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救活摩西,单是乔濬冲下得那颗人参精,万两银子都不足够。
这也是为什么,医馆的学徒和药童,那般不待见摩西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它的雌雄莫辨的身体,它身体遭受的那些凌\辱,更主要的是,他们医馆压箱底的宝贝药材,都拿出来给摩西救命了。大家心疼呀。
李静住进了苏家,苏长山和苏畅,忙得并没有多少时间见她,三餐都很少一起吃,倒是身为大夫并兼通希伯来语的管白,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跟她和摩西待在一起,教她希伯来语,交教摩西官话。
第一次给摩西诊脉时,管白惊得“啊”地轻声叫了出来,对着摩西用希伯来语道:“你可是遇到了贵人,他日有所成就,可别忘了答谢救你的那位大夫。”
摩西回了什么,管白并没有给李静翻译。
管白对着李静,依然是温和的言笑晏晏,只是,经常,李静能够感觉管白揉着腰眼睛对她放着绿光。这件事,让李静对着管白的时候,比在船上时,更加的小心了些。
只是,偶尔,晚上躺在床上,李静难免要叹一句“瞧我这媒人当的。”
正月十五的午后,李让坐车到了苏家,见到李静时,他那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静,你又丢下我一个人离开!”李让哭着,紧紧抓住了李静的手,苏家门口,他也不怕一众人笑话。
李静拉着李让到了她住的院子,坐在了院子里等着的管白和摩西见到李静回来,齐齐起身。
摩西起身,是出于礼貌;管白起身,则是惊的。
他手指着李让绝美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裂痕道:“之姝,这个白白净净小你一节,哭得梨花带雨,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莫不是你的双生弟弟?”
李静想抽出被李让牵着的手,李让却握得死紧。她只得就着牵着李让的手势对管白道:“船医大哥,这是家兄,李让,字之谦。如你和大叔师傅一样,我们是双生的。”说着,李静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擦了擦李让一路不停的眼泪道:“让,别哭了,见过船医大哥。”
李让这才抽了抽鼻子,放开李静的手拱手道:“在下李之谦,见过船医大哥。”脸上仍带着未干的泪水,可是,李让的姿态,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宛然一个世家佳公子,比虽算不上粗俗,但绝对称不上气质的李静,活脱脱就高出了好几丈。
管白轻咳了一声,回礼道:“在下管元色,李公子有礼。”说完,管白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怕李让的脸皴了,李静拉着他,进了暖房。管白和摩西,也随后跟了进去。
下人上茶之后,管白眼睛在李静和李让之间来回转着道:“不知道小鱼看到之后,会有什么表情。”
李静想到管歆那张豆包脸,咧开嘴道:“大叔师傅一定会说‘眉间少了那个丑丑的一点都不圆的胎记,半点都不像’的。”
管白拿合起来的折扇拍着掌心道:“看来之姝真的是知小鱼甚深了,如何,要不要考虑今年跟着我们一起出海?”
故意的,管白这个问题,绝对是故意提的。为啥?他话是对李静说的,眼神却直直的看向了李让。
咬了咬牙,忍着手上被握紧的疼痛,李静微笑着道:“我就不给船医大哥添麻烦了。”
管白笑得倾国倾城地道:“不麻烦,有之姝在,船上多了很多乐趣。少东家肯定也希望你上船的,毕竟,你们可是秉烛夜谈的感情呀。”
随着管白的话语,李让的指甲,都嵌进李静掌心里了,她那可是习武磨出茧子的手掌呀。
李静眉间皱出火焰道:“鸿展大哥不待见我,全船上下不都是知道的吗?若不是为了船医大哥,别说秉烛夜谈了,他把我扔下海喂鱼的心都有。”
李静话音落下,难得的,管白的脸上染了绯色。
在管白羞涩的瞬间,苏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道:“谁把你扔下海里喂鱼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枉费我这几月辛苦为你搜集琴谱。”
随着声音,苏畅拎着一个看上去很有分量的布包掀帘进了暖房。
跟管白相处的甜蜜了,苏畅对女性,最起码,对李静,已不若初时那么拘谨别扭了。
李静咳了一声大声道:“鸿展大哥听错了,本少爷哪里说过什么喂鱼,本少爷刚刚是说,鸿展大哥每日在外奔波辛苦了,我这个吃闲饭的,是不是该献丑到厨房做鱼汤为你补补身子。”
“本少爷”三个字,李静重复了两遍,还不断对着苏畅眨眼,就盼着他能看到李让,读懂房间里的空气。
苏畅一进门,一双眼睛全被管白吸引去了,哪里还有余裕留给他人。
他视线黏在管白身上道:“你这丫头毛病又犯了,一个姑娘家家,没事总喜欢口称‘本少爷’,养成习惯了,将来恢复了女子身份,看谁敢娶你。”
满眼都是自己爱人了,还不忘数落她,李静真想把苏畅从窗户踢出去。
可是,现在,显然已经晚了。李让带着不可置信的颤音看向李静道:“静,刚才那位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女子身份?静不是弟弟吗?”
