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濬冲揉着自己被打红的手道:“苏老爷视世子若至亲,而世子非但不领受他的关爱,还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让他担心﹑伤心。在在解师傅坟前立下承诺并严格遵守的人,对于生者至亲,是这般不懂事的人吗?”
李静的眼神在乔濬冲含笑责备的神态和他红肿的手指间逡巡了一番,目光游移﹑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道:“谢……谢……你……乔……乔大哥。”
乔濬冲被李静这一声“乔大哥”惊得一怔,随即,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一般,伸手不客气地揉拨着李静的头发。难得的,李静没有反抗老老实实的任他摆弄了一番。
能够这样对她的人,她知道自己该珍惜的。
情不自禁
当天晚上,李静最终以借口看护摩西为由,没有及时向苏长山道歉。第二天的早餐桌上,苏长山也没有出现,李静问了管歆,管歆说苏长山与人有约,未及用早餐便早早出门了。
以苏家的地位,什么样的大生意需要他不吃早餐就匆匆出门赴约呢?既是那样大的生意,苏畅﹑管歆怎么还有时间慢条斯理的吃早餐呢?
李静虽然反应弧长,但又不是傻子,知道苏长山在躲她。她那本来就别别扭扭不甘不愿想要道歉的心,更加动摇了。
不过,从这天开始,李静不再去酒楼弹琴,而是自己对着月亮独自练琴,而她练琴的时候,摩西也没闲着,跑步﹑扎马步﹑打拳。李静本来还想交摩西一套内功心法的,可是,终究是碍于它的体质没有教授。
苏长山连续十天都没有出现在餐桌上,李静初始时还存了侥幸的心理,时日长了,心中就变得忐忑和焦虑了。
这算怎么回事?她住在苏家,吃苏家的饭,睡苏家的屋,可是,身为苏家主人的苏长山却不出现在饭桌上。好像是她鸠占鹊巢似的。
若搁以前,李静一定会负气带着摩西离开苏家;可是,那日与乔濬冲交谈之后,她的心中对苏长山一直存着歉意,如果就这样离开,她会陷在对苏长山的负罪感里一直难受的,而且,她会觉得自己像个逃兵。
这天,吃过晚饭,李静让摩西自己先扎马步,她自己没有如往常一样坐在石桌前弹琴,而是紧抿着嘴唇,做出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去了苏长山的院子。
不顾守在门口的小厮的阻拦,李静敲门之后,没有等到苏长山的回应就冲进了他的书房。
看到李静进门,苏长山把她手中的一个画轴慌乱的收到了袖间,脸色潮红有些结巴地起身道:“静……静儿,你来怎么不敲门?”
苏长山也会害羞,这一认知,让李静片刻间有些卡壳。
苏长山是谁?苏氏商行的老板,苏家的族长,已过不惑之年的成熟睿智商人,李静心中,父亲一样,不,是比她前世的父亲更高大可靠的存在。
这样的男人,居然会慌乱害羞?
李静,从来不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能够审时度势的体贴机灵的人,片刻的怔忪之后,她茫然中带着求知的神色开口道:“苏叔叔,你刚才在看什么?”
苏长山把那个一尺长的卷轴往衣袖里边送了送道:“没什么。静儿,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带着赧然的神色,眼神闪烁着说“没什么”,十成十是有什么,而且,能够让苏长山那样慌乱的,必然还是很有什么。
李静也不知瞬间起了什么心思,露出一张天真甜美的笑颜走上前道:“没什么的话,让静儿看看也无妨吧?”
李静说着,隔着书案,身体前倾,手伸向了苏长山的袖口。
苏长山可以躲开,也应该躲开的,可是,一来,他担心随着他的躲闪李静身体再往前倾会跌倒受伤;二来,十天来没有跟李静说过话,明明李静就在眼前他却不能上前,这种不得不的压抑,让他对李静的心意,满溢地流出了心间,快把他给淹没了。
分明知道是不可能的,分明知道李静对他绝对不会存着一样的心思,分明知道让李静窥见他的心思九成以上会对他露出失望﹑鄙夷的神情,可是,那份满溢的心情,还是让苏长山像一个深陷感情的少年一样冲动盲目,一瞬间,心中那根理智的弦断开了。
苏长山甚至故作不经意的动了动手腕,以期让李静伸手拿得更容易一些。
在李静收回身子一脸探究的表情慢慢展开卷轴时,比那份满溢的心情更强烈的慌乱让苏长山害怕了,他想开口阻止李静,不让她展开卷轴,不让她窥见他内心深处的不堪。
可是,苏长山的喉咙,仿佛被人用力卡住一般,他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维持着那样的口形,右胳膊抬在半空中,瞳孔逐渐的张大﹑视线渐渐的被眼中的湿润模糊,看着李静缓慢的展开画轴。
画轴完全展开的时候,李静是什么神情,苏长山努力张大瞳孔,可是,眼前的水雾让他完全看不到李静的神情。
谁能想到,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成熟睿智的男人对一个未及笄的孩子会惧怕至此?
