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 9 部分

  家们来广征博引,只害怕被警察局寻章摘句。这不正是他们要从他这儿得到的么?不正是对
  那篇文章的谴责吗?他不愿意把这一思想从自己嘴里喂给他们。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在这个
  国家里,任何时候都可能把任何人的任何事拿去广播。他闭了嘴。
  “我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你改变了主意。”编辑说。
  “我想知道的是,原先是什么东西使我写了个东西。”托马斯马上想起来了:她象一个
  放在草篮里的孩子,顺水漂到了他的床边。是的,他因此才拿起了那本书,追随那些罗慕路
  斯、摩西以及俄狄浦斯的故事。现在,她又与他在一起了,他看见她用红头巾把乌鸦包起来
  拥在胸前。她的幻象使他平静下来,似乎在告诉他,特丽莎还活着,与他住在同一座城市
  里,其他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这回是编辑打破了沉默:“我懂了。我毕竟也不喜欢那种惩罚观念。”他笑着补充,
  “我们不是为了惩罚而呼吁惩罚,是要用惩罚来消灭惩罚。”
  “我知道。”托马斯说。几秒钟之后,他可能就要做一件很高尚的事,却是完全、绝对
  毫无用处的事(因为这不能帮助政治犯),还是一件使他不高兴的事(因为这是那两个人压着
  他干的)。
  “签字是你的责任。”他儿于几乎是在恳求。
  责任?他儿子向他提起责任?这是任何人能向他使用的最糟糕的字眼!再一次,特丽莎
  的幻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记起特丽莎用手臂抱着那只乌鸦,记起她前天曾被一位密探勾
  引,记起她的手又开始颤抖。她老了,她是他的一切。她,六个偶然性的产物;她,那位主
  治大夫坐骨神经痛带来的果实;她,他所有“非如此不可”的对立面——是他唯一关心的东
  西。
  为什么竟然去想什么签还是不签?他的一切决定都只能有一个准则:就是不能做任何伤
  害她的事。托马斯救不了政治犯,但能使特丽莎幸福。他甚至并不能真正做到那一点。但如
  果他在请愿书上签名,可以确信,密探们会更多地去光顾她,她的手就会颤抖得更加厉害。
  “把一只半死的乌鸦从地里挖出来,比交给主席的请愿书重要得多。”他说。
  他知道,他的话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无穷。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毫无预料
  的陶醉之感向他袭来。当年他严肃地向妻子宣布再不希望见到她和儿子时,就有这种相同的
  黑色阔醉。他送掉那封意昧着断送自己医学事业的文章时,就有这种相同的黑色陶醉。他不
  能肯定自已是否做对了,但能肯定他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
  “对不起,”他说,“我不签名。”
  15
  几天后,他从报纸上读到了有关请愿书的一些文章。
  当然,那些文章里,没有一个字提及它是在彬彬有礼地呼吁释放政治犯。没有一份报纸
  引用那篇短文的只言片语。相反,它们用大量的篇幅,用含混的恐吓之词,谈着一份旨在为
  一场新的反社会主义运动奠定基础的反政府宣言。它们还列举了所有的签名者,每个人名下
  都伴有使托马斯起j皮疙瘩的诽谤与攻击。
  这并非出人意外。任何不是当局组织的公开活动(会议、请愿、街头聚众),都理所当然
  地视为非法,所有参与者都会陷入危险,这已成为常识。但是,也许这会使托马斯对自己没
  有为请愿签名更加感到歉疚。他为什么没有签?他再也记不起是什么原因促成了他的决定。
  我再一次看见他,象小说开头时那样出现在我跟前:他站在窗前,目光越过庭院落在那
  边的墙上。
  这就是产生他的意象。我前面指出过,作品中的人物不象生活中的人,不是女人生出来
  的,他们诞生于一个情境,一个句子,一个隐喻。简单说来那隐喻包含着一种基本的人类可
  能性,在作者看来它还没有被人发现或没有被人扼要地谈及。
  但是,一个作者只能写他自己,难道不是真的吗?
