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亲密到诱惑》第 2 部分

  到黄昏,我们才抵达了这座小镇,因为镇公所住房还没有为我们的到来准备好,所以,我们只好在马车上住一夜,时值夏天,毫无寒意,就这样,我们依偎在纸箱之间和棕皮箱子之间--开始了马车上的睡眠生活。我的头悬在纸箱中间,那些刺鼻的肥皂味儿渗透在鼻息之间,四肢虽然能全部伸直,然而,那种蜷曲在繁星和月亮下的姿态是我睡眠中的一种往昔,远处一只猫在鸣叫着,当我想翻身时,我突然看见一个人影,镇公所的一个人影摸索着绕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一排排树篱,那些未遭遇到时光所摧残的树篱笔直地伸长身躯,或弯曲动人地旋转着身躯--一切都在表明它们自然习性的故事神秘清新或幽深。
  我欠起身体,因为旁边就是母亲和小哥哥,旁边就是马车的影子;因为旁边就是繁星,它离我如此之近,我甚至伸出手指就可以触摸到月亮或繁星所散出来的灼热,所以,我并不害怕,何况我看见的是一个男人,一个人影,一个清晰的人,我害怕什么呢?
  因为太清晰,所以,透过树篱我突看见另一个影子,一个长头发的影子,她几乎是像猫一样格外敏捷地出现在男人面前,当我欠起头来的另一个瞬间里:女人突然扑向男人的怀抱。从树篱中呈现出模糊不清的触摸,令人窒息的亲热。若干年以后,当我陷入热恋之中时,我才知道了,在马车上,在镇公所的马车上过夜时,在一个下半夜--我无意之中偷窥到了一种偷情的现场。而当时,我屏住呼吸,我把头依偎在母亲的背上。那里面--我已经暂时地寻找到了一个回避的场所,一个避开让我羞涩和模糊的世界。而一旦我再一次好奇地欠起头来时,世界变得如此纯净,浮动在树篱上的面的影子消失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而1969年,我却在马车上体验到了一个柔软的词汇,它称之为:人性。
  1980年 旅馆外徘徊的男女
  1980年,我住在永胜县城的旅馆对面,因为旅馆总会在我漫不经心时折s在我所看见的镜头之中。黄昏,我打开窗户,我眼前的镜子中突然出现了一对男女,他们在旅馆外徘徊着,也许已经徘徊很长时间了。他们拎着各自的简易旅行袋子,墨绿色或黄色混杂在一抹垂落在他们身体中的金黄色之中。我盯着他们的影子,仿佛我也在周转不息之中,与他们一道共同承担着置身在旅馆之外的一种亲密者的负担。。不错,这绝对是一种负担,我们的身心若即若离的负担,从现实的意义来揭穿这对男女的私生活的我,那时候已经在分享着他们的负担之谜了。
  男人把手伸向女人的手,想试图靠近女人一些,女人环绕了一下四周,事实上,这是一个对他们来说无限陌生的世界,女人之所环顾四周,只是一种天性而已,我知道这种天性,女人只是无意识地在防卫自己的天地。然而,男人的手还是把她抓住了;从现实的另一种意义上分析他们的世界,从他们的鞋子上的灰尘,眼神中的热情和疲惫,简易旅行袋的形式,,我知道,这是一对正在恋爱的男女,或许也是一对私奔中的男女。而且,从他们的年龄判断他们正值热恋季节,他们的年龄就像她们挚热的目光一样,正在燃烧着。
  他们此刻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问题在于:男人试图把女人拉到旅馆中住下来,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黄昏已经罩住了他们的头顶,人在世界上抵达的是夜晚,抵达夜晚意味着抵达了床,而此刻,我旁边的床,我卧室中的床正面对着我。
  女人睁大双眼看着男人,她在犹豫,她在斗争,她在被诱引和无法抗拒的挣扎之中。这样一幅图像当时正待我去体验,或者说我的青春正在揭开这幅图像之谜。我能感觉到女人在大口地喘着气,不过,她好像在点头,男人进旅馆去了,女人依然站在旅馆门口徘徊着,怀里抱着那只旅行袋,揣揣不安地环顾着四周。男人出来了,却沮丧地摇了摇头,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无法住进旅馆共居一室的,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书,除非他们各居一室,然而,看上去他们好像是襄中羞涩或者是不愿意分开。
  男人现在牵着女人的手,他们显得很无奈地往旅馆下面的街道走去,我想他们肯定还会去找旅馆,就在不远处他们停了下来,因为在他们停步的地方挂着一家私人旅馆的牌子,男人抬起头来,判断着那牌上斑驳的字迹,仿佛在仰望着一种可以融解他内心世界荒漠的清泉。男人抓住女人的手,这一切在我置身在窗口时都可以凭着我的心灵和视线感觉到。我知道,住私人旅馆用不着那么多繁杂的证件,所以,我想,男人如果勇敢地走到旅馆去,他就一定能给他的女人寻找到一间屋子、一张大床。
