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鸟》第 6 部分

  “她……她在船上吗?”钟潜小心翼翼地问。
  “不在,她和我走散了,我一直都在寻找她。”
  “原来如此。”
  “我在攒钱,等找到她,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淙淙坚定地说。
  钟潜震惊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脑中忽然闪过的念头是:倘若淙淙真的找到那女孩,恐怕也就不再需要他做伴了。
  沉默良久,钟潜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原本也是那些穿着官服、执行公务的太监中的一员。只是因为在船上看到你,喜欢得不行,才掩饰身份、乔装打扮,留了下来。”
  淙淙点点头,将他揽在怀里,安慰道:
  “好了,我知道了。可是现在,即便我知道了,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我们仍可以像之前那样。”
  第三部分 第33节:磨镜记(上阙)(6)
  第33节:磨镜记(上阙)(6)
  “你还愿意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吗?”
  钟潜纤细的声音因为喜悦而发颤。
  “当然。”
  在甲板上,淙淙久久地搂着钟潜。她一只手从衣服里掏出烫金木器,悄悄塞进钟潜的衣袋里。钟潜只觉得衣衫沉坠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宝贝又回来了,这才有了几分精神。从此,这木器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直到许多年后他死去。
  9
  淙淙从未放弃对春迟的寻找。她找遍了潋滟岛的每一个角落,但凡有船停靠,她便上岸来找。有些岛上战火连连,到处是杀戮,纵使如此,她也都冒险去过。她只是想找到她,问一问她,当日在难民营为什么要将她抛下独自走掉。她们是说过誓言的,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两年后,她们在潋滟岛的码头重逢。
  春迟从一只小船上走下来,她从别的岛屿回到了这里。淙淙正与几个中国商船上的水手在岸边嬉闹。船刚刚靠岸,一路上陪伴男人们喝酒、赌牌,她身心疲惫,只期盼深夜早点来到,可以快些躺下睡过去。好在对于这些男人她早已应对自如,强颜欢笑亦不觉得辛苦。
  可是,春迟,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女子犹如一缕头发忽然飘到她的眼前。可是她哪里还像个妙龄姑娘呢?身体臃肿了许多,披散着头发,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但她看起来依然安静肃穆,旁物仿佛都不能靠近。淙淙正与海员说笑,眼泪忽然涌出眼眶。她被唤醒了,为自己过着这样身不由己的生活而感到屈辱,麻木的身体顿时有了痛觉。
  淙淙冲过去,抓住春迟。春迟微微诧异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空茫地睁着。由于太用力,脆弱的眼睛慢慢渗出泪水。淙淙伸出手去摸那些水——她在哭泣。她在为她所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还是在为她们的重逢感到喜悦?
  一刹那间,所有憎恶都不见了,她原谅了她。她抱住春迟,抚摸她柴草般干枯的头发。她怀中的女孩一动不动,乖顺地任她抚摸。
  此刻她们所在的海滩,正是淙淙最初发现春迟的那一片——好像经历了一场轮回,然后又到了原地。逃亡的姑娘终于懂得了她的爱,回到了她的身边,淙淙百感交集,然而她怀中的女孩却忽然抬起头,轻轻问道:
  “你是谁?”