  穿越庭院的凝视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热恋中的女人听到自己胃里顽固的咕咕声响;缺
  乏意志抛弃自己背叛魔途的背叛;伟大进军中与人们一起举起的拳头;在暗藏的窃听器前的
  智慧表演——我知道这一切情境,我自己都经历过,但这一切未能产生我提纲勾勒中和作品
  描绘中的人物。我小说中的人物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种种可能性。正因为如此,我对他们
  都一样地喜爱,也一样地被他们惊吓。他们每一个人都已越过了我自己固定的界线。对界线
  的跨越(我的“我”只存在于界线之内)最能吸引我,因为在界线那边就开始了小说所要求的
  神秘。小说已不是作者的自白,是对人类生活——生活在已经成为罗网的世界里——的调
  查。但是够了,让我们还是回到托马斯吧。
  他一个人在公离里,目光越过庭院,落在对面那幢建筑的脏墙上。他想念那高个;驼背
  以及大下巴的编辑,还有他的朋友们。他并不认识他们,他们甚至从未进入他的生活圈子。
  他感到自己仿佛刚在火车月台上碰到一位漂亮女人,还来不及跟她说什么,她就步入卧车
  厢,去了伊斯坦布尔或里斯本。
  他再一次极力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排除每一点感情上的因素(比如
  他对那位编辑的崇拜以及儿子给他的恼怒),但仍然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在他们给的文
  件上签名。
  万马齐喑时的大声疾呼是对的吗?是的。
  从另一方面讲,为什么报纸提供这么多篇幅对请愿书大做文章呢?新闻界(全部由国家
  c纵)毕竟可以保持沉默,没有比这更明智的了。他们把请愿书大肆张扬,请愿书随即被统
  治者玩于股掌之中!真是天赐神物,为一场新的迫害浪潮提供了极好的开端和辩解词。
  那么他该怎么办?签还是不签?
  用另一种方式提出问题就是:是大叫大喊以加速灭亡好呢,还是保持沉默得以延缓死期
  强呢?
  这些问题还有其他答案吗?
  他又一次回到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思索:人类生命只有一次,我们不能测定我们的决策孰
  好孰坏,原因就是在一个给定购情境中,我们只能作一个决定。我们没有被赐予第二次、第
  三次或第四次生命来比较各种各样的决断。
  在这一方面,历史与个人生命是类似的。捷克只有一部历史,某一天它将象托马斯的生
  命一样有个确定的终结,不再重复。
  1618年,捷克的各阶层敢作敢为,把两名高级官员从布拉格城堡的窗子里扔了出去,
  发泄他们对维也拉君主统治的怒火。他们的挑衅引起了三十年战争,几乎导致整个捷克民族
  的毁灭。捷克人应该表现比勇气更大的谨慎么?回答也许显得很简单:不。
  三百二十年过去了,1938年的慕尼黑会议之后,全世界决定把捷克的国土牺牲给希特
  勒。捷克人应该努力奋起与比他们强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吗?与1618年相对照,他们选择了
  谨慎。他们的投降条约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继而丧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权几十年,或者甚
  至是几百年之久。他们应该选择比谨慎更多的勇气吗?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捷克的历史能够重演,我们当然应该精心试验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较其结果。
  没有这样的实验,所有这一类的考虑都只是一种假定性游戏。
  einmalistkeinmal。只发生一次的事,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捷克人的历史不会
  重演了,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了。捷克人和欧洲的历史的两张草图,来自命中注定无法有
  经验的人类的笔下。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了太
  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
  托马斯再一次怀着爱情般的怀念之情,想起了高个驼背的编辑。那个人于起来似乎把历
  史看成一幅完成了的图画而不是草图。他于起来似乎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永无休止地重
  演,会永劫回归,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的行为。他自信自己是对的,在他看来,那不是一种心
  胸狭窄而是美德的标志。是的,那人生活在与托马斯不一样的历史之中:一部不是草图的历
  史(或者没有意识到而已)。
  16
  几天后,他又被另一种思想所打动,我把它记在这里作为上一节的补充:在太空以外的
  什么地方有一颗星球,所有的人都能在那里再生,对于自己在地球上所经历的生活和所积累
  的经验,都有充分的感知。
  或许还有另一颗星球,我们将在那儿带着前两次生命的经验,第三次再生。
  或许还有更多更多的星球,人类将在那里诞生于更成熟的层次(一个层次即一次生命)。
  这就是托马斯版本的永劫回归观。
  当然,我们立足于地球(第一号星球,无经验的星球),对于其他星球上的人将会如何,
  只能杜撰出朦朦胧胧的异想。他会比我们更聪明?人的能力中有更多的成熟?他能通过重复
  经验获得这种成熟?