  男人又独自进去了,我能感受到那个女人的怯懦以及被天性所彻头彻尾笼罩的慌乱,她依然怀抱着那只旅行袋,仿佛想像鸟儿一样躲在可以遮挡风雨的鸟巢之中去。男人出来了,越来越下垂的黄昏就像一些褐色的羽毛片在他们脸上舞动着,由此我看见了那个男人脸上的欣喜,很显然,他们可以住进这家私人旅馆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体验到寻找一家旅馆、一间屋子、一张床,对一对私奔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夜色很快就像一块幕布垂落在我们的世界深处,随即是黎明即至,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钟,是一个星期天,我推开窗户时又看见了他们,男人此刻可以拉着女人的手,因为女人已经不再拒绝他了。经过了同居一室的体验,经历了一张床温存的缠绵,此时此刻,男人和女人可以坚定地手拉手从旅馆走出来。
  从他们饱满和幸福的姿态上可以看出来,刚刚过去的一夜,对他们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一对男女寻找旅馆的经历也就是寻房睡眠的故事。它消失了,就像那对男女只在永胜县城的小旅馆中历险的故事,男女同室的故事也是一种爱恋的身体历险。
  1982年 火车上的夜晚
  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团包裹,或者变成一只箱子的幻梦,终于在1982年春天实现。我身穿桔红色的喇叭裤,披着像野草一样疯狂的长发来到省城,其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上火车。之前,火车离我是那样遥远,我虽然在一个小站的月台上目送过女友上火车,然而,对于我来说,火车的轰鸣声像梦幻曲一样遥远。对我来说,自始至终,火车的出现以及火车的消失都像包裹或者旅行箱子,当然也像地图册:弯曲、沉重、以不可知的方式载动着人的r身。向着未知的地域而去。
  而我就是这样悄然上了火车,匆忙之中买了一张车票,这对我来说已经梦想成真,而且,站票跟坐票以及卧票的概念一模一样,最为重要的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并不了解火车票,它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进入火车厢的一张出入证据而已。而且我忙着扑向火车站,差点绊倒在一辆自行车身上,差点就要被骑自行车的男人所诅咒。简言之,我疯狂地扑向火车站的姿态,就像一团濡湿的迫于飞翔的翅膀,我就是想急于扑向火车车厢里去。
  那时刻,对火车的幻想--就是对黑黝黝的铁轨的幻想,就是对穿越速度的幻想。所以,在那样匆忙的情况之下,我能够买到一张站票,已经足够满足了。我模仿别人的手拎着一只箱子,这只箱子是母亲的陪嫁品,一只袖珍的小皮箱,当年母亲用箱子装过妇女生活的私物:比如手镯、梳子、笔记本、情书等等。而如今,我悄然地拎着这只袖珍皮箱,它已经使我变得很摩登。1982年的春天,到处都流行着摩登这个词汇,它是高跟鞋、是桔红色喇叭裤、是邓丽君歌曲、是录音机、是自行车、是水仙花。总之,摩登与我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上了火车箱,凭着一张站票。直到我扑进车厢,那怦然跳动的心仿佛才有了凝聚点,它就是车厢,是一节一切的拖斗,是挟裹着人的呼吸和汗味的车厢内部,它是一个集体,是我从未出入过的另一个小世界。
  夜色很快占据了车厢,此刻,我的手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座椅的一角,我的脚已经适应了在车厢中站着,我的身体已渐渐地适应了随同火车厢的速度前行轰鸣,随同或快或慢的速度让身体进入睡眠中去。此刻,到了午夜,整个车厢都开始静寂下来,那些用舌头饶舌者,那些跟着火车的音响唱歌的人,那些戏笑的人们都已经开始微微闭起了双眼,而我就站在一角,用手死死地依靠着别人的坐椅的一角。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拥有一张坐票,简直是一种好运,那些拥有座票的人尽可以把头枕在坐椅上,进入睡思昏沉的状态。当我在无意之中进入卧铺车厢时,我看见了卧床--窄小的像我少女时代的第一张来之不易的小木床,除了可以容纳下我的身体之外,再也不可能容纲一只手臂或者别人的一条腿。这就是火车上的卧铺。不过,它已经让我大开眼界,床原来可以安置在摇晃的火车厢里;床原来可以随同我们的命运、旅程在变幻,我穿越卧铺车厢时,感受到了很多人进入睡眠后的呼吸声,它们恬静如油莱花。当我直奔省城时,花儿曾经在滇西的田野上出现。我踏着轻轻地节奏,穿越出整个卧铺车厢回到我们的车厢,在这里,那些已经打盹醒过来的人们又开始喝着啤酒,说着闲话,在火车上,没有闲话的人也会制造闲话,这就是车厢。这就是火车上的旅途。我打着盹,这是一个远离床的时代。然而,凭着1982年的春天,我青春的身体足可以轻松地度过今夜。旁边,是一对男女,他们拥抱着在打盹,而另一侧,是另一对男女,那个男人的目光明亮地盯着女人的脸,在火车厢昏暗的灯光辉映下,女人的脸依然像桃花般灿烂。我置身在这个现实之中过夜,同许多陌生人在火车厢过夜。