感情,人心,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瞬间,苏长山以后每每回忆起来,都忍不住把手抚上左胸。
转生十三年,李静习惯看的,依然是油画﹑照片,所以,当一个国画技法画出的古装女子映入眼帘,她并没有认出画像中的女子是谁。
无怪乎李静会有这样的反应,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穿过女装,珍珠环瑱﹑胭脂粉黛更是与她绝缘,所以,看到一个妆扮得宜的丽妆女子,还是失真版的,李静反应不出来,那也实属正常。
而且,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苏长山的画像,给李静的额间画了发帘,遮住了她的那颗莲花胎记,让李静更加看不出画像中人便是她。
李静收起卷轴递给苏长山道:“这画是苏叔叔画得吗?很好看,是您以前的心上人吗?”
即使李静前世的继母只比她大出八岁,在李静的概念里,人一般还是会对年龄相当的人动心的。
画像中的女子,发式是未及笄的女子的,苏长山虽保养的好,但毕竟也过了不惑之年,李静用尽自己的脑细胞,也想不到他会喜欢那么稚龄的孩子,所以,自然就脑补成了苏长山青葱年华的初恋或者暗恋情人。
苏长山快速地擦了擦眼角,收起画像给了李静一个堪称惨淡的笑容道:“看到苏叔叔大晚上一个人关在书房看画像,对苏叔叔的印象变得更加恶劣了吧?”
李静如小大人一般垫脚抱了抱苏长山的肩头道:“怎么会?看到苏叔叔是这样长情纯情的人,我觉得苏叔叔更有魅力了。”
李静的言笑晏晏,让苏长山有一瞬间,差点脱口而出:“那静儿要不要嫁给这样有魅力的苏叔叔?”
终究,苏长山还是苏长山,他终究是舍不得让李静单纯的眼底染上烦恼,终究害怕李静对他的疏离逃避的眼神。
揉了揉李静的头发,苏长山越过书案牵了李静的手走到太师椅前让李静坐在他腿上道:“静儿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听苏长山这样一问,李静身体往苏长山膝盖的地方挪了挪,眼神闪烁着﹑红着脸道:“没……没要紧事,就是想跟您道歉。那天受伤的事,是我不对,让苏叔叔担心了,对不起。”
李静说着,因为羞耻心,垂着眼帘,低下头,耳根都变得仿佛滴血一般的艳红。
苏长山深吸了一口气,把李静抱起来让她站在他身前,如鹅毛拂地一般,动作轻柔颤抖地吻了下李静额间的莲花,用力揉了揉她的头道:“傻孩子,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苏叔叔也有不对,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过来跟我道歉的。”
李静抬头,正对上苏长山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目光,莫名的,她的眼角一阵发热。李静微微偏头,挣开苏长山抚在她头上的手,鬼使神差吻了下苏长山的唇道:“苏叔叔要是不生气了,明天就一起吃早餐吧。”
说完,李静推开苏长山快步跑了出去。
跑出苏长山的院子,李静靠在拱门外的院墙上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大口喘着粗气。
她刚刚做了什么?
她刚刚做了什么?!
她刚刚做了什么!!!