  来不及惊喜,淙淙就发现一切都已经不同。她的眼前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盲女,她看不到淙淙,辨别不出她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我是淙淙,你跟我走。”淙淙冷冷地说,不留余地。
  淙淙带春迟回到船屋。房前还有一个小院,走入其中,春迟闻到熟悉的花香——她知道这里种满了淙淙最喜欢的曼陀罗。
  在难民营的时候,有一次她和淙淙走入森林深处的曼陀罗花丛,香味喷薄而至,使人浑身一阵酥软。可是那香味又令人欲罢不能,不忍离开。闻久了,她们就倚靠在一棵扶桑树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觉醒来,浑身发汗,春迟看见淙淙正紧紧抱着她,柔软的嘴唇像一朵垂下来的红色曼陀罗花贴在她的太阳x上。
  春迟仿佛落入了仙境,此刻正躺在一个妖冶的花中仙子的怀抱里。
  令人窒息的拥抱,像永无止境的梦魇缠绕在她的身上。当然,这拥抱,它是温暖而奢美的;可是,就像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华服,穿着它,仿佛走入光芒万丈的火焰中央。它仿佛能够摧毁人的意念,令人颓丧,并且从此沉溺下去。她试图挣脱她,可是却被她箍得更紧了。
  春迟忽然发现,淙淙已经睁开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她的嘴唇慢慢从自己的太阳x一点点移下来。她吸走了她脸颊上沾着的几滴露水,然后继续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轻轻地伸开牙齿,咬了一下。痒痒的。春迟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唇忽然升起来,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闪,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装满了蜜一般……她吸吮着蜜糖,只觉得头脑阵阵晕眩。她不想醒来,她等蜜来将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只兔子从她的胸口钻进去,怦怦扰乱了她的心跳,她这才醒过来,生硬地将她推开。
  她们都很渴,张着嘴巴望着彼此。但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她们都变得很清醒。
  这件事的确恍如梦境一场。春迟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这里曼陀罗花的香气比曾经那片曼陀罗花丛更盛。春迟再度闻到粘稠的花香,觉得梦魇犹如藤蔓般向她伸过来,紧紧将她扣住。虚汗浸湿了她。
  “这曼陀罗花的香味太浓郁了。”春迟说。
  “你喜欢吗?”淙淙的声音被花香送出去很远。
  “这样好像生活在幻觉里。”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觉里,那样日子可以过得快一些。”
  “也许吧。”
  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处,曼陀罗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来的花朵横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这些花朵能麻醉,哪里痛,就将花瓣揉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说,“我常常将曼陀罗碾碎了泡酒喝,这样,我的心就能坚硬、麻木一些,不再那么痛了。”
  夜色降临,船屋里挑起几盏吊钟状艳红灯笼,探在海风里,宛如猎头族挂在门前的几颗凄楚的人头;地面映出一片赤红的水影——像是谁吐出的最后几口鲜血?
  淙淙给春迟倒了泡满曼陀罗花的酒。她们一直对坐到黄昏。微醺之后,言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你喜欢这里吗?”淙淙问。
  第三部分 第34节:磨镜记(上阙)(7)
  第34节:磨镜记(上阙)(7)
  “很不错。”
  “这里所有的陈设都依照你的喜欢——我曾承诺给你一个这样的家,现在我做到了。”
  “曼陀罗花是你喜欢的。”春迟说。
  “不,你也喜欢,它是属于我们的花。”淙淙纠正她。
  春迟啜了一口酒,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些,建这样一个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还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春迟的心沉了一下,轻声说:
  “就是为了给我造这样一座房子吗?”
  “不,我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浑浑噩噩,两年一晃之间便过去了。”
  长久的沉默。淙淙终于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样子。”春迟微笑着说。
  “嗯,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那些男人一定很迷恋你,围着你团团转。”
  “差不多。还有呢?”
  “我还在想象你唱歌的样子,穿极其艳丽的裙子。”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欢那些漂亮的裙子。——还有呢?”
  “想象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难道你没有想到,两年里我做过多少关于你的梦吗?”淙淙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春迟。
  她总是那样咄咄人,毫不留情地将春迟到角落里。
  春迟又陷入沉默。
  “和我说说这两年来你经历的事吧。”淙淙又说。
  “没什么可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说说吧。算是对我致歉。”淙淙抬高了声调。