  此刻一个青年男人朝我走过来,神秘地对我点点头,暗示我说他旁边有一个座位,我就来到了他身边坐下来。他说他已经为我保留这个座位好长时间了,他旁边的朋友下车时他就已经为我保留了这个座位。夜色把这个男人暧昧的语言挟裹在我的睡思之中,我开始打盹,我将在火车上的下半夜坐在这个青年男人的旁边打一个长盹。
  1986年 玛多荒原上的夜
  玛多离黄河源头已经很近,我们是在黄昏刚刚抵达玛多县城的。这是一座从荒原上升起的小县城。1986年4月的县城,到处弥漫着风沙,呼啸和冰雹,我和海惠就在这座小县城中行走着,这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当然,最小的县城还有云南德钦县城,它不是置身在荒原上,而是置身在一座大峡谷中。而且1986年玛多县城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因此我用面颊、脖颈、手指、脚趾头,用我l露的血管、甚至包括我的牙齿感受着码多县城的风嗖嗖地吹来,这意味某一天玛多会迁徙。
  很快,我就已经感觉到了脖颈上的沙粒,那些用手指可以触摸到的沙粒,那些用鼻翼可以呼吸到的沙粒,那些呛人的沙粒,那些可以被牙齿磨擦,可以刺痛咽喉的沙粒,遍及了我周身,这就是玛多县,这就是黄河源的玛多县。我们的诗友李不断地靠近我们想用他一米八的身体遮住风沙。李从不多语,他就像是从玛多县冒出来的一顶帐篷,试图让我们两个南方女子遮开码多县的风沙。
  我们就这样走着,环绕着县城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回到了李安置我们的住处,在一个朋友家里,我们又寻访到了火炉,这些用牛粪团取暖的火炉,我们在果洛州府时已经体验过了,诗人斑果把他和另一个男孩的房间让给我们,在果洛州府里,堆集着一堆又一堆干牛粪团,在无限漫长的冬季里,他们就是这样把团团干牛粪抛在炉火中点燃,而我们也就那样学会了取暖。
  在这里,玛码多县城的一只火炉旁,我们触摸着身体上滑落下来的风沙,咀嚼着吞咽着喉咙中的风沙,炉火渐渐地温暖了我们的四肢。就在这燃烧着火炉的旁边,我们开始在码多县城过夜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显然是一个无眠之夜,风沙依然在撞击着墙壁,无论墙壁有多么厚,我们都能听到呼啸之声。
  终于,我看见海惠的日记本从她的被子上滑下来,睡眠的时刻已到,在呼啸声中,我躺下来了,这是一个呼啸之夜,它将给我们带来拂晓。第二天,夜色已经结束了,早晨的玛多县,像天堂般沉静,简直看不到风啸,风沙留下来的任何一种痕迹,这就是荒原之城玛多县。
  我站在街道上,想遇到一个刚刚从夜色中醒来的人,我等了很长时间,看见了一个青年人骑着自行车,打着唿哨从我身边经过。我们开始出发了--朝着荒原的源头而去,越来越多的冰雪密封的道路像是使道路断裂开来,朝远处看去,荒原上出现了冻死的耗牛、羊群的尸身,接下来,一大群黑黝黝的人群出现了。诗人李告诉我们,他们是淘金人,每年春天,都将有二十多万淘金人涌进这片荒漠。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寻访金子。许多年以后,我坐在电影院里接触了大量的美国好莱坞西部片,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只可能发生在世界的西部。
  李告诉我们,有许多男人就在这荒原上冻死,或者病死,然而,依然有一批一批的淘金人奔赴这片荒漠之中。我们看到了源头圣泉般晶莹的泉水,这就是黄河的源头吗?远处,一只玲珑的白唇鹿在蹦跳着,它也许是我在荒原上看到的最为鲜活的生命。
  夜,如沙粒般旋转着,又一次钻进肌肤,在我们的喉咙中颤栗着。听说玛多城已经迁移了,我在玛多县度过的夜,睡过的床如今在哪里呢?那些床啊床就在炉火边颤悠,而我此刻置身在西南边,在这个冬日的午夜,我想起了玛多的风啸,我想起了玛多的床。
  过夜,意味着已经把身体放下来,把行襄和沉重的历史暂时放下来。我们的历史无疑应该放下来,在这一刻,我已经又一次开始澄明那段属于我个人史上的一段历史:风啸风沙朝着我青春的脖颈扬起来,我就是在那一刻,磨练出了我的历史最为动人的瞬间。当我把头转向荒原时,我的眼睛一片潮湿。正是在这一刻,我历史中的历史变成了我置身在玛多县寻找访到的床榻。
  1987年 让他走,还是留下来?
  抵达永胜县城的男友刚把门敲开,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笼罩着,也许是他的目光,他从广西柳州来,从一个那时候我十分陌生的地域,从铁轨上乘着火车而来,而当时,一个秋天,我刚从墓地回来,父亲刚刚在三天前被我们掩埋在深不测的泥土里,那是滇西的尘埃,棺材放下去时,连声音都听不到,而此刻,我正在凭吊,正在默哀,正在回忆父亲活着时的一切时光之谜。
