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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39节:磨镜记(下阙)(2)
第39节:磨镜记(下阙)(2)
自己正沿着一个可怕的方向走下去,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理应变得温和,对世界充满怜恤。这才是迎接孩子的姿态。可是春迟却日复一日地失去热情,除了腹中这个与她紧紧吸在一起的胎儿,她无法交付一丝关爱。不知不觉,她将自己和孩子锁身一座孤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
她与钟潜几乎从不说话,只在钟潜带着贝壳从海上回来的时候,也许出于感激,她才会勉强开口与钟潜聊上几句。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绝口不提淙淙。
春迟知道,钟潜每次出海一定仍会打听淙淙的下落,但始终没有她的音信。她大概是又在船上唱歌了吧,有一夜她还梦见过她,站在船沿上唱歌,金黄色的头发垂下来,绞在船桅上,她挣扎了两下,便坠入深海。平静的海面水波震颤,春迟醒过来,腹部阵痛,出了许多冷汗。
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噩梦常常来袭。那些贝壳里的凶猛记忆,混杂着淙淙凛冽的笑声、骆驼沉浊的呼吸,汹涌扑上来,将她漫了过去——她常在午夜时分忽然挣扎着坐起来。这些仿佛都是不好的征兆,令她辗转难安。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一场对华人的大屠杀过后的马尼拉,没有理发师,没有裁缝,没有鞋匠,没有厨师,没有农民和牧民……没有粮食吃,没有鞋子穿,纵使出再高的价钱,也无法买到。失去华人的马尼拉几乎无法维持下去。
一个满头陶土卷发的当地小孩正飞奔着穿过街道。他小心翼翼地走路,不断地环视四周,生怕有人发现他心中隐藏着的秘密。
他刚认识了一个朋友,黑头发,黄皮肤,年轻的华人。他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流着血,从地上爬了很远的路。杀戮连续进行了半个月,城里几乎见不到活着的华人了。此刻小孩惊讶地看着他身后的血径,觉得他一定不是个寻常人。他是个英雄。
小孩将他安置在城郊的大桥底下,给他捧过来一点水喝,对于止住他的血却毫无办法。他请求小孩让他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小孩不依,一定要救他,打算进城去想想办法。
医生也许是找不到的了,但小孩记着母亲有个远房亲戚会一点医术,平日里喜欢捣鼓草药。他和“英雄”说了,“英雄”很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小孩跑出去了,他才喊出声,唤小孩回来。他给了小孩一块漂亮的缎子,上面印着漂亮的菊花。那么亮,像豹子皮一样。那人对小孩说:
“拿它去换些草药吧,如果用不上,你就留下吧。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小孩又多摸了两下豹子皮,点点头。他将缎子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在腰里,然后上路了。
小孩从没有跑得这样快。那些在街上巡逻的殖民者看到他都有点儿奇怪,可是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当地小孩,再没什么特别。
小孩一边跑还一边不放心地摸一摸腰上那块缎子是否还在。因为跑得太快,那块缎子从腰间滑落出来,有一半露在外面,随着他的奔跑飞舞起来。小孩并没有察觉,直到那些红毛粉脸的士兵将他拦住。
他们朝小孩的腰间指了一下。
小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的缎子掉出来了,他连忙捂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士兵拉开他的手臂,一把扯走缎子。他将缎子拎在手中,放在阳光底下打量了一番。
“倭缎。你从哪儿来的倭缎?”
他说罢,双手一拽,就将缎子撕成了两片。上好的缎子碎得很齐,也没有落下一丝线末。小孩哇的一声哭了。
那人立刻回身用手里的刀挑了一下小孩的喉咙,鲜血就溅出来,他的哭声断了。小孩倒下了。
士兵们仔细将撕成两半的缎子折叠,收好,要将它献给他们的首领。这块缎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在它之后,整座马尼拉城里再也无法找到中国制造的纺织品了1。
3
淙淙被关进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里等待首领的召见。这里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建造,用草盖屋顶。夜晚一到来,就会格外凄冷。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屋顶跳来跳去,总令人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
与春迟再度分别后,淙淙不断地想起那段原本已经渐渐淡忘的时光。原来它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没有丝毫减损,只是走向了更深的地方。等到再度出现时,她感到每个瞬间都是那样宝贵,一点也舍不得丢弃,纵然它们带给她那么多痛苦。
骆驼正与一位将军赌牌喝酒,遣人将这位绝色美人带过去。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糯米酒的气味,酒太烈了,使整个屋子都在摇晃。
淙淙坐到他的身边。他只是斜睨一眼,便又专心打牌了。她在他的背后,他看起来昏聩而臃肿,脑后的脖颈上堆了一圈圈的赘r。他比她想象的要老,她以为首领总应当是魁梧的,可他的确不能算是。她有些失望,不知春迟看上他哪一点好。
他们专注地赌酒,仿佛淙淙是不存在的,能这样忽略她的人并不多见。
为了引起骆驼的注意,她伸手拿起他的酒杯,说:
“我想尝一口,可以吗?”