  “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放过我吧。”春迟凄然一笑,那双睁大的眼睛由于太过澄亮而显得不真实。
  春迟缩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双脚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根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结着厚厚的血痂,双手交叉时宛如开出一朵糜烂的花。一定有人对她施刑,淙淙想,这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她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目光又落在春迟奇异的双脚上。找到春迟的时候,她赤着脚,连一双鞋也没有。瞧瞧她把这双脚折磨成了什么样:指甲是黑色的,塞满了泥垢,有好几颗已经脱落,血不再流,伤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来。淙淙记得这双脚曾很美,浸在海水里,红艳犹如一簇珊瑚礁。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阅读春迟的伤口,每一个伤口打消掉几分记怨,一个又一个,几分又几分……就这样,她原谅了她。
  淙淙走过去抱住春迟,挣扎的内心在一个拥抱后落于沉实。春迟的身体仍旧是烫的,她没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体里,那是无法消磨的。
  曼陀罗花似乎起了效用,这一次春迟没有抗拒。她捧起她的脸,亲吻她毁损的眼睛。她帮她挽起乱发,固定在脑后,抚摸她脑后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好吧,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回家了,我的红孩儿。”淙淙的声音像一种蛊。无数斑斓的小蝴蝶在春迟的面前飞绕,她的脸庞早已绯红,笑吟吟地说:
  “我醉了。”
  10
  春迟的归来令钟潜猝不及防。虽然他一直都在帮淙淙布置船屋、寻找春迟,但心中却始终以为这只是一个迟早破灭的梦罢了。所以当有一日春迟真的出现,他就意识到,破碎的不是淙淙的梦,而是他的。
  钟潜站在院子的外面,从镂空的砖墙望进去。她们自由自在地躺在大片的曼陀罗花丛中间。一切看上去很完满,这应是淙淙期盼已久的时刻。院子里花树正密,环绕的流水潺潺,在庭院的角落里,上好花梨木制成的木桌木椅靠墙根放着,还从来没有人坐过。窗开着,卧室里的铜镜被黄昏时繁盛的晖光擦得铮亮,像困守在这里的月亮。床榻上的棉褥是拿从土著人那里买来的新布做的,那么柔软的布,针脚细腻,整个岛上也难找到第二块。至于那两只锻面绣花的枕头,深红颜色与床榻相配,但材质却是丝的,它们可是一个商人从中国带来的,潋滟岛的女人们是不会纺丝的。还有嵌着孔雀翎羽的屏风,绿蓝色的光渗进雕花的木头里,只在下雨时以及那些潮湿的早晨才一点点泛出来。
  可惜这一切春迟都无法看到了。她不会知道,船屋里有多少件为她精心准备的物什。春迟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漂亮的玩意儿的完成还赖于一个叫钟潜的人的协助。他被彻底遗忘了,淙淙带着春迟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过他在哪里。
  淙淙不再需要他了,他为自己的多余感到羞耻。
  他原本是打算离开的,但在院子里,两个貌似亲密无间的女孩中间,有一种紧张的空气弥散开来,令他有些迷惑和迟疑。
  他在暗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春迟,不觉有些诧异。想象中,淙淙喜欢的女孩是温顺而恬淡的,就像最宁静的泉水那样,一点点汇入淙淙这条奔放的河流。可是他所见到的春迟,看似平和,实则充满生野之气。她大概是吃过许多苦,受了很多惊吓,所以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应对。相比淙淙的一腔热情,春迟显得太过冷冰。钟潜看得明了,春迟只是在敷衍,留在淙淙的身边并非她所愿。她拒绝淙淙靠近她,有时淙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或抚摸她的头发,她就倏地躲闪开,犹如一只浑身寒毛耸立的野猫。她这一生所受的疾苦令她时刻警惕。淙淙好生怜惜,只是叹一口气,将手撤了回去。
  第三部分 第35节:磨镜记(上阙)(8)
  第35节:磨镜记(上阙)(8)
  后来,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夏夜,钟潜夜半醒来,发现通向庭院的门半开着,被风吹得吱吱作响。他便起身,循着月光走到院子里。他找到春迟,她站在水塘旁边,地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衫。钟潜从未见春迟脱下过这身厚重的衣服,纵使已经脏得生满蚤子,她也不肯洗澡。
  她褪去衣服,用手扶住旁边的凤凰木,缓缓地蹲下身去。钟潜看到她镀满月光的侧影,隆起的腹部突兀地闯入视线。
  孕妇终于艰难地摸到了水,双手捧起,洒在身上。她仔细地清洗着脖颈,茹房,手臂,腿和脚踝……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水泼在肚子上。也许因为水太冷,或者是太久没有碰过肚子,水滴落在那块寂寞的皮肤上时,她发出“嘤”的一声。
  可能是太专注,连身旁的衣服滑落到水中,她也浑然不知。他屏息看着,很想走过去帮她将衣服拣上来。可是要惊动她,他多么于心不忍。
  他犹豫着,是否要走上前去。当然并不仅仅为了要帮她拣起衣服。他想走过去与她交谈。可是这时她已经洗完,又将手扶在树上,慢慢起身。他看见她颤巍巍的,大概是蹲得太久,脚已经麻了,险些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但等她又站稳了,慢慢摸索着找到一半浸湿在水中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她虽眼盲,又不熟悉地形,慢慢做着,却也有条不紊。她用了很长很结实的麻布,将隆起的肚子狠狠地勒起来,一圈圈紧紧缠好,那布宛如井索般被她双手拼命地拉着,他甚至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不知道这样用力,她会有多么疼。她所隐瞒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孩子的父亲。事实上,她隐瞒的是一段往事。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她一圈圈缠裹起来。唯有让她的孩子活在这只几乎窒息的茧里,她才觉得安全。这种苦难就是对孩子最大的庇佑。
