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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王是这里面地位最尊,年龄最大,而且是拓跋家族的至亲。
他本是完全赞同乙浑的观点的,但是,他自来和乙浑不和,但见乙浑和源贺二人一唱一和,他转动了眼睑,只说:“让冯皇后殉葬有礼,但是不殉葬也有礼……这是陛下的家事,陛下就自己拿主意吧……”
众人僵持起来。而罗迦,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坚决的支持,显然,这些北国大臣对冯皇后的猜忌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罗迦这时忽然转向旁边执笔的高允:“高博士,你怎么看?”
陛下竟然开口问这个汉人,众人都很是吃惊。
殉葬11
高允立即道:“臣当然反对殉葬。古往今来,残暴如夏桀,商纣王,才用人殉,但周朝的时候,大兴礼仪人意,便废黜了残忍的人殉制度,后来就算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何等残暴?可是,他也只敢拿陶俑、木马等殉葬。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殉,是极大的有违天道……”
乙浑怒道:“你胡说什么?这是我们北国的老规矩,你不可能不知道……”
“对,祖宗家法,岂容篡改?”
高允是何等性子?岂能怕他二人咆哮?他也大声道:“陛下昔日在平城安抚百姓,祈雨镶灾;信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却杀了活人殉葬,岂不是有违修生养性?我再次重申,用活人殉葬,是有违天道的,这和昔日提倡的仁义治国,岂不是互相抵触,岂不笑话?”
“你这个老不死的信口开河……”
“对,你们那套汉人的观点算什么?这是我们北国的祖宗家法……”
双方激烈对峙,几乎要打起来了。
“住口!”
罗迦制止了众人的争论,喘息得更加剧烈了。
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而是打量着众人。以至于众人都不清楚,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乙浑站得距离陛下最近,能清楚地看清楚陛下的脸色,却大着胆子继续道:“陛下,恕臣直言,冯皇后年纪轻轻,又不曾生育,没有一男半女,留下主理后宫,实在是不妥当……”
冯皇后年纪轻轻,没有一男半女——
罗迦仿佛被人狠狠地毒打了一g子,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芳菲,可怜的芳菲。
此时,这倒成了她非殉葬不可的借口了。
“对,若是冯皇后有幼小的王子公主需要抚养,还说得过去,但是,冯皇后根本没有……这么年轻的女人,实在不能单独留在后宫,殉葬是她最好的下场……”
殉葬12
“冯皇后有孩子需要抚养……”
此言一出,忽然石破天惊。
不止众大臣,就连罗迦也吓了一跳。
说话的正是太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一个夜晚,太子已经累得虚脱了,他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此时,神情却那么镇定:“父皇……儿臣的一位嫔妃怀孕了……”
罗迦一怔。
怎会如此巧合地怀孕?以前,怎么没有听他说起过?
太子登基,第一个生的儿子,必然会被立为太子,按照北国的规矩,子立母死,在座诸人都知道这个规矩。
很多情况下,帮助抚养小太子的,便是太后。
如果冯皇后变成了冯太后?
但是,到底是太子的哪一个妃嫔怀孕了?
“北国的规矩,大家都是知道的,小孩子没有了母亲,所以,更需要可靠的人来抚养……不如就让冯皇后代为抚养……至少,她看在父皇的份上,一定会尽心竭力,抚养儿臣的王子……”
罗迦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乙浑等人却垂头丧气。
“好,就让冯皇后以后专司抚养小王子的职责。”
好在冯皇后只能抚养孩子,实际上就是没有什么权利了,乙浑等人纵然沮丧,此时,也无法再争辩下去了。
通灵道长松一口气,额头上竟然冷汗涔涔。
也许,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筹码了。
外面的冯皇后,岂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在这间不容发的关头,从死到生,走了一遭?