  只有从这样一个乌托邦的观念出发,才有可能充分正确地使用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概
  念:乐观主义者无非是认为第五号星球上的人类史将会少一些血污,悲观主义者则不这样
  看。
  17
  朱尔斯。弗恩的一部著名小说《两年的假日》,是托马斯少年时最爱读的。两年的确是
  一个极大的数字。托马斯当窗户擦洗工已逾三年了。
  几个星期以来,他渐渐意识到(半悲哀、半自嘲地)自己正在变得精疲力竭(他每天有一
  次甚至有时是两次的性约会)。他并末失去对女人的兴趣,但发现自己已将气力使到了极
  限。(让我补充一下,极限是指他的体力,不是指他的性功能;他的问题是气喘吁吁,而与
  生殖器无关,事物状态都有其喜剧性的一面。)
  一天,他正为自己下午要抽空子了愿赴约而遭难,看上去象要度一个稀罕的假日。他渴
  望以极,给一个年轻女人打了差不多十次电话。对方是个妩媚的表演专业学生,皮肤在南斯
  拉夫平整的l泳海滩上晒得黑黝黝的,那种海滩使人联想起机动烤r板上慢慢的旋转烧烤。
  他干完活,打了最后一次电话,四点钟动身去办公室递交自己的工单。在布拉格市中
  心,他被一位未能认出来的女人拦住了:“你究竟躲到哪儿去啦?我八辈子都没见到你
  啦!”
  托马斯搜索枯肠,想记出她是谁。是他以前的一位病人吗?那样子倒象个亲密朋友。他
  尽力搭着腔以掩盖自己没认出她来的事实。好一阵,他才从一个偶然的记号认出了那姑娘:
  晒得黑黑的小演员,就是他成天一直在找的那一位。他这才着手打主意,如何把对方引诱到
  朋友的公寓里去(他口袋里有钥匙)。
  这段c曲使他好笑,又使他害怕:这证明他的脑力和体力一样都消耗殆尽了。两年的假
  期不能再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18
  告别手术台的假日,也是告别特丽莎的假日。六天很难见面的日子后,他们最终能充满
  着爱欲在星期天相聚;但是象托马斯从苏黎世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显得疏远,很长一段时
  间之后才能接触和亲吻。生理的爱给他们愉悦,但没有慰藉。她不再象以前那样大声喊叫,
  高c时脸上的扭曲,在他看来是痛苦的表示和奇怪的心不在焉。只有在夜里睡着了,他们才
  温柔地依偎在一起。握着他的手,她忘记了那一道将他们隔开的深渊(白昼的深渊)。夜里,
  托马斯既没时间也无办法去保护她和关怀她。而早上,看见她是令人伤心和害怕的:她显得
  又悲哀又虚弱。
  一个星期天,她请他开车把她带到布拉格城外去。他们去了一个矿泉区,发现那里所有
  的街道都换了俄国名字,还碰巧遇到了托马斯以前的一位病人。托马斯被这次招见击垮了。
  他在这儿突然作为一个医生与别人谈起话来,能感觉出以前那种生活,带着按部就班看见病
  人的愉悦,带着病人们信任的目光,正跨越岁月的断层向他扑来。他曾经装作对这些目光视
  而不见,事实上他是滋滋有昧,现在更是极其思念。
  回家的路上,他思索着,这一灾难性的大错都是从苏黎世回布拉格造成的。他老盯着路
  面,避免去看特丽莎。他对她很恼火。她在身边的出现比往日更显得是一种忍受不了的偶
  然。她在他身边干什么?是谁把她放在草篮里并让她顺水漂下来?为什么把他的床选作了堤
  岸?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一个别的女人?
  一路上谁也没讲一句话。
  回到家里,他们也默默地吃饭。
  沉默,象一片云海横在他们中间,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越来越沉重。他们逃离这
  片苦海,径直上了床。半夜里他把她叫醒了。她正在哭。
  她告诉他:“我被埋掉了,给埋了许久许久。你每周来看我一次,每次你都敲敲坟墓,
  我就出来了。我眼里都是泥。
  “你总是说,‘你怎么会看得见的?’你想把我眼里的泥擦掉。
  “我总是说,‘我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空d。’
  “后来有一天,你要去长途旅行。我知道你是同另一个女人一起去的。几个星期过去
  了,不见你的影子。我害怕同你错过,就不睡觉了。最后,你又敲着坟墓,但是我整整一个
  月没有睡觉了,已经累坏了。我想我是不能再从那里出来了。我终于又出来的时候,你显得
  失望。你说我看来不舒服。我感觉得出,我下塌的两颊和紧张的姿态使你觉得多么难看。
  “我道歉说,‘对不起,你走以后我没合一下眼。’
  “是吗?’你的声音里全是装出来的高兴。‘你需要好好的休息,需要一个月的假
  期!’