骆驼回过身,看着她,点了点头。
淙淙啜了一口,半含着酒,轻轻咬合。好的酒,是要用牙齿去嚼的,这是她从船上的西洋使者那里学来的。但这种酒实在算不得好,浓烈有余,但醇香不足。岛上有那么多的棕榈树和椰子树,难道他们不懂得酿制棕榈酒或者椰子酒吗?在她生活的船上人们早已不用糯米酿酒。她撇了撇嘴,说:
第三部分 第40节:磨镜记(下阙)(3)
第40节:磨镜记(下阙)(3)
“我酿的酒要比这个好喝得多。”
那位将军抬起头,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淙淙听到饵在水中颤动的声音,她的目标要上钩了。可是骆驼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淙淙的脸上移开,对将军说:
“我们继续吧。”
骆驼的酒量非常好,输了牌就爽快地连喝三杯酒,三杯又三杯,然而脸色却一丝不改。坐在他对面的将军酒量也不坏。喝了一两个时辰,二人才有了几分醉意。
将军迷蒙的目光落在淙淙身上。她像一颗夜明珠,夜色愈深她的光焰愈盛。他们再去看她时,她已经明艳得令人惊叹。将军不由得沉醉了,说:“只赌酒未免太寡味,属下斗胆,想与大王赌一下您背后这位美人。”
骆驼回身看了她一眼。
“这女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还不知道,也许她是我们的敌人派来的也说不定。”
“如果我把她赢回去,一定格外当心。”将军微微一笑。
“好吧。”骆驼点点头。
淙淙感到一阵悲凉。这两个男人的嘴脸与她在船上接待的客人并无分别。她的命运注定是如此的,到哪里都如物品般被送来赠去。这样一个冷漠的男人,对女人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真感情,春迟为了他受那么多苦,值得吗?
他们掷骰子,胜者计一分,谁先到五十分便赢得美女。将军不时向淙淙那里望过去,每一次看她便又多了几分力气。
最终骆驼输了,将军向着淙淙走过来。淙淙一把抓住骆驼:
“大王您真的忍心将我送给他吗?”
“我既然输了,当然要遵守承诺。”
她失望地看着骆驼。骆驼眼神与她相撞,迅速移开。就是在走的这一刻,淙淙可以感觉到,骆驼不再对她毫无感觉,但在他的心里,她终究没有重过他的承诺。
淙淙被将军带走时,最后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对他有了几分依恋。那是很奇怪的感觉,也许因为曾听过春迟那一番深情的倾诉,竟好像已经认识骆驼很久了。
淙淙在将军的府上住了一阵子。将军的府邸是新造的,整整齐齐一排木屋,厨子、随从、园丁……许多人围着将军团团转。而这位将军也绝非寻常之人,他英武剽悍,却也不乏智慧。难得的是,他待淙淙格外地好,不仅一点也没有防备淙淙,还将她安置在最大的一座房子里面,不用与他的侍妾和子女碰面。他送给淙淙许多珠宝首饰和从其他岛上带回的珍稀花草。
可是淙淙一心只想快些回到骆驼那里。所有的逸乐都可以忽略,她的内心藏着强大的使命,不容许将军对她有丝毫的冒犯。起初,将军对她很尊重,表示愿意给她一些时间去适应,这大概是出于他的自信——他相信不用太久,淙淙就会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
但一次又一次被拒绝,将军渐渐失去了耐心,淙淙知道,他那张看起来很和蔼的面目随时有可能y沉下来,变得凶狠。她可以拖延的时日已经不多。还好,她在岛上找到了曼陀罗花丛,令她又看到了希望。
淙淙说,她要专门为将军酿酒,将军听后很开心。这种酒将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的,他认为她早已对自己萌生了爱意,是少女的矜持与羞怯使她还没能接受他。可是淙淙又说,最醇美的酒要用最虔诚的心去酿造,为了对酒表示尊敬,在酿酒的一个月中必须禁欲,甚至不许将军前来探望。这令将军非常痛苦,但他已经等了很久,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个月。
他的美人儿收集了许多椰果树的花瓣,将它们发酵,再加入新鲜的曼陀罗花,一同倒入罐子里,严严实实地封起来。将军每次从淙淙的窗前经过,闻着那令人迷醉的酒香,不用品尝他就相信这是无与伦比的好酒。
一个月过去了。在一个y云密布的夜晚,淙淙用曼陀罗花酒灌醉了将军。酒果真没有令将军失望,他一生也没有喝过这么多。他请侍卫同饮,所有的人都醉倒了。
淙淙成功地逃出他的宅院之前,带上了一罐醉人的好酒。
她找到骆驼的府邸时的时候,已经被下了一夜的雨淋透了。侍卫前去向骆驼通报,她缩在屋檐下躲雨等待召见,怀里还紧紧搂着那罐曼陀罗花酒。
这是她仅有的机会。她仿佛看到春迟站在她的对面,对着她幽幽地笑,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她偏要春迟好好地看着,她一定能行!