在外人看来,皇帝要做什么,那是金口玉言,想干嘛干嘛,可是,除了极其昏庸的暴君之外,就算是皇帝,也绝不可能想干嘛就干嘛。否则,尊贵如唐明皇,当初不是也保护不住杨贵妃?马嵬坡下,六军不发,让你杀一个女人——纵然你是皇帝,你也必须杀掉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殉葬13
一个国家的政治体系,就如一颗树大根深的大树,盘根错节,一些枝丫已经长成了,已经无法砍去了。
也许,任何伤到了某一方的利益,就会激起轩然大波。此时,通灵道长完全明白,陛下早就在提防乙浑,也几次想出手铲除乙浑。但是,无论是神殿一战,还是青州战役,乙浑这厮都竭尽所能的表现。陛下纵然要找他的借口,都一时没法找到。本来是打算平息叛乱之后再跟他算账。
但是,事发突然,陛下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出手了。而且,乙浑的党羽众多,如果不想酿成兵变,妨害太子顺利继位,就决不能在此时轻率出手,唯一的办法是还必须笼络乙浑。但是,为了怕乙浑坐大,便又安c了东阳王,陆丽,李将军等掣肘于他,让他不至于太过猖獗。
以后的事情,便只能留给太子自己去清理干净。
此中的复杂,简直难以言表。
好在太子一席话,保住了冯皇后,不然,真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唇舌。
罗迦已经微微有些喘息了:“太子继位,冯皇后主理后宫;朕还有两件事情要交代你们:第一,朕的后事,由北武当通灵道长全权c办。国家经历了这次内乱,国库空虚,朕的后事,一切从简,无需火化,只由通灵道长将朕的灵柩护送到北武当,和列祖列宗们安葬在一起。记住,只许通灵道长一人负责丧事,其他人,无需c手,也不许c手!……”
陛下再一次叮嘱,众人更是觉得骇异。
陛下驾崩,何等大事?简葬可以理解,就算是不像其他北国的皇帝一样火葬,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最近几十年,中原风俗的深入,很多都实行土葬了。但是,为什么不许其他大臣c手?
可是,谁又敢违背陛下的遗诏?
“第二,朕也不要任何妃嫔殉葬,从此,北国取消妃嫔殉葬制度……”
殉葬14
这一条,众臣也没有什么异议,咕隆着,也不好反驳。只是跪在地上,再一次集体面对陛下起誓:“臣等必将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报效国家。”
“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
只有太子留在最后面。
他依旧跪在父皇的床前,哭得哀恸欲绝。
罗迦的声音到后来,已经有些断断续续了,脸上的那种黑气,已经上到嘴唇了,目光也落到了太子的脸上,看着他满脸的泪水,长叹一声,“……朕过世之后,皇儿,你要尊冯皇后为太后。你记住,无论何时,见太后如见朕!”
“是。”
“皇儿,尤其是你,无论何时,都要善待太后。”
太子泪如雨下:“儿臣遵旨。”
罗迦盯着他,忽然问:“皇儿,是哪一个嫔妃怀孕了?”
这话,本来也是当时许多大臣想问的,但是,碍于当时的情况,没有任何人能问出来。
如今,倒是罗迦问了。
太子抬起头,竟然无言以答。
“皇儿……到底是哪一个妃子?”
太子垂下头去,深深地:“父皇恕罪……”
罗迦奇异地看着他。
眼里,露出一丝深深的哀悯之色。
儿子,他在撒谎!
他在这个时候撒谎,为的,便是为了保全芳菲。
其实,自从李玉屏死后,他一个人郁郁寡欢,根本不曾有什么心思亲近任何嫔妃,哪里会有什么人怀孕?
甚至即将要迎娶的李银屏,他更是没有丝毫的兴趣。
以前,罗迦根本不知道他的心事——或者说是装着不知道;因为李玉屏,因为芳菲所说的太子对她的如何的“纠纷”——
他便也以为,太子和皇后之间,也许,早就有了裂痕。
现在,方才知道,竟然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至少,在儿子这里,从来不是这样!
殉葬15
有时,竟然是希望看到裂痕的——竟然不希望他们俩,如最初在太子府的时候那样——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是这样么?