其实,比起这个,李让还想问,“他怎么知道你是女儿身的?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从听到管白说李静与苏畅秉烛夜谈那会儿,李让就莫名觉得心疼了。依着李静不喜与人接近的性子,他想要跟她睡一张床都要磨她好久。是什么样的交情,她才会愿意跟对方秉烛夜谈呢?
接下来听到的消息,让李让满满的装了李静的心,如被人刺了一剑一般,裂了口子,全溢出来了。以至于,他混乱了不止一点。
李静白了苏畅一眼,手放在李让的肩上神色严厉地道:“如果我是女子,你是不是就不会再亲近我了?作为双生哥哥,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连在一起的你,只是对着身为‘弟弟’的我说的吗?”
如果此刻李让敢说一声“是”,李静能把他的肩胛骨卸了。
李让神色混乱的看向李静道:“当然不是,不管静是弟弟还是……还是妹……妹妹,我们都是一起的。”
李静眉间的莲花绽放开来,轻拍了拍李让的肩道:“那不就得了。其他的,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回去问父亲吧。”
李让茫然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直到离开苏家之前,李让都有些神思不属,连他本来要告诉李静的消息和约李静一起去看花灯的事,都忘了。
睢阳学舍
晚间,苏长山推掉了应酬要带着李静一起出门看花灯。
苏长山一番好意,李静不好拒绝,可是,下午李让离开时的神色,让她挂心的没有欣赏花灯的心情。
不过,最后,还是苏长山牵着李静,李静牵着摩西,三人一起出了苏家大门。
对于大街上异样的眼光,摩西初始还有些畏怯,总想往李静身后躲。被发现他动作的苏长山用希伯来语说了几句,他才咬着下唇与他们两人并行,饶是穿着厚厚的棉衣,披着貂裘披风,摩西还是止不住瑟瑟发抖。
指间传来的满是汗湿的冰凉的触感,让李静皱了皱眉道:“苏叔叔,要不我们在家行酒令玩吧,别出门了。”
苏长山停下来看向李静道:“静儿讨厌热闹吗?来年、再来年,苏叔叔可能都没有机会在大宋过上元节,静儿要是不太讨厌的话,就当陪苏叔叔好吗?”
其实,苏长山真正想说的是,“再过两年,你就成亲了,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一起逛灯会了。”
对于身边跟着一个拖油瓶摩西,他已经很不悦了;如果再因为摩西的原因让他不能跟李静一起过一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团圆的上元节,他会把摩西卖到三佛齐的矿区去,让它给那些矿工泄yu。
风起,李静打了个寒颤,缩缩脖子道:“没,不讨厌,不讨厌。我就是怕苏叔叔领着我一小孩子,觉得没意思。”
苏长山握着李静的手紧了紧道:“苏叔叔说过,没把静儿当不懂事的孩子。”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李静,还是说给他自己。
隔天,李静不放心李让,吃过早饭,把摩西托付给管白,自己回了别院。
门房的李兴,正在跟附近上山拾柴的村民聊天,见到李静回来,远远就起身摆出迎接的姿势。
待李静下马,李兴牵过马缰绳道:“主子,您回来了?”
这话问得,李静怎么听着怎么别扭。这在旁人听来,她不就是那夜游的纨绔吗?
撇了撇嘴,本着尊老爱幼的精神,李静挤出一个微笑道:“兴伯,三少爷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三少爷去山上睢阳学舍读书了,刚送走不到半个时辰。他昨天没跟您说吗?”
李让昨天见她,就只哭了,哪有机会说什么话。
“三少爷怎么想起到学舍读书了?夫子身体不舒服不能教他了吗?”
