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学子,也没有那种特别让李让眼前一亮的人物。
好在,教授的师长,都是与刘夫子齐名甚至才学修养更胜过他的一方大儒,开放式﹑启发性的授课,书院一千五百本的藏书,李让并不至于完全无聊。
适应书院的那段时间,李让心里自然也是牵挂着李静的,可是,递出去的信久久没有回应,加上知道了李静是女儿身,心理上莫名其妙的就有些别扭,虽是心里想得紧,他却忍着不去看李静。
生日这一天,李让本也是想着在书院度过的,可是,一早,李家就派了人来书院请他,无奈,李让回李家过了生日。
母亲对他的亲昵关怀﹑殷勤叮嘱,李让以前是感恩的,这一次,却有些恨恨。
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r,母亲能够这般对他,为什么不能对静好一些,静还是个需要娇养的姑娘家。
李让哪里知道,因为李静的出生,秦氏那十年在李老夫人和丈夫李寂甚至两个儿媳面前,遭受了多少痛苦。否则,本来洒脱爽利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变成惊弓之鸟一般?
拒绝了母亲想要留他在家住一晚的挽留,李让推说书院课业紧张,离开了李家。知道李静住在苏家,李让本不想去的,可还是忍不住去了。在苏家门口,李让看到了牵着异人的手笑得开怀恣肆的李静,在李静身边,还有当日喊她“丫头”的那个俊俏男子,男子看着李静的眼神,满是霸道的宠溺。
在他们出门之后,李让让人问了苏家守门的小厮,得知苏家要为李静举办一个生日宴会,几乎请遍了宋州城的头面人物之后,更加觉得自惭形秽,没有面目出现在李静面前。
他家的妹妹,被别人疼宠着,李让的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摩西(1)
到别院接了刘夫子,李让本想连夜回到书院的。却从李静的奶娘红姑那里得知,李静晚上一定会回来的。
晚饭时间过了,酉时过了,门前没有丝毫的动静。
李让有些后悔听了奶娘的话,换来了一场空有的期待。
李让放弃等待换好衣服准备就寝之后,别院一路上的灯笼都燃了起来,从账房家那个孩子的闹腾声中,李让知道,李静回来了。
未及穿好衣服鞋袜李让就冲出了房门,冲到客厅,却见到了正在一脸耐心的教异人用筷子吃面条的李静。
看到他进门,李静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连一句话都没对他说,回身,继续跟那个异人讲解用筷子的好处和面条的营养。
那个异人,似乎很厌恶用筷子或者很厌恶吃面条,前次见时还是怯怯的他,今次,对着李静已经学会皱眉拿乔了。
可是,李静竟然没有发脾气,而是耐心的跟那人讲着道理。在李让看来,更像是对牛弹琴一番。
是天玑和天璇追出来把李让带回房间整理了衣衫,他才又到了客厅。
片刻的功夫,李让再回到客厅时,那个异人碗中的面条已经快见底了,他用筷子的手,虽不灵巧,却也没有做出滑稽的动作。比李让曾经在番町看过的那些番人,要好出许多。
李静看着那个异人把面条吃完,才把眼神转向李让。
出口的第一句话,“让,生辰快乐”,把李让感动的差点哭出来。
也是因了李静那句话,李让才大着胆子在那个异人的眼刀下缠着李静让她跟他睡一间房间。
可是,即使睡在一张床上,李让心中还是充满了不安。
以前,他以为李静的世界是孤独自立的,任何人都挤不进去。
可是,魏谌,刘夫子,那个她在大年初一去祭拜的琴师,苏家的那个俊俏男子,睡在隔壁房间的异人……接二连三的,已经有人住进了李静的内心世界。
而他,虽然用了自己全部的力气追赶靠近李静,却还是被她当做一个与她的世界无关的小孩子。
盯着李静那张睡梦中还微微觑眉的跟他极其相似的脸颊,李让咬了咬下唇,他的静,从出生之前就是跟他待在一起的,即便以后会因为成家分开,在各自成家之前,最亲近的人,应该是他才是。
第二天,李静起晚了。李让刻意饿着肚子等着她一起吃得早餐。
早餐桌上,李让瞪了眼坐在李静身边的那个异人,带着讨好的笑容对李静开口道:“静,前段时间戚院长邀请你到书院任教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李静嚼着青菜的动作顿了下,看了下身边仍没有办法用筷子熟练夹菜的摩西,李静帮他夹了一块萝卜道:“你真的觉得我有资格到书院任教吗?我连你学识的十一都没有,别说跟你比,就是那初入学的稚龄幼童,心思敏捷的,我怕都比不过。我这样一个半文盲,到了官家的书院,你不怕给你丢人吗?”
