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亲密到诱惑》第 1 部分

  第一章 火柴的故事
  1966年 午后开始
  1966年午后的开始,是我必须划燃火柴的时刻,因为饥饿,因为母亲不在家,因为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所以我必须划燃火柴,然后点燃柴禾。我刚刚进入四岁,如果说按照历史划分,四岁的孩子犹如幻影中的幻影,因为所有的幻影如出一辙,可以拉长,也可以缩小。而我就是那个被缩小了的幻影。我说过当饥饿来临时,人就会试图划燃火柴,这是我的第一种体验。所以,就在这一刻,我把四岁的手伸进了火炉,但触到的只是一堆灰烬而已。我原以为,用不着划燃火柴,就可以从有佘温的,已经变成炭粉的火炉之中触到一点点温热,就可以把一只土豆抛进去,这是母亲教会我的视觉经验。
  直到我四岁的时刻,我才知道饥饿是难以忍受的,饥饿是与火柴相联系的,因为在所有的世俗史中,划火柴的头一种成长经验告诉我,母亲就是要把火炉中的柴禾点燃了。不错,母亲点燃柴禾时,所有的饥饿问题都将得到解决,所以,我在四岁时看到的最为壮观的风景之一,正是母亲划燃火柴的时辰。1966年冬日的午后,我被饥饿缭绕的时刻已经到来,母亲到乡下去了,母亲作为一个县农业局的农艺师永远意味着在一个滇西的盆地上,开展她现实和梦想的农业实验。而保姆也病了,就我独自一人。当我在藤架下玩耍了很长时间蟋蟀之后,那些听从我游戏的蟋蟀突然从我眼下消失当它们从我手上测定的时速中落地,回到它们的泥土中去了。世上万物都在回归它们原初的世界,蟋蟀也如此而已。我试图玩一种泥人游戏,往常保姆费玉珍大娘在旁边时,我没有如此的自由,她总是约束着我的四肢,让我的四肢别去碰从青藤上长出的刺,让我的四肢别去碰猫爬过的痕迹;让我的四肢别去碰树枝上往下倾泄的鸟粪;让我的四肢别去碰那些偶尔出现的蛇。总之,约束我的声音是如此地零碎,只要我四肢朝前倾动,声音就会响起来。
  这就是我感受到的不自由。而此刻,我的胃在轻柔地蠕动着,起初很慢,我似乎能在我蠕动的胃里面感受到一些淡绿色的叶片儿在飞翔,那是我视觉中触碰到的轻盈的,凉爽怡人的叶片。当它们缤纷地滑落时,我的呼吸就像在洗澡,在一口池塘中沐浴。
  饥饿在催促我快快启程,我从饥饿中感受到了厨房中那只竹篓中的土豆,它们又硕大又浑圆,它们凝聚起褐色的土,披露出从泥土中脱颖而出的一切秘密的痕迹。哦,就在此刻,我饥饿的胃突然变得剧烈起来,仿佛齿轮在滑动,我当时见过的一种齿轮来自附近的工厂,那是一家县木材加工厂,它又小又闷热,到处堆栈着金苹果似的木头,像山丘。我从院落中摸进了厨房后用手急剧地奔向竹篓中的土豆,依稀想把我的手变成一只暗褐色的土豆,然而本能和常识劝告我说,想变成一只土豆是荒谬的,就像生吃土豆是错误的一样
  实际上,生吃土豆并没有多大的错误,只不过,在我的经验中,从来没有记载过生吃土豆的历史。所以,我必须集成起我全部的记忆,寻找并总结母亲教会我的生活经验:火柴盒子就在这一刻出现在午后的一抹阳光之中。
  这只盒子藏在一个角落,这也是母亲和费玉珍大娘约束我的一种形式。让我看不到火柴,因为在划燃的火柴里意味着危险。火花的危险那时候并没有储藏在我四岁的人生经验之中,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根本就感受不到当火花传递出了温暖的动荡的翅膀,,也是从燃烧到焚毁的结束。而此刻,我需要燃烧,只有火柴可以划时代的燃烧。我从火柴盒中抽出一根火柴,粉红色的火柴蕊仿佛我所看见过的花x中的不言而喻的斑点。我划时代的第一根火柴已颤抖中点燃,这是我的手触摸到的第一根火柴,随同火柴咝的一声,火花犹如午后生活中的一团冬眠的阳光。我的手突然被火柴灼痛了。灼热过去之后,火柴就突然熄灭了。我划时代的第二根火柴就这样燃烧起来了。伴随一堆柴禾就这样咝咝地开始燃烧起来,我把一只土豆抛进了火炉,那个午后,我自已从火炉中烤熟了一只土豆,我完成 了一个人学会划火柴的历史。