  春迟做完这一切,又幽幽地飘回房间去,带上了门。
  钟潜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走回去的时候,他想,如果淙淙知道春迟怀有身孕,又会如何呢?他非常了解淙淙,深知她一定受不了,也许会与春迟决裂。
  11
  秘密将他们拉到了一起,从那次之后,钟潜再见到春迟,总觉得很亲切。然而这个秘密迟早会败露的,钟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春迟,想知道她打算怎么做。
  很快,他看出春迟是想逃走的。傍晚时她要钟潜带她去散步,每次走同一条路,从船屋到码头,路途中她总是一言不发,用心记着路径。她甚至偷偷地将一些小摆设和小玩意儿都收在她的木箱里——由于眼睛看不见,她无法分辨价值,将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也统统收了进来。她卑劣又小心翼翼地积攒着“财富”,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倘若她不是,她不会变得这样卑琐。
  钟潜每每看到她这样做,心中都会一阵难过。他应该将她放走吗?这时他已发现,自己不可能再与淙淙过从前那种单纯的生活,春迟决不是一颗打在水面的小石子,轻飘飘激起三两个水花——她那么尖利,沉重,谁又能轻易将她从眼前挥去呢?他希望她留下来,尽管在三人生活中,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但他预感到这局面将发生改观。
  为了留下春迟,他选择了向淙淙告密。
  他将这件事情悄悄告诉淙淙之前,心中不断地宽慰自己,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结束春迟施予自己的刑罚。但无论如何,他那颗不安分的心无法掩藏——告密的快感在他的心中滋长。
  淙淙先前单以为春迟是受了惊才会变成这样,直到后来钟潜告诉了她那个有关春迟的秘密,她大吃一惊。再仔细观察春迟,果然见她走路时,一只手总是不知不觉地扶在了小腹上。又见春迟食量很小,精神恹恹,再回想起她那副处处警觉、事事小心的样子,更觉得钟潜所说的是真的。
  看似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天。春迟觉得再也没有力气掩饰下去,终于到了非得逃走的时刻。
  深夜,她提着木箱,沿着已经熟悉了的小路穿过花园。她的步伐是那样坚定,没有一丝游移,也不曾回过头。她摸索着寻找院子的大门。摸到灯笼、花格子墙以及几片缠着热风的芭蕉叶。门就在旁边了,她又向前走了一步。一手按上去,触到的不是木头,却是一块柔软而温热的肌肤。她心中凛然,手慌忙缩了回来。
  一只手猛然伸过来,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跟着,淙淙柔软的声音扑面而来:
  “小东西,你妈妈这是要带着你往哪里去呢?”
  12
  春迟终于不必再隐瞒,她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慢慢松开一层层缠裹,将肚子露出来的时候,她仿佛听到身体里那个小家伙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疲倦至极的她忽然又有了气力。
  淙淙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春迟的肚子。丑陋的妊娠纹像蛆虫般匍匐在上面,缓缓蠕动。上面爬满了男人蛆虫般脏兮兮的手指、男人苍紫色烂疮般的嘴唇、男人毒蘑菇般的生殖器。她凶狠地推开春迟。春迟跌倒在地上,打翻了木桶。她和她邪恶的肚子浸在水中,却是那么脏,再也洗不干净了。
  春迟伏在地上,脸边贴着几朵压扁的曼陀罗花。这罪恶的不祥之花,此刻与她十分般配。她们应当一起去死。可是春迟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强,她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因为又听到了它散漫而茁壮的呼吸,她顿时觉得很安心。
  春迟的坦然反倒令淙淙无措。现在淙淙面对的是一个彻底的母亲,邋遢,不顾自尊。她如何能够这样骄傲?因为这隆起的肚子背后一定有一份强大的爱情。她在爱着,内心充满盼望。几丝得意的神情藏匿不住,从她的脸上掠过。她的内心并没有屈从于淙淙,她只是需要帮助,所有乖顺不过是一个母亲本能的伪饰。
  第三部分 第36节:磨镜记(上阙)(9)
  第36节:磨镜记(上阙)(9)
  妒嫉的火在淙淙的胸中燃烧。她仿佛看见了陌生的男人像盘旋于低空的鹰隼,将漆黑的影子紧紧笼罩在春迟的身上,网一般。春迟却安享于网下狭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并甘愿在这里等待一次艰辛的繁衍。
  她太想知道那个令春迟如此骄傲和淡定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之间神秘的爱情故事宛如一颗钻入肌肤的深刺,疼痛长久地困扰着她,令她非得将它拔出来不可。
  她取出两瓶浸泡着曼陀罗花的酒。她独自在这间船屋里生活了太久,大段的时间都被她用来泡酒。前后泡成的棕榈酒颜色由深至浅各不相同。她拿出的是最早泡好的两瓶,颜色深褐,花瓣因为泡得太久而凝满了灵气,看起来像一只只饱满的蛹。曼陀罗花泡至这种程度,就会变成一种迷药。饮它的人被送入至幻的仙境,仿佛飘到了天上,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她为春迟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们一饮而尽。如此三杯,二人都已感到晕眩。
  淙淙突然说:
  “我在这酒中下了毒。你信不信?”