李静抚上自己的唇,月光下,脸色透着晶莹。
苏婕小时候,尤其是她母亲活着的时候,她常常被母亲和父亲亲吻嘴唇,她也经常亲吻母亲和父亲的嘴唇,那是他们家表达亲近的方式,她一直觉得理所当然。
苏婕第一次觉得亲吻嘴唇是禁忌,是在她初一那一年,在图书馆看到高二的一对恋人在图书馆的角落互相亲吻,当然,不仅仅是亲吻。
年幼的苏婕,在那两人离开之后,跑到水龙头前大吐特吐。
那件事,她没有跟任何人提及;因此,那件事在苏婕的心中烙下了y影。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卫生课和看到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恋爱,苏婕渐渐明白了,亲吻嘴唇是恋人间表达亲昵的方式。
苏婕懵懂的知晓了,可是,心理却是抵触的;最起码,她没有对身边的任何产生过那种想望。即使是她的父亲,她曾经在幼小的时候安慰般的亲吻过对方,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看到图书馆那一幕之后,她也不再做出那种行为。
李静转生十三年,身边从来没有亲昵到那种程度的人。而且,在这个含蓄保守的时代,牵牵小手都像是禁忌,更别提亲吻了。
那么,她刚刚对苏长山做了什么?
苏长山那一刻的眼神,确实让李静想到了她前世的父亲,她幼儿时代,母亲尚未生病时候的父亲;但是,她冲动之下亲吻苏长山的心态,跟她前世小时候亲吻父母的心态,是不一样的。
她前世小时候觉得那样的亲吻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会脸红耳热,不会吻完之后慌乱的跑开,不会这样心脏失了规律的胡乱怦怦跳动。
两世为人,总计生活了三十三年,李静的心,第一次起了波澜。
情到深处
一个晚上,李静辗转反侧,直到天亮,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起床,头疼得仿佛要裂开一般。
李静的心里,一直是把苏长山当做父亲一般的存在的;可是,天下间哪有一个姑娘会对自己的父亲心跳加速。
尽管李静与苏长山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可是,李静心里,苏长山就是她的父亲﹑长辈。
虽然李静曾经对苏畅说过,“爱情是不分性别﹑年龄﹑种族的”,但是,那也不过是理论上;从小生长在伦理之邦,周围环境的影响,潜意识,比理智更深的左右着李静的行为。
除了李静心中对苏长山的那份父子之间的孺慕之情,让李静更加觉得别扭的是,苏长山那是有心上人的;而且,她一个孩子,对收留﹑照顾她和摩西的长辈产生肖想,不管怎么说,都太大逆不道﹑太自不量力了。
这一天的早餐桌,李静闷头喝了一碗粥之后,就放下碗筷道:“我吃饱了,你们慢吃。”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静没有看任何人,起身离开了餐桌。
苏长山看了李静的背影一眼,低头继续吃饭。这一天,苏家的餐桌,格外的安静,安静得有些慎人。
对于李静主动亲吻他这件事,苏长山初始,是极其开心的;不过,那种心情,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不安和愧疚。
常年在海上行走,见过很多国家的礼教风俗之后,儒家的礼教,对苏长山,确实不算什么。即使是在儒家礼教的范围内,老夫少妻也属平常。要不然,孔子﹑孟子,怎么都是母亲带大的呢?
可是,伦理上说得过去,不代表苏长山心里过得去。
他爱李静,爱到了骨子里,甚至每每夜半梦回他都会为自己对李静的那种执念与绮想而心惊。他想得到李静,想把她带在身边,想日日看着她,守着她,听她说话,看她欢笑。甚至于,他想让李静只对着他一人笑。
这种内心滋长的疯狂情绪,就如同一头猛兽一般,让一向冷静自持的苏长山难以驾驭。
正因为这样,苏长山反而在面对李静时裹足不前。
以前,他告诉自己李静还小,李静不可能喜欢上他这种糟老头子;
可是,前夜李静的亲吻,以及今晨李静羞涩闪躲的态度,让他确定,李静对他,是动了心的。
可是,这个发现,不仅没能让苏长山开心,反而增加了他的忧虑和烦恼。
李静已经说过不想出海了,他十年之内,都要继续这样的海上生活,直到苏畅能够完全独挡一面。
把李静娶回来,放在苏家,给她锦衣玉食﹑丫鬟仆妇,把她圈养起来。别的女子或许觉得这是人间极致的幸福。但是,以苏长山对李静的了解,他知道,这样的待遇,只会让她生不如死。
李静,不是适合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她是适合展翅翱翔的海鸥。
那么,继续放李静自由,按照她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的生活,苏长山不放心,作为苏家的族长和苏氏商行的老板,他的夫人,也不能那般没有担当。
苏长山可以用尽手段让李静一步步妥协,可是,那样得到的难道还是他心中所爱的那个李静,看着李静在懵懂茫然中为他让步,他自己心中又如何能够快乐安心?