  1968年 从锈铜中看见的两张脸
  童年的游戏在这一年突然迁移到了一座废弃的工厂。这是我们发明的游戏,它当然包括着成人式的迁移,就像漫步,轻吟以及呼吸一样需要把世界敞开。当我们错落有序的脚奔跑到这座已经废弃的工厂时,我们很快就寻找到了一块块废铁。那些废铁上长出了红色的锈,有橙黄色的锈,青绿色的锈,咖啡因色调的锈。靠这些废铁我们搭起了房子,一个黄昏,我突然发现我惟一的元珠笔不见了,这是父亲赐给我的奖品,在那个时代,在我六岁时,拥有一支元珠笔,对我来说意味着书写母语的世界已经降临。其实,我只是胡乱涂鸦而已。我的那些涂鸦的笔迹甚至赶不上废铁长出的锈斑。那些锈斑的迷人,并没有像花朵绽放时的美妙,那是一种沉疴的美。1968年深秋的晚上,我出了家门,朝那座废弃的工厂跑去,决心寻找到那支元珠笔,起初,我像免子一样跑着,无所不在地跑着,因为在1968年我还没有听说过来自世间的鬼故事。所以,在人影相撞的路上,我似乎看不到从人影和牙齿间脱离而来的恐怖故事的迹象,直到我跑到那家工厂时,我的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当然是铁,在这个世界,只有铁在生锈,遍地废物都在生锈,所以,我们几个伙伴在这里发明了一种游戏:用锈铁搭起一层层的房子。
  不错,我正朝着我们搭起的房子房走去,突然,我听到了一阵脚步,挟裹着头发的吹拂,那是发质中散发出来的洗发香波的味道,像是皂角味,柠檬味,苹果味或者说橄榄的酸甜味。我的脚步就那样突然间被凝聚起来,因为在这废弃的工厂,我们可与四面八方八方涌现的废旧锈迹象相遇,我们也可能与从锈铁中飞出来的鸟儿相遇。然而,我们就是从来没有与成人的声音相遇过。穿梭间,我看见了一男一女两张脸。他们紧紧相依而坐,就像废铁工厂的鸟巢与鸟巢之间彼此相依着。我们曾经破获过碉堡似的鸟巢,并把手伸曲以此解散了一个鸟家族的历史。从那一时辰我就体验到了面前的世界是一个不能破除的世界,而此刻,我并不想让别人发现我,这种相互理解的关系,类似火焰间和燃烧的关系。
  然而,光亮突然在风中熄灭了,我看见那个男人又开始划燃了另一根火柴,当火柴咝的一声,我就站在他们旁边,在不远处,我甚至可以看见那个男人的又黑又粗的浓眉。他突然在划燃的火柴的辉映下,用面颊贴在女人的发丝上,那是一头像黑瀑布似的长发,披在了女人的肩膀上,像披风似的把女人纤细的身体掩饰住了。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喘息声,我小心地凝固起身体,因为我知道,凭着1968年秋风呼啸的我的身体,我已经感觉到了,一旦我发出任何一种声音,那么,我们置身的世界将被破坏。
  那时候,小小的自我在用颤栗维护着这个世界,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维护着一根火柴所照亮的世界。这世界是多么地小渺小啊,哪怕一种轻微的喘息声也会将它绵延下去的光泽制止住。所以,我要等待,我甚至要守候这个世界。
  一根火柴熄灭了,另一根火柴划燃,两张脸交现在火焰的短暂的照耀之下,他们痉挛的脸,彼此抚摸着的脸,灼热的脸--都在1968年的秋色之夜中弥漫着我的世界。我既不能跑,也不能颤栗,然而,我却可以守候或等待下去。当又一根火柴划燃时,我突然看见了他们的脚步也在纠缠着,在长满锈迹的废铁中痉挛着,那是穿着两双黑布鞋的脚,朴素得像大地的脚,宛如舞者的脚一样彼此舞动着,在小小的世界里,这种约会场景,这种亲密无间的脚下面,在一根长满绿色的锈迹的钢铁之下却出现了我粉红色的元珠笔。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重新回到废工厂,并找回了我的元珠笔,它斜卧在那块废铁中央,宛如一朵月季花在绽放着,而在下面是无以计数的火柴根,我不知道,那一对男女在这座废铁下坐了多久,铁锈的味道在他们置身的空间中弥漫了多久?