骆驼看见她的时候,淙淙浑身都在发抖,成串的水珠从她身上滴下来,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骆驼命人点起几把篝火,待身子稍暖,淙淙才慢慢开口说话。她向骆驼坦白,自己是从将军府里逃出来的。骆驼听后勃然大怒,勒令她马上回到将军府去。
淙淙虚弱地微笑:
“我连夜逃出来,只是希望您可以尝一尝我酿的酒。”
她跪在他的脚下,将酒塞打开,双手举过头顶。
不知是因为窗外恰有闪电经过,还是这酒的确神奇,在酒塞打开的瞬间,骆驼看到房间里划过一道白光,载着酒香,在屋子的上空氤氲开来。欲望也一点点被勾引出来。
外面雨声响亮,房间里一色黑暗。雨水从竹舍的罅隙里飘进来,淋湿了坚硬的目光。骆驼俯身,从她颤抖的双手间取下那罐酒。
他举起瓷罐,仰头喝了一大口。他果然从未喝过这样好的酒。更令他惊奇的是,她一路淋着雨赶来,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可是酒却还是热的。
“将军待你不薄,为何你一定要回到这里?”骆驼问。
第三部分 第41节:磨镜记(下阙)(4)
第41节:磨镜记(下阙)(4)
“我来龙目岛,本就是为了你,而不是什么将军。”
“为什么?”
“你带着你的军队攻占班达岛时,我曾在那儿见过你。我躲在一棵树后面,一直看着你,那时候我就记住了你的相貌和声音。可是你一点也不知道。你当然也不会知道,那时我就想跟你走。”
骆驼沉默,缓缓地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这女孩略含沙质的声音有一种慑人的魔力。
“我自幼年时起便想跟随一个强大的人,我可以变得微不足道,哪怕只是他腰间的一件配饰。这是我一直的梦想——请你不要赶我走。”她跪着移到他的脚边,抬起她那张尖俏的小脸,仰望着他。
多蹩脚和甜蜜的言语,不知道和多少个男人说过了。骆驼轻蔑地看着她。她是一个婊子,有一双绿色的眼仁,碧绿。
骆驼直直地看着,不知不觉又端起酒罐,喝了两口。
“将军也是很威武的人,在战场上杀敌勇猛,对朋友也非常豪爽。”
骆驼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他将手指c入淙淙满头金发之中,抚摸了两下。
“我要一个真正强大的人,像你这样的。”淙淙说着,将头枕在骆驼的腿上。骆驼的腿震颤了两下,就不再动了。
4
孩子伴着噩梦在盛夏时节抵达。钟潜只找到一个当地的接生婆,她不懂华语,方式也要粗野许多。春迟流了许多血。
钟潜蹲在院子里烧香——这是他不久前专门去寺庙里求来的,但因为受了潮,怎么也点不燃。钟潜却不肯放弃,一次次,他双手拢着香缓缓凑近火焰。眼泪簌簌滑落,那一刻,他真的以为春迟要死去了。
钟潜着实惊异,自己内心竟有这样狂热的情感,他分辨得出,不是怜悯,不是敬重,比它们都要沉重和甜蜜一些。即便是在淙淙不告而别,他四处去寻找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一个失去性别的人却仿佛触碰到了两个炽烈的烙字:爱情。仿佛得到了救赎,在女人的呻吟和哀叫声中,钟潜经历了一次洗礼。但这美好的感觉稍纵即逝——她就要被带走了吗?