这时,他的脑子里不知怎地,浮现出当初儿子挡住刺向芳菲的刺客的瞬间——
以及现在撒谎的儿子。
儿子跪在地上,双肩都在微微地颤抖。
儿子!
可怜的儿子!
“唉!皇儿,朕忧心的是,你还没有儿子……那条规矩实在太不好了,以后,你寻机把它废掉吧……”
太子已经大婚几年,二十好几的男人了,依照当时的观点来看,逐渐地,要迈向大龄青年的过程了,但是,他还没有儿子,这不得不成为罗迦的一块心病。
“父皇……儿臣会有孩子的……以后,总会有的,您不必c心……”
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和:“皇儿,芳菲……唉,你是很了解她的。她只是性子倔强……其他的,没有任何坏心眼。这一次她偷偷溜到青州来,不是为了玩儿……是她,是她担心朕的身子……她怕朕有心病……”
结果,她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自己只是一念之差,便将她的所有心血,付之流水。
罗迦抬头,看一眼外面的窗户。
眼睛有些花了,仿佛一堆人,踩在祥云上,不停地在招呼自己:
是太祖,高祖,太宗……自己的父亲……
那些一个也不曾逃脱的祖先。
自己,也即将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他本是在奇怪,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糊涂——面对三皇子时,几乎走火入魔一般的糊涂。
现在才知道,有时,人就是这么鬼迷心窍。
这是宿命的召唤。
不得不如此。
只是可怜芳菲——可怜她那么多的心理医生一般的排解。
太子也心如刀割:“儿臣知道……父皇,儿臣都知道,皇后,她是对您全心全意……她比任何人待你都好……”
罗迦脸上带了一丝笑意,这一生,再不济,总是被人这样热爱过——被一个女人如此挚爱过!
“皇儿,以后,纵然她再有什么不好的,你也要多多体谅她……她不容易……她实在太不容易了……”
太子跪在地上,只是叩头,泪水,再一次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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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旨1
“皇儿,以后,纵然她再有什么不好的,你也要多多体谅她……她不容易……她实在太不容易了……”
太子跪在地上,只是叩头,泪水,再一次掉下来。
“芳菲的性子,朕太清楚了,她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她……”他喟然长叹,“也许,以后你会跟她发生许多矛盾……也会令你感到非常不快……”
“父皇,你不要c心……皇后,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执拗……”
“也罢,以后,只要她帮你抚养小太子,你们之间,也许会相安无事的……”罗迦再也说不下去了。儿子的性子,他也最清楚不过了。
“皇儿,你回京后,马上迎娶李银屏……”
“这……”
罗迦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怕自己驾崩,他要守孝。他严厉道:“皇儿,朕早有诏令,朕的后事,完全由通灵道长做主,纵然是你,也不许c手,皇后更不许……你回平城后,必须马上迎娶李银屏……”
“是,儿臣遵旨。”
罗迦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笑容。此时,儿子的确太需要来自军方的支持了——李大将军的支持,那是半点也松懈不得的。
某种程度上,不止是为了保护儿子,甚至芳菲,也要倚仗于李大将军的保护。
“皇儿,我们鲜卑男人的性子,跟汉人不一样……你,以后也不要学汉人那一套……”
太子微微有些吃惊,抬起头,看着父皇,不明所以,他为什么忽然说出这些话来。
“汉人的皇帝,越是宠爱的妃子,地位提拔得越高越是尊贵,可以说是子凭母贵;而我们鲜卑人,最忌讳的便是这一点……越是宠爱的女人,生了儿子,越是得死……”他咬了咬牙,“以后,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才是皇帝!”
太子连哭泣都忘记了。父皇为何前后矛盾?
抗旨2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父皇不是一直想废黜这个条令么?