所谓情到深处,比起自己,心中更重要的反而是对方的喜乐。
当天下午,苏长山把宋州这边的事交给了管歆和苏畅,自己带着两个随身的下仆,启程去了广州。
李静下午一直跟管白和摩西在后院,加上她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前院门口苏家人为苏长山送行,她全然不知晓。
晚餐桌上,李静才知道了苏长山离开的消息。
管歆和苏畅都说是广州那边有紧急的商务要处理,管白也跟着附和。
听了他们的解释,李静不仅没有展颜,反而是眼泪不受控制的掉落了下来。
她知道她跟苏长山不合适,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站在苏长山身边,但是,难道让她再多看他几眼都不行吗?
李静迟到的懵懂的未及表白的初恋,就因苏长山的决绝,被扼杀在了萌芽中。
李静听到苏长山离去的那一刻,不是没有想过追他而去。她如今一个人过,身边也就只有摩西一个牵挂,正好,摩西的家乡也在他们此行的路途之中。
可是,她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呢?
着苏长山让他娶她吗?
莫说她现在还是孩童的身体,即便她是成年人的身体,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一个不爱她的人娶她为妻呢?就因为对方对她表现得温柔体贴,就因为她对对方动心了,她就有权力让对方娶她为妻吗?
苏长山默默的离开,不是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答案了吗?
李静的心,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窒息般的疼痛。不同于她前世在父亲再婚时感受的那种怅然若失,更加的深刻,更加的无助。
原来感情也可以伤人,并不见得比刀剑对人的侵害逊色分毫。
得出这个结论时,李静自嘲的笑了。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小女人了?
当天晚上,李静喝得大醉,第二天,她就恢复了常态,一样的跟管白谈笑风生,一样的在摩西说出不伦不类的官话时哈哈大笑,一样的该吃吃该睡睡该习武习武该弹琴弹琴。
失恋的伤痛,似乎没有在她的心间刻下分毫。
只是,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之际,李静养成了隔窗望月的习惯。从月初到月末,月亮何时升起从何地升起,何时落下,她以前地理课上总是记混乱的月相,很清楚的记在了心间。
实践出真知,果然是真理。
转眼间到了四月初八,李静的生日。
苏畅在苏家给李静准备了特别豪华的生日宴会,宋州城大大小小的名人,商场上﹑官场上有头面的人,苏畅都请到了。
李静穿着特别定制的云锦长衫出现在苏家的宴客厅时,着实被眼前的阵势吓到了。
按说李静是河南郡王李家的小世子,河南郡王尚在,李氏一门在宋州风评也很好,苏畅一介商贾,为李静大摆生日宴席,显然是喧宾夺主﹑自不量力了。
可是,谁说古代重农抑商来着?
在小商品经济繁荣发展﹑城市繁荣的北宋,商人的地位,尤其是大商人的地位,比史书记载的,显然是高出许多的。
商人不得入仕,这一条规矩,在北宋已经是名存实亡;对于商人衣服颜色﹑质地的明文规定,也只是限制了那些地位低下的小工商业者。
在满座大儒官吏的苏家宴会厅,苏畅着蜀锦长衫,配上黄裳,竟没有任何一人觉得不妥。
更加让李静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家的大哥李孝,居然也出现在了苏家的宴客厅。
李静拉了拉苏畅的衣摆道:“鸿展大哥,你这唱得是哪一出呀?”
苏畅不动声色的抓住李静的手,附在她耳边道:“我要让李家人看看,即使没了他们的庇护,静儿在宋州城,也无人敢轻视。”
李静闻言,怔忪了片刻,失笑出声。
这是何必呢?
李家后院那些女人,各有各的苦衷,李寂也有李寂的难处,况且,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身上终究流着李家人的血,何必在李家人面前炫耀她离了李家会过得更好呢?