李静说话的时候虽是看着李让,但是,期间,又给摩西添了一次菜。
李让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坐在他上首的刘夫子开口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子读的书虽不多,可是,小小年纪,已经游游历海外,行的路何止万里?况‘教学相长’,‘三人行,必有我师’,老夫到了这个年龄,还想从同僚﹑学子之间有所习得,世子小小年纪,怎就失了进学之心呢?”
李静有心说“我根本不喜欢那些古籍经典,也没有成为一代大儒或学成入仕的宏愿”。可是,看着刘夫子微笑邀请的神情,再看看身边在筷子和汤匙之间挣扎奋战的摩西,李静摸了摸后脑勺开口道:“能够继续与夫子相交,自然是小子的荣幸。只是,我这段时间要跟摩西一起学习语言,如果等到苏家人出海行商之后,戚院长仍愿意收下我这个鲁钝顽劣的学生的话,到时我一定拿着束脩前去拜访。”
刘夫子捋着黑白相间的胡子道:“睢阳学舍是不收束脩的,并且作为一个新成立不满一年的书院,戚院长和曹学助愿意广纳天下有志于学的学子入门。”
李静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代居然有了义务教育,在她的意识里,古代学习是一件很昂贵的投入。
李静哪里知道,这个时代,寺庙和书院与科举的微妙关系,更加不知道,刘夫子说得广纳天下学子,其实并不是指随便任何一人都可以就学的。
虽说睢阳学舍是曹诚建起来的,又是官家御笔亲封的,可是,睢阳学舍附近的地,都是李家的。现在,也可以说,都是李静的。
让李静成为书院的名义上的讲师或者学生,按照古代的师出同门,以后书院要扩建什么的,李静哪好意思说不。
这也是为什么,李静搬到了别院之后,戚舜宾和曹诚亲自上门相请刘孺子担任书院的讲师,请李让入学的原因之一。
当然,刘夫子说出这些话时,倒是没有太多的计较,他不过是受了李让的拜托,另一方面,也是看李静这人入眼,不想让她继续混迹在瓦肆勾栏,长大沦落为一个纨绔而已。
李静的回答,李让并不完全满意,就是刘夫子,看着她对摩西亲昵庇护的态度,心中也是颇有微词的,但是,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早餐过后,李静先是送李让和刘夫子出门,后又被红姑拉着给她和摩西量了量身材,然后听钱裕汇报了别院这几个月的进项支出,又被李和邀请着参观了他专门迎接她的生辰侍弄的花园,才在别院众人掩面相送下,上马带着摩西离开别院。
路上,摩西坐在李静身后揽着她的腰(摩西李静高出半头,坐在她前面会挡住她的视线的,不过,即使摩西坐在她身后,此时负责握住马缰的人,仍是李静)道:“静,你哥哥和那个老先生说的什么学舍,是什么?”
摩西的声音中,比起好奇,更多的反而是不安。
李静仰头看了它一眼,一手松开马缰,拍了拍摩西放在她腰间的手道:“不是什么让人害怕的地方,就是……就是……在打比方之前,你告诉我,你知道亚里士多德吗?”
摩西手轻微的颤抖了一下道:“是那个曾经灭了波斯的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吗?”
李静手重新抓住缰绳道:“呃,就是他。他在雅典曾经办过一个叫吕克昂的学校,你知道吧?”
摩西点了点头,想到李静看不到它点头,又忙不迭地回道:“知道。”
李静呼出一口气道:“知道就好。大致说来,睢阳学舍就跟吕克昂性质差不多。不过,跟吕克昂单纯进行学术教育不同,睢阳学生大部分的学子,应该是为了参加科举求学的。”
听了李静的解释,摩西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明白。”
李静觑了觑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不是什么让人害怕的地方,我们到了那里,可能会招人非议。因为是把礼教伦理挂在嘴边的读书人,可能会比在酒楼受到的非议更多。甚至还会受到排挤和欺负,不过,你既然决定了留在大宋,这点觉悟应该有吧?如果没有的话,你干脆跟着鸿展大哥出海回去吧。”
摩西环在李静腰间的双臂紧了紧道:“我什么都不怕,只是,担心静会因为我再被人伤害。”
李静左手抬起来放到背后揉了揉摩西斗篷底下柔软的金发道:“这个你过滤了。即便没有你,我的声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况且,你觉得我是那么轻易就被人欺负的人吗?与其担心这些,你还是好好锻炼身体,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别让人欺负你更实在。我可不想再被乔大哥责备了。”
李静提到乔濬冲,正好两人也到了十字路口,摩西松开环在李静腰间的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道:“我们去戎的医馆看看吧。”
李静怔了一下道:“什么‘容’?”