  “好象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一个月假,意味着你一个月不愿来看我,你有另一个女
  人。你走了,我又掉进了坟墓。心里完全明白,我又会有不能睡觉的一个月来等着你。你再
  来的时候,我会更加丑,你会更加失望。”
  他从来没听到过比这更令人惨痛的东西,他紧紧搂着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哆嗦。他
  想,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爱了。
  让炸弹把这个星球炸得晃荡起来,让这个国家每天都被新的群蛮掠夺,让他的同胞们都
  被带出去枪毙——他更能接受这一切,只是比较难于大胆承认。但是,特丽莎梦中的悲伤之
  梦却使他承受不了。
  他企图重新进入她讲述的梦,想象自己抚摸她的脸庞,轻巧地——一定不让她知道这一
  点——把她眼窝里的泥擦掉。然后,他听到她话中难以置信的悲怆:“我还是看不见,我的
  眼睛已经成了空d。”
  他的心要碎了,感到自己正处于心肌梗死的边缘。
  特丽莎又睡着了。他睡不着,想象着她的死亡。她带着可怕的题梦死了,由于她死了,
  他再也不能把她从噩梦中唤醒。是的,这就是死亡:特丽莎带着可怕的噩梦睡着了,而他再
  也不能将她唤醒。
  19
  托马斯的祖国被侵占已经五年了,布拉格发生了可观的变化。托马斯在街上遇到的人不
  一样了,朋友们有一半去了国外,留下的有一半已经死去。将来不为历史学家们记载的事实
  是,入侵后的这些年是一个葬礼的时代:死亡率急剧上升。我不是说人们都是象小说家普罗
  恰兹卡一样,是被致死的(当然不多)。这位小说家的私人谈话在电台播了两个星期之后,
  他便住进了医院。到那时为止一直潜伏在他体内的癌细胞,突然象玫瑰花一样开放了。他在
  警察的陪同下接受了手术。他们发现他危在旦夕,才对他失去了兴趣,让他死在他妻子的怀
  里。但有许多并没有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死了,绝望之感在整个国家弥漫,渗入人们的灵魂
  和r体,把人们摧垮。有些人不顾一切地从当局的宠爱下逃出来,不愿意接受与新领导人握
  手言欢,充作展品的荣幸。诗人赫鲁宾正是这样死的——他逃离了当局的爱。他尽一切可能
  躲着那位文化部长,而部长直到他的葬礼时也没能抓住他,只能在他的墓前演说中大谈诗人
  对苏联的热爱。也许他希望自己的话会虚假得令入勃然大怒,使赫鲁宾从死亡中震醒过来。
  但这个世界太丑陋了,没有人决意从坟墓中重新站出来。
  一天,托马斯到火葬场去参加一位著名生物学家的葬礼,此人曾被大学和科学院赶了出
  来。当局禁止在讣告中提到葬礼的时间,害怕葬礼会变成一次示威。哀悼者们直到最后一刻
  才知道尸体将于清晨六时半火化。
  进入火葬场,托马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厅里亮极了,象是个摄影棚。他迷惑地看
  了看四周,发现有三处地方设置了摄像机。不,这不是拍电视,是警察局安的,要拍下葬礼
  去研究是哪些人参加葬礼。死者的一位老同事现在仍然是科学院的成员,足够勇敢地作了墓
  前演讲。他从没打算过要成为电影明星。
  葬礼完了,大家向死者的家属致敬。托马斯发现大厅一角有一圈人,那位高个驼背的编
  辑也在其中。看到他,托马斯感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这些无所畏惧情同手足的人。他笑着打招
  呼,开始朝编辑那边走去。编辑看见他便说:“小心!不要靠近!”