  1970年 一个揣着火柴盒的女人疯了
  传说并不可靠。然而,1970年的那个特殊的春天,从早到晚,我们的生活都被一个传说笼罩着。一个装着火柴盒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小镇,她的肤色白皙,舌头粉红,这是最为明显的特征--我对女性的直观印象从都铭记深刻,尤其是在那样的一个被传说所笼罩的时刻,这个女人的出现引起了一场s乱,男人们在私下经常谈论女子的从衣服下面l露出来的茹房,根本就看不到郛罩--而且,我对r罩的印象在那个时期源自母亲,因为我尚未佩戴r罩,我记得到了十二岁,我初潮的第一天,我母亲才让我戴上r罩。
  那袒露在衣褶下面的丰r,出奇地硕大而白皙,它跟随这个女子的步伐,那杂乱而迟疑的脚步进入了我生活的金官小镇。男人们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半袒露的茹房,而女人们呢,凭着妇女生活的全部经验--它直接地近女人那焦燥不安的目光和惊恐的姿态,以及毫无羞耻之心的半袒露的双r,就可以感知到这个女人疯了。
  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疯女人。那个时代,女人变疯似乎比男人更容易和简单。因为女人像瓷器,像装在瓷器中的秘密,只要瓷器碎裂,女人就因为秘密而变疯。而且迫使女人变疯的原因无以计数。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关于她的传说是这样描绘的:她之所以带着一盒火柴而来,是因为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她发现了丈夫有了外遇,丈夫是一个供销合作社的副社长,他和一个女人有私情已经很长时间了。她私下跟踪了很长时间,终于发现了丈夫与这个女人约会的地点:一座仓库。一座装满了棉花、床单、洗衣粉的仓库。她带着一盒火柴出发了,在目睹了丈夫和那个女人偷情场景最疯狂的时刻,她便划燃了火柴,这就是传说中她划燃的火柴。那一瞬间:她的唇变得像火焰一样热烈,这热烈是嫉妒,是唾弃,是诅咒,是绝望和哀愁。她把划燃的第一根火柴扔进了仓库的一角,那里面有像肌肤和心灵一样柔软的棉花,雪白的棉花突然变成一片红色的光焰,而她就在这一刻突然尖叫了一声,被自己所点燃的火焰所吓坏了。当供销社的人员赶来救火时,她的神经已经溃散了。
  从这刻开始,她开始了她的发疯状态,她在火焰四散中已经离家出走,因为她已经无法回去,让一个已无完整记忆的女人回到了,那是艰难的。因此,我们人类才把这样的一类人简称为:疯子或者精神分裂症患者。谁也无法让她回到,谁也没有去寻找着她。她的消失以及她的发疯似乎已经被别人遗忘。因而她走到了让她的生命感到陌生的一座小镇上来。
  我也许是最想面对她的人,那些口头的传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开始怜悯她的存在。当男人们站在一侧,三五成群地评判她半袒露的丰r时,我会悄然走上去,递给她一只棒棒糖,那只亲密的c着木g的糖--是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奖品,因为我完成了一次作业,母亲把它奖赏给了我。这在那个时刻,是多么愉快而奢侈的奖品啊。
  然而,当我走近这个疯女人时,她却掏出了火柴盒,那是一只普通的火柴盒子,没有图案,当然也不会拥有色彩,她坐在春天的一棵紫藤下,那是金官小镇中央的一棵显赫无比的紫藤,她的身体一靠近树身,树蔓就在她头顶上晃动,已经悄然绽放的紫红色,犹如忧愁哗啦啦地飘到她身体上,飘到她半l的丰r上--我的手刚想递给她那只棒棒糖,火柴划燃了,她盯着那小小的光亮笑了起来……我竟然看到了她两排雪白的牙齿。火柴虽然又熄灭了,我趁机把棒棒糖递给她,她盯着那只糖,沉思了片刻,剥开了糖果纸--一小层粉红色的彩纸,然后把糖优雅地放在嘴里,不停地吮吸着。我听着吮吸之声,那是甜蜜的吮吸,是来自一只七十年代的糖果自身的甜蜜。然而,她依然紧紧地抓住那只火柴盒,毫不松手。我真希望那糖果的甜蜜可以治愈好她的疯病。如果这样,我愿意送给她一只又一只的棒棒糖。
  1974年 火柴盒发霉的季节
  肥皂、洗衣粉、猪r、布匹、红糖、白酒和茶叶……我们生活中的日用品和消费品都被票证所笼罩着。1974年的夏季,一个暴雨肆虐的季节,我们家里的屋顶突然开始漏雨,我们在母亲带领下用塑料布和脸盆开始接雨,尽管如此,雨依然在淋沥着,像音乐一样持续地绵延着我们生活中的毫不和谐的焦虑。
