼宅烧锅炉的,或者最好的——
通常得有门路——出租车司机。
编辑说得满有风趣,但托马斯还是想着自己的儿子,不能集中精力听。他记得最近两个
月内他老在街上从自己身边走道。显然,这些相遇并非偶然。他绝对没有料到他竟会和一位
受迫害的编辑在一起。托马斯的前妻是一个正统的共产主义者,托马斯自然会设想他儿子是
在她的影响之下。他对儿子一无所知。当然,他可以问问儿子他与母亲的关系怎么样,但他
觉得当着第三者的面这样问不够得体。
最后,编辑讲到问题的关键了。他说,越来越多的人仅仅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便无缘无
故地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结论是:“所以,我们决定要做点什么。”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托马斯问。
他的儿子替对方回答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儿于说话,惊奇地注意到他说话结结巴巴。
“根据我们的消息来源,”他说,“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几个,处境险
恶。我们,决定起草一份请愿书,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识分子,签名。这些人物,还算得上,
什么的。”
不,事实上这还不只是结结巴巴,比口吃更严重。他越讲越慢,无论有意与否,发每个
字音都用重读,或者用最强音。他自己显然也感到了这一点,两额还未恢复到原有的苍白,
又涨得绯红。
“你们叫我来,让我参谋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选吗?”托马斯问。
“不,”编辑笑了,“不是要你参谋,我们要你签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们还没有忘记他是个医生。他表示推辞,仅仅是
出于谦让:“等等,光凭他们把我踢出来,并不能说明我是个著名医生呵!”
“你为我们报纸写过稿,我们是不会忘记的。”编辑又朝托马斯微笑。
“是的。”托马斯的儿子欣然地叹了一口气,托马斯可能没有察觉。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现在请愿书上会帮助你们的政治犯。让那些与当局没有冲突过
的人签名,也许会好一些。那些人起码对当权者们还有些影响。是不是?”
编辑笑了;“当然是这样。”
托马斯的儿子也笑了,是一种谙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难的,是他们绝不会签名!”
“这倒不是说,我们不去跟他们周旋,或者说我心肠好得怕他们难堪,”他笑了,“你
该听听他们找出的借口,稀奇古怪!”
托马斯的儿子笑着表示赞成。
“当然,他们开始都表示同意我们,完全站在这一边。”编辑继续说,“他们说,只是
需要一个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他们对签名怕得要命,不签呢,又担心我
们瞧不起。”
托马斯的儿子和编辑一起笑了。
编辑交给托马斯一张纸,上面短短几行,用一种较为客气的方式,呼吁共和国主席赦免
所有的政治犯。
托马斯飞快地运转着思绪。赦免政治犯?就靠这些被当局抛弃了的人(他们自己就是潜
在的政治犯)对主席提出要求?即便当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计划,这样的请愿书,唯一结
果也只能是适得其反!
他儿子打断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这个国家仍有一帮人没有被吓住。大
家都表明立场。把麦子与麦壳,分别清楚。”
不错,不错,托马斯想,可那与政治犯们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麦子
与麦壳也好,这不是一码事。
“骑墙吗?”编辑问。
是的,他是在骑墙观望,只是不敢这么说。墙上有一幅画,士兵威胁地指着他说:“你
对参加红军犹豫不决吗?”或者说:“你还没有在两千字宣言上签名吗?”或者说:“你在
两千字宣言上签过名吗?”或者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在赦免请愿书上签名吗?!”不
论这个士兵怎么说,反正是在威胁。
编辑刚刚已经说了,有些人同意赦免政治犯,却又提出千万条理由来反对在请愿书上签
名。在他看来,他们的理由只是许许多多的借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烟幕弹。那托乌斯还能
说什么呢?