  春迟正沉在深深的醉意里,忽然听到这话,大为震惊,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扶在肚子上。
  “不要怕,我只是想替你拿掉这个孩子。”淙淙一阵乱笑,这时的她比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船上的歌女。
  春迟倏地站起来,转身向外走。然而身体太轻,双脚好像不能着地,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她痛苦地想要挣扎起来,淙淙一把按住她:“把有关你腹中这个胎儿的事讲给我听,我就给你解酒的药,帮你保住它。”
  曼陀罗花扰人心性,使这样荒诞的要挟在此刻格外奏效。后来,春迟便开始讲述从难民营逃离后的故事。
  这些事漾在她的心里,几乎要了。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伟大爱情的见证者。
  淙淙正合适,因为她将是天底下最关心这段爱情的人。
  在春迟讲述的时候,淙淙一直望着她,春迟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声音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递过来的。当春迟简略地说到她与骆驼共度的七日,淙淙的脑际中闪过男人臃肿而粗陋的脸。她看见他们交欢,他捧起她的饱满,探入她的炽热,吸吮她的潮湿。交h的身体犹如岸边濒死挣扎的鲤鱼,汗水像河流一样流淌,冲开了她的泪腺。
  事实上,真正的故事很短很短,只有几日的光景。其余漫长的时间里,与淙淙相同的是,她也在一直在寻找,为什么在春迟的口中艰辛的寻找却变成了一件愉悦的事情?
  在贝壳里寻找往事,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打捞那片属于自己的记忆——她是应当赞叹春迟惊人的毅力,还是嘲弄她几近癫狂的痴情?
  淙淙始终没有打断春迟,她只是奇怪为何春迟可以这样坦然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甚至有一种圣母的安详。仿佛一切都是理应发生的,她也许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末了,春迟说:
  “就是这样了。”
  淙淙的心被轻轻撩动了一下。“就是这样了”——淙淙记起这句话是从前春迟最常说的,在一段讲述或者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之后,她总是会用这句话作为结尾。语气坦然,却又带着一点无奈。淙淙很喜欢她说这句话的样子,仿佛将一切毫无保留地放在手上,呈于面前,那副乖顺的样子真是惹人生怜。
  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她把这样一个不堪的自己呈于淙淙的面前,无可奈何地说。
  夜晚到来时,下起一阵急雨。春迟忽然微笑起来,她记起了,潋滟岛的三四月份就是如此的,夜暮降临,雨水便赶来了,那种默契令人感到温馨——当然,也或者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淙淙看到坐在对面的春迟冷得发抖,然而那张长满红疹的脸上却忽然露出微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经历了那么多疾苦的女子,竟然仍能在废墟般的现实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微小快乐。
  喝了太多烈酒,春迟变得瘫软;故事说完,身体被掏空,她疲惫不堪地伏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太寂静了,此刻的寂静犹如移不开的巨大岩石,横亘在她们中间。淙淙被巨石压着,几乎就要发狂。她的目光已经无法落在春迟的身上,只要看着她,她就会看到那个男人。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压住了她。他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他一点点剥开她,咀嚼着她的鲜嫩。