童年时他住在乡下,与祖母相依为命,他们面水而居,祖母养了许多鸭子,他每天赶着鸭子到水边玩上半日,日光照在水面,明晃晃,他靠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恹恹地睡过去。祖母来找他,她从不大声唤他,非要一直走到他的耳朵根底下,才叫醒他。他喜欢祖母的声音,像一块糯软的糕饼。后来父亲欠了赌债,将他卖到城里。那时他年纪尚幼,但与祖母道别的那一刻,他忽然悲哀地意识到,从此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果然没有再见过她,连她的坟也没有见到。被卖到城里后,他在一家小酒馆做小工,老板娘待他很好,他就对她非常依恋——他是个容易动情的男孩子(净身之前,他的身体里埋藏着汹涌的感情),后来老板和老板娘遭恶人暗算,双双被杀,小酒馆被砸,他也被那些恶人掳去,后来被卖到了宫里。那些人将他强行带走的时候,他正跪在门边擦拭老板娘额头上的血迹。他只是希望她能走得体面一些。刚进宫的那一阵子,他还常梦见美丽的老板娘,坐在门槛上流血,他走过去,用手按住她额头上的伤口,她嘤嘤地哭出声音来,并且紧紧抱住了他的腿。进宫之后,他依恋的是一位贵人,他曾有一阵子在她的身边当差。他喜欢看她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她将胭脂涂在手背上,一点点晕开,等到那团红色慢慢暖了,熟透了,她就很快地将手背在腮颊上蹭两下。明艳的红色就飞上了她的脸庞,刚刚好。然而这位徐贵人身体虚弱,染了风寒,终于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她死去的时候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他将胭脂晕在手背上,等它暖了,才涂在她的颧骨上。那么突兀的颧骨,红色在上面站不住,落了下来。
后来他就了无牵挂,皇帝征派人员出海时,他也报了名,从此生活在海上。直到遇上淙淙,他才又看到了希望。淙淙离开后,他将依恋移到了春迟的身上。他已经明白自己有多么脆弱,总是需要有个人让他依靠着,他满心惦念着,就会觉得很快乐。
现在,连春迟都要离开他了,他又将变成无根的浮萍。他一遍又一遍祈祷上天。
5
骆驼留下了淙淙,这是他此生因为女人犯下的唯一错误。也许是将近晚年,他的头脑已经昏聩。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得罪将军。将军与他的友谊三十年有余,远远超过了这个女孩的年龄。
将军没有立刻与骆驼反目,他暂且忍下了这口气。暗地里,他却更加勤密地练兵。此时骆驼正陷于缠绵的情爱中,他那件挂在墙上的盔甲已经变冷。
不久之后,将军起兵造反,自立为王。他率领军队攻下了骆驼的城池,将骆驼所有妃嫔和奴仆纳为己有,骆驼也成为任人凌辱的阶下囚,一生英名都被断送。直至那一刻,骆驼方知因为淙淙结下的嫌怨有多么深重。将军将骆驼的军营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那位令他痴狂的美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可骆驼和淙淙毕竟曾有过欢爱。
他们第一次亲热,淙淙咬破了骆驼的嘴唇。可是却分明有一种快感,宛如彗星拖下的长长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身体。此刻她占有了春迟的男人。这个男人令春迟疯狂,令春迟离开了她。她喜欢看男人沉溺的嘴脸,忽然又觉得他无比丑恶。于是,狠狠咬下去……
第三部分 第42节:磨镜记(下阙)(5)
第42节:磨镜记(下阙)(5)
骆驼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目光凛然,没有半分歉疚。是的,她非得这样做。她看见他碾碎着自己,也碾碎着春迟。他像一颗携带灾难的彗星,撕开了夜幕。
漾满情欲的血y是甜的,像蜂蜜一样。他有一种直觉,她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会带给他无穷的惊喜。一刻也等不得,他直抵她的深处。
这即便不是骆驼一生中唯一的爱情,那么至少也是他的最后一份爱情。
每个清晨醒来,骆驼睁开眼睛,感到自己很虚弱。他看着身边睡着的她。早晨的她,仿佛刚从院子里走回来,脸上蒙着薄薄的露水,像一朵半开半闭的睡莲。他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寻找自己昨夜的吻痕——她是这样年轻,年轻得令他感到忧伤。他拥有过许多宝贝,从海上劫获的,派人去寻来的,却从未有一件宝贝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令他痴狂。他拥着她睡,噩梦连连,生怕她被人盗走。然而醒来时她还在,他摸着她柔软的手心,觉得非常幸福。