不过,苏畅的心意,她是感激的。
因为感激,她才牺牲了自己回别院让奶娘给她煮寿面的时间,待在苏家的宴客厅当摆设供人展览。
生辰宴会
应天府的知府,归德军节度使都出现在了苏家的宴客厅,因为父荫而担任虚职的李孝,在苏家的宴客厅中,地位显得无足轻重。
可是,今日苏家的宴请,他却不得不来。
李静和李让出生的时候,李孝已经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两个弟弟的出生,初始,在他心中,没有引起丝毫的波澜。
可是,当李家后院的佛堂多了李静的金身,李老夫人带着李家所有的媳妇膜拜的时候,李孝心中方起了涟漪。
他找到了父亲李寂,李寂只让他去找清凉寺的刺密谛和尚。
李让自小体弱多病,李静住在李孝不喜的舅舅家,两人对李孝本是没有影响的。
问题就出在他的妻子王氏。王氏出身睢阳,舅老爷是一方大儒,她家里自小接受的就是无神论的教育。王氏性情中又有着几分男儿都少有的刚强倔强。
以前李老夫人让她到佛堂参拜,她就经常推脱不去;如今,让她参拜公婆老蚌生珠得来的孩子,她自是更加不愿。
可是,李老夫人铁了心要让全家的妇人都到佛堂参拜,说生出了佛祖转生的孩子是李家祖上的福荫,她们这些妇人晚辈绝对怠慢不得。
王氏是个不会转弯的性子,说不去就不去,到后来连好脸色都不给李老夫人了;李老夫人是从江南来的,什么苦没吃过,怎么会任由王氏窜到她头上撒野。
在李家后院的佛堂,当着所有仆妇下人的面,李老夫人对王氏动了家法。说是家法,其实是当年小周后折磨李煜后宫女人的那些手段。
王氏一个自小养尊处优﹑且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哪里受得了那等侮辱和刑罚。
可是,李家,没有一个人为她说一句公道话。
李孝本就有些惧怕王氏,看到她被祖母责罚了,虽然心疼,但是,私心里更希望她学乖一点儿,不要总是仗着她的才学不把他看在眼里。
王氏受过几次罚之后,表面上是学乖了,可是,私下里,扎了李静的草人整日拿针扎它,李孝发现了之后,她更是变得肆无忌惮,有时,晚上李孝睡到夜半,还会被王氏披头散发的拿针扎醒。
这样的窝里事,李孝自然不好拿到外面说。休妻?更是借他一个胆他都不敢提。
有苦说不出,渐渐地,李孝也把恨意转嫁到了李静身上。
初二那一夜的乌龙,其实,李孝在之前就注意到了的,他并不是没有能力拦住妻子,可是,他就那样冷眼看着李静挨了妻子一巴掌。
李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夜过后,李寂给了李静五十万两银子,城南的别院田产还有商铺,让她出府自立了。
李家是归降宋朝的,三代积累,也有些财富,可是,当时仓促之间,又是在宋军的监视之下,带走的,不过十一。
李煜被赐死之后,李寂的父亲被封作河南郡王,在宋州立府,可是,李家的封地,却不过是最不繁华的谷熟、下邑、宁陵、虞城,在宋州城所辖的,除了郡王府,也就是城南别院附近的两个村庄和一条商业街。
而李寂,丝毫没有犹豫的把宋州城李家的一切,给了李静。
李孝当年分灶自立的时候,李寂给他的,也不过是虞城西郊两个水旱两种的村庄。
作为李家的长子,李孝虽然知道河南郡王的承袭和以后李家的封地,都是他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不嫉妒自己最小的弟弟。
弟弟?是弟弟吗?李孝曾经听王氏说过,李静是不男不女的身体。
李孝对李静起了歹心,本来,他倒也没想行动。可是,李静自己不知廉耻带着一个异域妖人到瓦肆勾栏卖唱,引起了宋州城有心人的侧目,李孝就混杂在那些人中顺水推舟了。
李静受伤的那一晚,袭击李静的第三拨人,正是李孝派遣的。
他倒也没有对李静起杀心,只是让人把李静和她身边的那个妖人一起抓住卖了。
即使发狠,李孝都不够资格。