别怪李静,她至今还没有习惯古人名,字共有,而且,人介绍自己时,多半只介绍自己字的习惯。
“就是你口中的乔大哥呀。他的名字叫戎,字濬冲。就像静字之姝一样。”
摩西说着,随手敲了敲李静的头顶,似乎在嫌弃她人笨。
李静拍掉摩西的手道:“看来你跟乔大哥挺熟悉的呀,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只知道他的字。要不,你以后别跟我一起去书院了,跟在他身边做个大夫吧。这样,你他日回到家乡,还可以炫耀一番。”
摩西吹着自己被李静拍红的白白嫩嫩的手道:“我才不要。戎医馆的那些人,都很讨厌;而且,在我们的部落里,只有被神选定的人才可以成为医生。族长认为,我们是被神赐福的一族,跟外人是不一样的。”
摩西不提,李静都忘了,它是犹太人了。
通过高中学习的世界史,尤其是她阅读的那些西方小说,李静知道,犹太人比起基督教徒,有着更蛮横的信仰;但是,在欧洲,似乎也有一些犹太人放弃了犹太教信仰而改信天主教甚至改信新教的,当然,马克思﹑弗洛伊德,似乎是干脆放弃了宗教信仰的。
不过,北宋,李静在心里算了一下,欧洲正好处于中世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而按照摩西的说法,和苏畅给她的地图,李静大致了解到,摩西不是生活在欧洲,而是生活在小亚细亚或者阿拉伯半岛。大致是在东罗马人或者阿拉伯人的治下。
沉默了片刻,李静轻咳了一声开口道:“那你自己呢?你觉得你们族人跟其他人不一样吗?”
摩西难得声音中带了些恹恹的语气道:“我的身体,跟我们族人也不一样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是族中长老的孩子,又得到了撒拉的庇佑,生下来就要被杀死的。”
摩西的身体,一直是李静回避的一件事。
它的身体,雌雄同体,但是,不管是雌□官还是雄□官,发育的都不是很健全。而且,它在成长期间曾经有过那样的遭际,更加影响了它身体的健康发育。
不过,李静前世小时候,在她母亲生病住院的那两年间,她母亲隔壁病房里,住过一个雌雄同体的病人。她也曾经偶然听一个妇产科大夫说过,雌雄同体或者重瞳﹑猴尾﹑四r等等现象,虽然不常见,但也并不是像人们意识中那么少,不过,多数人间都隐瞒了下来。或者做手术﹑或者干脆把孩子圈养起来。
小时候的苏婕,自然是不懂那些的。如果不是在她母亲去世前半年隔壁房间的那个病人自杀了,然后她正好看见医护人员把那人的尸体推到太平间,她甚至都不会对那件事有印象。
李静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摩西,理论上,她知道“存在即合理”,尤其是非人力所能决定的人的生理特征。
可是,实际上,面对摩西的身体,她也是有些别扭的。
可是,李静知道,这个时候不说点儿什么,未免又有些太残忍了。
摩西(2)
其实不过片刻,这片刻的沉默,在李静身后的摩西感觉来,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摩西是高傲的,不管受到什么折磨,它都不会摧折,神和奶娘撒拉在庇佑着它。
可是,有这样的身体,有过那样的遭际,它必然也是心中充满了创伤的。它花了八年的时间,终于认可了自己的身体。可是,就在隔天,它的母亲去世了,它的母亲去世,是因为生产一个健康正常的妹妹死于难产,本来是与他无关的。可是,作为亚伯拉罕氏的被妖魔附身的长子,它自然承受了母亲早逝的罪名。那个本就不亲近它的母亲,至死,都在诅咒它。
即使这样,摩西也跟其他人一起,甚至比其他人更努力的研习圣经,学习与它同名的那位犹太族先知定下的律法。终于,十二岁那一年,它成为了族中最年幼的侍奉神的仆人。
可是,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教堂的神职,因为有心人的恶意诋毁,而被迫失去了;即使这样,摩西对神,还是充满感激的,把这一切,看成神对它的试炼。它会勇敢接受,会向神显示它的忠诚。