他用布裹住她,仿佛要将她放回蚕蛹里。能够拥有她,他满足却又绝望。
她转个身,醒过来。一抖身,散落一地新鲜的露水。他摸摸她的小脸,恍惚起来,喃喃问道: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嗯?”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敌人派来的,安c在我的左右,伺机刺杀我。”
淙淙揉揉眼睛,坐起来,回身对他莞尔一笑:
“我是。”
“那我要把你锁起来。”他非常伤心地说。
次日做a时,她挣扎得很厉害,用尖利的指甲滑划破了他的胸,让他血流不止。他一想起那时她恶毒的眼神就不寒而栗。他坐立难安,怒不可遏,真的找了一条锁链来,将她的双脚和双手锁住。她毫不在意,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恶狠狠地说:
“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然后逃走的。”
但骆驼只是一味地纵容着她。
在龙目岛的岁月,淙淙告别了她苦苦挣扎的少女时代,长成一个成熟妩媚的女子。她终于以她的方式报复了春迟。忽然没有了爱,也不再恨,身体从沉重的使命上解脱下来,轻得好像随时能够飞起来。
昏昏欲睡的下午,骆驼不在。淙淙小心翼翼地逃出去,戴着镣铐,出门散步。
骆驼的府邸如此之大,走了很久也走不到尽头。据说,这里原本还住着他的三个兄弟,但他们在海上出了事,再也没有回来。骆驼照顾着他们的妻妾和子女,让他们和自己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所以这里显得格外热闹。她看到有一些小孩在做游戏,追逐和欢叫。他们是一些栗子色皮肤的小家伙,瘦而结实,跑起来飞快。而他们的母亲抑或还有祖母悠闲地坐在房前的吊床上,愉快地聊着天。她们虽然大都很年轻,但早早做了母亲之后,身心都变得慵懒。淙淙看到她们眉头舒展,没有愁也没有怨。孩子们在她们周围奔跑、玩闹,有时候也会故意跑过去招惹她们。但母亲们很少去理会他们,放任他们自由自在地玩耍。
淙淙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些孩子就将她围住,不让她再向前走。他们不干净,也不文雅,可是看起来却生动得令人无法拒绝。淙淙素来不喜欢孩子,可是这时看着他们却忽然觉得很快乐。他们都很喜欢她,自发地排成一排,拍着小手给她唱歌。发音古怪的民间歌谣令人想笑,小孩们摇头晃脑的姿态更是有趣至极。淙淙回身去看那些母亲,她们知道她是骆驼新纳的侍妾,冲着她友好地笑了笑。
这里是一片和睦,但淙淙却不属于这里。若是早一些,早在认识春迟之前,早在童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开始之前来到这里,也许会有不同。她也许会从此安顿下来,投入这种简单却充满热情的生活。
现在,她已千疮百孔,内心永远无法得到安宁。她不配有这样美好的生活。她想着,将那些孩子分开,从他们中间突围出来,不顾他们的召唤,又独自上路了。
她要到森林的深处去看鸟儿。岛上各种各样的鸟儿实在太多了,常常飞进她的梦里来。这样的感觉很亲切,只在淙淙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段。梦犹如森林一般茂密,傍晚时鸟声鼎沸。站在树林中央,它们便一只只栖落下来,一点也不怕人。她好像与鸟儿有一种特殊的缘分。
龙目岛上,孔雀很多。它们骄傲却又害羞,平素走得泰然雍容,有时还悠闲地慢慢展开它的屏风,回身去数一根根发光的羽毛。可是一旦看见人影,它们就踮起脚掌,携着华美的翅膀飞跑起来,跑了一段后,那荧光蓝色的尾羽慢慢斜升起来,就这样,它们飞过了很高的树。淙淙仰起脸庞,一直看着它们:背上和脖子上的羽毛是青铜色的,像鳞片一样;紫罗兰色的椭圆形冠子在烘热的风里抖动,轻缓而撩人。
她喜欢孔雀的疏冷和优雅,似乎总是被柔软的东西打动。男人对于她而言,永远是暴力和野蛮的象征,无法令她感到美。
孔雀飞过头顶时,她内心热流涌动,充满了感动。孔雀令她想起了少年时在天边看到的风筝,洁白的风筝——她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生灵,甚至天真地把它们当做天使。
她总是轻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一再犯错。
就像她从海边看到春迟时一样。淙淙眼光敏锐,一眼看到在这个躺在海滩上的女人隐秘的身体深处潜藏的欲望与力量。
时间已经走到了六月。算起来,春迟也应当临盆了。那颗令她坚强、勇敢的种子终于开出了花朵。她一定沉浸在幸福中。她是否会带着孩子来找骆驼?