  而春迟干涸的眼窝里竟然溢满感恩的鲜血,她已无药可救。
  13
  最后一次,淙淙为春迟洗澡,像从前在难民营时那样。彼时,她们躲进深深的森林里,在浑浊的小河旁,很快地为彼此擦身。无数次幻想以后能有一只足够大的木桶,足够多的热水,最好还能有些花瓣,关起房门,不用担心有人会看到,慢慢将身体一点点洗干净。
  淙淙用木桶装满热水和曼陀罗花瓣。她看着热气腾腾的水,不禁感慨,现在这些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有了,可是人却已经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淙淙轻轻地唤春迟——
  “到这儿来,春迟。”
  春迟循着淙淙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只是短短几步路,竟也走得这样费力。在陌生的地方,她显得格外无助。她那么小,像个学步的婴儿。可是多么好,仿佛又回到了她们相识的时候,她谁也不认识,只认识淙淙。她没有其他的指望和依靠,只有淙淙。
  “你若不喜欢住在船上,尽可以在这里生活。我在船上唱歌可以赚很多钱,可以让你过得很好。”淙淙一边给春迟梳头,一边说,声音轻柔而絮絮不止,仿佛是一种催眠。
  第三部分 第37节:磨镜记(上阙)(10)
  第37节:磨镜记(上阙)(10)
  春迟点点头。此刻,她很依恋淙淙的怀抱,慢慢将头靠在她的身上,放心地闭上眼睛。
  淙淙抱起春迟,让她踩着木凳,走入木桶里。
  “水温可好?”淙淙问。
  “好。”春迟将身子一点点沉入水里——奇妙的水,温柔地托起她的肚子。
  淙淙撩起水,洒在春迟的肩膀上。生满红疹的皮肤火辣辣的,春迟身子颤了两下。淙淙连忙拿起药膏,帮她敷上:
  “如果早就为它们敷药,现在已经好了。”
  春迟温顺地点点头。
  “从认识你到现在,你一直受伤,我一直要为你敷药。这难道是命定的吗?”淙淙又问。
  “对不起。”
  “我对你这样好,可你还要离开我……”淙淙的声音哽咽了。
  “你无法接受我腹中的孩子。”
  “它那么重要吗?比我们之间的情谊还重要吗?”
  春迟终于缄口。
  敷完药,淙淙又继续撩起水,洗她的茹房。茹房是春迟身上变化最大的地方。它们霸道地向四面扩张,胀得那么大。茹头颜色深郁,也不再那么敏感,水溅在上面,它们还是恹恹地耷拉着,没有丝毫变化。淙淙厌恶地看着,它们是多么丑陋,令春迟看起来像一个行动迟缓的中年妇人。
  淙淙终于无法忍受,说:
  “我问过一个有经验的土著妇女,她有办法可以将孩子拿掉,即使孩子已经很大了……”
  春迟怔住了。她多么希望淙淙可以让她好好地洗一个澡。然而,始终是这样的,淙淙从未给过她片刻的安宁。她用力推开淙淙:
  “我会和它一起死的。”
  淙淙望着她,她黯淡的脸颊已经涨红了,果真是一副同归于尽的神情。淙淙知道,春迟一定做得出来。
  她心灰意冷,丢下春迟,夺门而去。
  14
  淙淙不辞而别。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地走掉。
  走之前的那个夜晚,淙淙走到院子里,挥着斧头,砍倒了所有曼陀罗花。整个院子里都是一片翻腾挣扎的火海。钟潜就站在她的身后,而她却没有察觉。次日清早,钟潜就发现淙淙的床榻空着,也没有半丝余热,想来是凌晨时分就上路了。似乎没有带走什么,一切都还在,但船屋却分明是一片冰冷的废墟了。
  最令钟潜难过的是,淙淙没有留给他一句话——她是一点也不留恋他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去找她。他跑遍岛上各处寻找,向船上的歌妓们打听,都没有收获。若是淙淙有意躲藏,那是无论如何也寻不着她的。钟潜终于体会到了那种绝望,想必当年淙淙寻找春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他找得筋疲力尽,想起春迟,又折回船屋。
  春迟久久地坐在床边,守着她那在静默中悄悄生长的肚子。
  她等了很久,淙淙都没有从外面走进来。她几乎可以确定,淙淙已经离开了这里。她终究还是没有原谅她。这个结果早在春迟的意料之中,但淙淙当真这样离她而去,春迟心中还是有几分失落。
  春迟沿着墙根走到院子里,她听到钟潜的声音。
  “你是要去找她吗?”钟潜打算阻止她。
  “不,我需要一些贝壳。你可以帮我吗?”