  说来真是一件怪事。托马斯弄不清是否能把这句话理解为一句诚恳友好的忠告(“看着
  点,我们正在被拍照;你与我们讲话,又会卷入另一次审讯。”),或者把它理解为一句嘲
  讽(“既然你不能勇敢地在请愿书上签名,那就始终如一吧,别同我们攀老交情了。”)。无
  论这话是什么意思,托马斯听取了劝告,走开了。他感到那月台上的漂亮女人不仅仅步入了
  卧车厢,而且,正当他要表示自己是多么崇拜她时,对方却把手指压在他嘴上,不让他说出
  来。
  20
  那天下午,他还有一次有趣的遭遇。他正在洗一个大商店的橱窗,一个小伙子在他右边
  站住,靠近橱窗,开始细细查看牌价。
  “涨价啦。”托马斯没停下手中冲洗玻璃的水柱。
  那人看看托马斯。他就是托马斯在医院时的同事,曾经以为托马斯写了自我批评的声明
  而加以讥笑的那个人。我曾经把他称为s。托马斯很高兴见到他(如此天真,正如我们对没
  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兴一样),但他从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面前,他有机会使自己镇定一
  下),是一种不甚愉快的惊讶。
  “你好吗?”s问。
  托马斯还没应答,就看出s对这样提问颇觉羞愧。一个干着本行的医生问一个正洗着橱
  窗的医生近来如何,显然是可笑的。
  为了消除紧张气氛,托马斯尽可能轻松地说出几个字来:“好,还好!”他马上感到,
  无论他说得多么费力(事实上,因为他太费力),他的“好”听起来象是苦涩的反语。他很快
  加上一句,“医院里有什么新鲜事?”
  “没什么,”s回答,“还是老样子。”
  他回答得尽可能不失分寸,但也显得极不合适。两人都知道这一点,两人都知道他们都
  知道这一点。他们中的一个正在洗窗户,怎么能说“还是老样子”呢?
  “主治大夫怎么样?”托玛斯问。
  “你是说你没有见过他罗?”s问。
  “没有。”托马斯说。
  这是真的。从他离开医院那天起,他一次也没见过主治医生。他们曾一起工作得那么
  好,甚至都开始把对方视为自己的朋友。所以无论他怎么说,他的“没有”中有一种悲凉的
  震颤。托马斯怀疑s对他提出这个话题颇觉愠怒:象主治医生一样,s也从未顺路探访过托
  马斯,没问他工作怎么样或者是否需要什么。
  两位老同事之间的任何谈话都是不可能的,尽管双方都感到遗憾,特别是托马斯。他并
  不因为同事忘记了他而生气。如果他能对身边的年轻人说清楚什么的话,他真正想说的是:
  “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我们各走各的路这完全正常。也没有什么可以不安的,我很高兴见到
  你!”但他不敢这么说。到眼下为止,他说出来的一切都好象出于某种心计,这些诚恳的话
  在他的同事听来,也同样是嘲讽。
  “对不起,”s停了很久才说,“我实在是有急事,”他伸出了手,“我会给你打电话
  的。”
  那阵子,同事们假定他为懦夫而对他嗤之以鼻时,他们都对他微笑;现在,他们不能再
  鄙视他了,不得不尊敬他了,却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即使是他的老病人,也不再邀请他了,不再用香槟酒欢迎他了。这种落魄知识分
  子的处境不再显得优越,已变成了一种必须正视的永恒,以及令人不快的东西。
  21
  他回到家里躺下来,比往常睡得早,一小时之后却被胃痛醒。每当他消沉的时候,老毛
  病就冒了出来。他打开药箱,骂了一句:箱子里空荡荡的,他忘了给它配药。他试图用意志
  力控制住疼痛,也确实相当有效,但再也无法成眠。特丽莎一点半钟才回家,他觉得自己想
  跟她闲聊点什么,于是讲了葬礼,讲了编辑拒绝跟他讲话,还有他与s的相遇。
  “布拉格近来变得这么丑恶了。”特丽莎说。
  “我知道。”托马斯说。
  特丽莎停了一下,温柔地说:“最好的办法是搬走。”
  “我同意,”托马斯说,“但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她也过来坐在他旁边,从侧面搂住他的身体。
  “到乡下去怎么样?”她说。
  “乡下?”他感到惊讶。
  “我们可以独自在那里过日子,你不会碰到那个编辑,或者你的老同事。那里的人是不
  一样的。我们回到大自然去,大自然总是原来的样子。”
  正在这时,托马斯又一阵胃痛,感到全身发冷,感到自己渴望的莫过于平静与安宁。
  “也许你是对的。”他艰难地说,疼痛使呼吸都很困难。
  “我们会有一所小房子,一个小花园,但要足够的大,给卡列宁一个象样的活动场
  地。”
  “是的。”托马斯说。
  他努力想象搬下乡去以后生活将是个什么样子。他很难每个星期都找到新的女人,这意
  味着性冒险的终结。
  特丽莎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唯一的问题,在乡下,你会对我厌烦的。”
  疼痛更加剧烈了,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女色追求,也是一种“非如此不
  可!”——一种奴役着他的职责。他渴望假日,然而是一个绝对的假日,从所有职责中解
  脱,从一切“非如此不可”中解脱。他能告假离开医院的手术台(一种永久的休息),为什么
  不能告假离开世界的手术台?离开女人们那百万分之一的虚幻的差异?离开那把想象中切开
  女人们保险箱的解剖刀?