第三部分 第43节:磨镜记(下阙)(6)
第43节:磨镜记(下阙)(6)
那将是多么荒唐的一幕,当春迟在这里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床榻上,占据着他的心,她会怎么样呢?这是个几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设,淙淙了解春迟,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贝壳之前,是决不会来找骆驼的。痴心的傻姑娘,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应许竟要用尽一生。她永远都蒙在鼓里,遥远地敬畏着这个男人,却始终与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谁的怀里。
报复是快意的,然而报复之后也必有失落。淙淙走进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和禽鸟生活在一起,再没有任何欲望。
骆驼派人到处寻找淙淙,终于在茂密的棕榈林里发现了她。将她又带到骆驼面前。
骆驼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她:
“你要逃到哪里去?再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给他酿酒?”他内心温暖,说出的话却极为冷酷。
淙淙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只是到这里来看看孔雀。”
“你喜欢孔雀吗?我可以派人将孔雀抓回去给你。”骆驼看着她无助的样子,一下就心软了,对她百依百顺。
那年六月,淙淙拥有了许多只孔雀。它们被养在花园里,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花园只有矮草,没有一棵高大的树木,于是孔雀们再也无法飞越树顶,优雅地打开它们的翅羽。淙淙在池塘边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只孔雀的姿态站在那里,身后的羽毛开始凋零。
6
春迟活了下来。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钟潜的祈祷似乎应验了。
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婴,在伴着春迟做了十个月的噩梦后终于降生。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格外孱弱。钟潜从接生婆手中抱过孩子,托住她低垂的小头。这女婴不哭也不闹,张着一双惶惶的眼睛,很不舒坦地在襁褓里挪动。他喜欢她的眼睛。在乡下,有这样的说法,盲人生的孩子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她的眼睛里有春迟的眼睛。
春迟给孩子取了许多名字,但都觉得不够好。仿佛任何一个名字,对于这个孩子来说都太小了。春迟每天依着心情叫她不同的名字:小溪,花儿,星辰……她将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给她。如果可以,春迟多么想将全世界都捧给这孩子。她身世可怜,出生时周围一片寂寥,没有人迎候在那儿。
春迟没有奶水,钟潜好不容易说服了当地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借她的奶水喂孩子。春迟如此爱这个孩子,她几乎无法忍受片刻与孩子的分离。每次孩子被抱走喂奶的时候,她都依依不舍,在心中怨怪自己连孩子都无法喂饱。
两天后孩子便染上了天花。
孩子的脸上结满了一片片鲜红的痘疹,破了的流出脓水,接了痂,在上面又结出新的。孩子出生已经半月,未见长大,却仿佛缩小了许多。春迟看不到,只是知道孩子着了凉,钟潜已经采来中药,熬了给她喝上,据说很快就会好。
然而孩子的情况越来越糟。身上的麻痘一碰就破,脓水冒涌,浸湿了被褥。那个给孩子喂奶的妇人看到孩子生了天花,就再也不肯给她喂奶。钟潜再带着孩子去求她时,发现大门紧闭——他们已经搬走。
人人都如躲避瘟疫般躲避这个孩子。医生寻不到,r母也寻不到。傍晚他带着孩子回家,春迟等在门口,怨怪钟潜带孩子去喂奶竟然去了那么久。
钟潜也顾不得与她解释,连忙煮了米汤喂孩子。可是她吃了几口就吐出来。也许是浑身的水痘都在发痒,她将小身子在被褥上蹭来蹭去,看起来非常痛苦。凌晨的时候,她开始剧烈地抽搐,身体蜷缩成一团。春迟并不知道有多么严重,她以为孩子睡一觉就会好。她总是以为这孩子一定像她一样,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决不会这样轻易地死去。她这样坚信,直到孩子在她的怀里一点点变硬,一点点变冷。当她的双手再次拂过孩子的肌肤,它们如脆薄的纸一般,发出嗖嗖的声音。春迟这才害怕起来,摇了摇孩子,手指掠过她的鼻息。她像一截木桩般横亘在春迟的怀里,一动不动。
“是你害死了她吗?”