可是,这样的摩西,却被人绑架﹑拐卖了,五年的时间,从大食辗转到天竺﹑注辇国﹑蒲甘﹑真腊﹑交趾,最后沦落到宋国。那五年间,它遭受了《圣经》中未曾描写过的人间地狱,即使那样,它也承受了下来,没有一次选择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想玷污神的赐予;本来,它以为所有人都是神派来试炼﹑折磨它的,那些绑架它的人,虐待它的人,侵犯它的人,在它彻底毁坏之际把它丢在雪地里让它等死的人,在弥留之际,它拼命的向神祈祷,希望神能够看在它忠诚的份上派大天使引它到天堂;
摩西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天堂,而是两张微笑着的异教徒的脸庞。
乔戎和李静的微笑,是它沦落的五年,甚至生来十六年,从没有见过的;
撒拉也会对它微笑,但是,是慈爱和充满怜悯的。
乔戎和李静的笑容,没有慈爱﹑也没有怜悯。语言不通,但是,通过两人的表情,摩西看到了,两个人并不可怜它,当然,也完全没有把它看成异域妖人,他们看它的眼神,跟看彼此的眼神没有区别。
后来,它在乔戎的医馆受到苛待,除了乔戎一人,其他人没有人给他好脸色,如果不是乔戎的坚持,那些人甚至想要把它赶出去。
那样的遭际,跟它过去五年的遭际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看到乔戎的坚持,摩西莫名其妙的哭了,连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懂事之后,不管遭遇到什么,它都没有哭泣过。它是神的仆人,怎么能够因为承受不住神对它的试炼而软弱哭泣呢?
乔戎,让摩西看到了它一直不愿意看到的真实,面对那样的乔戎,摩西第一次对神产生了怀疑,对它的信仰产生了动摇,它的世界,有一个角落坍塌了;
之后,过了几天,李静带着它去了苏家,五年间只在心里对神说话,摩西差点以为,它已经不会再说希伯来语。
可是,那个唇上留着胡髭的中年男人跟他用希伯来语交谈了。
它没有对那个男人撒谎,而且,它从那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对方对它的了解和厌恶;但是,在听了那个男人的话语之后,李静只是微微诧异,就神色如常的询问它是想回去还是想留在宋国。
开玩笑,它怎么可能让自己跟那个男人上船,五年的遭际,即使是神的试炼,它也受够了,更何况,因为乔戎的原因,它已经对神产生了怀疑;
果然,它听到李静说愿意收留它,并且,出乎它的意料,李静跟所有其他人,甚至跟乔戎也不一样,比起它的身体,更加直视了它这个人,没有撒拉的慈爱和怜悯,甚至还带着些愠怒,让它第一次觉得,它跟对方是一样的。
跟别人一样,在他们族人看来,是耻辱;可是,在当时的摩西看来,却是对它自己最大的肯定和殊荣。
就那样,它隔天住进了苏家,跟李静还有教它宋国语言的管白朝夕相处。
从管白那里,乔戎知道了李静的身世。她因为额间的胎记,被认为是异教的神的转生,从小就被寄养在了亲戚家,且要女孩儿男养,甚至于,前不久,刚刚被接她回家的父亲赶出家门(李静以为苏家人不知道她的遭际,苏畅确实是在看了李让的信之后才知道的,苏长山和管白,又怎么会那么迟钝)。
可是,摩西在李静身上,完全看不到自怨自艾,李静甚至也没有如它一般,逃到神的庇佑之下,她就是她自己,并且,坦言,她没有宗教信仰。
若在之前,摩西认为不信神是可怕的,背叛神是要遭受痛苦和煎熬的;可是,五年的遭际,不,是十六年身边人对待它的点点滴滴,对比李静的坦然和自我,摩西突然觉得,没有神的枷锁,人一样也是可以活着的,并且,会活得更好。
可是,习惯了信奉神的摩西,在心中的信仰崩塌之后,用世俗来面对自己,竟然没有了往日自欺欺人时的勇气。它的身体是奇特的,它五年间所经受的那些,不管是在族人还是在宋国人的伦理面前,都是可耻的。分明错的不是它,可是,伦理的判决,它是有罪的﹑下贱的。
只有李静,依然如故的看着它;有信仰和没有信仰的它;雌雄同体的它;曾经遭受过那些不堪经历的它;在李静眼里,跟她自己是一样的。