  第一个发现蕴存火柴盒的纸箱淋湿的是母亲。从我来到人世之后,我就感知到了母亲在我旁边无处不在的影子,她的身体总是会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周转不息。她似乎具有天生的预感能力,当她的手在无意识之中触到那只床下面的纸箱时,我看见她的眉头集敛起的符号--像蝌蚪在摆劝。她把手伸进纸箱中,我知道危机开始出现了,潮湿的雨滴已经进入了我们生活的内部,在一只只有限的纸箱之中,我们蕴存着红糖、米、盐,当然也包括火柴盒。也许,只有在这一刻我们才分享到作为一个母亲身体中的焦虑,它就像日后我们所感觉到日复一日的时间一样无限地颤栗着。
  当然,母亲颤抖起来时,就像花有着花朵一样的美丽和色彩。我们的手同时相继地、以不同的方式触到了变潮湿的东西,在这里,火柴的潮湿最让人忧虑,因为火柴一旦潮湿以后--就无法变成火焰了。也许只有在这时,我们才会仰起头来,期待着太阳的出现。
  太阳始终没有在我们期待之中出现,而变潮的东西却开始疯狂地长出了霉斑。糖的表面长出的霉斑是黑色,火柴盒上长出的霉斑像象形文弯曲着。只有太阳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剩下那些潮湿的火柴盒子了。企图从邻居家索取到火柴依然是徒劳的和不可靠的。因为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人们已经害怕物质生活的贫困,所以,人们在得到了票证以后就提前购置了商品。这当中也包括火柴。那些小巧玲珑的盒子里装着纤细的火柴g--它会维系着我们的炊烟生活。
  如果一个人一旦失去了炊烟也就失去了对食物的品尝以及对火焰的温暖的感受力。所以,一个人的一生无法离开炊烟生生活。火柴盒被我们搬到透风的地方,终于,在我们中止了一天一夜的炊烟生活以后,当我们往天空看去时,突然就看到了冉冉升起的太阳。
  太阳像火球一样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们生活中出现的霉斑。我们把所有发霉的食物、包括火柴g都一一地呈现在太阳这巨大的火球之下,我知道,生活中最为无奈的一个时刻终于就这样结束了。满地的火柴g终于晒干了,一个发霉的季节已经成为了往昔。这往昔此刻就像那些密密麻麻的火柴g--呈现出它冰冷的霉斑,就像年轻时代的母亲穿行在我们四周,让我再一次回到了那一时刻,当火柴的斑点消失之后,天气就变得如此地明媚,泥瓦匠爬到了屋顶上修理好了漏雨的瓦片儿。
  一个省城来的亲戚给我们捎来了一纸厢火柴,那真是美好的礼物。我顿然间想起了那个疯子,她已经在小镇生活了许多年,不知道她的火柴盒有没有因为雨季而发霉?所以,我装了两盒火柴来她身边--她的盒子里已经没有一根火柴了,盒子空d着。然而她却依然藏在她半袒露的茹房前。我试图把我手中的火柴放在她的茹房前,一个路过的女人突然走到我身边制止了我的行为,她严肃地劝诫我说:“火柴很危险,如果划燃,就会烧起来--她曾经是纵火者啊!”我缩回了我的手,我已经没有别的礼物给她了。1974年,也许我已经该戴r罩了,所以,我的母亲不再奖励我棒棒糖。除了火柴,我就再也没有别的礼物可经给她了。
  火柴的危险使我制止了我的行为,然而1974年夏季的最后几天,疯女人竟然划燃火柴,点燃了自己的衣袖,火焰燃烧的速度很快,当人们扑灭她身上的火焰时,她身上的肌肤已经烧坏了,那些比火柴上长出的霉斑更可怕的伤痕遍及了她的全身。
  1978年 dx中划燃的火柴
  16岁,我曾经沉溺的世界已经向着外界打开。我和一个少年,一个在永胜县城做着艺术家梦的少年决定出游一座丘陵--这当然是愉快的、不为人知的事件,我的16岁可以拥有许多秘密了。比如,我已经不会轻易地面对天气的变化私自出售秘密,尤其是在那座小县城,人言可畏啊。有一个女人就是因为男友关系的绯闻而悬梁自缢的,她r红色的脖颈微微地颤抖,脚下一片虚空,世界一片荒凉。绳索的痕迹在她纤细的脖颈上l露……我记住了,在我进入16岁时,我记住了这个女人的私情被绯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所以,我16岁的春天来临了。少年越过永胜县城的窄小街道,那些古老的被100年的时光所笼罩的街道,拂晓时显得如此地纯净,甚至这纯净把100多年以来的脚印掩盖住了。而少年就在这条街道顶端,那是一家诊所门口,低低的瓦檐似乎可以碰撞着少年的头发,而少年就站在那低低的瓦檐下面翘首等待我的来临。
  我们就这样在春天的拂晓逃逸到县城外的山路上,那些弯曲的通向丘陵深处的山路--使我不住地回头望去,直到我发现身后并没有盯着我的背影时,我才嘘了一口气,自由就像清风一样降临在我脚下,我们开始沿着丘陵深处的小路走着,丘陵起伏着,一望无际。就在临近中午时,天气变幻给我们带来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雨。少年在一片长满仙人球的深处发现了一座dx--这隐身之处让我们像兔子一样溜了进去。