春迟颤声问。
“她生了天花,没有救了。”
钟潜扶住春迟,哽咽着说。
天花。那些从贝壳中吸纳的记忆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灾难和疾病,天花是很常见的。此刻,她摩挲着孩子红肿的脸颊,一段段有关天花的记忆便从隐秘的深处浮了出来。她一步步陷入病痛的漩涡,承受着天花的折磨。
春迟紧紧地抱着孩子,捧起她那张烂掉的小脸,亲吻她的额角、她的脸颊。
脓汁从那些水痘里挤出来,溅在春迟的脸上、唇边。春迟愣住了:这咸腥的y体,是孩子的眼泪吗?她陪着她一起哭,然而她的气息却分明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没有熬到新的一个早晨到来。
她至死还没有一个名字。
不是因为没有人爱她,是她的妈妈爱她太多了,将所有的爱、所有大自然的美物都赠与她。她撩开人间的帷幕,就看到一个惨淡的盲女,双手鞠捧着所拥有的一切,孤单单地站在那儿等她。她降生在这个女人贫瘠的怀抱里。女人那因为辜负而扭曲的爱,宛如千年古树上蔓生的藤枝,无数条,将她缠得严严实实。是苦难离间了她们的感情,令她无法接纳她的母亲。她们背向而行,只须过个几日光景,便在人海中走散了。不知等了多久才聚集起来的一点因缘,就这样被打散了。
她最亲爱的小女儿,用那么多的爱招引她,都没能使她停下脚步。这个狠心的家伙,多么像她的父亲!
第三部分 第44节:磨镜记(下阙)(7)
第44节:磨镜记(下阙)(7)
孩子死去后的三日里,春迟抱着她一刻也不肯松手;直至终于疲惫地睡去,那死婴还紧紧地箍在她的怀里。
钟潜害怕死去的婴孩会将天花传给春迟,趁她睡熟,悄悄从她的怀里抱走了孩子。他将孩子埋在离船屋不远的山坡上。因为孩子没有名字,他不知道该怎么立碑。在回来的路上,他想,它将成为一座无名的荒坟,心中不禁悲凉。他走到船屋门口,脚步慢下来。他想到前面的路,心中生出隐隐的恐惧。
如钟潜料想到的那样,春迟对他充满了怨恨。她似乎忘记了天花的事,只是记得是钟潜将她的女儿抱走,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之前春迟对他产生的微薄依赖也从此结束了。她不再需要他,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孩子死后,春迟没有再与钟潜说过一句话。他随着她的孩子一起化作了空气和尘埃。但钟潜始终没有离开,春迟不让他靠近,他就生活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一直这样做着,年复一年,他的努力使他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钟潜的身上有一种不凡的气质,没有人知道,是坚执令他如此出众。
7
将军与骆驼决战的时候,淙淙悄悄离开了骆驼的营地。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她似乎已经有了预感。
她飞快地穿过茂密的丛林,向着森林深处跑去。她知道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纤长的枝条垂下来,无限伸展,直至又扎入泥土里,变成一段根须。几十米的空间里,榕树垂下的树干一道道矗立在那里,围成一圈,宛若一间圆形的房子。她曾在这里看到绮艳的孔雀,孔雀被骆驼派来的人捉走后,这里就空置下来。
她再度造访这唯一可以得到安宁的地方。
淙淙在森林深处静静等待着,内心掠过一丝得意:在不远的地方,两个了不起的男人正在进行一场决斗。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是因她而起的。在隐匿的内心深处她甚至怀有几分对杀戮的渴望。因为她,这个岛屿将血流成河,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献于她的祭品,以此来证明她无上的高贵。
她的人生终于抵达了高c,臻于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也再无遗憾了。
此后,很快地,淙淙感到了一场迅即的衰弱发生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件无法遏制的事。因为她太知道自己的美了,她已将自己的美发挥到极致。洋洋洒洒,用那么多人的血去歌颂。太美的风景,太香的花朵,太璀璨的珍珠,都是危险的,它们必将惊动周遭,令人不安,最终上天只得将它们从人间收回去。
她在附近的水塘洗澡时,发现自己正一点点变丑。她抚摸自己的身体,发现它非常陌生,仿佛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
战争很漫长,人人都在受着煎熬。榕树dx里的淙淙也许是最幸运的,她远离厮杀,非常安全。然而另一种痛苦折磨着她,她的心中有一个怀疑,这个怀疑实在太可怕了,令她不敢想下去。然而一个又一个征兆步步紧,她无法不去面对。她的脸上生出和春迟相似的红疹,小腹肿胀,因为没有食欲,采来的野果一直放着,直到全部腐烂掉。
一个月后,周期性的流血没有来找她。她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命运再一次戏弄了她,她竟然也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战争在不久后结束。龙目岛上血流成河。骆驼的府邸已经被夷为平地。淙淙在附近找到几个孩子的尸体,她认识他们,他们是骆驼的子女。看着那些细瘦的手脚交叠在血泊里,她异常难受,小腹收缩,开始呕吐。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听生活在周围的百姓说,骆驼和他的几个妻妾作为俘虏,被将军擒拿。百姓们神情漠然,生死无常,谁又会关心他们的首领是谁?