  而此刻,韦已经放手在了门上,他是第二次来永胜的,第一次来永胜把时,我们很快就陷入了恋情,一种l露在明媚阳光之下的,不被时光所摧残的恋情。所以,韦第二次来,门一敞开,他并没有看见我脸上的那团乌云,也没有看见我胸前的小白花,甚至也没有看见我被死亡所摧残过的目光。这就是恋人韦所置身在激情中的那一时刻,当他不顾我的目光中翻滚着乌云和无限的哀思,越过我目光的深渊之迹,扑到我面前低声说:“嫁给我吧。”我的手隐隐地摸索着,我的手摸索到了他身上的骨头和血y的红色,其实,我的手触摸到的只是他的手指,日后他必须成为画家、艺术家,因为他的手指纤长,因为他的手指柔软,因为人手指上的骨头弯曲或伸长都在触摸着万物的秘密。当然,也包括在触摸着我此时此刻的脸颊上一滴泪水的秘密。
  他果真已经触摸到了那泪水,他弯下腰来,以更深的温存和无限的体贴靠近了我,他嗅到了我的气息,那环绕在我胸部的小白花的气息,所以,他慢慢地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很长--当一个恋人的手臂用来拥抱一个人时,时间过得很快,那是我回忆中度过的最快的时光。所以我们已经在转眼之间被暮色笼罩着。谁也没有感觉到饥饿,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夜色弥漫,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猛然地对他说:“你应该去住旅馆,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我说:为什么要去找旅馆,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竭尽全力地否定着他的声音,我在否定他的温柔,他的幻想,他的触摸,我力图在告诉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必须住在旅馆中去。他点点头说:你别生气,我会去住旅馆的,可时候并不太晚,我们可以再呆一会儿。
  我没有抗拒,我们依然像几分钟前一样彼此依偎在一起。他甚至已经脱下外衣,然而,他刚把外衣挂在衣架上,我就格外清醒地提醒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只能去住旅馆。他捧起我的面颊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难道我千里迢迢来见你,就是为了去住旅馆吗?我愣了一下,随即把头埋在他手臂里,在这过去的一分一秒里,我依然在抗拒着他,我依然催促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必须去住旅馆。他松开了我的手臂,从衣架上取下了外衣,那是一件黑色的外衣,他永远迷恋黑色,人的内衣、外衣、鞋子都是黑色,甚至连他的包也是黑色的。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说:“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块躺在这张小床上,如同躺在大海边缘那茫茫无际的沙滩上?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你睡觉时的伙伴、恋人?轻轻地安慰着你,陪伴着你,我为什么要去住旅馆,这屋子里的小床已经足够让我们彼此抚摸,寻找梦乡,我为什么非要去住旅馆:好了,我不去住旅馆了,我别无选择,我要留下来。
  我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让他离开,他的声音,他的躯体,他的外衣,他的箱子,他的黑色,他的脚,他的气息,连同人的睡姿都留了下来。
  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彼此躺在窄窄的小床上,那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床了,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简陋的床。然而,却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床。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眠,此刻他抓住我的手,而我仿佛抓住了一种枝杆和藤蔓,这是一次短促的睡眠,是我和他之间惟一的睡眠。天亮以后,我就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既不可能嫁给他,也不可能做他的情人;天亮以后,我又变成了另一个我,拒绝着这个千里迢迢的求婚者,拒绝着他对我的爱。而在天亮之前,我竟然依偎着他,也许在这种恬静或深沉的睡眠中,我已经梦见了我和他的未来:我们将被遥远的国度所隔开,我们是两个世界的孤独旅人,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过一天真正的世俗生活。