  幽暗突然使我们被彼此看不清楚对方的影子和脸,惊恐使我叫出了少年的名字,少年也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这可以维系我们在无意识之中溶入一座dx的命运的牵连,无论现在和将来如何,在那一个时刻,我和少年的命运是维系在一起了。甚至是不可以被分割的在一起了。还有那一束火柴之光,我不知道为什么,当一根火柴划燃时,为什么会那样惊喜,那种惊喜甚至现在都会像电流一样波击我的身体之谜:因为在幽暗的世界里,我突然感觉到了少年离我并不远,就在两米以外,在少年的头顶是一片暗绿的苔藓世界,而少年手里凭借着一根火柴的光亮也同样地寻找到了我。我现在突然开始理解了1968年,从一片锈迹之中看见的那两张脸了,然而,让我看见这张脸的同样是一根又一根火柴。
  我不知道,少年为什么带来了火柴,如果没有那种在幽暗之中划燃的火柴,我和少年即使隔着几步也无法看见。少年靠近了我,他在dx之中发现了许多柴禾--别人曾经把柴禾带进这个dx,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曾经在这里过夜。总之,划燃火柴之后,我又看见了柴禾燃烧后变成的灰烬。我们就这样把柴禾架起来,一根火柴把它迅速地点燃。
  少年离我很近,那是我16岁以来独自跟一个少年单独在一起,而且闯进这片丘陵,因为暴雨我们不得不围坐在火堆前。少年突然从温暖的火焰上升中把我的手拉过去,我挣扎了一下,他还是固执地拉着我的手;一种磁铁似的感受,一种心慌意乱的害怕,一种口渴似的焦灼不安……所有这一切挟裹着那些火焰燃烧起来。
  这是一种在焰火中完成的手拉手的仪式,它在我16岁的春天开始,也在春天结束。当我们走出dx时,已经是柴禾燃烧完毕的时刻,而这一刻也正是雨过天晴的时刻。我们在丘陵中走出很远,又开始寻找回家的路,当我们抵达县城的路上时,天已经暗了下来,经过一片墓地时,因为害怕,少年又拉起了我的手,甚至当我跌到在墓地上失声惊叫时,少年还划燃了那根火柴,他的理由很简单:有光束的世界,鬼魂就会远离我们。这句话像真理一样永远占据了我的思想。然而,从那以后,从我们回到县城以后的第二天,少年就随同父母调离了我生活的县城,他来向我告别时很匆忙,只几秒钟,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我16岁时有限的记忆深处燃烧着一根火柴,它通体火热,终于触碰到了我的指尖,从而使我产生了第一次电流似的体验。
  1982年 一个妇女生活的焚毁时刻
  想要把自己的全部生活燃烧以后化成灰烬的思想,就在那一刻,把陈思忆的世界完全占据了。陈思忆那时候已经进入28岁,她是在18岁那年嫁给一个男人的。她喜欢读诗歌,所以,总是会以意想不到的姿态出现在我在县城的单身宿舍里。她吸着香烟,她也许是我们小县城第一个吸香烟的女人,而在她之后,许多年以后有人又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开始仿模她的姿态,吸起了香烟
  1982年,陈思忆在县城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整日地守候着化妆品柜台。我听人说即使守在柜台前,她也在偷吸着香烟。她的男人是一个货车司机,那个年代,开车的司机就像喇叭裤一样的时髦。她除了读着普希金的诗之外,还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曲。有一天半夜,我听到了一个人的指尖放在我门上的声音,我甚至还听到那喘息:一个女人把自已交织在一团困境中的时刻,惊扰了我,我打开了门。她就是陈思忆,倚在门口,一边吸烟,另一只手抓住一只啤酒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思忆除了喜欢吸烟,穿戴,听邓丽君的歌曲之外,还需要喝酒。
  她颓然地进屋,像石头一样立在椅子上,眼里面突然涌现出无限制的深渊和忧愁。她对我说她男人背叛她已经很长时间了,如果她男人有一个第三者她还无所谓,问题是她男人有许多个第三者。她已弄不清楚生活的真伪,她不知道去如何对付她男人的那些然后上了她男人的车厢,使她无法去追赶。此刻,她突然点燃了一根香烟,让香烟呛到她身体之中去,我看见了她被香烟熏黑的指头以及被烟熏过的脸。她从前的脸是粉红色,类似苹果,香烟使她的脸色变得如此地快。除此之外,只有她的两排牙齿依然洁白,闪烁着言辞,闪烁着滚动地和激烈的言语:“如果我无法追赶我男人的车轮,我就用汽油淹没它,然后点燃它。”我想修正她的言辞,陪同她喝着酒,1982年,我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我还尚未经历过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令人绚丽的和绝望的故事。她垂头丧气,她已经喝得酪酊大醉,仿佛全身濡湿,沉溺在水底,再也没有力让四肢浮出水面。然而,她始终是要醒过来的,拂晓刚到,她就醒来了,那怕身体被冰雪封锁,她依然要醒来,她要越过冰雪,前去面对她的现实生活。