她并不过多同情它,也不会看不起它。
只要待在李静身边,它觉得呼吸都是快乐的。
可是,在李静面前,提到自己的身体,它还是难掩自卑。不是什么伦理,不是它的信仰,而是一种本能的自卑。
“咳咳……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的。不过,我觉得,既然身体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与其为它伤神,还不如把精力集中在自己可以选择和改变的事情上。
你也许觉得自己很可怜,也许会觉得不公平,可是,这个世界上比你可怜﹑比你遭际坎坷的人多了去了。最起码你眼能视﹑耳能听﹑四肢健全﹑智力正常,虽然遭际许多痛苦,但你还活着。
所以,我觉得,与其烦恼和感伤你所失去的,不如收起思绪专注于你能做什么。
至于……至于你的身体,你就想想你们族中的神父或者佛教庙里的那些和尚。
当……当然,说不定有一天也会有人跟你产生超越身体阻隔的爱恋,就像……就像柏拉图的精神之恋。
不……不对,我好像扯远了。
总之,人生的路很长,虽说食色性也,但是,没有性人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所……所以,你自己看开点儿吧。”
李静说完,简直想抽自己。她分明是想安抚一下摩西情绪的,结果说的那么事不关己,还那么冠冕堂皇的冷漠﹑虚伪。
不过,听了李静的话,摩西却趴在她的肩头笑着道:“静,你走错了。去戎的医馆,应该往左拐的。”
摩西呼出的气息吹在她的颈间,让李静觉得痒痒的。可是,一来是在马上;二来,为了照顾一下摩西的情绪。李静忍下了被人拿着鹅毛s弄的感觉,胡乱应了摩西一声,回身,打马慢步转向乔戎医馆的方向。
乔戎出诊了,乔家滞留在宋州的姐姐万夫人接待了李静和摩西。
对于李静让摩西坐在她身边这件事,万夫人皱着眉头,显然神色不虞。
不过,李静当然没有机灵到为了照顾别人情绪委屈自己身边人的程度。
拿着手中的绣帕掩面咳了两声,万夫人挤出一个与她姣好的容颜相比,逊色很多的笑容道:“世子今日怎么有余闲来看望舍弟?”
李静知道乔戎不在,本是不想逗留的,无奈万夫人盛情难却,她才不得不坐在医馆寒碜的客厅与她应酬。
也许是传说中的同性相斥,万夫人除了初见面时的无礼,再没有招惹过她,加上她还是乔戎的姐姐,苏长山的生意伙伴,李静本该对她心生好感才是。可是,看着她,李静从心底深处,本能的,且是没有缘由的,生出一股厌恶之情来。
李静人反应弧比较长,性子也淡淡的,很少有人事能够牵动她的情绪,但是,一旦她喜欢一件事,她就会付出百分之百的热情去做;同样,一旦她讨厌一个人,尤其是没有来由的讨厌一个人,不管她怎么着用理智压制﹑说服自己,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对对方生出好感,甚至于,没有办法表面上对对方和颜悦色。
放在膝上的双手互相搅了搅,李静眉间的莲花皱成火焰,嘴角很艰难的给出一个上翘的弧度道:“我本来就是很闲的,只是担心乔大哥忙碌,才一直不好意思前来打扰。昨日正好回了一趟家里,回苏家的路上就想和摩西一起来看看乔大哥。果然,我们还是来得不凑巧了。”
李静本就不是一个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况且她本也没有过多刻意的掩饰,万夫人当然感觉到了她的厌恶,她自己也并不是很喜欢李静,长得不男不女也就罢了,身边还喜欢带着不男不女的异域妖人。可是,谁让她是那个苏家家主看上的人呢?昨天晚上,苏家为李静庆生的那个宴会,她虽没有亲自去,可是,据她的宝贝儿子万麒回来说,那可是极其盛大的。连应天府的知府和归德军的节度使都到场了。李家长子李孝,李静的嫡亲哥哥,反是被冷落的。
苏家一向是低调的。但是,经营着海外贸易,同时又拥有盐矿﹑铁矿﹑银矿﹑船厂的苏家,真正的实力,别说是一个区区的招降郡王李家,就是她中州万家,都不敢视。
这样的苏家,居然公然为李家一个不受宠的么子大摆生辰宴席。她怎么能不多看李静一眼?