  “你的胃又捣蛋了!”特丽莎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叫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
  “打针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忘了给药箱补充药品。”
  她顾不上嗔怪他的粗心大意,摸了模他的前额,那里有因为痛楚而冒出来的密密汗珠。
  他的头没有离开枕头,朝她转过来,几乎是气喘吁吁:对方眼中燃烧着不堪忍受的悲
  伤。
  “告诉我,特丽莎,怎么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觉得出来,我知道。”
  “没有,”她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你否认也没有用。”
  “都是些老事情。”她说。
  “老事情”意味着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马斯不愿意收场:“不,特丽莎,这一次有点不同。以前从没有这样严重。”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她说,“去,洗洗你的头发吧。”
  他不明白。
  她解释的语调是伤感的,没有敌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几个月了,你的头发上有一
  种强烈的气味,是女性生殖器的气味。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一夜又一夜,我一直闻着你某
  个情妇下t的气味。”
  听她说完,他的胃又开始痛起来。简直要命。他总是把自己洗得很彻底!身上,手上,
  脸上,确认没有留下丝毫她们的气味。甚至避免用她们的香皂,每次都执行自己种种苛刻的
  规程。但他忘记了自己的头发!居然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他回忆起那个女人冲着自己的脸叉开双腿,要他用脸和头顶跟她干。多么愚蠢的主意!
  他现在恨她。他看出抵赖也没有用处,所能做的事,只是傻傻地笑笑,去浴室里洗头发。
  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呆在床上吧,别费心去洗那东西了,我现在都习惯了。”
  他的胃真是痛杀了他,他渴望平静与安宁。“我会给我那位病人写信的,就是我们在矿
  泉遇到的那位。你知道他村子的那个地区吗?”
  托马斯极难谈下去了,所能说的只是:“树林子……环绕的山……”
  “没有关系,这是以后的事。我们要离开这里,但现在别说了……”她还是一直摸着他
  的额头。两人并排躺在那儿,不再言语。慢慢地,痛感消退了,他们很快进入梦乡。
  22
  半夜里他醒来了,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春梦。唯一能回想清楚的是最后
  一个:一个巨大的l体女人,至少是他体积的五倍,仰浮在一个水池里。从她两腿分叉处一
  直到脐眼的小腹部,都盖着厚厚的毛。他从池子一边看着她,亢奋以极。
  身体被胃病折腾得虚弱不堪之时,他怎么亢奋得起来?看到一个他清楚地意识到会拒绝
  自己的女人,怎么会使他亢奋?