  她把香烟和火柴盒留在我房间。三天以后我到她的柜台前把这两件东西还她时,她呆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很难为情地笑了一下,然后,再笑了一下。当她从火柴盒中抽出一根火柴时,目光突然之间变得锃亮,就像刚从磨刀石上游离开来的刀锋--无限明亮地透露出穿透一切生活的可能性。我感到她被什么罩住了,然而,我不可能取代她,我不能取代她去生活和呼吸。因为她叫陈思忆。
  陈思已的故事是这样结束的。当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以后,突然听到了一个悲壮的故事,故事是由一个货车司机从滇西的路上带来的。陈思忆花了很长时间用来跟随她男人的货车,终于在滇西一座小镇的停车场上追上了丈夫的货车,那天晚上,恰好她的丈夫带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无疑是陈思忆眼中的一只火炉。陈思忆准备完全地熔进这只火炉之中去。因而她掏出了火柴盒,就在丈夫和那个女人在第二天黎明上了车厢以后,砰然将划燃的火柴抛进了车箱。之前,她已经在丈夫和那个女人栖居的旅店中找到一桶汽油浇在车厢内。可以想象陈思忆的命运已经变成了焚身的火炉,她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地把诅咒、爱和恨投入到火炉之中去。就这样,在一根火柴的燃烧之中,车身迅速地燃烧起来,陈思已目睹着现场,她已经感觉到了所有一切都按预料中的燃烧起来了。然而,当她转身时,突然发现她丈夫抓住那个女人的手逃离了火海。陈思忆从绝望之中归于平静的那一刻,已经被判了刑,她将在狱中度过几年时光,她在狱中签署了离婚证书,我去狱中看她时,她依然离不开香烟、火柴。
  1984年 跟着吸烟的男人上了火车
  1984年,跟一位吸香烟的男人上了火车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女友丫丫。跑了很远,乘着一辆大货车,那出自钢琴王子肖邦的故乡的波兰大货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显得时髦、摩登。我陪同丫丫去乘座火车,这是一桩秘密之事,所以,头天晚上,我们秘密地登上了波兰大货车的驾驶室里。那位年轻的寂寞的驾驶员当然很乐意让我们陪伴他。转眼之间我们就到了攀枝花的火车站--那是一个下半夜,1984年7月的火车站,热风仿佛着,我从地理书上知道了攀枝花市拥有著名的钢花。当然它也是一座著名的火城,我和丫丫静候在火车站的台阶下面,我们在等候,一个从火车的另一个方向到来的男子,他就是丫丫此时此刻投入其中的另一座激情燃烧的火炉。那只火炉艳红地燃烧着,我一直盯着丫丫的高跟鞋和桔红色的喇叭裤--在来约会之前,丫丫按照二十世纪一座小县城的摩登的形式,把自己的身体,那19岁的少女的身体,未经过伤痕累累磨练的身体,那像果实一样丰盈饱满的身体,彻底地摩登起来以后,想把这种摩登带到一个男人的面前去。
  我也穿着蓝色的牛仔喇叭裤--我们都无法脱离这种令青春激动、跃跃欲试的摩登, 我们都无法回避一个时代的历练,喇叭裤和约会甚至同火车站的月台联系在一起,因为我们的年龄已经开始长出翅膀。所以,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丫丫黑色的高跟鞋的脚后跟在轻柔地、热切地朝前挪动,就在这种挪动达到一种焰火似的热烈时,我知道属于丫丫私人生活史上的一个时刻降临了。
  那个男人穿着长到膝头的米色的风衣--这种风衣款式同样体现出了一个时代的摩登,我们在那个年龄都在不加选择地、如醉如痴地追求摩登,就像那个赴约的男人左用拎着箱子,这箱子我在许多老电影里见过,它让我们可以c上翅膀--因为看见一个拎着箱子的男人朝你激情满怀地扑面而来时,一个女人的手臂就会变成翅膀。
  我站在一侧,不知不觉地我已经成了多余的角色,所以,我可以尽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欣赏这一切:丫丫的胸脯如同火炉,如同羽毛,如同诗歌和歌曲,尽可能地贴近眼前的这个男人--这就是丫丫把自己变成蜘蛛的过程。男人走上前来,因为离火车到达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所以,我们来到了候车室。丫丫这才想起把我介绍给他的男友,男人对我点了点头,感谢我把丫丫送到他身边。