如果她探听到的那个流言是真的话……万夫人挥了挥手中的绣帕,她要与苏家联姻﹑拓展万家海外市场的事,不管遇到什么阻隔,都会做到的。
她家养在闺中的蝉儿,可比李家这个不着调的孩子强出不止百倍。最不济,她万家收了这个绊脚石也行。她的宝贝儿子,配一个郡王家的大龄孩子虽说委屈了些,为了万家的事业,下一代家主的他,也该有所担当才是。
万夫人给了李静一个自以为魅力十足的笑容道:“舍弟是忙了些,奴家的那不成器的儿子近日恰巧来了宋州,世子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妨带着他在宋州城转转,也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世家风范。”
李静捂着嘴猛地咳了两声,眼角忍出了泪水才强忍着没能吐出来。她抓住帮她顺背的摩西的手道:“万夫人家的公子,想必并不喜欢跟本少爷这样的粗人在一起相处。说什么世家公子,宋州城谁不知道本少爷在坊间声名狼藉?”
万夫人显然没料到李静这么不识抬举,她那瑰丽的容颜一瞬间甚至出现了裂痕,咬了咬下唇,她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世子过谦了,世子文武双全,又兼通音律,小小年纪便随着苏老板出海远游,这份胆识更是常人所难拥有。奴家相信,如若世子肯折节下交,麒儿一定会收益良多的。世子称舍弟一声兄长,对麒儿这样的晚辈后生,不会吝于赐教吧。”
商人的嘴,妇人的嘴,支撑着一个商家大族的妇人的嘴,李静若斗得过,太阳都能打西天出来。
如此晚辈
三天后,当李静在苏家见到万夫人口中的晚辈后生时,眼睛瞪得溜圆,嘴巴里都能放进一整个j蛋了。
万麒,字灵鹿,十七岁,身高六尺一寸,面白如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两条斜飞入鬓的剑眉,不笑自喜的薄唇,总能让人联想到狐狸和j商。
这样的晚辈后生,就是送给李静万两黄金,她都不愿认。
在看到万麒的第一眼,李静就后悔了自己一时迷糊答应了万夫人的要求。
这还不算什么,让人震惊的还在后面呢。
万麒一出声,声音倒也圆润动听,偏偏他口称“奴家”,说话还翘着兰花指,他再一走近,那扑面浓郁的牡丹花香,让李静生生对着门前的石狮,把刚刚吃完未及消化的早餐吐得干干净净。
万麒倒也热情,不嫌弃李静吐出的污秽,上前搀扶她。还从镶了金线的袖间取出一方绣了招摇的大波斯菊的锦帕给李静擦拭唇角。
若不是旁边的摩西扶着,李静估计她得倒在地上。
你说你一身高一米九多的堂堂男儿,奈何故意做出女态呢?
如果不是后来万麒梨花带雨的神情和那张明明长得很j猾但又莫名让人觉得很纯情委屈的脸对李静露出担忧的神色,如果不是李静被迫放弃她的巴库斯与万麒同乘他那一辆豪华马车的一路,以及中午在清凉寺用素斋的过程,加上下午游梁园的途中,万麒一直没有丝毫破绽的坚持着他的“娘”,李静真以为他是故意要吓她才做出那番姿态的了。
虽然说,李静并不喜欢男儿女态,但是,她自己都女扮男装了,总也不好理直气壮说人家什么;加上她身边还有一个雌雄同体的摩西。
所以,这一天下来,李静被万麒折磨的眉间都隆起了一个小山,硬是没敢开口要求万麒收敛点﹑正常点。
回到苏家,李静换了三次洗澡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搓得差点儿破皮,终于洗掉了身上的牡丹花香,她又喝了一壶花雕,舞了一套剑法,被万麒折磨了一天的心境,才算平复下来。
可是,白天的刺激太大,夜半睡梦中,李静居然梦到了万麒穿了一身红衣,画了粉嫩的淡妆,爬到她床上对着她飞着妩媚的丹凤眼道:“李家弟弟,你就从了奴家吧。”
李静大叫了一声,被吓得惊醒。醒来后,拼命用手背擦着嘴唇,都擦出了血迹还不罢手。
第二天,嘴角结了痂,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李静走到餐厅,还没踏进去,扑鼻就是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好吧,这主儿有钱,香粉隔天还换不同种类的。
看到李静进门,万麒起身把他身边的座椅拉开来道:“李家弟弟请坐,奴家今日专门带了万家在宋州酒楼的汤包,希望能和李家弟弟﹑苏哥哥共进早餐。”
“妈呀,让我死了算了”,李静心中呐喊着,在苏畅﹑管白﹑管歆三人一脸菜色的半是同情﹑半是恳请的视线下,挪步走向万麒身边的座位。
