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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瞬间,对他的仇恨,甚至超过了对太子的仇恨!
其实,罗迦并未看着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靠近——在某个时刻,他靠在楼车的横桅上,竟然差点睡着了——
此刻,他的灵魂如此接近自己的祖先。
仿佛是英勇盖世的先祖什翼健,参合陂一战成名的高祖拓跋珪……自己的父皇……
他们架着五彩的云朵,在天空里,注视着这一场战役。
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是否能够战胜——是否能够扭转。
扭转儿子弑父的命运!
但是,不弑父,便是弑子。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役。
他精神恍惚。
忽然听得下面的怒吼:“杀,杀,杀……”
他蓦然睁开眼睛,但觉身子一冷,整个人都在发抖——脚下,儿子一马当先,如陷入绝境的野兽,正在左冲右突。
可是,前后都是伏兵。
他再也无法冲出去。
他睁大血红的双眼,寻找着每一个机会。
某一刻,他仿佛看准了一个缺口,脸上露出了喜色,立即就冲过去。众人被这勇锐的一阵冲锋,竟然给他突破了一个缺口。
可是,身后的厮杀声,已经排山倒海地移过来——那是源贺。源贺一马当先,率领着重骑兵,彻底抑制了齐军轻骑兵的行动,就如一股灌满力道的水银在整体推进,将所有人都困在中央,渐渐地,大家都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被俘7
源贺深知,三皇子方是罪魁祸首,他的任务,便是一定要拿住三皇子。本来,他碍于三皇子的身份,是不想亲自动手的,但是,上一次正是一次大意,失利在三皇子手里,害得自己丢失了美人,现在正在生气,岂肯再一次饶恕他?
他穿着厚厚的兜鍪,挥舞着长朔,如一阵狂风暴雨一般,往三皇子的身边杀去。
这时,只剩下罗迦亲自镇守的一方人马没动。
三皇子微一迟疑。
罗迦往下看去,但见他仰起脸——那么远的距离,还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祖先们的脸,一一浮现——他断然大喝一声:“杀!”
士兵,潮水一般地涌上去。
这一支,是陆丽亲自率领的。
从乙浑,李俊峰,到源贺,陆丽——北皇,还从未一次性出动过这么多顶级的大将。
这些北国的战将们,汇聚在一起,消灭了齐国,如今,要消灭的——仅仅只是一个人——这个人,军力并不强大,但是,却如此地让人心力交瘁。
罗迦闭上眼睛,已经不想再把这丑闻隐瞒下去了。
生平第一次,竟然是为了捉拿自己的儿子。
他惨然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三皇子见势不妙,但见己方的人马,根本完全无法抵挡,买割麦子一般,一茬一茬地倒下去。
他身为鲜卑的王子,完全知道这种铁甲重兵的厉害,当然不愿意去硬碰硬,赶紧向左——那是人最多的一支北军,是李大将军率领的。
但是,主要是以轻骑兵和步兵为主,因为主要是和南朝对阵,最适宜南朝的地形。
三皇子看准了这个方向,哪怕是李大将军,他也不放在眼里。他认为,威慑力,不如源贺的重骑兵。
他一声号令,便往左边冲去。
源贺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被俘8
重骑兵最不适宜的就是追赶。
但见三皇子在齐军的掩护之下,径直往左边冲杀——那些被重骑兵拦住的齐军,天然成了他的屏障,他率领的是三千精骑,正要绕开了这一番围攻。
李俊峰立即看出,三皇子这是早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他岂容他逃跑?
他大喝一声,老将拍马,队伍就拦截过来。
三皇子一心要冲出去,完全不顾死活,装备精良的亲卫队,拼命冲击。
北军人数虽然多,但是,竟然经不起这样的勇锐。
你道这些齐军如何如此卖力?原来,当初三皇子建议齐帝扣押高官的家属做人质,要他们死战,齐帝没有采纳;三皇子自己心里是打着小九九的,当然就暗地里派人扣押了一些重要将领的家属。
此时,这些人被他挟持,根本不敢不下死力气。
他大喝一声:“各位,敢不死战,以待家眷?”