  他以为:在人脑机件里,有两个朝相反方向转动的齿轮。一个载着想象,另一个载着r
  体的反应。载有l身女人想象的齿轮,带动着相应的勃起指令齿轮。但有些时候,由于这种
  或那种原因,齿轮错位了,亢奋齿轮会与一个载着飞燕想象的齿轮相配合。一只燕子的景象
  会带来yj的勃起。
  此外,托马斯的一位同事是研究人类睡眠的专家。他的研究表明,在任何一种梦境中,
  男人们都有勃起现象,这说明勃起现象与l体女人之间的联系,只是造物主塞进入脑机件中
  一千种运动方式中的一种。
  那么爱情与这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托马斯头脑中的齿轮不协调了,他会因
  为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这对他与特丽莎的爱绝对没有影响。
  如果说,性亢奋是我们的造物主为了自己取乐而用的一种装置,那么爱就是唯独属于我
  们自己的东西,能使我们摆脱造物主。爱情是我们的自由,爱情处于“非如此不可”的规则
  之外。
  虽然这不完全是真的。即使爱情有别于造物主为自己取乐而设置的机件,爱仍然是从属
  于它的。爱从属于性,象一位秀美的l体女人服从一座巨钟的钟摆。
  托马斯以为:使爱从属于性,是造物主最稀奇古怪的主意之一。
  他还认为,把爱情从愚蠢的性a中拯救出来,办法之一就是在我们头脑中设置某种机
  件,能让我们看见一只燕子也亢奋。
  他带着甜甜的思索开始打盹。就在他即将入睡的那一刻,在众多概念浑浑沌沌的无人区
  中,他突然确信自已发现了所有的谜底,一切神秘的关键,一个新的乌托邦,一座天堂:在
  那个世界里,男人因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托马斯对特丽莎的爱情,不会被性a的愚蠢干犯
  所侵扰。
  于是,他安睡了。
  23
  几个半l的女人尽力缠着他,但是他累了,一心摆脱她们,打开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
  他看见一位年轻女朗,正面对着他侧卧在一张沙发上,也是半l着身子,除了短裤什么也没
  穿。她撑着臂肘,面带微笑看着他,看来知道他会到来。
  他向她走过来,难以形容的狂喜之情注满身心,想到自己终于找到了她,终于能在这里
  与她相会。他坐在她身旁,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说了些什么,显出一种镇定,一只手缓慢
  而轻柔地摆动。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她这种举动的镇定,女性的镇定是他一辈子困惑不解的问
  题。
  正在这时,梦境又滑回现实。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种似睡非睡的无人区。遇见女人的情
  景在他眼前渐渐消逝,使他惊吓恐惧。他对自己说,上帝,失去她是何等可恨呵!他竭尽全
  力想回忆起她是谁,在哪里遇见过她,他们一起经历道什么。她对他如此熟悉,他怎么可能
  忘了她呢?他答应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绘她,但刚答应便意识到这无法兑现:他不知道
  她的名字。他怎么能把这么熟悉的人的名字给忘了呢?这时,他几乎完全醒了,眼睛是睁开
  的,他在问自己,我在哪里?是的,在布拉格,但那女人也住在这里吗?我不是在别的什么
  地方见到她吗?她是从瑞士来的吗?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他并不认识那个女人,她
  既不是来自布拉格也不是来自瑞士,她就住在自己的梦里而不是别的地方。
  他如此惶惶不安,直挺挺地在床上坐起来。特丽莎在他身旁深深地呼吸。他想,梦中的
  女人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他认为自已最熟知的女人结果是他不曾相识的女人,但
  她还是他一直向往着的人。如果他有一个个人的伊甸乐园,他一定将陪伴着她生活其中。这
  个来自梦境的女人是他爱情中的“非如此不可”。
  他突然回想起柏拉图《对话录》中的著名假说:原来的人都是两性人,自从上帝把人一
  劈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那一半。爱情,就是我们渴求着失去了的那一
  半自己。
  让我们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曾经是自己身体一部
  分的伙伴。托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梦见的年轻女子。问题在于,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
  反,有一个人用一个草篮把特丽莎送给了他。假如后来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着自己的一半的
  女郎,那又怎么办呢?他更衷爱哪一位?来自草篮的女子,还是来自柏拉图假说的女子?