  1988年 黑夜中的伙伴
  在一间老房子里,我和冉必须共居一室。这是1988年的冬天,我和冉来到滇西拍摄照片,在几十户村庄的山寨里,我迎来了夜晚,同时也在寻觅着住所,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学校里,小学教师把房间让我们住,而这个教师去回村里去了。那是惟一的一间小屋。小屋中置放着唯一的一张床,当我们进入这间小屋时,并没有想到过夜的问题,我们只是在一种习以为常的常识或习惯中走进了一间房子,因为房外已经寒风习习。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已结束了一天的拍摄,我们全身已经疲惫不堪。尤其是我,比冉更需要休息,所以,在那间小屋呆了几十分钟以后,我就开始面对那张床了。
  也许女人在身体疲惫时比男人更需要床,不错,我就是那个需要床的女人,如果此刻在家里,我会拉下窗帘,把门掩紧;睡觉无疑是世上最幸福的体验。我环顾着不足十平方的小屋,除了这张床之外,我还有一间书桌和椅子,所以,除了这惟一的床之外,就没有任何提供我们睡觉的场所了。
  冉一直埋头清理他的胶圈,他似乎丝毫也没有进入睡觉的问题,我站在他旁边暗示他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低声说,你休息吧。我暗示他说:你可以趴在书桌上睡觉吗?你有过趴在书桌上睡觉的经历吗?冉突然笑了,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单人床幽默地说:我们平均分配,你在床上睡上半夜,我睡下半夜好吗?
  我已经困得不行了,冉一说话,我就不得不回到床上去,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属于我占据的上半夜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折腾了,我必须快快地上床。合衣躺在床上的滋味还没有感受过,我就已经入睡了。然而,这种睡眠并不很长,我似乎嗅到了一种气味,或者说我被这种气息所弄醒了。睁开双眼,我看见了冉,他正站在窗口,吸着香烟,他大概已经吸香烟很长时间了,到处是烟雾弥漫。我被烟呛了一下,冉回过头来,掐灭了香烟说;我弄醒你了,你继续睡吧。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进入下半夜了。到了冉睡觉的时间了,冉笑了笑说:还是你继续睡吧,我不困。
  然而,我还是主动地把床让给了冉,在我的固执之下,冉躺在床上。不到三分钟,我就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凭着一盏小油灯,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睡姿,他依然像我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躯很高大,而那张小床很窄小,所以,他的头伸在被子里。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就像孩子,也许人在睡着时都像孩子,我坐在椅子上,其实椅子离床那么近,我可以凭着跳动的火焰看到冉的脸,冉的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冉告诉我他儿时的故事:那时候冉喜欢爬树,他之所以爬树是因为他喜欢在树上看风景,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冉就在做着摄影家的梦了。伤疤就是在那些爬树的岁月里留下来的。在灯光辉映下,伤疤显得很清晰,也很生动,冉动了一下,仿佛感觉到我在默视他,他微眯着眼睛,猛然间睁开,我回避着他的目光。他醒来了,他问我观察他有多长时间了,我笑了。内心掠过一种羞涩,而且是偷窥一个男人的脸上的伤疤。
  事后,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入睡以后,冉有没有偷窥过我的脸?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现实问题。当我面对一面随身携带的镜片梳头时,冉再靠近我说:你入睡以后的脸与你醒来之后的脸不一样。拂晓慢慢地来到我们之间,刚刚过去的一夜,我们经历了什么,我回望着那张小床;我在上面度过了上半夜,冉在下面度过了下半夜。这就是我和冉成为黑夜中的伙伴的故事,也是我们回忆中的故事。