  在候车室里,男人掏出迷人的香烟、火柴盒子,划燃火柴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丫丫如痴如醉地看着男人,直到火柴熄灭了,男人随意地把火柴g丢在地下,那根纤细的火柴g当然不会发出任何一种声音。丫丫一直等待的当然是这样一个时刻。自从她和男人在一次邂逅中短暂地约定时间以后,她就在等待这一刻发生了。男人不时地弹着手指上的烟灰,他吸烟的历史大概很长了,手指已经变黄--是那种类似黄菜叶似的黄,所以显得萎顿。从男人的夹着香烟的手指判断一个男人纷杂的内心--是一个女人目光的枝法,我隐隐地显得不安,我害怕丫丫会遭遇到什么不测。然而,上火车的时刻到了,一辆过路的火车在月台上停留五分钟,在这一时光发生在我女友丫丫身上的故事化成了一种遭遇:男人左手拎着箱子,右手牵着丫丫的手指,嘴里叼着香烟上了火车,我看见烟灰慢慢地滑落下来时,丫丫已经上了火车。当我看见男人坐在窗下重新点燃另一根香烟时,我看见火柴划燃的时,丫丫通红的脸颊就像那团火柴的焰火一样,在我面前燃烧了一下,转眼之间,火车就开走了。两个多月以后,丫丫回来了,她告诉了我这样的结局:丫丫在一个黎明 从旅馆中突然醒来时,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翼而飞了。男人带走了他的箱子,甚至连他气息也带走了,唯一没有带走的就是一只火柴盒和一包香烟。丫丫说这是物证,她一定会复仇,男人抛下了她,她就要复仇。丫丫划燃一根火柴,伸出了她粉红色的舌头,似乎想亲自用舌头感知一下火柴的短暂的光焰。
  1986年 一个失忆者的火柴g
  当我和男友穿越整座滇西时--不是为了相聚,而是为了告别。我们不断地告别着,这场告别已经抵达了滇西一座小镇。它是一座热带小镇。在1986年秋天时,散发出芒果的香味。那香味渗入了我的呼吸之中,似乎也渗透到了我男友的鼻翼前,困为我们比任何时刻都在使用呼吸,我们呼吸着,想在呼吸完香味之后真实的告别。
  突然,我和男友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一个女人的存在所吸引过去,那个坐在芒果树下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披着瀑布似的长发,正把火柴g子陈列在面前,并且一根一根地很有程序地排队,仿佛想排列出一种图案。
  我和男友的目光随即虚拟在这种图案之中去了。这是一种机械的排队列法,图案看上去像火车轨道,像栅栏,像木格子,又像手指。男友目送着这一切场面对我说女人大概疯了,旁边的人悄悄告诉我说女人没有疯,只是失忆了。我和男友的目光交织在这个现实中,失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难道说导致的问题就是让这个女人排列火柴g吗。旁边的人又告诉我说女人混淆了所有时间,一切时间都记不清楚,甚至于置之度外,分不清时间和数字。
  数字当然是时间之迹象,因为所有时间都是数字的秘密,比如,1986年,我和男友的目光对视着,这是一个数字,而当一个人已经彻底忆时,为什么会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呢,我们知道,数火柴g子是最为机械的方式之一,是一种跨越时间之迹的方式。当人进入这种现状时,她的生活,她的现实,她的历史,到底对她具有什么样的意识。女人把两边的腿直截了当地摊开,伸展开去。而在她身体下,依然是那些淡粉色的火柴g子,它们绵延出去。一阵阵芒果树的香味弥漫着这座小镇,有人告诉我们说她拥有过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她的男人在一次遭遇到了死亡的事件,她的男人死了,而她活了下来,却失忆了。
  他的遭遇就是人的命运。我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决定彻底地告别。当我终于松开男友的手时,我触及到了,我的遭遇就在这里,在一阵阵朝我扑面而来的芒果树的芬芳之中,在一个小镇女人用火柴g子储藏起的时间之迹中。所以,我松开了男友的手,让他先离我而去。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滇西热带小镇一棵芒果树下时,我看到了排列在地下的火柴g已经绵延出去,女人突然疯了似的站起来,在路上跑了起来,她奔跑的那条道路正是我男友所消失的道路,同时也是她和丈夫遇到车祸的道路。因而,我跟在她身后追起来。我男友回过头来看着我,一场告别又被耽务下来。我们同时来观望这个女人失忆的问题,所以,我们也跟着女人在跑,当我们奔跑到一座危崖边时,女人站住了。我们明白了,这就是女人失去丈夫的地方,难道她的记忆恢复了吗?