他终于用笑声打破了沉默,指着墙上的宣传画:“有这个当兵的我,问我签还是不
签,我不可能想清楚了。”
于是,三个人又笑了一阵。
“好了,”托马斯笑过以后说,“我想想吧,过几天我们还能碰碰头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编辑说,“不幸的是,请愿书等不了,我们打算明天就将它递交
主席。”
“明天?”托马斯突然想起那位递给他声明书的胖警察,与这位大下巴编辑没什么两
样,人们都是试图让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写的声明上签名。
“没有什么要想的。”儿子的话虽然咄咄人,语调却近乎祈求。现在,他们双双对视
着,托马斯注意到孩子全神贯注时上嘴唇的左角微微翘起,这正是自己平常从镜子里看胡须
是否刮干净了时,在自己脸上看到的一种表情。从其他人脸上发现这一点,使他感到不安。
当父母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度过孩子的童年时,他们会慢慢习惯这种相似性,他们会觉
得这些太平常了,如果他们中断这种相似以后再回头想到这些,或者还会觉得有趣。但托马
斯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与儿子谈话!他还不习惯与自己这张不相称的嘴巴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试想你有一条断臂移植在别人身上,试想那人就坐在你对面,用你的手臂冲着你打手
势,你一定会死死盯着那手臂如同见了魔鬼。即使那是你自己的、心爱的手臂,它接触你的
可能想必会使你魂飞魄散!
“你不站在受迫害的一边吗?”他儿子补充说。托马斯突然明白了,他们所演的这一幕
中,要害所在不是政治犯的赦免,而是他与儿子的关系。他签字,他们的命运就联系在一起
了,托马斯多多少少得尽责地与他友好;不签字呢,他们的关系就会象以前一样不存在。不
取决于儿子的意志也不取决于他的意志,儿子会因为他的懦弱而拒绝承认他。他处在一种棋
场败局的境地,—无法回避对方的将军,将被迫放弃这一局。他签与不签都没有丝毫区别。
这对他的生活或者对那些政治犯们,都不能改变什么。
“拿来吧。”他接过那张纸。
14
似乎是要报偿他的决定,编辑说:“你写的那篇俄狄浦斯的文章真是妙。”
儿子把笔递给他,又加上一句:“有些思想,象炸弹一样有力。”
编辑的赞许使他高兴,但儿于的比喻使他感到不自然而且不适当:“不幸得很,受害者
就我一个,”他说,“多亏了这些思想,我再也不能给我的病人做手术了。”
话语听起来很冷,甚至含有敌意。
编辑显然是希望缓和这种不协调的语气,带有歉意地说:“可是,想想吧,你的文章拯
救了所有的人!”
从孩童时代起,托马斯就把“拯救”这个词与一样东西相联系,只与这一样东西相联
系:医药。文章如何能够救人?这两个人极力要使他接受的,就是要把他整个一生归结为单
是一个关于俄狄浦斯的小小观点,甚至归结得更少一些:冲著当局吐一个简单的字,
“不!”
“也许它救了人,也许它没有,”他说(声音仍是冷冷的,虽然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
“但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我救过几条命。”
又沉默了下来。托马斯的儿子打破沉默:“思想,也能拯救性命。”
托马斯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嘴,心想,看着自己的嘴结结巴巴是多么奇怪。
“你知道,你写得最好的,是什么吗?”孩子继续说,而托马斯只能看到他说话付出的
努力。“你对妥协的拒绝,你那些,我们都已开始失去了的,善恶分明。我们一点儿都不知
道,内疚意昧着什么。杀人犯的借口,是母亲不爱他们。可是,你突然出来说:没有什么借
口。没有人的灵魂和良心,比俄狄浦斯,更纯洁,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自己惩罚了
自已。”
托马斯把视线从儿子的嘴上拉开,努力想投向那编辑。他有些恼怒了,象是跟他们争辩
起来:“但这统统是误解!善恶的分野彻底给搞混了。我也不是存心要惩罚什么人。惩罚那
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人是野蛮的,而俄狄浦斯的神话是美的,但把它弄成这个样……”
他有很多话要说,但突然记起这地方也许安装了窃听器。他没有丝毫野心要让未来的历史学
家们来广征博引,只害怕被警察局寻章摘句。这不正是他们要从他这儿得到的么?不正是对
那篇文章的谴责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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