  他试图想象,自己与那梦中女子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他看见在他们理想房舍敞开的窗
  前,特丽莎孤零零地一个人走过,停下来朝他打望,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哀。他受不了她的
  那一瞥,又一次感到她的痛楚痛在自己心里,又一次被同情所折磨,深深地沉入特丽莎的灵
  魂。他从窗子里跳出去,但她苦涩地要他呆在他感觉快乐的地方,做出那些唐突、生硬的动
  作,使他烦闷不快。他抓住对方那双紧张的手,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使它们镇定。他知道,
  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抛弃快乐的房舍,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放弃他的天堂和梦中女郎,他将
  背叛他爱情的“非如此不可”,伴随特丽莎离去,伴随那六个偶然性所生下来的女人。
  他一直坐在床上,看着躺在身旁的这位女人,在睡梦中还抓着他的手。他觉出一种对她
  无法言表的爱。这一刻她一定睡得不沉,因为她睁开了双眼,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
  他知道不该弄醒她,应该哄她继续睡觉。他试图作出一种回答,往她脑子里种下一种新
  的梦境。
  “我在看星星。”他说。
  “不要说你在看星星了,你骗我。你在往下看。”
  “那是因为我们在飞机上,星星在我们下面。”
  “哦,飞机上。”特丽莎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随后又昏昏欲睡。托马斯知道,特丽莎
  正从飞机的圆形窗户往外看,飞机正在群星之上高高飞翔。
  摘自黄金书屋
  下一页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六、伟大的进军
  l
  直到1980年,我们才从《星期天时报》上读到了斯大林的儿子、雅可夫的死因。他在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德国人俘虏,与一群英国军官关在一起,并共用一个厕所。英国军官
  不满意斯大林的儿子把厕所并得又臭又乱的恶习,不满意他们的厕所被大便弄得很脏,尽管
  这是世界上最有权力者的儿子的大便。他们提醒他注意此事,把他惹火了。他们一而再、再
  而三地提醒他注意,让他把厕所弄干净。他发怒,吵架,动武,最后诉诸集中营的长官,希
  望长官主持公道。但那位高傲的德国人拒绝谈论大便的问题。斯大林的儿子不能忍受这种耻
  辱,用最吓人的俄国脏话破口大骂,飞身扑向环绕着集中营的铁丝电网。他扑中了,身体被
  钉在电网上,再也不会把英国人的厕所弄脏了。
  2
  斯大林的儿子有一段艰难岁月。所有的证据表明,他父亲杀害了给他生这个孩子的女
  人。于是,小斯大林既是上帝的儿子(因为他父亲被尊崇得如同上帝),又是上帝的弃儿。人
  们从两重意义上都怕他:他加害于人,可以是因为震怒(毕竟,他是斯大林的儿子),也可以
  是出于喜爱(父亲会惩罚弃儿的朋友从而达到惩罚他的目的),
  遗弃和特权,幸福与痛苦——没有谁比雅可夫感受得更具体,这对立的两面是如何交
  替,从人类存在的一极到另外一极,其间距离是如何短促。
  战争一开始,他成了德国人的阶下囚,另一些囚徒属于冷漠傲岸和不可理解的民族,总
  是出自内心地排斥他,指责他的肮脏。他,作为肩负着最高级戏剧性的人,能忍受这种不是
  为了崇高的东西(上帝与天使范围内的东西),而是为了大便的评判么?难道最高级与最低级
  的戏剧是如此令人晕眩地近么?
  令人晕眩之近?太近会引起晕眩?
  会的。当北极近到可以触到南极,地球便消失了,人会发现自己坠入真空,头会旋转,
  导致他倒下。
  如果遭受遗弃与享有特权是一回事,毫无二致,如果崇高与低贱之间没有区别,如果上
  帝的儿子能忍受事关大便的评判,那么人类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间度向,成为了不可承受的
  轻。当斯大林的儿子朝电网跑去,将自己的身体投向电网时,这架电网在失去度向的世界里
  被无边无际的轻所承托,象天平的秤盘,遗憾可悲地升向空中。
  斯大林的儿子为大便献出了生命。但是为大便而死并非无谓牺牲。那些为了向东方扩充
  领土而献身的德国人,那些为了向西方扩展权势而丧命的俄国人——是的,他们为某种愚昧
  的东西而死,死得既无意义,也不正当。在这次战争总的愚蠢中,斯大林儿子的死是唯一杰
  出的形而上之死。
  3
  我小的时候,曾翻阅过专给孩子们看的那种《旧约全书》,书上有多雷的木刻c画。我
  看见上帝站在云上,是个有鼻子有眼还有长胡须的老人。我总是想,如果他有嘴,就得吃东
  西,如果他吃东西,就得有肠子。这种想法总使我害怕。尽管我出生于一个不太信宗教的家
  庭,我感到有关神的肠子的想法是在褒渎神明。
  我,一个没有受过任何神学训导的孩子,很自然,会抓住上帝与大便不能共存这个事
  实,来怀疑基督教人类学中的基本论点。就是说,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吗?二者必居其
  一: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上帝就有肠子!——或者说上帝没有肠子,人就不象他。
  古老的诺斯替教与我五岁时的想法是一致的。早在二世纪,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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