李孝做得不干净,又失败了,苏畅和管歆动了心思一查,没费多大劲儿就查到了他。按照苏畅的想法,他当时真想一报还一报,用同样的方式让李孝吃些苦头的;可是,管歆却拦住了苏畅。
不是说他不心疼李静,半真半假,他也是喝过李静拜师茶的人。
但是,管歆作为苏氏商行的管事,凡事看得比苏畅这个一遇到紧要的人,就失了冷静的青年要宽得多、远得多、狠得多。
不管怎么说,李孝都是河南郡王家的嫡长子,没有意外,会承袭河南郡王的爵位。这样的人,在宋州城发生了意外,应天府即使为了朝廷的面子,也要一查到底的。
谁说官家无能?之所以纵容一些犯罪行为,不过是本着“水至清则无鱼”的观念而已。真有心查办了,就算罪犯逃到天涯海角,都能抓住正法的。
苏家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李孝承担那么大的风险。
但是,对付李孝那种人,除了用他自己那种蠢方法还加到他身上,管歆脑子随便一转,就有一百零一种方法让他死得更惨。
第一步,自然是若有似无的威胁震慑。这一点,在李静的生日宴会之前,管歆已经派人去做了。
第二步,就是让李孝看到李静过得很好,很风光,让他心生嫉妒,心意大乱。
接下来,让他跟他夫人产生矛盾,让一向胆小的他偷腥,让他经受金钱﹑地位的引诱……
摧毁一个从内里坏了的人,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复杂高明的手段的。
这些,管歆和苏畅,自然是瞒着李静做的。无名英雄,这两个人做得并没有丝毫不爽。多年之后,李孝身败名裂﹑身陷囹圄,李让承袭河南郡王,那都是后话了。
在苏家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李静跟苏畅说了一声,就拎着摩西上马,骑着她的巴库斯去了城南的别院。
别院里,除了李静的奶娘红姑,书院请假的李让和刘孺子也在。
吃着奶娘做得寿面,李静才觉得,她是真的过了生日。
由于李静搬家没几天就寄住到了苏家,加上家里上下也就那么几个人,没有什么交际应酬,家里并没有准备出客房,甚至没有多余的被褥。
晚上休息的时候,李静本想让摩西跟她睡一间,毕竟,雌雄同体的它,跟年龄相近的李和睡在一起,难免尴尬。
可是,最终,在李让的坚持下,摩西睡在了李静的房间,李静跟李让睡在了一张床上。
已经在李让面前被说破了身份,李静以为,李让碍于礼教,即使心里跟她亲近,行为上也会有所疏离的,可是,这天,分别沐浴过后,李让爬上床,还故意往李静这边挤了挤。
李静是反应弧长还有些对性别之分迟钝的性子,两世下来,也就对苏长山产生了一点点心跳加速的旖旎冲动,也被苏长山单方面的决绝扼杀在了萌芽状态。对于在她眼中仍是孩子的李让,她自然没有什么想法。
只是,从来都习惯一个人的她,有着心理上的安全距离,以前与李让同床的时候,两人之间也有一人的间隙,就算偶尔牵着手一起睡,在李让睡着之后,李静多半也会把手抽出来,今次,被李让挤到了墙角,李静轻咳了一声道:“让,再挤我就被你挤出去了。”
李让揽上李静的肩把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道:“谁让你总是躲着我?”
李静知道,以李让的身高体力,她稍一用力,就能把对方推下床,但是,她还是只是轻轻拿开李让的手道:“一直躲着我的不是你吗?自从那封信之后,你再没有联系过我吧?书院有那么忙吗?”
李让还要揽上李静的肩,被她抬手制止了,只得握住李静伸在半空中的手半是撒娇的开口道:“那静都没有回信,哥哥以为你生气了,自然就没有办法厚着脸皮去见你了。”
李静抽了抽,没有抽出来,任李让握着她的手道:“以前哪次我生气的时候你没在我眼前晃了?”
李让捏了捏李静的掌心道:“可是,不一样了。以前的静是弟弟,现在,现在是妹妹,女孩子,要更娇养一些,哥哥不能再随便惹你生气了。”
听了李让的话,李静半撑起身子,哭笑不得的看着他道:“是弟弟或者妹妹,对你有很大的关系吗?”