父皇,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嗫嚅着:“父皇……这……”
“皇儿……你只需要记住,你是北国人的皇帝!而女人,无论是什么女人,都只是女人而已!”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提到是否废黜这项法律的问题。
太子待要追问,只看到父皇的喘息,仿佛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再也不敢继续追问,只是跪在地上,情知,父皇的最后一点力气,快要用尽了。
良久,屋子里再也没有了声音。
只有太子的啜泣声,他哭得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
罗迦凝视着他,连续两日不眠不休的守候,他的哀伤,几乎让他形销骨立了。这个孩子,唯一的不好,便是他的软弱——他终究是软弱的,甚至是善良的。
这一丝的善良,也许,今后便会成为他最巨大的致命伤。
他喟然长叹:“你也下去吧。”
太子惊愕地,此时,他不想走,也不敢走,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父皇就烟消云散了——此时,滋生了那么强烈的父子情怀,但觉这个人,在此时此地,便是自己最最亲近的。自己,其实也唯有这一个至亲之人。
“父皇……儿臣想陪着你……”
“不!你出去,朕想一个人静一静。外面,不得召唤,谁也不许进来。”
“是。”
太子跪在地上久久地叩头,却不敢违逆父皇最终的意思,慢慢地起来。
他刚走到门口,却听得父皇的声音:“皇儿……就算冯皇后,不得诏令,也不许进来。”
父皇为何在此时,专门提到这事?这也太反常了吧?太子好生震惊,却只能应命,脚步踉跄地出去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抗旨3
罗迦的目光已经有些昏暗了,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角落。那是一个小型的方几,上面是一个小小的占星。
那是昨晚通灵道长的占卜。
如此的不吉利。
这也对他后期的遗诏,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和分裂——自己的心都是分裂的,完全不明白如何做才是最好的决策。
但是,此时,他是完全清醒的,一生,也不曾如此清醒过。江山,权臣,女人……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闪过。
他想,是自己令这一切,到了这样风雨飘渺的境地?
门外,一片肃穆。
大臣们早已被集中到外面的廊庑外一层;唯有亲信的太监,侍卫,其他任何人不得诏令,不许进入。
就连冯皇后也不许。
这是平衡他们的不安的唯一办法。
乙浑、源贺、东阳王等老臣都侯在廊庑的门口。
一道大门,将里面的世界隔开——此时,他们最最关心的并非是皇帝的生死,而是皇后的一举一动:生怕陛下单独召见她。
每个人心底都打着小九九:太子之后,该是谁了?
那个女人,从神殿就开始锋芒毕露的女人,临终,处于天子身边,实在是太不利了。只因为,她并非是鲜卑人的皇后!
她是汉人皇后!
而且,她的身份那么特殊,所以,他们希望的是,此刻,她也如权臣一般在自己等人的视野里,要让自己等人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尤其是乙浑。
他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紧张地盯着门口,恨不得将门口看出一个d来。
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人比他的心情更加紧张了。
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么:废黜嫔妃制度,让她抚养新的皇太子……这已经是两个极大的筹码了。如果陛下再加码,那该怎么办?