  冉在一次摄影生活中遇难的那个春天,我已经过了三十多岁。他是在一次攀援悬崖过程中坠入深渊的。朋友告诉我,冉决心要沿着悬崖而上,因为冉想倚在悬崖的一老树上拍摄远处的风光。冉本来已经抓住了那棵树本身,然而,树枝断了,人的身体往下落去,在冉的遭遇中,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了冉睡觉的下半夜;我面对冉的脸,我看到了伤疤。我没有想到那个偷窥到的伤疤竟然是冉和一棵树的命运。
  1993年 在r体这个词汇之间
  这是深秋,荒凉的草棵就在窗下舞动着,来到太平劳教场所,只为了做一件事:看妓女们的生活,在这里,有妓女三百名,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个集体。我们是在午后抵达劳教所的,没过多久,劳教所人员打开一道门,那正是劳教所的妓女们午休的时间,她们的房门敞开着,四个人的房间,总是会散发出女人的气息。我想到了r体这个词汇,沿着院落,这些平房的庭院间晒着妓女们的女裙,在这里依然能够看到裙子,那些各色各样的裙子摇曳着,或者像树枝一样姿肆地悬挂在空中,仿佛想告诉我,穿裙子的妓女们已经来到了劳教所,她们带着忏悔、昔日的衣裙走进了这座庭院,开始了新生活。
  在r体这个词汇之间,交织着晶莹的漪涟,绽放着花瓣,充盈着浪花;在r体这个词汇之间,有一个更深的深渊,它像敞开的y荡,转眼之间就把r体彻底撕开;在r体这个词汇之间,深藏着秘密,它也许是爱欲似的呻吟,它也许像彩虹挂在天上,它也许藏在幽暗之中。
  在r体这个词汇之间--我此刻正在探访着妓女们的r体,转眼之间,短暂的午睡时刻已经结束了。她们懒懒洋洋地伸着腰,眨着眼睫毛一个两个地走出了房间,她们中的人手指夹着香烟,那夹烟的手指像被烟熏过,像是从腌菜罐中猛然抽出来的黄瓜;她们中的人有人穿着裙子,那缀满花朵的长裙像媚俗的理想在炫耀中落在深渊里,还是曾经呻吟过的r体堕入了r体的深渊;她们中的人唱着流行曲,那是邓丽君的歌,是王菲的歌,是缭绕在她们牙齿之间的的一种低糜的音符;她们中的人打着哈欠,足可以说明她们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长久的睡眠,而此刻,到了这一步,我知道,我可以揣摸到萎糜的姿态,她们渴望着在梦里逃避惩罚,她们渴望着到梦中去改造生活。
  转眼之间,她们已经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管理人员已经带着她们回到田野上去了。她们将锄土、除草、在荒凉的深秋,她们一个两个把时光消耗在田野上,劳教人员告诉我说,许多妓女试图逃跑,她们逃跑的时间通常是午夜。但很少有妓女会在田野上劳动时逃跑,很少有妓女可以穿越劳教所女干警的目光,但仍然有一个妓女逃跑了,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那个妓女不顾一切地沿着田野小路奔跑着,她的鞋子掉了,她仍然在跑,她的双脚踩在了荆棘上,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当她跑到铁轨上时,恰好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她被卷入了火车轮下。
  夜晚来得如此之快,我住在管教干部的宿舍里,推开窗往下看,我本已躺下,然而,总是会听到一阵水声,一阵冰凉的水声。它仿佛浇湿了我瑟动的身体,当我推开窗往下看时,在我窗外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她赤身l体地站立着,她在沐浴,因为在她旁边就有一只水笼头。白天我曾经看到那只孤零零的生锈的水笼头,我曾经拧开水龙头洗过手,那水跟世界上任何别处的水一样清澈、干净,只是那只水龙头已经生锈。此刻,赤身l体的女人正端着一只塑料盆的水往身上倒去,我吸了一口气,在这个深秋的夜色深处,那个女人披着长发,惬意地在空旷的庭院中沐浴着。身心是如此地自由,这自由似乎让她体验不到一丝寒冷。我还看到从她手上散发出的泡沫,夜色中那些泡沫显得惨白如雪,转眼之间,泡沫又被高高地扬起来的一盆水的倾泻卷走了,她的r体此刻变得如此地光洁,像雕塑伫立了几秒钟,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这顿然的消失使得我沉入了的睡眠显得很惚恍,我又在r体这个词汇之间沉落着,如同一个妓女的r体忽儿变成赤l,转眼之间又变成了晶莹,变成雕塑,变成天使和堕落之使。
  我就睡在妓女们的旁边:r体。它因灵魂而可以高高在上,也可因失去灵魂而坠落而下。这个问题主宰着我们r体的命运史。我辗展不眠,又一个女人到了水龙头下面来沐浴了。她赤身l体地站在月光之下,仿佛想寻找到r体的新生活,在这里,r体是一座熔炉吗?它会使其体内重新燃烧起来吗?