众人本来已经杀得头破血流,但听得这声震耳欲聋的动员令,无不悚然心惊,再一次拼杀起来。
就是这一阵不要命的冲刺,竟然绕过了李俊峰的大军,呈现一股无法阻挡之势。
李俊峰眼看他要逃跑,他征战半生,哪里会被小雀儿抓瞎了眼睛?上一次在三皇子手里失利,只是因为暂时的疏忽,他毕竟经验丰富得多,看准缺漏,完全封死了三皇子的路。
他大吼一声,立即启用第二套方案,就往三皇子的方向杀去。大军移动,改变阵型,立即全面包围了三皇子。
源贺立功心切,灵机一动,中间甩开了乙浑的援军,干脆临时摔了乙浑的轻骑兵,就往三皇子追来。
三皇子受到三面夹击,又见源贺杀来。
他冷笑一声,源贺已经距离他只有一丈之遥,大声地喊:“你快投降吧……”
“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被俘9
源贺怒了:“你才是以下犯上的东西,不尊父兄,天理不容,竟然还敢大言不惭……不亲手捉拿你祭祀我北国祖先,上天也饶恕不了你……”
三皇子怒从心起,一枪就向他挑去。
源贺头一偏,躲过这一枪。
就在这时,李俊峰已经亲自s出一箭。
这一箭,正中三皇子前面亲信侍卫的胸口,惨叫一声就倒下去。
三皇子不敢再战,拼命纵马要跑。
李俊峰亲自追上去。
他拉弓瞄准。但是,人一群一群地窜过去——厮杀的马蹄,扬起的怒吼。
他亲自率领着一支精锐,却无法跟进,始终被阻拦。
此时,二人都已经完全进入了罗迦的视线——
他在高高的楼车上,亲自看着儿子远远地跑过来,马上就要进入自己的脚下。
这一刻,他忽然屏住了呼吸。
三皇子正在奔跑,忽然听到对面的高处,震天价的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心里一震。
竟然忍不住抬起头。
那是父皇的目光。
此时,竟然带了一丝深沉的哀伤和绝望——绝望地看着自己穷途末路的儿子。就像看着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
他是打猎的人,他赢了——带着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这种可怕的怜悯——
三皇子的目光,几乎要嫡出血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竟然这样看着自己——自己的父皇,如此看着自己。若不是他,自己岂能被到如此走投无路的地步?
他这算什么?
他挥舞了长朔,狠狠地,几乎要投掷出去。
本是要往高台——往北皇的身上投掷,可是,敌人越来越多,他不能束手就擒。
就是这么一抬头,他旁边的几个侍卫已经倒下去。
被俘10
他却立即醒悟过来,拼命地就往前跑。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惨呼,那么撕心裂肺:“皇儿……皇儿……”
三皇子的心理防线,迅速地瓦解:那是林贤妃!是自己的母亲。
正被几名士兵押着,而旁边,是得意洋洋的乙浑。
他一口气回不来,怒吼一声:“乙浑,你这个老贼……”
乙浑却转开脸,不与他对视。
三皇子双手发抖,远远地看着母亲——被乙浑抓来的母亲,尽管,她依旧一身锦衣,也没被绑着,可是,却坐在一辆囚车里——她神情憔悴,满是绝望地冲着自己:“皇儿……皇儿……你认命吧,认命吧……”
罗迦惨然闭上双眼。
连他也不知道,乙浑到底是如何神通广大捉住林贤妃的。
此时,忽然那么愤怒,宁愿乙浑这个混蛋不这么多事——何必把林贤妃捉来?她要逃,就逃了,为何要去捉她?
她明明逃在外地好好的,估计三皇子也做了安排,至少衣食无忧,乙浑这个混蛋把她捉回来干什么?而且事先没有透露一星半点的风声。
他的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青筋暴跳。
一时,竟然站不稳,差点从楼车上摔下来。
左右一惊,急忙扶住了他。
所有人都看着他——三皇子,林贤妃。
昔日的妻子——亲生的儿子。
此时,她们都看着自己,那么怨毒的目光!她们被困在绝境里,而自己,就是那个撒网的人。彻底把他们网住,然后,等待他们的,便是一场死刑。
到了今日,难道自己就没有丝毫责任?