只有她在关心。她终于玩火上身,今生今世都与他连在了一起,无法割断。
没有人知道淙淙后来去了哪里。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姑娘,就像天边的一抹残阳,悄悄地消失了。有人说在关押骆驼的囚牢里看到过她,那是在骆驼被处以极刑的前夕。
她为他做了一顿饭。这是第一次她为男人做饭。她想为他酿酒,但已经等不及了,只得用身上的绸缎衣服向农户换了一壶酒。她又泡了些花瓣在里面,稍稍缓和了酒的辛辣。
都准备好了。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提着酒和小菜前往关着骆驼的囚牢。没有人认出她。她绕着那座严严实实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办法。刑期就是明天,她只能做最后的尝试。她敲开牢门,与看守搭讪。很快,他们谈成了一笔交易:她应允下来,看守就将酒菜带给里面关押的犯人。
那个昔日英武非凡的首领,此刻病恹恹地躺在铁栏旁边,他抚摸着脑后黏腻的褶痕,生命一如这松垮的皮肤充满了腐朽的气息。天上有许多孩子和女人等着他,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巴巴地看着(可惜他无法看到)——他盼望着快些上路。
骆驼昏昏沉沉地睡着,听见外面的草垛发出的声音,慢慢醒了过来。男人急促的呼吸,交杂着女人细微的呻吟,像层层迭起的海浪溅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奋力地挪动身子,将脸贴在铁栏杆上,仔细辨听。
外面,女人仿佛竭力抑制自己发出声音,断断续续的叫声中充满了忧虑。而里面的困兽正在浑身发抖,他的双腿开始发软,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女人微细的声音,犹如密匝匝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渴。他张大嘴,希望能够接到一点水。他顶起身体,抓住女人一簇一簇的声音,将自己推了进去。这声音柔软而温暖,将他轻轻地含住。他扶着栏杆摇摆起来,滚落下来的汗珠滑进他的嘴里,并没有缓解他的口渴。
他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外面恢复安静,草不再响,女人不再呻吟。看守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一只手还忙着系上衣的纽扣。
守卫轻蔑地多看了他两眼,然后打开牢门,将酒菜放到他脚边。牢门又合上了。
骆驼非常疲乏,他捧起酒坛,仰头喝下一大口。牙齿咬在一朵曼陀花苞上,熟悉的气味将他粘稠的血y冲开了。他平躺在地上,摊开四肢,闭上眼睛,口中细细咀嚼着花瓣。
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第四部分 第45节:纸鸢记(上阙)(1)
第45节:纸鸢记(上阙)(1)
纸鸢记
上阙
1
潋滟岛的教堂有许多年的历史了。这是一座石笋林立的哥特式建筑,每一个纤细的“石笋”又被覆盖上那么多优美的线条和绚丽的吊顶,华丽繁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可惜它已经太旧了,在电闪雷鸣的恶劣天气里,那些石笋仿佛随时有可能被折断,从半空中砸下来,犹如嗜血的宝剑。
教堂也许应该感谢这一场海啸,海啸过后,人们又恢复了来教堂的习惯,这使教堂变得不再冷清。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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