此时,皇帝若是英明,就绝不该再召见这个女人。
抗旨4
可惜,隔着那道门,他们便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紧张地期待着太子的出来。
但是,太子也久久没有出来。
此时,所有的人,额头上竟然都油油地出了一层汗来。
就连远远一旁的通灵道长,也油然一身冷汗,尤其是想起昨夜的占卜,真不知道,陛下今日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尤其是君心难测,尤其是面对这一群如狼似虎的鲜卑贵族。
他的担心,甚至比罗迦更甚——那是对冯皇后的担心。
此时,她便是弦上的箭,一出去,不是伤人,便是伤及。
他表面一派平和,但是,拿着拂尘的手,都紧张得有些麻木了。
但是,在廊庑里面的冯皇后,却完全没有去猜想外面如狼似虎的目光。
有太监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角落里,她就呆在角落里,就连众臣鱼贯而出,她也不知道。
仿佛自己也是囿于这一方极小极小的天地。
她抬头看四方,这是一个狭小的天井,厚重的青砖碧瓦,苍翠的古柏翠松,若在盛夏,也许还有开得艳丽的小红花。
可是,现在,这里只剩下浓郁的黑色的氛围。她大睁着眼睛,眼看着朝阳升起,又到日暮。自己却只能静静地困在这里,不得逾越半步。
其实,陛下的寝宫距离这个小天井,只是一道墙壁。但是,这道墙壁太长,太厚,太迂回了,她必须出去,穿过一道走廊,才能走过去。
咫尺天涯。
忽然想起在神殿的时候,那个时候,确定了自己即将被执行火刑,然后,就是关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此时此刻,又兴起了这样可怕的念头。
仿佛自己也在慢慢地,慢慢地等待死神的召唤。
甚至比死神的召唤更加可怕,那是一种被人狠狠地抛弃——被自己最信任的男人,狠狠地抛弃。
抗旨5
曾经以为他就是全部,现在,自己,却只是他的微小的一部分,小得完全无法依附在他的身上。
就在这时,乙辛悄然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子:“娘娘,这是通灵道长给你的……”
那是一张纸条。
曾几何时,尚不在皇宫深院,就连通灵道长也不敢公然来跟自己说半句话了?她茫然地拿着纸条张望,但见这天井内外,仿佛处处危机四伏,处处是狼一般的幽暗的眼睛。
她慢慢地摊开纸条,正是通灵道长的亲笔:皇后,你要记住,你现在只是个皇后!
什么叫“只是个皇后”?
她迷惑地瞪着这张纸条。道长,这是在警告自己,不得轻举妄动么?也就是说,真的不得召唤,就决不能妄自行动一步?
她其实对于这样残酷的宫廷斗争,并非是完全不了解的——早在神殿的大战里,就已经有了血淋淋的残酷的教训了。
陛下临终,关系到权利的再分配,无数人的升迁,无数人的贬斥,无数人的荣辱——而自己,便是鲜卑人最先想除掉的对手——他们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当成对手的?
自己一个女人,又做得了什么?
此时,自己越是靠近陛下,越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自己除了是皇后——还是一个妻子啊!是那个叫做罗迦的男人的妻子啊!哪有妻子为了躲避身后的危险,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去死的道理?
可是,她悲伤的完全不是这些——完全不是自己。
她的脑子一刻也不曾停止转动,飞也似地回忆着自己曾经学习到过的所有解毒的妙方:蛇毒,蝎毒,鹤顶红,砒霜,蜈蚣毒、斑斓花,蝴蝶草,蟒蛇毒,青斑斓,芨芨草,有毒仙人掌,白蛇菜……以及形形色色的奇花异草,怪兽虫豸的病毒……
但是,没有一样是符合的。
抗旨6
她一抬手,将那张小纸条撕得粉碎,然后,随手一抛洒,落在天井前的那只水盆里。纸屑飘落,在水里,很快地融了,碎了,浮起星星点点的白色的泡沫悬浮一般。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的刺客。
那个能在树枝上飞檐走壁之人,一直攀援着树枝走啊,走啊。这样的刺客,神殿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绝不会就这么简单了之。
她忽然略略地兴奋起来。
三长老呢?他们会不会有解药?
这三个一百多岁的老怪物,自己怎会想不到?
既然是神殿出品的毒药,这天下,岂可能存在真正无解的毒药?既然有人配制,那就肯定有解药。三长老,岂不是唯一的解毒者?
三长老唯一的目的,不就是希望自己被烧死,不就是希望恢复大神的地位么?只要能救活陛下,只要能!
自己死了又如何?
答应他们的所有条件又何妨?