眼光,忽然变成了最最锐利的武器,全是毒汁,在天空里扫s……就如下了一场有毒的雨雾……
他惨然闭上双眼,某一刻,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
手无意识地乱抓,却没有一个依靠——只有周围冷冰冰的钢铁围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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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决1
手无意识地乱抓,却没有一个依靠——只有周围冷冰冰的钢铁围栏。
芳菲!
芳菲!
自己此时急需的拐杖——为什么不在?
她为什么不在了?
芳菲去了哪里?
是谁把她赶走了?
她为什么竟然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不在身边?
脑子里那么混乱。
竟然连芳菲的模样都想不清楚了。
他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这一生的力气,忽然都消失殆尽,如这初冬的水雾。
而下面,还是那充满毒汁的目光,林贤妃的惨呼:“皇儿……皇儿,你就认命吧……”
认命?母亲这是叫自己任命?本已经匍匐在地的三皇子,忽然跳起来——浑身的力量都积聚起来,长朔如风,拼命厮杀。
而前面,齐军基本已经丧失了抵抗力,刀刃,一片一片地倒下去,举着手。
齐帝沮丧地在另一辆耧车上,只是无意识地嘶喊:“小怜……快把小怜还给我……”
路过他身边的回纥勇得意地笑了一声。
源贺也冷笑一声。
齐帝当然知道,小怜已经被赏赐给了回纥勇——他就如一个热忱的少年,还在期待着,这一场战役之后,小怜就能还回来。
他本质上,也的确还是个少年。
一生长于深闺妇人之手,现在被俘,除了惦记着一个女人,便一切都毫不在意了。
三皇子看着他——那么悲悯地看着他——就是这个不济事的昏君,自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是,得到的,却是如此可怕的一个嘲笑。
就算投靠外人,就算机会到了手上,自己竟然也让它白白溜走了,别说什么进驻平城,攻杀太子,现在,自己反而成了囚奴。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他不知是在恨自己,还是恨这个不公平的老天。
处决2
以及耳边母妃一声声地嘶哑地呐喊:“儿子……你认命吧……皇儿,你放下武器……争取你父皇的从宽处理……”
从宽处理?
如何从宽?
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了,还能指望父皇从宽?
母妃,可怜的母妃,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止自己,连林氏家族都会完全被处决。可怜,她还在希望得到宽恕!
这是不可能的。
源贺等也在大声呐喊:“投降吧……”
“三皇子,你快投降……”
“三皇子,你不能继续作恶了……”
他咬牙切齿,忽然大吼一声:“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
林贤妃的哭喊声完全嘶哑了,果然胆战心惊地闭上了嘴巴。她扑在囚车上,头发散乱,整个的一头,都花白起来。
这些日子的逃亡,担忧——从儿子的手握重兵,到兵败如山倒。
她终于明白,一切彻底到了末路。
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挽回的余地了。
对面的楼车上,是陛下——他一直木然地站立着。她也木然地看着他——那么多受宠的日子,几乎长达二十几年的夫妻。
如今,这个男人,竟然得自己母子,如此走投无路。
她愤恨地捏着拳头,想起那个女人——那个在小镇上逃出去的女人,冯皇后!正是有了这个女人,有了太子,陛下,他就不把自己母子放在眼里了。
她绝望地蹲在囚车里,手紧紧拉着铁栏杆,狠狠地看着那个男人。
甚至儿子的厮杀都已经看不到了——只看到潮水一般的人拥上去——团团地围住自己的儿子。
唯有那一杆长矛翻飞——是儿子的长矛,不停地翻转,不停地用力,如面对最凶恶,最可怕的敌人,每一次的厮杀——
流进了他的最后一滴血。
处决3
但是,士兵们也不是没有顾忌的。
仿佛是源贺下的命令,要生擒。
所以,他们只是围攻,无论如何也不下杀手。久而久之,竟然还围攻不下,而且,三皇子的那队亲卫军,一直那么严密地守护着他,一时三刻,竟然杀不进去。
众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北军没有下杀手。
因此,心底就存了细微的希望——逃亡的希望,一定要逃出去。
三皇子也看准了这一点——他大喝一声,再一次翻身上马,拿了长朔,如赶j鸭一般,将拦在前面的一干北军扫过去。
然后,马蹄踏开一个缺口,往前面冲去。
林贤妃看着儿子竟然冲出缺口,她心里一抖,紧紧地握着囚车,蹲着身子,也不知道究竟是悲还是喜。
甚至连劝降都忘记了——竟然是满怀期待的,只要儿子逃出去!