“老奴也不清楚,不过,今早,夫子和三少爷一起走的。曹员外和戚先生亲自来接的。”
“睢阳学舍在哪儿?”知道问不出什么缘由了,李静干脆就想着自己去那里问李让。
“往西走第三个道口,一直上去就是。门上有挺大的牌匾。要不老奴带您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李静说完,从李兴手中拿过马缰绳,回身骑马下山。
李兴还没来得及跟李静说那个路口往上是石阶,不能骑马,李静留下一串尘土烟雾,身形就不见了。
那拾柴的老农在李静走后对李兴道:“老哥哥,那俊俏的年轻后生,以后就是我们那田地的主子了吗?”
李兴刚才跟那老农把李静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可李静刚才那莽撞的样子,他脸s红s红地道:“我家主子今日是担心三少爷,平日,那可威武着呢。”
形容一孩子,你用“文静”、“体恤下人”、“平易近人”就不行吗?用“威武”,虽多年练武,可李静那身形,主要是那张雌雄莫辨的俊秀脸庞配上眉间那一朵莲花,怎么跟威武也沾不上边呀。
那老农咳了两声,咕哝道:“俊俏倒是挺俊俏的,威武吗?还没有我家大牛呢。”
李兴恼羞成怒的对那老农道:“再敢背后嚼主子舌头,那地,不让你家种了。”
那老农也不怕李兴,拿柴火枝打了打身上的土道:“真当你是主子呢?看那位对你这老东西那样,一定是个亲厚的主儿。说不定我们求着减租,都会答应呢。”
“老哥哥”变成“老东西”,这是什么样的差距呀。
李兴一气,差点儿跟那老头儿打起来。如果不是账房听到声音出来看了看,不管是李兴伤了,还是那老农伤了,这梁子,可就结下来了。
别院门口的闹剧不提,李静骑马到了那第三个路口,往上走,全是石砌的阶梯,骑马上山,她怕伤了马蹄;把马拴在山脚树下,她又担心她的巴库斯被人偷了。
挠着后脑勺权衡了一番,李静最终决定,下马牵着它上山。她就没想过,下山的时候,那摩擦冲击的刺激可比上山强多了。
到了台阶的尽头,李静远远就看到了三个街坊,白玉石头雕刻的,比进寺庙的山门,更多了几分威严。
穿过高高的街坊,李静抬头,“院書天應”,不对,她又习惯性从左往右了,倒过来看,“應天書院”四个大字。
李静记得,她十岁那一年,宋州被改为应天府。那应天书院,就应该是官办的学堂了吧。那个望不到头的宏伟劲儿,别说高中了,她的大学都没有。
门前的台阶,她自己踏上去都觉得践踏,别说是她的巴库斯了。
李静对着门房打盹儿的那个老头道:“大叔,请问睢阳学舍怎么走呀?”
那老头看着李静怔愣了片刻,随口回道:“这里就是。”
李静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头顶的牌匾道:“这不是写着‘应天书院’吗?”
那老头看李静那迷茫的样儿,咧着嘴呵呵笑道:“听公子口音,也不像外地人呀。睢阳学舍就是应天书院,当年皇上赐匾轰动了整个宋州城,您难道就没听着?”
这事,李静还当真就没听说过。谁让她“质胜于文”,还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一个冬天在屋闷白了的面皮染了绯红,李静咬了咬弯曲的食指道:“大叔,今天新来的学生李之谦,您知道他在哪儿上课吗?”
“公子问得是郡王府家的如玉公子吗?刚跟院长和学助进去没一个时辰。您是他什么人呀?”说到李让,那老头昏昏欲睡的豆丁眼睛都变得发亮了。
“我是他弟弟,找他有些事,我能进去吗?”一年多的时间,体弱多病的李让如何成长为了连看门的老头都知晓的名人“如玉公子”,李静不知道;好在,经过了一年多的海上历练,或者说,在管歆和苏畅的摧残之下,别的没有学会,“有容乃大”这一点,李静多少学了皮毛,所以,她这次难得没有因为嫉妒拂袖而去,而是耐下心来跟守门的老头申请进门。
“你就是那坊间有名的‘弄琴公子’?”老头说着,整个人突地站了起来,因为突然起身的眩晕,如若不是李静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老头就算不跌倒,至少一个踉跄也会把脚崴了。
听到自己也有一个称号,还是跟附庸风雅的“琴棋书画”首字的“琴”相关,李静虽是极力控制着表情,嘴角还是难免往上翘了。
“什么公子的我倒是不知道,不过,从相貌上,你也看得出我跟李之谦是兄弟吧。我找他有急事,大叔能让我进去吗?”