  她的语气坚定而恳切,钟潜无法拒绝。
  可能因为太累了,他缓缓从门槛上坐下来,将头靠在墙上。她站在那儿,又没有穿鞋子。淙淙给她准备了鞋子,可是她就是不穿。赤红的双脚似乎故意曝露在外面,惹人心疼。他忽然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但这显然太唐突了。他们还很生疏。他对她的熟悉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也是喜欢春迟的。
  在这么疲惫的时刻,什么也没有力气去做、去想,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春迟;而她也是这样静静的,像一幅画一样,真好。
  春迟不似淙淙那样惊艳。她有中国女子的细眉凤眼、小尖下巴、浓密的头发,乍一看去,就像小时候钟潜在乡下看到的漂亮姑娘一样,没什么特别。但那些姑娘只是清秀,而春迟更多几分坚硬,苦难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令人尊敬并且怜惜。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就是他小时候在村头的庙堂里拜过的那尊观音像。早年,除了祖母,只有那尊塑像给过他些许母性的慈爱。年少时茫然的他曾匍匐在观音像的脚下,祈求仙人用点着圣水的手指为他指明方向。后来他离开了乡下,来到城里,生活多了几分色泽,却再也没有见过那尊塑像。现在他从春迟的身上看出那朵隐没在菩萨像里的湿漉漉的莲花。
  她天生富有的母性,溢着拯救的光。他坐在门槛上,一直望着她,直到满天星光,他的内心重又充满了盼望。
  他慢慢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过去对她说:
  “你解开这些缠在身上的布吧,以后再也不必这样藏着了。你不用出门,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春迟向后退了一步。
  她尚不知道眼前的男子是个阉人,对他十分警惕。
  他看着她那副惶惶的样子,苦笑起来——内心却又很是满足,从没有女人害怕过他。
  15
  钟潜的生活忽然变得很忙碌。寻找淙淙,还要照顾春迟。日子又一天天快了起来,他每天天还没亮就为春迟把饭做好,然后出海去。捞贝壳,打听淙淙的下落,直到太阳下山,他带着贝壳和几条捕来的红鲷鱼上岸了。他提着鱼往回走,下过小雨的地面已经干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日辉已经散尽,月亮露出小半个脸。赤道上的月亮,弧度与别处是不同的,更加饱满,所以格外美。他心情愉快,小声地哼起歌来,是在船上时从歌女那里学来的小曲儿。他原本以为,再唱起这些歌,一定会想起淙淙,很难过。可是带着旧日气息的歌也未能敌过此刻的好心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快就从淙淙离开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他借着月光打量自己,他难道不像一个出海打鱼、养家糊口的男人吗,披星戴月地赶路,妻儿正等在家里……这样想着,他就又多了几分力量。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段路,两旁的植物他一直都记得。他梦见自己就这么一直走着——走着走着,春迟的孩子出生了;走着走着,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多月后的一次出海,他在船上听到对面的船上有人在唱歌,略带沙哑的嗓音,一唱三叹。他倏地站起来,冲出了船舱。他知道那一定是她。隔船相望,只能看到女子的一角黄色衣衫,十分寂寥。胸无城府的淙淙还是显露了踪迹。
  他日夜盼望着见到她,但是真的见到了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此刻两船之间距离狭窄,他大步一跨就能跳上对面的船。可是为什么他却在犹豫呢?