  1996年 旅途上一个失恋者的夜晚
  我打开旅馆的门,是因为我听到了一阵争执声。那时已经是午夜了,很显然争执之声是从隔壁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很显然,隔壁住着一对男女,或者恋人,因为只有男女交混的声音--才会影响我们的耳膜,它们清脆、猛烈;它们时而温柔如水,然而这是抑制住怒火的柔情,来自女性的那花瓣或伤口似的唇;那些激扬的声音,一直没有妥协地、没有松树地从粗粗的喉结处发出来,所以,它们来自男性的唇,那张唇不是伤口,它们更像锋刃,所以,当我靠近他们住的客房门时,想提醒他们夜已经深了,我感受到他们的扰乱时,我的手刚放在门上想敲门,门开了,一个男人拎着箱子气冲冲地往外走,身体碰到了我身上,我感觉到那个男人的身体像一块移动、倾斜的大石头,正在移动、正在不顾一切地朝着石崖、朝着山坡、朝着大海、朝着远方而移动。很快男人的身影就已经朝着楼梯滑落下去了。那绝对是一块顽固的石头,朝着这个男人所选择的目标消失了。
  房间里的女人起初犹豫着,最后冲出屋来,似乎也看不到我的存在,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当然会看不见任何人或物。所以,她撞了我一下,我一直呆在门口,我是旁观者,我是被这场景迷惑的使者,女人撞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像雨中潮湿的瀑布,也许她披着长发,那黑发垂到腰部,不错,她就是柔软的瀑布,她穿着吊带裙,赤着脚,看上去,在之前,她已经躺下了,或者刚洗完澡,她身上散发出一阵芬香像是桂花,又像是桃花的芳菲。她赤脚滑过楼梯时,我仿佛看到了她的迷惘和无助,她在追,她能够追上那个男人吗?
  我回到房间,因为在我房间里有一个露台,我可以朝下看去,如果身体趴在露台上--我就能看见那个男人或者看见那个女人。在这一刻,我似乎已经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他们的命运之中。因为我是被两者所碰撞过的一个人,能够在一刹那之间的碰撞感受到他们的分离在眼前。这种恋人似的分离,我尝试过,它是一种剧痛,是一场战争。
  我趴在露台上朝下望去,女人终于追上了男人,我不知道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女人用赤脚耗尽了,或者缩短了多少路程,才在楼下的庭院中追赶上男人;我不知道面地抵触。
  从黑夜的角度看上去,这种男女之间的抵触是多么令人绝望。然而,抵触是无法回避的,正像他们最初的相遇,两性之间的相遇导致了热恋,迷失到厌倦,他们因时间的流逝,时间的真实,时间的空d,时间的虚掷而在厌倦。所以,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我已经看到了活生生和厌倦,而在那个女人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词汇,它就叫:颤栗。
  女人伸出手去拉住了男人的箱子,这个时刻显示出分离是他们抵抗的核心。然而,男人看上去注定是要离开女人的,男人伸出手去拉了一下女人的吊带,那吊带仿佛随着女人的身体颤栗,在往下滑落,就像倾斜的残枝一样在呼啸中顺着山坡滑落而下。然后,男人松开了女人的手,这一次女人没有抵触,她摇了摇头大声说:”你走吧!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男人是在这个女人最后一个字的垂落之中转身离开的,这一次,很奇怪,女人没有继续追,她赤着脚,夏夜的赤脚踩在旅馆的大理石阶梯上,那样的纤弱,那样的一种颤栗,已经被她的身心所控制住的一种颤栗,顿然间笼罩住了我。
  女人伫立着,抱着双臂,她也许在啜泣,那些晶莹的泪顺着面颊流动。然而,黑夜掩饰住了一切,不久,她就回来了,顺着楼梯,因为夜太静了,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她的赤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仿佛纸片儿在飘动。随后,她房间的门关上了。整个晚上,我都在失眠,简言之,整个晚上,我都在陪同那个女人失眠。那个穿吊带裙的女人本已经同男人住在旅馆,却又突然降临了一场巨变:男人拎着箱子一定要离开女人。这个故事太世俗,却发生在我们的午夜,在睡眠中变成了分离。