老头抽出被李静扶着的胳膊,手搭在门环上道:“公……哦,不,小世子请进。”
李静进门之后,老头一边帮李静拴马,叹息着摇头。
李静以为“弄琴公子”是多么风雅的称号,可是,她却不知,就那个称号本身,已经含了无限贬义。贵族世家的王孙公子,即便是喜欢琴棋书画,也会请师傅上门教授,甚者,自己不屑学只请伶人乐师到府上演奏娱乐;而李静,却是小小年纪就混迹在了坊间。
虽然她本来的目的只是为学琴,也确实没有过学琴以外的行为;可是,瓦肆勾栏,会弹琴的不只是男性乐师,那些女子,有几个能是清白之身?谁又能相信,一个少年混迹与勾栏瓦肆,见多了旖旎诱惑,能守得住自我,做得了那柳下惠?
这一个“弄”字,也是值得玩味的。是弹弄琴弦,还是耍弄美人?
空x来风,从来都是不可避免的;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人即便自觉远离诱惑,难免还会受到一些负面的风评,况李静自己把自己投向了那个充满诱惑的场所?
好在,这些,沾沾自喜的李静姑娘无从知晓。否则……
李静一路问了七八个人才找到李让,在院长的办公室。
李让在看到李静的瞬间,闪烁着避开了她的目光。李静心里“咯噔”一下,她最不想看到的,还是过早的来临了。
因为李让目光的闪躲,李静本想转身离去的。可是,刘孺子却给戚舜宾和曹诚介绍了李静,笑着把李静介绍作他的“忘年之交”。
李静心中,前世的记忆,让她对校长、老师自然的还存着一份亲近尊重之情,即使心情不好,她也忍下来坐在下首跟几人寒暄。
到了饭点儿,戚舜宾、曹诚、刘孺子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李静那眼角瞥见了在门口徘徊的书院小厮,起身告辞。
因为刘孺子的关系,戚舜宾和曹诚亲自把李静送到了书院门口,并且在李静告辞之时跟她定下他日来书院讲学的约定,当然,李静知道,多半只是笑谈。
再怎么素质教育,学术自由,十四岁的李静,勉强识得句读的李静,如何有资格担任书院的讲师,别说讲师,助教都没有资格;别说助教,学生都没有资格。她与李让,差了何止一截?
况且,看到李让那样的态度,李静也决定了,以后再不接近他,把李让当作跟李家其他人一样的存在。
亲情和温暖
即使李静本就没有对李让抱着太多希望,即使她知道到李让长大成人之后,会自然的疏远她,可是,李让多日来的亲昵态度,以及他那些童言无忌的承诺,李静还是放在心上了的。
李让这么快就开始对她疏离,李静面上虽表现得不动声色,可是心中,却如开了一个d一般,并不大,伤口却很深,没有办法填补治愈,也没有办法发泄痛苦。
李静的前世,心中也曾经开过那样一个d,因为她的父亲。可是,前世的李静,生活在一个繁华纷乱的时代,有着自己转嫁情绪的爱好,有着志同道合的友人、师长,有着心中对父亲幸福的释然,那个d,最终,只是变成了一个碰不得的疤痕,刻意忽视的话,反倒也没有多少痛。
可是,这一次,李静明显地感觉到了,过了李让这个人,她的心中,怕是要留下不断加深的难以愈合的伤痛。谁说亲情和温暖不能伤人的?如果李让之前就像李家其他人一样待她,或者只做到了秦家人那种程度,即便李让突然间反复,李静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是,之前用那样纯粹的神情、那样亲昵的态度对她许下了那样美好的承诺的李让,却只因为她的身份被揭开了一角,转瞬就对她变得疏离。李静不是草木,哪能不受伤?
即使受伤,李静也不过是想着以后不再亲近李让,甚至连缘由都没有质问李让半个字;人心要是变了,有再多的理由和借口都没有用,既不能安慰,也不能释怀。这一点,是李静在她父亲找到新的幸福之后的感悟,无关对错,成了她的坚持。
李静本已做好了到悦丰酒楼大醉一场,然后,最起码,在日常中,把这一页掀过去的准备。可是,在李静上马之际,耳后却传来了李让的小厮天权气喘吁吁的叫声:“四……四少爷,请……请等一下!”