李静呼出来的气,弄得李让脖子痒痒的,他往后蹭了蹭身子道:“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静就是静,是跟哥哥连在一起的。但是,是妹妹的静,要更娇养一些。”
李静有另一只手揉了揉李让的头道:“谁告诉你女孩子一定要娇养的?如果你做不到跟以前一样对我,我不开心了,可能就不理你了。”
李让另一只手抓住李静在他头上作乱的手,笑呵呵地道:“我才不相信你会不理我。再说,女孩子本来就该比男孩子受到更多的照顾,这是很正常的呀,静这几年被当做男孩儿将养受得委屈,哥哥都会给你补回来的。”
几个月不见,李静发现,李让还真是变了。以前,他可不会这么强势的跟她说话。
李静抽出手哥俩儿好的揽上李让的肩道:“这话,等你有能力照顾我了再说吧。”
又是这样的态度,李让挣了挣,没有挣开李静揽在他肩上的手,挫败的闭上了眼睛。
李静看李让闭上了眼睛,自己也躺平了身体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失眠的李让
李让在李静睡着之后,睁开眼睛侧身看向李静轻声自言自语道:“静,为什么,你要让自己这么坚强?稍微依赖哥哥一下不好吗?”
初知道李静是女孩儿时,李让是震惊慌乱的。
在李家,女子的地位是很高的,不同于别的世族之家,李家的女子,都是富养的。单看李贤家的姑娘比李家的长房长孙李元得到了几倍的关怀溺爱,就知道了。
在李让心里,女子是美好柔弱的,宛如春天的花朵一般,需要更多的温柔呵护,需要更用心的对待。
作为李静的孪生哥哥,他自小就能感知到李静的心绪,对李静,本就比对别人多了一份心疼呵护,迫于自己体弱多病,他从小才一直隐忍着。
在祠堂初见到成长了的李静,李让心中是挫败的,李静比他长得高,肤色比他更健康,小小年纪,面上一片沉稳冷静,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漠疏离的气息,看向他时,眼中有诧异,更多却是拒绝。
即使分隔在两家将养,李让从小都能感知到李静的心绪,离得近了,李静的情绪,他感知的自是更加清楚,李静讨厌他,在李静看向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了。
可是,面对着对他散发出厌恶气息的李静,李让却是心跳不受控制的激动,身体颤抖着想要接近。
他们本来就是在一起的,可是,从出生开始,却被大人们分开。现在,终于有机会聚在一起了,他一定会好好呵护弟弟的。
李让心中这样强烈的呐喊着,可是,在束发礼结束之后,李静径自离开了祠堂。
李让做了好多次深呼吸,聚集了生平全部的力气,才从众人中间走到了李静面前,握紧双手控制着情绪邀请李静一起回家。
不出他的所料,得到的,是李静拒绝的答复。
李让不死心,再次开口,借了父亲的名义,终究也不过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回家求着父亲发帖办宴会,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到晚上,宴会开始之后,瑶光告诉他四少爷还没有回府,当时的李让,心里一片惶然。
在看到李静走进大厅的那一刻,李让是兴奋雀跃的,可是,太过开心的他,甚至没有勇气走到李静身边跟他说一句话。看着李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坏,李让真的很想起身不顾礼节把那些对他恭维讨好的客人赶走。可是,他一向守礼的性子,让他忍住了。
在他发作之前,李静便失了耐性离开了客厅。
李让当时真的很想追出去,却被一群人缠着不能离席,那是他第一次恨极了自己的性格学识。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散场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到了李静的院子,李让得到的却是李静的闭门羹。
说不挫败那绝对是骗人的,从小因为身体孱弱﹑性情温和﹑天资聪颖被人捧在手心里含着护着的他,哪受过这种委屈。他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可是,李让还是不顾天权和瑶光的劝阻,径自失礼的推门进了李静的书房。
李静果然是不待见他的,但正如他每次梦回见到的那样,李静是心软的,接受了他的礼物,接受了他同床共枕的要求,第二天,即使一脸不快,还是接受了他的随行。
李静与魏谌之间的互动,一度让李让觉得慌乱,尤其是在魏谌酒醉开口邀请李静偕行的时候。
亲口听到李静拒绝魏谌,李让确实松了一口气;但是,后来李静帮着魏谌说话,他又忍不住孩子气的在李静面前抱怨了。
那之后,他以为李静会生气,着实内心忐忑了一番,在李静答应他留宿之后,他是高兴极了的。
之后的日子里,偶尔能够与李静一起在西席听课,李让觉得生活越来越美好了。
但是,在他嘴角渐渐上翘的时候,李静却一声不吭留书出走了,而且,还是随着商船出海。
对于李静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这一点,李让是沮丧的;但是,更让李让沮丧的是,分明是朝夕相处着的,李静分明也曾经做过暗示,他却没有察觉出李静的去意。只因,他用自己的常识来判断李静。