摩西以前也是跟李静同上桌的,看到万麒,居然对李静说了句希伯来语,背叛了她,自己去跟苏家的下人共进早餐。
苏家提供给下人的早餐能有宋州城闻名的万家酒楼的汤包好吃吗?那个做汤包的大师傅,据说曾经在皇宫做过御厨呢。
可是,如果有选择的话,李静也情愿吃下人餐。
李静天生嗅觉就比别人敏锐一些,小时候好几次被红姑的廉价香粉熏得恶心难耐。可是,红姑身上的香粉,哪舍得用得多。
按说万家七代积累的大商贾,在后周的时候家里还出过一个宰相,怎么可能不知道穿衣吃饭,即使万麒喜欢香料,他也应该知道,若有似无才是最撩人的,这种浓郁的让人掩面的香气,只会让人退避三舍,况他还是个男子。
李静被香料熏糊涂了,忘了万麒显然跟普通的男子不太一样这件事。
一顿早餐,李静用了半盏茶的功夫顾不得烫仓促间解决了十个汤包。
吃完之后,她连一口茶水都没喝,说了句“我吃饱了,各位慢吃”,就起身离了席。出了餐厅,李静大口吸了口新鲜空气,刚才差点憋死她。
李静缺氧的感觉还没有缓回来,那股浓郁的香气便又尾随而至。
万麒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翡翠碗道:“光吃汤包对身体不好,奴家亲手熬制的燕窝粥,李家弟弟喝一口吧。”
左手食指伸直放在鼻端,李静成四十五度角抬头看了看万麒那张表情真挚﹑盛意拳拳的脸,咬了咬牙,端过万麒手中的碗一饮而尽。
把碗递还给万麒,李静刚要离开,万麒叫住她道:“等等。”然后,把碗递给他身边的万家小厮,从袖间掏出一方锦帕给李静轻柔的擦拭了一番嘴角。
如果忽略这种被人看到自己像小孩一般饭后忘了擦嘴的尴尬和万麒翘起的兰花指的指甲上用豆蔻涂就的梅花的话,万麒温柔如水的眼睛和轻柔的动作,当真是体贴了。
这一天,李静在苏畅﹑管白﹑管歆默哀的眼神中,拉着摩西上了万麒的马车。
对于摩西早餐桌上临阵脱逃的不仗义行为,李静毫不客气的给了他两个眼刀。
这天,李静和万麒一同吃过晚饭之后才回到苏家。
李静下车,跟万麒匆匆地敷衍地道别之后,就一路直奔到了苏畅的书房。
一边喊着“鸿展大哥,万麒是怎么回事?”李静横冲直撞的推开了房门。
书案后面,两个衣衫半解的人就着相连的动作看向门边。
“啊,sorry”,李静说完,快速的关上房门,抚着胸口在心中大骂“shit”。
骂完之后,李静拎着气喘吁吁随她跑进来的摩西回了她的院子。
这是怎么回事呀?
被一个毫无自觉的娘娘腔缠了两天也就算了,居然还撞见了活春宫?
她不是刚刚过完生日吗?吃寿面之前还许愿这一年要无灾无事,平平安安的。
怎么三天间遇到了这么多事?
过了近一个时辰,李静正坐在窗前对月发呆,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她本来不想回应的,可是,敲门的人显然很执着,李静只得起身去开房门。
苏畅和管白,洗掉了一身情\欲,发梢还滴着水,双双站在她的门口。
李静尴尬间,苏畅越过她进了房门,管白跟在苏畅身后,万年看不出情绪的笑脸上闪过一丝赧色抬手摸了摸李静的头跟了进去。
两人都进来了,李静也只得关了房门,走到卧室外间的桌前坐下。
半晌,苏畅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道:“丫头,刚才那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
李静眼神闪烁了刹那,拿起茶壶倒了杯凉茶抿了一口道:“我想问问鸿展大哥万家公子的事,顺便,也想跟你告辞。摩西官话也学得差不多了,前两天三哥说让我跟他一起到睢阳学舍就学,我想过两天带着摩西搬到书院去。”
苏畅神色激动地道:“万家那小子,从小就是那样,你若不喜欢他,我不让他进门就是了。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干吗要去什么书院?你又不想考状元。”
李静看了看苏畅,又瞥了管白一眼道:“本来就决定了要去书院的。万家公子,既然鸿展大哥让他进门,我想万家的面子可能也不好拂。我早走几天,也省得给鸿展大哥惹麻烦。”
苏畅还要说什么,管白握住他的手,看向李静,神色冷冷地道:“你是想着以后都不见我们了吗?把畅儿和我送做堆的人,可是你。我们一时忘情,让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场面,是我们不对。就因为这个,你就想一直躲着我们吗?我就不说了,畅儿和小鱼怎么待你,你心里总该有计较吧?”