理智上,李静告诉自己应该策马前行,不要再与李让有任何的牵扯;可是,行为上,李静却是收回踏在马镫上的那只脚,从上马石上下来,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天权跑到了她的面前。
天权跑到李静面前,深吸了口气,双手递上手中的信封道:“四……四少爷,这是少爷给您的。”
李静看着天权手中的信封,并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冷着一张脸道:“跟你家少爷说,我不识句读,他要有话跟我说,就自己到我面前说。”
天权的手颤了颤,并没有收回去,反而往前送了几寸,头微微低下道:“这是少爷一宿没睡连夜写下来的,小的斗胆,恳请四少爷收下。”
天权并没有说,这是李让哭成了泪人,撕了写、写了撕,写了几十遍才写成的一封短信。
即使求人的时候,天权也有着身为李让小厮的那份倨傲,好像对李静低头让他自己多么掉价儿似的。
天权的这种态度,李静以前没在意过,今次,却怎么看怎么让她有种吞苍蝇的恶心感,不过,最终,李静还是接过了天权手中递过来的那个信封。
心中说了八百遍她不在乎李让的转变,李静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做到释然;人,一旦在乎了,很多行为,往往会变得不像自己。
下山之后,李静并没有回她的别院,也没有去苏家,而是依照本来的计较,去了悦丰酒楼。
李静要了一坛烧刀子,半斤牛r,自己一人独占了酒楼风景最好的雅间喝了起来。直到酒醉,李静都没有摊开怀中的信。李静心中存了三分希望,希望李让依然对她亲近,只是乍然知晓了她的女儿身略微不自在而已;可是,同时,也存了七分绝望,怕李让怪怨她的隐瞒,怕李让的君子之习让他不愿跟异性的她亲近。
李静,本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当然,也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
可是,当天下午,李静在悦丰酒楼,一碗碗地喝着辣嗓子的烧刀子酒,手几次放在袖口,却始终没有勇气摊开那封信。谁说“酒壮怂人胆”来着?北方的烈酒,让李静的脸颊甚至眼中都染了绯色,却没有让她鼓起勇气打开那一封薄薄的书信。
直到酒醉趴在桌子上,李静都没有看那封信,睡梦中,她也是眉间紧皱﹑牙关紧闭,仿佛就怕泄露了半点儿心事一般。
“酒后吐真言”,这一条俗语,在李静这里,显然也并不适用。即使最后被同来悦丰酒楼谈生意的苏畅抱上马车,李静除了因为身体不适皱眉嘤咛一声之外,再没有发出别的声音。
把李静扶着躺在马车后面的横座位上,苏畅不经意间看到了从李静袖中跌落的一个没有封上朱漆的信封。
按说苏畅也是一个有觉悟的商人,一般不会窥探他人隐私的。可是,凡事总有个例外,就如苏畅与李静相处那么长时间,从来想象不到李静会是那种借酒消愁的性格一样,他也没有想到,对于他初始讨厌﹑进而躲避的李静,他竟能够生出怜惜疼爱之情来。
不同于对管白的那份不能言之与人的私情,苏畅对李静的感情,是那种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需要掩饰的理直气壮的疼宠,当然,因了他自己的别扭性格,他在对着李静时,反而不那么客气,时不时还要在言语上教训她一番。
正因了苏畅的这种性格,他给李静惹来了如今需要借酒消愁的麻烦。
也因了苏畅的这种性格,在他看到李静神色痛苦的皱眉时,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封没有封上朱漆的书信。
一封很短的﹑不过百字的书信,苏畅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如果可以,他倒当真希望他不曾打开过这封书信。
大户人家不为人知的隐私,李静那样不得不女孩儿男养的原因,苏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可是,孤儿出身的他,完全不能理解世家大族的亲情人伦,更加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父母兄长可以如此对待一个丝毫没有犯错的孩子。
苏畅颤抖着叠起了那封信,他本是想撕了的,可是,李静睡梦中一声轻微的呓语,最终让他把那封信又放回了李静的袖口。
马车到了苏家,苏畅从门口,一直把李静抱到了她的房间,一路上,脸色凶狠的,让人以为他要杀人似的。