只要他能逃出去。
甚至罗迦,就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跑过去,他也没有做声——开不了口,嘴巴是麻木的,一切的语言都失去了力量。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也是希望儿子逃出去的?
甚至,不是在逃亡,而是如小时候,在皇家赛马场上,这个儿子,自来就那么争强好胜,一定要胜利——胜利!
他在期待着他的胜利!
如此而已!
可惜,这绝非是在赛马!
在他身边的通灵道长暗叹一声。
哪怕如北皇——毕竟是亲生的儿子。纵然不如太子那么受宠,但是,皇宫的儿子们,除了太子,也就是三皇子最受到罗迦的关注了。
不喜欢,并不代表不疼爱,何况,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欣赏这个儿子的。尤其是三皇子那种尚武,逞强的鲜卑人的精神。
那么多年的感情,还有林贤妃。这和其他的子女,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处决4
林贤妃蒙宠二十几年,自己和儿子在宫廷的地位可想而知,不然,三皇子也不会平白滋生出觊觎太子之位的野心了。
因着爱屋及乌,陛下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地就杀了这个儿子。这甚至和新雅,洁雅的儿子都不同——完全地不同。
感情的分量都是完全不同的。
通灵道长完全熟知这一切。
可是,身边的陛下一动不动,他也没法。
此时,谁也不敢代替陛下拿了主意。
否则,日后追究起来,便是死罪。
纵然有心提醒都不敢。
这一刻——真的是伴君如伴虎——
孤家寡人,谁也无法揣摩。
若是三皇子此番再次逃走了,不知日后还有多少的腥风血雨——北皇,真的不该再有这样的妇人之仁啊。
就连他,也忧心如焚。
眼看,三皇子就要逃脱了。
正在这时,一个人追上!在刀枪剑戟里,大无畏的追上,正是李将军!李将军是何许人也,见局势如此,陛下已经失去了分寸。他心里一紧,当机立断——此时要是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以后,必将后患无穷。
其他诸如源贺,乙浑等人,都还在揣摩陛下的心思。
但是李将军没有。
他就算不是太子的岳父,也是这次大战的大将——这可不是单纯的家事了,战场之上,哪里会有什么家事?
再说,倾其国家之力,消灭了齐国——倾其国力,便是为了这个叛逆,此次再不诛杀,这一切,岂不是白费了?
李峻峰根本不必多想,就拍马冲上去。
在他后面,几名战将遥遥地,互相看着彼此。
三皇子一旦得逞,就飞也似地往前跑。
追上来的李大将军,心无旁骛,箭簇瞄准——一箭下去——s人先s马,擒贼先擒王。
那么精准的一箭——宝刀未老。
处决5
林贤妃遥遥地,看不清楚战况,却直觉地惨呼出来:“皇儿……皇儿……”
但觉前方的人马都停了下来——前赴后继地停了下来——他们都在围攻自己的儿子,全部都是敌人,自己,却束手无策。
她失声痛哭。
在她的哭声里,但见得前面,马蹄一歪,三皇子身子一个趔趄,几乎摔下马背。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就连腿也无法夹住马背了——几乎是一个倒栽葱一般。
这时,源贺已经超了近路赶上来。
可是,他们所有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来得快——他们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窜出来的——那是乙浑的身子——
乙浑提着一把大砍刀,一刀就向马腿砍去。
马本来已经中了一箭,如今,又挨了一刀,前蹄后蹄都受创严重。
再是神骏的马,也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去。
三皇子的身子也倒下去。
他扑倒在地,左右的肩膀上,已经中了两箭。
他咬紧牙关,一伸手就把肩头的箭簇拔出来——恶狠狠地就提刀往乙浑身上砍去——此时,他对这个老贼已经恨之入骨,下手毫不留情。
乙浑早已知道他的态度,就地一滚,也不怕狼狈,立即滚开到了马蹄下,一匹马来,差点踩着他,他立即爬起来,左右侍卫已经护住了他。
此时,三皇子浑身伤痕累累,满身是血。
十几名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捉住。
众人见三皇子被捉,哪里还有心思奋战?