  突然,一种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女人启开火柴盒子,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g往危崖下抛去,我听见了她嘀咕着什么,那也许是数数,也许是花朵,也许是声音,也许是泪珠,也许是梦呓,也许是追究,也许是绝望,也许是幸福。她抛完了最后一根火柴g,突然回过头来,面对着我们,这正是她恢复记忆的时刻。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排列的火柴g,她可以带着她的旅行包消失,就足以证明她可以把时间陈列在路上。有人告诉我说:“女人是搭上一辆货车消失的。”当一个人被车轮扬起的灰尘笼罩住时也就充满了时间之谜,这是一个人可以重新生活的开始。
  我和男友开始告别:我们在告别时平静地像那个女人一样抽出火柴g,数着我们从认识到相爱的时间,数到最后一根火柴时,我们之间仿佛再也没有未来,也就是没有故事可以再讲下去,因而,我们可以分手了。阵阵芒果味儿飘来,我手里抓住火柴g,它可以点燃,也可经熄灭。这就是爱情。
  第二章 睡觉的故
  1969年 我睡在小马车上
  迁徙通常是在我童年时代发生得频繁,因而突如其来。当一觉醒来时,母亲已经在收东西,除了两只婚姻时留下的棕皮箱子之外--我们的全部家当都可以装在纸箱里。那时候,流行用纸箱装东西,纸箱中散发出劣质香烟味,散发出洗衣粉和肥皂的味道,散发出茶叶、盐巴,当然也有红糖的味道。那些残留在纸箱中的红糖的痕迹,会让我们忍不住伸出舌头,因为我们所置身的时代是一个物质生活高度贫乏的时代,如果能让舌尖品尝到一块红糖--那绝对是一种奢侈的生活。然而,我们不缺乏的是迁徙,因为母亲是农艺师,所以,我们得围绕着自然和大地不停地移动。
  直到许多年,比如现在,我还在进入那一次次地移动的符号之中。当一辆小马车在院子里时,紫薇花正在纷纷扬扬,它总是在我神魂不定的时刻绽放,或者脱落,这就是穿越我身体的紫薇花,摊开在手指,或者洒落在我颈部、发丝、脚趾下面--为了在日后的岁月之中提炼出忧伤,或者让我失落出身体的色泽,这就是真理的一种形式,让我童年时代嗅到了花香,然后跟母亲去流浪。
  母亲,是带领或引导我们生活的核心人物,几乎所有生活都无法离得开母亲的影子。当母亲雇好了小马车,把我彻底地唤醒时,天色正朦胧,我突然听到了马铃声,那系在脖颈上的铃声--是音符中的一种音符。几只纸箱装满了我们世俗生活的日用品,棕皮箱子里装着我们的少量的衣物,东西看上去不多,因为我们的生活才开始,当家档和箱子越来越多时,我们的生命已经丧失了许多。
  从一座小镇到另一座小镇并不遥远,然而,在小马车晃动时,显得遥远无比。我就是在马车沿着尘埃的路上往前滑动时体验到了时间之谜中的最初缓慢。以致于我的母亲可以坐在马车上绕着毛线,织着毛衣。因为缓慢的速度决不会让母亲编织错毛衣的风格;以致于我的小哥哥可以坐在马车上扬起一只弹弓,漫不经心而又尽心尽力地在马车的缓慢之中s击一棵老树藤的疤眼;以致于在马车的缓慢里,我开始打盹,人在打盹之中可进入一种虚拟的境界。
  到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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