管白闻讯赶过来问了苏畅生气的缘由,半是温柔半是严厉的阻止他去找李家人算账,甚至阻止了他把看到李让信件的事告诉苏长山。
李静夜半醒来的时候,床头只剩下了支着手肘打盹儿的摩西,捏了捏疼痛欲裂的太阳x,李静下床倒了杯凉茶水喝。她的行动,惊动了本就睡眠轻浅的摩西。
摩西先是用希伯来语询问了一遍李静的状况,看到李静茫然的神色,才结结巴巴的用语速很慢的汉语询问了李静。
虽然头疼的厉害,可是,看到摩西眼中关心的神色,李静还是扯出了一个笑容摸了摸它的头道:“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见摩西没有反应,李静又双手合十放在耳旁,合上眼睑做出了一个入睡的姿势。
可是,摩西却戳了戳李静,神态坚定的摇了摇头道:“我……陪……你……”
一瞬间,李静有些眼热,不过,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拍了拍摩西的肩道:“我没事,不用刻意陪着我,去睡吧,明天我们一起跟着船医大哥学语言。”
李静并没有刻意放慢语速,她说的话,摩西十有□是听不懂的,即使听懂了,依着摩西的性格,断然也不会听从李静的。分明长了一张漂亮到妖异的脸,又是个雌雄同体的身体,又有过那样的遭际,可是,摩西骨子里,却有不知道从哪里承袭来的,李静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的高傲与倔强。仿佛它自己是世间最尊贵的存在一般的高傲,十匹马都拉不回头的倔强。
摩西拿开了李静的手,神色坚定的坐在了李静旁边的凳子上。
李静咬了咬牙,避开摩西的眼神,把它拎出了房间,槛上了房门。她没有软弱到夜晚需要人陪的程度,而且,她也不希望她的身边再出现第二个李让。
该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还是该说李静太过闭塞易感呢?
李静靠在门板上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最终,走到桌前,打开了那封让苏畅动怒的书信。
剪了两次蜡烛,李静最终看完了李让的那封太过言辞简洁,且没有句读的信。又反复看了两遍,李静的唇边,咧出一个笑容,双颊红得发烫,不是感动的发烫,是羞耻的发烫,为她自己的小人之心。
原来,李让之所以避开她,并不是因为知道了她的女儿身怪她隐瞒或者迫于君子之礼要与她保持距离,只是,想到她那十几年的遭际心痛的眼泪止不住,又怕在人前流泪让她和他一起被笑话,所以,才在人前避开了她的眼神。
李静仔细想了想,李让当时眼中似乎是染了绯色。不过,她记得并不真切。谁让李让是那种不论怎么哭眼睛都不会肿的体质?而且,看到李让躲她,她一颗心沉得一片黑暗,哪里还有心情关注李让的神色?
说到底,李静虽是担心李让才追到书院的,但实际上,她心中,更重的仍然是她自己。看到李让闪躲的眼神,她就在伤心之下失了关心李让的念头。
这也是为什么,李静羞耻到面上要滴出血来的原因。李让的拳拳之心,让她看到,她太自私﹑太孩子气,把李让看得太轻﹑太功利疏离了。
至于让李静嘴角上翘的一封信,苏畅读了为何会怒不可遏?苏畅的心情,大概就如当时秦广知晓李静被迁居到李家别院的心情相似,甚至,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日,李静喝下管白让人熬得醒酒汤,无事人一般跟摩西一起学习语言;苏畅担心的守在旁边一天,到晚上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晚间回到房间,求着管白给李静开一些清火解毒的良药。
管白拗不过苏畅,隔天,给李静把了脉,却发现,李静的体内,哪有分毫的虚火累积?
弹琴是非
出了正月,李静每天白天仍是在苏家跟管白和摩西一起学习语言,晚上,却到一家酒楼弹琴。摩西自然也是跟着去的。
因为有李静在身边,摩西那金黄的发色﹑碧色的双眸﹑雪白的肌肤和漂亮到妖异的容颜虽然引人垂涎,但是,并没有人对他作出逾矩的行为。
而李静“弄琴公子”的声名,因她自己自降身份到酒楼弹琴,更是传播得火热。
公共场合,惧于李家的身份,自不敢有人对李静有所不轨;可是,李静晚上弹琴结束后回苏家的路上,就没有了往日那般太平。
莫说她自己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和那手让名动全国的琴师解容子认可的琴艺,就是她身边的摩西,哪有不让人觊觎的?