投降的,逃亡的,纷纷奔走……庞大的齐军,就如解体的一头巨大的猛兽,轰然倒下去。
投降,投降。
此起彼伏的降兵。
罗迦松一口气——那是一种长久之后的虚空——仿佛某件事情,总是要结局的,无论好坏。
如今,这一幕戏,总算结局了。
处决6
他在楼车上,身子一颤。
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内里的衣服,竟然已经完全被汗水淋湿了,没有一寸是干的。
这一场战役,从清晨到黄昏。
又从黄昏再要到清晨了。
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周围是黑夜——无边无际的黑夜——巨大的火把也无法驱散这样的黑暗,只有中间的空地上,是一望无际的红,仿佛一支利剑,笔直地刺向天空的心脏。
乙浑也松了一口气。
三皇子却长久地跪在地上,头几乎完全磕在地上,完全站不起来。
罗迦浑身是汗,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扭头,才看到旁边的通灵道长。
“陛下……一切都结束了。”
罗迦手心一凉。
这一切都结束了么?
但愿吧。
他走下楼车,完全不再看前面的战场。
这一场巨大的胜利?
到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子弑父的悲剧,已经到此结束了?
他下楼车的时候,身子一晃荡,仿佛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容易,竟然是完全虚空的感觉——完全不真实的。
仿佛聚集了太久的压力,太久的心力,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眼前晃动着儿子的身影,久久地伏在地上,头朝下,只能看到一身的鲜血。
他眼前一阵颤抖,忽然想起许多年的赛马场上,几个儿子骑马,三皇子总是y沉着脸,他是最努力的一个,总是希望跑到最前面——除了太子因为比他大之外,其他时候,他总是跑在第一。
到他们兄弟都成年的时候,便每年的第一都是他了!
他这样的武功,并非是白白得来的,是努力过的。
但是,到了今日,这一切,还如何算?
然后,是囚车推着的林贤妃——缓缓地靠近。
处决7
她已经彻底失掉了她的所有的风韵,头发散乱,花白——这个女人,是陪着自己,从少年到中年的女人。
就算只是一个妃子,就算不是对于芳菲那样浓烈的爱情,可是,二人之间,绝非没有情谊——不然,他不会在三皇子毒杀太子的时候从轻发落——这些,都是看在林贤妃的份上。
遣返封地,甚至逢年过节,都会追加赏赐。
他自认已经超出一个君主的职责了——可是,为什么还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还是父子相屠,夫妻反目。
一场接一场的悲剧。
到头了!
终于到头了。
他根本就无法多看一眼林贤妃,往前,脚步竟然踉跄了一下。
通灵道长上前一步,先张杰扶住了他。
“陛下,你太累了,服一颗定心丸吧。”
他接过药丸,匆匆就服下去。
那是北武当的特产。
他不敢能不能定心——此时,忽然那么需要定心的话。
他扭头就走。
身后,三皇子已经被拉起来。
乙浑亲自指挥人,将他五花大绑。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嘴唇青紫,漠然地站着,一言不发。
对面,是囚车里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皇儿……皇儿……”林贤妃,她在意的是儿子是否还活着——此时此刻,什么太子,什么王位,统统都那么可笑——除了活着——只要儿子还活着。其他的还算得了什么呢?
不但要儿子活着,还要他永远地活着。
但是,这些哭喊,却变成了那么凄厉的一支失败的冷箭,深深地,深深地刺进了三皇子的心口——自己失败,自己任人宰割!母亲,尊严,前途,太子地位,东三再起,报仇雪恨……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这天下,完全变成了敌人的!
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敌人!
处决8
他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母亲的方向——昔日那么尊贵的林贤妃,如今,她坐在囚车里。而自己,就如一条走投无路的野狗,被人按在地上。
失败,自己这一生的命运,总是这样可怕的失败。
这些,到底是谁造成的?