  他这才发现,其实自己已经背叛了淙淙。
  她唱完,男人们连连喝彩,免不了说了些轻慢的话。他仔细分辨,在话语之间挑拣出几丝她的笑声。她笑的时候总是翘着嘴唇,露出几分不屑,那是足以迷死男人的。他闭上眼睛,想着,眼泪涌了出来。背叛的泪水,顺着脸颊,跌落下去,掉入滚滚大海里。而两船已经交错,各自前行,方向相悖,再不会重逢。
  而她又唱起来,但歌声已远,缥缈无踪,再也不能将他抓住。他举起袖子,拭去眼泪,重新钻入船舱。从木席上坐下来,脚旁边的木桶里装满了贝壳以及两只濒死的鱼。他顺手拎起一把长刷,拨开鱼儿,拣起一枚贝壳擦洗着。
  泥沙褪尽,贝壳露出皎洁的白光。
  第三部分 第38节:磨镜记(下阙)(1)
  第38节:磨镜记(下阙)(1)
  磨镜记
  下阙
  1
  在一张潦草的原著民地图上,淙淙终于找到了龙目岛。它看起来像一颗煮熟的j心,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岛上有三十八处火山,其中有些一直是活火山。湿润的空气以及丰富的热量,使山上的植被生长得非常旺盛,几乎一直长到山顶。较矮的山坡上是森林或者庄稼,还有种类繁多的动物,尤其是鸟类和昆虫。
  岛上的居民生活富足,甚至近乎奢华。女子们穿金戴银,从手腕到手肘上挂满了银饰,脖子或耳朵上戴着银币,一串十二个。她们衣着艳丽,繁复,但并不整洁,也不精细。那种简陋的华丽就像岛上的太阳光,粗暴喧嚣,令人无从闪躲。
  但她对于这种漏d百出的华丽却非常喜欢。完美并不令她神往,相形之下,破绽反倒更充满诱惑。
  第一次来到龙目岛时,她就知道,自己会喜欢这里。这一次造访似乎并不唐突。
  在起初的日子里,她极力掩盖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意图,只是像一个旅人那样专心欣赏风景。直到她又在梦里看到了春迟——春迟的眼睛仿佛没有盲,在比夜晚更寒冷的梦境里,那双明亮的瞳仁像黑dd的枪口一样无情——春迟猛然捏住她的手腕,说:
  “淙淙,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对着春迟莞尔一笑。醒过来,她终于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两周后,她已经进入岛上的军营,等待部落首领的接见。
  她虽两手空空,但信心十足。美色便是她的资本,在过去许多年里她还从未失手过。她漫不经心地出现在营地附近,慵懒的神情好似一头迷离的小鹿,谁见了都会心旌荡漾。
  金棕色头发,肌肤如雪,眼仁好似薄荷般剔透,她是天生的猎物,能使藏裹于深处的欲望发酵,酿出令人迷狂的烈酒。
  士兵擒住她,企图凌辱她。
  “把我献给你们的首领吧,他会给你们的,比你们从我身上得到的要多。”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女子说得如此确定,使人不容置疑。他们看着她,她的头发在白日的太阳下金光灿灿,曼妙的蛇腰动人心魄。当她启口说话时嗓音略带沙哑,仿佛清晨时分森林中缭绕的烟霭,使她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2
  春迟和钟潜又在船屋住了几个月。除了几个迷路的僧侣,船屋再没有人登门造访。
  在习惯了清晨那阵热闹的鸟鸣之后,这里几乎是最安静的地方。可是这里并不祥和,房子是淙淙造的,似乎到处充满了杀机。
  很长时间,院子里不生任何植物,一片残败的景象。后来在钟潜的悉心照顾下,才活了几株兰花。
  随后雨季就来了。败花化作了泥,高高低低,像久不痊愈的伤口。漫长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才停下来。
  接连十多个晴天后,院子里的泥土才被晒干。绞着曼陀罗花的泥地,犹如一块斑驳的碎花地毯。用铁铲清理后,仍旧留下一块块印痕,宛如血迹。雨天一到,花的气味就被雨水勾引出来,充满院落和房间,令人疑心时光倒流、故人重返。春迟总是坐立难安。妊娠反应一天比一天强烈,她讨厌所有荤油的食物,只能喝下一点汤水。
  自从在太阳底下散步、晕倒过一回后,白天钟潜就不让春迟再出门了。但船屋y潮,故人犹在,春迟常常透不过气来。她常伏在窗户上,探身向外,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有时候钟潜看见她就这样趴在窗台上睡着了。阳光从头顶慢慢移到她隆起的腹部——这正是她等待的,也是唯一令她感到幸福的。
  一个盲女,怀着身孕,亲人又不在身边,这对她来说是多么艰难。钟潜对她极为怜惜,但能为她做的也只有找回更多的贝壳。
  穿梭于贝壳中,每一段记忆都像一个热闹的王国,杀戮或挽救,弥留或诞生,一幕幕呼啸而过,应接不暇。这是与春迟毫不相关的人生,可是她张开双臂,将它们一一拥在怀里。所以对于那些生死别离,她感同身受。每一日,身心都要耗损一些,渐渐地,直到越来越麻木,哪怕这段记忆中有最可怕的杀戮、最悲伤的离别,也不能换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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