对于那些拦路的宵小,李静自是毫不客气的把他们都打了回去,不高兴的时候,让对方折胳膊瘸腿的事她都做了。
可是,这不仅没有让李静和摩西的夜路走得平顺一些,反而让他们回家的路上更热闹了起来。从瓦肆那条街到苏家,不过两条路三条街,居然能遇着四拨沿路堵截的。
李静在宋州生活了十三年,从来不知道,宋州城的治安,竟是如此之差。
这一日,李静脸上沾了血,衣服上破了几个口子,拎着被打伤的摩西回苏家,一进门,差点把守门的小厮吓得离魂。
苏长山派人连夜叫来了乔濬冲,把摩西包扎好之后,乔濬冲帮李静包扎了胳膊和小腿,看着她脸上近半存长的细薄伤口道:“世子是嫌自己的面皮太秀气了,想要增加些英挺气势吗?”
李静自己还没说什么,苏长山便接口道:“不管用什么药,请乔大夫无论如何不要让静儿的脸上留下疤痕。”
乔濬冲看了苏长山一眼道:“苏老板既开口,祛疤除痕的灵丹妙药学生自是舍得。只是,像世子这样日日出入勾栏,怕是旧伤未好,又会添新伤呀。纵是用遍天下的灵丹妙药,怕也很难保全世子。”
苏长山摸了摸李静的头道:“乔大夫尽管开药便是,勾栏瓦肆那种地方,在下断言,静儿断不会再去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静,听苏长山说了这种话,睁大眼睛反驳道:“苏叔叔,我曾经在解师傅的坟前答应他要成为琴师的。至少在弹出让他满意的琴音之前,我不会放弃的。您这样说,难道想让我做一个失信之人吗?”
李静太过激动,牵动了脸颊和胳膊上的伤口,话落之后,忍不住一声声抽气。
苏长山没有看李静,而是越过她看向昏迷躺在榻上的摩西道:“静儿是那种为了遵守一个承诺,不管不顾置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于危险之地的人吗?”
顺着苏长山的眼神,李静也看向榻上的摩西,她握了握拳道:“我答应过解师傅的事,一定会做到。今后,摩西就有劳苏叔叔了。”
苏长山第一次在李静面前黑着脸道:“李之姝,我一直把你当懂事的大人看待,却想不到你只不过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任性﹑自私的孩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长山突如其来的怒意,让李静不解之余更多是委屈。
难道是她自己愿意受伤的吗?看到她受伤,苏长山要关心她不是该为她撑腰保护她的吗?不安慰她﹑不派人保护她也就算了,一味的禁她足,还责备她任性﹑自私,凭什么?
李静眼中的不解和委屈,苏长山看到了,他嘴唇动了动,但最终,瞪了李静一眼,拂袖而去。
天知道,他看到李静脸上的血迹那刻时心间的慌乱,那一瞬间,如果不是抓住了门廊,他甚至会双脚发软瘫坐在地上。
他一直觉得李静是个懂事的孩子,也一直因为他对李静的那份绮念而刻意回避着李静,所以,他并不知道,李静竟把她自己陷入了那种危险的境地;苏长山心中首先闪过的,自然是对自己的责备。他如今最珍视的孩子,在他的庇护之下,受了那样严重的伤(只是小腿中了一剑,胳膊中了一刀,脸上被剑尖划了一下,跟李静以往与秦汉比武时受得伤比起来,当真算不了什么),他却不知道,只一味挣扎在自己的那点儿心思里。
如果李静有个三长两短,苏长山怕是会急得吐血而亡。
可是,李静自己,却对她自己那般不在乎,就为了一个对没有多少交情的死人的承诺,把自己置身在危险的境地却丝毫无所谓;他拿摩西掣肘她,她却轻易说出把摩西交给他的话。
在李静心中,她自己究竟是什么?她的分量何在?
苏长山责备了李静自私,其实,他更想说李静的是,她的不自爱;在李静那里,苏长山完全看不出什么对她重要,什么值得她在乎。
看上去文静乖巧的一个孩子,做出的一个个决定,却又让他忍不住惊异;偏偏,她还是用那种波澜不惊的表情﹑平静缓和的语气说出那样的决定的。
随着商船出海,适应海上生活之后,轻易地决定决不再出海;救下并收留一个垂死的犹太人,不嫌弃它雌雄同体的身份和它遭受的那些际遇把它带在身边;为了对一个并不熟知的死人的承诺,自降身份到勾栏瓦肆弹琴娱人。
那些在苏长山这个阅历丰富的人看来都不可思议的事情,李静做起来却是那样的稀松平常﹑理所当然。
而且,李静的行为,多半是很少顾及她自己的安危声名的;李静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种热血热心为别人着想的人(从她做出一个个决定完全不考虑周围人的反应就看出来了),那她做出那一个个费力不讨好甚至危险的决定,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长山看不透。
他压抑了自己心中的那份绮想想要保护好李静,可是,李静却时时处处的那般脱线﹑不自爱,苏长山心中岂能平静?