他狠狠地握紧拳头,伸开,掐入土里——土地上,一层的血红,他的十个指甲,几乎都裂开了,也感觉不到疼痛。
在绝望面前,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忽然抬起头。
那是父亲的背影——从自己前面三丈开外走过,没有停留。
就如昔日,就如自己的小时候,父皇,他只在太子面前停留,只是太子!从未在自己面前停留!
从未。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才是罪魁祸首!
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可笑,他还竟敢在自己面前昂首挺胸地走过!
身后,是一阵万岁的声音。
齐军,完全投降。
胜利的北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他们胜利了!
北军,彻底胜利了。
父皇,彻底胜利了!
那个妖精,冯皇后,彻底胜利了!
而太子,最可恨的太子,他也胜利了!
这天下,都是太子的了!
他面上满是血污,也看不出流下来的到底是汗水还是血水。
唯有后面,齐帝忽然从耧车上跳下来,追逐着跑过去:“陛下……北皇陛下……”
侍卫们要阻拦他都无法阻拦。
他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接连掀开了好几名侍卫,一直冲到罗迦面前,远远地就跪下去,呼天抢地:“陛下,求您了,求您把小怜还给我,我只要小怜,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只要抓住了三皇子,就把小怜还给我……”
处决9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罗迦惊觉,这个昏庸残暴的亡国之君,才二十一岁?还是22岁?他甚至比三皇子还小一些。
这样的少年,岂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默然就走。
齐帝还在跪求:“陛下……小怜,我要小怜……”
罗迦淡淡的说了一句。
周围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的把小怜还给他。
可能么?可能把小怜还给他么?
夜幕,已经降临。
一层轻纱,完全地笼盖了原野。
芳菲从军营的高处下来——登高望远,却望不到前面的情况。
这时,一骑快马奔来,老远就喊:“娘娘,我们胜利了,胜利了……”
芳菲差点摔下来,欢喜得忙问:“陛下呢?”
“陛下安然无恙。”
她的手放在心口,这时才缓缓落下来,才想起问:“三皇子呢?”
“三皇子被活捉了。”
她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
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陛下什么时候返回?”
“估计还有一会儿。”
她喜上眉梢,再也顾不得任何的禁忌,立即就跑:“我要去找陛下,我一定要去……赵立,乙辛,快,我们马上去找陛下……”
二人立即上来。
她已经翻身上马,随时都一身戎装,甚至手里还如乙辛他们一般,拿着一把弓箭。
快马狂奔。
临时的指挥营帐。
这一场战役,从头天傍晚到第二天早上。
黎明,冲破了夜空,冲破了乌云——冬日的一缕朝阳,血一般红地突出来,云里雾里,那么壮丽。
营帐里,空荡得出奇——寂静无声,三皇子已经被押解进去。
他其实已经不需要押解了。
处决10
他其实已经不需要押解了。
他就跪在地上,整个人瘫着。
浑身上下,七八处伤口。
已经无需要什么人看管了。
他的双手被缚,扑倒在地,整个人仿佛已经死过去一般。所有的勇锐都消失了,只是一个囚犯,和齐帝一般的囚奴。
里面鸦雀无声,只有罗迦,三皇子,张杰,通灵道长等寥寥几人。
听得脚步声,橐驼的,却是乙浑。
三皇子忽然抬起头,冲着乙浑,怒吼出来:“老匹夫,你竟敢出卖我……你出卖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出卖我母妃?”
他愤恨的几乎要跳起来咬乙浑一口。
乙浑一惊,立即闪开。
可惜三皇子终究受伤太重,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
乙浑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满头大汗,“老臣有罪……老臣有罪……求陛下饶恕……”
罗迦坐在上位,淡淡地:“乙浑,你又有什么罪?”