  第三章 朋友的故事
  1974年 像庄稼一样疯长的恋情
  当我乘坐一辆手扶拖拉机去看望我的知青朋友时,我刚进入12岁。我的知青朋友叫梅姐。我从认识她的那一天就称她梅姐。当时我们住在镇公所,她到镇公所开会时,我认识了她。梅姐穿一双塑料白凉鞋,穿一身没有领帽的黄军装,出现在她所c队的大队正等候着我,从她身后冒出一个青年男人,温柔地看了看梅姐,同时也看了我一眼。从那以后,我就经常看见梅姐和这个青年男人一块到镇里来赶集。那个青年男人叫吴哥。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有一个假期,我没有像以往一样通知梅姐,就悄然地出现在了那座孤零零的知青土坯屋外。
  那是一个午后,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把头轻轻地倚靠在窗口朝着知青屋看去,我看见了梅姐正在解开衣扣,也许她想午休呢。然而,吴哥出现在梅姐的身边,他好像从一团暗影中慢慢走出来。12岁的我能够感觉到他焦灼的等候,就在他的手慢慢地放在梅姐的肩头上,我突然把头埋在了泥墙上,这一幕我曾经看见过,在我父母的卧房之中,父亲也是这样把手放在母亲肩头上的。
  在我父母的卧房之中,我无意之中看见了母亲滑下来的没来得及穿的胸罩,在我父母的卧房之外,我无意之中倾听到了一种细密的呻吟,仿佛是一阵欢快的泉水的流动声,常识告诉我说:有一种事情现在发生了。所以,我的身体从泥墙下开始向着前面的麦地移动。在这样的时刻,我必须隐藏。
  当我把整个身体隐在麦地里时,我的人性在培植着我的身心之花,我咀嚼着一根已经变金黄的麦杆,那种清香沁入我的心胸。我就这样隐藏在大地的迷宫中。直到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已经走出了知青屋。我钻出了麦田,朝着我的朋友梅姐走去时,她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在麦田里隐藏了好长时间。
  隐藏。各种各样的隐藏:只为了把身体藏住,在日后的岁月里,在各种场景中,当我学会隐藏的时刻,一定是我已经尝试到用身心孕育秘密的时刻。我们为隐藏而付出了一切代价,因为在任何隐藏里,我们都在学会人类的一切技巧和手段。因为惟其在隐藏里,命运会变得周转不息,或者维持原状态生长下去。
  在这里,梅姐和吴哥显然恋爱了,直到后来,我才慢慢尝试到了爱情,同时,浮现出了他们在那个午后双双走出知青屋的那一刹那里: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时刻,他们羞涩地走出来,也许他们尝试到了性a。这是每一对青春期的男女在爱情之花绽放时必须尝试到的一种历程,任何男女都无法回避这一历程。总之,当我仰起头来在麦田中看到他们时,仿佛看到了他们像庄稼一样疯狂生长的爱情。
  之后不久,我在镇医院的石阶上突然碰到了梅姐和吴哥,我到镇医院找同学时看到了他们。梅姐的脸散发出苦涩的笑,吴哥的脸也散发出苦涩的笑。事后,我同学告诉我说,我的知青朋友梅姐到医院作了一次堕胎手术。一刹那间,我的胸部仿佛吸入了一只飞蛾,它在我火热的、模糊的胸膛中飞舞着。
  我又来到了知青小屋,吴哥怀抱吉他,正在弹奏着一曲我从未听到过的歌曲。那是秋叶凋零的季节,梅姐脸上出现了忧伤,那时候梅姐才20岁。吴哥21岁。我盯着梅姐的腹部;她有过短促的生孕,那个时刻对于她也许是喜悦,也许是磨难,也许是幸福,也许是伤口。然而,那个时刻已经离梅姐远去了,明天,吴哥就要先回城去,他已经解决了回城的一切手续,这显然是他们最后的一个时刻。
  他们不顾我的在场,在吉他曲的哀伤音符之中轻轻地依偎着,而当他们依偎时,我又走出了知青屋,我又开始隐藏在外面,那广袤的田野的庄稼地正在收割之后散发出一种荒凉。我和20岁的知青朋友梅姐站在村口送走了她的男友吴哥。这个故事告诉我说:时间之谜源自我们的一次离别之苦,它绵延着和解除了笼罩在我们身体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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