苏长山拂袖而去之后,李静气得嘴唇都颤抖了。两世为人,从来没有人那样责备过她;李静的前世,母亲早逝,她自小就担负起了照顾父亲的责任,学习上更是丝毫没有怠慢,所有见过她的大人,都夸她是懂事的好孩子,她生长二十年,唯一对她变脸的就是她的论文指导老师李教授,但是,李教授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可是,如今,苏长山对她的态度,根本就是完全不分青红皂的责备嘛!
她大年初一在坟前立下的誓言,难道是可以轻易不遵守的吗?只不过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烦(一晚上遭遇四拨劫匪,在人的常识中,应该不算是小麻烦了吧?),难道就要因此放弃吗?
她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庇护她的人,如果她连遵守对死者的承诺都做不到,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李静住在苏家的这段时间,对于苏长山的那份父子之间的孺慕之情,已经更深一层了,她以为,就如她前世的父亲理解﹑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一样,总是对她温言软语,且把她当做对等的大人一般看待的苏长山,也应该理解她才对。
可是,她受伤之后得到了什么?她在外面受了欺负﹑受了委屈之后回到苏家得到了什么?
乔濬冲递给李静一方手帕道:“苏老爷也是担心世子才说那样的话的,世子切莫当真跟苏老爷生气呀。”
李静一把抓过乔濬冲递过来的手帕,胡乱擦了擦眼泪,抽了抽鼻子道:“乔大夫不是曾经因为解师傅为难过我吗?怎么,如今连你也觉得我遵守在他坟前的承诺做一个琴师错了吗?”
乔濬冲第一次,见到了李静孩子气的负气的表情,不得不说,比她一直平平稳稳的没有波澜起伏的那张脸,看上去,生动多了。
把手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咳了两声,乔濬冲努力给出一张无害的笑颜道:“学生并不是在非议世子对于死者的承诺,只是,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世子现在尚且年幼,且容颜瑰丽,身边还带了一个漂亮到妖异的摩西,这样的组合,哪能不惹人眼。世子不会忘记你是从哪里救下摩西的吧?”
对上乔濬冲这样一张温润的笑脸,李静即使心中有火,也发不出来,况且,听了乔濬冲的话,她也确实隐约感觉到自己做的事哪里出了点儿问题。但是,李静又岂是那种随意任别人左右的人,她微微抬起下巴道:“摩西说了要在大宋生活一段时间,肯定有它自己的坚持和想要习得的东西。难道就因为它的那张脸会惹人觊觎,就要一直把他关在深闺吗?它又不是女人。”
乔濬冲摸了摸下巴,依旧是温润的笑颜,语速放慢了半拍道:“‘欲速则不达’,世子自小习武,想必不必学生多言,也当明白这个道理。摩西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官话也没有说到流利,这样贸然在瓦斯勾栏那种地方抛头露面,不就形同把一只没有防备的兔子抛入狼群吗?
学生知道世子心善重诺,可是,有时做事也需要讲究一些方法才是。”
李静脸颊上染了绯色道:“本……本少爷会保护它的。”
乔濬冲眼睛直勾勾的看向李静道:“世子能保护摩西一时,难道能保护它一世吗?况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世子救下摩西,仅仅是想圈养它,还是想让它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呢?”
李静闪躲着乔濬冲的眼神道:“本少爷没有养人当宠物的恶趣味的。”
乔濬冲笑出一口白牙摸了摸李静柔软的发丝道:“现在世子是不是该去跟苏老爷道个歉了?”
李静拍开乔濬冲的手道:“为……为什么本……本少爷要跟苏……苏老爷道歉?”
乔濬冲揉着自己被打红的手道:“苏老爷视世子若至亲,而世子非但不领受他的关爱,还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让他担心﹑伤心。在在解师傅坟前立下承诺并严格遵守的人,对于生者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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