乙浑“求陛下恕罪……就在皇宫祭祀先祖之前,林贤妃和张婕妤勾结,这一切消息,的确是张婕妤传出来的。老臣当时不敢置信,所以一直没有传递出去,后来,三王子多次来信,要老臣跟他里应外合……但是,陛下,求你相信,老臣一直没有丝毫的谋逆,老臣一直没有参与……”
从神殿的大屠杀开始,他亲眼看到兄弟拉法上人和大祭司一起壮烈殉教。
就在那一场大战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自保。
所以,才有这一次的巨大出力——抓林贤妃,攻打三皇子,可谓不遗余力——现在齐国灭了,三皇子被抓了,如果自己稍有不慎,马上便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与其如此,不如早早地坦白从宽,反正自己这些日子的表现,大家是有目共睹。至少,是将功赎罪了,何况,他自忖,一直没有任何把柄在别人手上。
处决11
他更是老泪纵横:“老臣自私……尽管老臣很早就知道了他们的罪行,但是,老臣为女儿考虑,生怕殃及女儿,一直不敢将他的罪行禀报陛下,以至于今日才酿成大祸。到了青州后,老臣对此派遣家仆侍卫打探他们的下落,又强了女儿追问,方才得到林贤妃下落的蛛丝马迹……如今,将他们都捉拿下来,单凭陛下发落……老臣有知情缓报的大罪,陛下恕罪,老臣万死莫辞……”
罗迦颓然坐在椅子上,竟然完全没有听进去乙浑在说些什么。
这是自己父子之间的事情,他来c什么手呢?
他一挥手:“乙浑,你退下。”
乙浑战战兢兢地退下去。
罗迦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看着儿子:“三皇儿……”
太子嘶声打断了他的话:“皇儿……?我不是你的皇儿……陛下,我不再是你的儿子……”
罗迦闭了闭眼睛:“皇儿,你毒害太子,犯下那么大的罪,朕都留你一命,不料,你还敢心生歹意……你说,朕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
“这就是你的仁义了?把我们母子贬到那种苦寒之地,暗无天日……终日与牛羊为伍……”
“我每个节日都有派人来给与你们赏赐……”
“赏赐,赏赐!赏赐算什么?你会赦免我们,让我们回京城?”
罗迦惨然无语。
“虚伪的陛下,你的赏赐算得了什么?当你和你的新皇后在京城风流快活的时候,你知道我母妃在干什么?她在流泪哭泣……就算我犯了错,你凭什么这样对待她?”
“就因为你们犯了罪!你们母子毒杀太子,竟然事到如今,没有一丝一毫的悔罪,反而还拥兵自重,挑起神殿的事端,死伤无数,现在,又联合敌国,攻打母国……三皇儿,你哪一样不是十恶不赦之罪?”
十恶不赦!
处决12
三皇子发狂般叫起来:“我也是你的儿子,凭什么我就该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凭什么我就不该做太子?如今,你还说我十恶不赦?你怎么不反思你这个做父亲的?为什么同样是你的儿子,谁天生就该高高在上,谁天生就该下贱如泥……”
下贱如泥?
罗迦气得浑身颤抖。
这么多年,除了太子之外,便是三皇子地位最尊,是封号最高,土地最多的亲王——因为林贤妃的得宠,她的儿子,便跃然出众。
甚至,就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纵然不如偏向太子一般偏向他,但是,几曾亏待过他?
毕竟是亲骨r——是宠爱女人生的儿子,怎么可能没有深厚的感情?
如今,他竟然说他是卑贱的!
因为卑贱,毒杀太子就不算罪?
因为卑贱,就可以联合敌国为非作歹?