追出去是不可能了,那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李让查到了李静口中的“女真人”,经常出入番町,在西席的学习也更加用心,就是想要成长为值得李静信任依赖的人。
可是,时隔一年零七个月,他见到的,是醉倒在床上的李静。
李静回到宋州,最先想到的,不是回家,不是见他,而是跟一群镖师喝得大醉;她自己受苦了,背后还会受到舅妈和父母的闲言碎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静当真安分的在家待着了,可是,分明两人一起坐在西席上课,比起他这个哥哥来,李静居然更喜与年迈的夫子交流。
不过这样,能够朝夕相处,李让也很满足了。
但是,世事往往不让人如意。难得的团圆饭,李静第一次在李家过新年,得到的,竟然是大嫂的一记耳光。看着李静呆怔在那里,李让那一瞬间,泪腺又差点失控。以为自己成长了的他,依然保护不了最想亲近的弟弟。
那之后不久,李静搬家,李让第一次对母亲大小声,决然的跟着李静一起搬了出来。
但是,对于他的到来,李静表现的更多的,不过是困扰。
并且,随后不久,李静干脆离家住进了苏家。他空守在没有李静的别院里,觉得自己滑稽而可笑。
因此,睢阳学舍的院长请刘夫子任教,并且邀请他入学的时候,李让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就算他一味黏着李静,如果不能变得强大,还是保护不了李静,还是不会被李静看在眼里。
正月十五,已经几天没有见李静的他壮着胆去了苏家,借口居然是邀她一起回李家过元宵节。
李静到门口迎接了他,但是,却没有跟他离开的意思,反是把他带进了苏家。
在苏家,李让见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李静。脸上表情虽仍是淡淡的,但却充满了暖色。
对于那个漂亮到看不出年龄,但明显比他们大出很多的长辈男人,李静亲昵的称呼着“船医大哥”。对那个白皙漂亮不似人间尤物的异人,李静轻松爱怜的跟他互动。
更让李让惊异的,还在后边。
那声爽朗的“丫头”,叫得李让心里发沉发颤。
静是弟弟,怎么变成姑娘了呢?
比起李静是妹妹而不是弟弟这个让李让反应不能的震颤的事实,更让他惊诧的是,李静对那个口中称呼她为“丫头”的俊俏男子的态度。
大概是在自己面前被说破了身份,让李静紧张了,她频繁的对着那个男子使眼色。男子显然并不是一个特别会看人眼色的人,说得越来越来劲了。
让李让心惊的,是李静对男子的态度,有着责备和不耐,但却难掩亲昵和随和。比对先前的“船医大哥”和那个异人更深一层的亲昵。那是一种当事人自身都不自知的亲昵。
李让受伤了,故意说了不合时宜的话,终于引得了李静的注意。可是,李静并没有解释男子为什么知道他都不知道的李静的女儿身,只是质问了他,如果她是女孩儿,他是不是就不理她了。
片刻,李让以为自己看到了李静对他的紧张。
可是,也不过是片刻的错觉。
在他对李静做出承诺之后,李静便又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了。
当晚,李让从李寂口中知道了李静确实是女儿身,并且被告知她要被做男孩儿将养到二十岁。
李让让父亲恢复李静的女儿身,李寂却说这是李老夫人生前定下的事,不能让老夫人泉下有知,走得不安稳。
李让从小便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孝子,因为他的孝顺,让母亲﹑嫂嫂们和后院的丫鬟仆妇受尽了李老夫人无理任性的刁难。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的孝顺竟然延续到了祖母去世以后经年。
李让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大小声,得到的结果却是“如果你想让静儿提前恢复女儿身,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这是什么糊涂话?
李让再次面对了自己的无力与无奈,不想哭的,泪腺却不受控制。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书院。
李让没想到李静能够追到书院去看他,他是开心的;但是,不能保护李静的羞耻心让他无言面对李静,在李静递过关怀的眼神的瞬间,避开了她的眼神。
如果李让知道李静会因此醉酒伤身,打死他都不会避开李静。
书院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辛苦,自然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充实,刚刚成立未满一年的书院,虽有大儒戚同文先生的孙子奉礼郎戚舜宾担任院长,虽是官家亲口御封的应天书院,却没有形成规模。各地慕名而来的学子,也没有那种特别让李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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