李静确实是因为撞见了那样的场面才要离开的,前世初一时的那个y影,加上被万麒恶心了两天,见到苏畅和管白连在一起的那一刻,她所有对性的糟糕负面的情绪都爆发出来了。
她以为离开对所有人都好,可是,此刻,不仅管白生气了,苏畅看着她,也是满眼怒火和伤心。
李静咬了咬下唇,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情绪激动之下没有敲门是我不对。相爱的两个人想要结合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只是……只是……总之,对不起,刚才的事是我错了。”
李静说着,闭眼对两人低下头。
管白轻笑出声,揉了揉李静的头发道:“把头抬起来吧。你呀,什么话都要让人说明白了才行。万家那小子,你讨厌的话,不跟他来往就是了。我们下月中旬就要出海了,一去两三年都回不来。你要去书院,也别急在这一时。我和畅儿,以后会注意的。另外,有时间,你也陪陪小鱼,怎么说,你也是他的弟子。”
李静脸上升起两朵红晕道:“也……也没什么。不用刻意不让万麒进门,他也没有恶意,而且,他自己腻了,自然也就不会来找我了。至于你们,鸿展大哥和船医大哥幸福比什么都重要,我以后保证会敲门,绝不会不识相的。”
李静闭着眼睛吼出来,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她现在就已经很不识相了。
那日之后,万麒仍然经常到苏家来找李静,随着天气渐渐炎热,他也不再经常拉着李静出去逛,经常整日的跟李静﹑摩西﹑管白在苏家后院消磨时间。
管歆那里,李静倒是试着亲近了他几次,可是,除了面对李静额间的胎记,他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他也总推说工作忙,让李静别打扰他。除了饭桌上,李静就再没刻意找过他。
倒不是她不想,实在是不想看到管歆为难。
五月十九,天气晴朗,三级微风,李静在宋州码头送走了苏家一家人还有秦勇父子三人。
当天,李静让人把东西搬回了别院,自己在秦家宿了一宿。秦芳对摩西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不待见,秦夫人看着李静和摩西的眼神,也冷冷的。倒是秦广的妻子云娘,和和乐乐的跟摩西说了几句话。
话语间,李静还知道云娘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她跟秦广成亲五年,总算是盼来了果实。
李静私下里问云娘怎么不让秦广留在家里,云娘说不希望自己成为秦广的束缚。
那样寂寞却甜美的笑容,李静不能理解。
相爱的人不都是想要相守的吗?
书院就学
隔天,李静回别院收拾了两套被褥﹑几件衣服,让钱裕新招来的两个洒扫下人抬着箱子,牵着摩西去了书院。
守门的老头儿倒也没拦她,只是在李静牵着摩西进去之后,看着他们的背影皱着眉摇着头说了句“造孽呀”。
说“造孽”那还是客气的,看在她是李让弟弟的份上。
不过,再难听的话,于李静,那也是没多少影响的,她素来都是不听别人闲话的,尤其是,决定带摩西一起进书院的那一刻,她更加坚定了视闲言碎语如无物的决心。
李静被人带到院长的办公室时,隔着门板,便嗅到了一股熟悉浓郁的香气。
李静皱了皱眉,待里面应声开门之后,入眼的,果然是万麒那张看了一个多月都没有让她看顺眼的脸。
微微在心中叹了口气,李静不动声色的走进房间。以为终于摆脱了这人,看来她果然是不该相信昨天万麒在码头的眼泪的。
说什么分别在即,要一个拥抱,扑鼻的香气让她差点窒息,转眼,又大刺刺的出现在了她面前。
因为同期入门,万麒的寝室,自然与李静安排在了相临的房间。本来,书院标准间是两人一间的,可是,万麒是谁?李静又是谁?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环境中,特权总是有那么一点点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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