“你这个畜生,这么多年,一直包藏祸心,朕当初真不该饶恕你。”
他冷笑一声:“父皇,你不要假惺惺的。你当初不是饶恕我,是母妃答应了你的条件,绝不泄露圣处女公主的秘密。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这是为你的无耻y欲找借口……是你饶恕我?你就不要美化自己了,北皇陛下,你还没有这么仁慈……”
罗迦气得浑身发抖:“来人,把这个畜生拉下去……”
“且慢,陛下……”
一个哭喊声,是林贤妃,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头叩在地上,匍匐着爬过去:“陛下,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来不及制止这个畜生……陛下,求您开恩一次……”
被放出囚车的林贤妃,只跑得这一程,瘫软在儿子身边,跪在罗迦面前,一个劲地叩头谢罪:“陛下,求您了……千不好,万不好,都是臣妾的不好……臣妾就这一个养老的儿子啊……臣妾要是失去了他,今后,就无以为生了……陛下,求您了,求您看在父子情分上……您可以废了他,打他,关押他,但是,求你千万不要杀了他……”
处决13
她一边说话,一边叩头。
血泪横流。
花白的头发全部铺在地上,触目惊心。
这个女人,最好的一生已经留在了宫里,镌刻在了那些古老的苍凉的大理石的地面之上……
就如那些流逝的岁月——她刚刚进宫的时候,才十几岁?十三岁?十四还是十五岁?她是一半鲜卑血统,一半南人血统,家族非常显赫。
罗迦甚至已经忘了当初自己是因何宠幸她的了,在很长的时间里,她进退得当,处理事情很有分寸。
纵然她从未如小怜这般获得过超级的盛宠,但是,就因为她的懂得进退,让自己的地位节节高升,保持不败——也正是因为她的那种克制,“宽容大度”的气质——让她,几乎从未真正走进过罗迦的心扉。
二人彬彬有礼,但是,从未倾心爱慕。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从不要求专宠?
因为她总是在恰当的时候,让自己宠幸其他美人?
林贤妃在宫里二十几年,相当长一段时间,虽然不是皇后,但是,都以皇后的身份在主理事情。
该怎么安排美人们侍寝,该怎么翻牌子,该提升哪些人,该贬斥哪些人,都是她在一手安排。为了获得更多的侍寝机会,许多嫔妃们,一进来,就要马上贿赂她,讨好她,如果某一日她的脸色不对了,她们就会少了许多机会;相反,若是她的脸色好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某种程度上,她的作用和大总管高淼的作用差不多——这是罗迦心理很久以来的印象。
难道,就是因为如此,才彼此淡化了感情?
就是因为如此,从未如真正的夫妻?
真正的夫妻该是怎么样,以前,罗迦是不知道的,很多年都不知道,以为孤家寡人,高高在上——可是,现在,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得非常清楚了。
处决14
但是,林贤妃却并不知道,她只是抬起头,花白的头发,呆滞的眼神,匍匐在地,声音泣血:“陛下,求你了……求你看在臣妾服侍你二十几年的份上……”
罗迦惨然失色。
旁边的通灵道长,张杰等,也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
林贤妃却抬起头,显然是在看向陛下的左右——只有陛下一个人!确信只有他,没有那个女人。没有冯皇后。
为何冯皇后没有来?
那天在那个小镇上,自己明明看到的就是那个女人。
她心里竟然没来由的一阵轻松,也增加了一分希望:“陛下……求你了……求你饶恕了皇儿……”
三皇子只是匍匐在地,一言不发。
饶恕,如何饶恕?
一直都是农夫和蛇的故事。
罗迦痛苦地移开目光,语气那么艰难:“朕……已经给了你们许多机会了……”
通灵道长暗暗皱起了眉头。
如果陛下再心软,岂不是纵虎归山?如三皇子这样的人,一旦猛虎出笼,后果不堪设想。
林贤妃的声音急切起来:“陛下……求你开恩,再给一次机会,就这一次……”
罗迦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儿子,他其实都没想好该怎么办。按列当诛,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可能自己什么责任都没有。
他缓缓道:“先把人带下去……”
林贤妃注意到他说的是“把人”带下去,陛下,他连“皇儿”二字都不愿意说出口了,此时此刻,她要的,便是一个肯定的答复,见陛下如此决绝,大哭起来:“陛下,你真这么狠心?”
“不是朕狠心……”
“还不是?!”林贤妃也暴怒了,发狂地吼起来:“肯定是那个狐狸精使坏……那个狐狸精,她在军营,对吧?你以为我不知道?陛下你为了那个狐狸精,连自己的骨r也不顾念了……”
处决15
“不关皇后的事!”
皇后!
二字如一把尖利的匕首,直刺心口。
林贤妃心如刀割,声音也软弱了下去,这一瞬间,就如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憔悴,苍老,声音都是苍老的,“陛下……陛下,为什么她能做皇后,而臣妾不能?”
为什么?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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