此时,一切都不重要了,江山社稷,甚至自己,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脸上忽然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仿佛一道暗黑的乌云冲破了天空:“快,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宫人们见她忽然癫狂一般,都吃惊地看着她。
她这才想起,自己急切地需要帮手。太需要了。来不及仔细地思索,自己身边,足够信任,可以使唤的,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她疾步站起来,走了几步,被宫人们叫住,毕恭毕敬的:“娘娘……”
她还是和颜悦色的:“快,你们马上去找李奕……”
宫人们无人奉命。
回答她的是赵立和乙辛。
“娘娘,现在,谁也不许走出这个廊庑……李奕是外臣,不得召唤,不许进来……”
他们的声音那么为难。
仿佛这青州,比皇宫大院的门槛更高了。
抗旨7
的确,陛下病危,何等紧急?此时,无关人等,外臣如李奕等,的确是不许进入,也没有资格进入。
芳菲的嗓子早已嘶哑,此时,就如一头在黑夜里逃窜了许久的猛兽,嘶嘶着声音:“既然李奕不许进来,赵立,你就去找他……你马上去找李奕……要他替我走一趟……”
李奕完全熟悉神殿的一切,再也没有任何人比他出使更加合适的了。
“你记住,要李奕八百里加紧去神殿寻三长老,要解药……记住,让他答应三长老的条件,无论什么,都必须答应!”
“是,娘娘。”
赵立急匆匆地出去。
芳菲再也呆不住了,就站在廊庑的门口,不停地观望。
这些侍卫,忽然之间变得那么陌生,仿佛都是自己不认识的。她擦擦眼睛,但是,又全部带着那么的一丁点面熟。换在昔日,他们都会听命于自己——因为,见皇后如见陛下。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如监管囚犯一般。
也许,只因为陛下专门交代了,不许自己自由出入?她百思不得其解,纵然陛下中毒了,也没有必要这么决绝吧。陛下,曾几何时,如此在意那些大臣说什么做什么了?
这时,听得轻微的声音。
她赶紧跑到走廊上。
是太子和他的随从。
一行人鱼贯出来。太子的脚步急促,却是静悄悄的,不敢发出任何强烈的声音,生怕惊扰了父皇似的。他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显然是一直跪着,完全失去了昔日的仪态,嘴唇上,也老大的一圈胡子。
某一瞬间,她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太子对自己的不满,冲上去,急促就问:“陛下怎样了?”
太子抬起头。
芳菲一惊,看到他眼睛几乎都要肿得眯起来了,脸孔也有些浮肿,显然是哭得太久了,走起路来,都有点儿头重脚轻的。
抗旨8
她心里一酸,知道太子是真的悲伤过度,太子,无论如何,他是热爱陛下的——如此地孝顺他的父皇,绝无任何的伪饰,他和三皇子,完全是不一样的。芳菲只恨,为什么当初那一役,太子不痛下杀手,干脆彻底做掉三皇子?
就算是利用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利用个彻底——要是第一次,就彻底做掉了三皇子,日后,岂能有这样多的后患无穷?
而太子也看着她,也一愣。
她整个人仿佛一朵开到极盛的花,忽然遭到了风霜雨打,迅速地枯萎下去。她的头发是乱蓬蓬的,满眼都是血丝,却又带着一股异样的兴奋。
他被她的这一丝兴奋惊呆了。
“殿下,我想到办法了……殿下,我会有办法的……”一阵风吹来,她还穿着前日的衣服,也忘了加衣服,浑身瑟缩着,嘴唇青紫,瑟瑟发抖,如一个小女孩一般,乌黑的眼圈,“殿下,我会有办法的……我马上进去看看……”
太子还没说话,响起橐驼的脚步声,是高淼的声音:“皇后,陛下现在还没有要见你……”
她本是在往里冲了,腿一抖,几乎倒下去。
两名太监急忙扶住了她。
她定定神,站稳了。仿佛这召见,来得太迟了——甚至,她一度以为,自己和陛下之间,是不需要“召见”的——寻常的夫妻之间,谁需要召见呢?
此时,才那么深刻地意识到,皇帝和凡人的区别。
自己是皇后,不是某某人的妻子!
她抖索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忽然愤怒起来,是真正的愤怒:“这算什么?”。
太子想起父皇的嘱托,也慎重其事道:“皇后,父皇没有要见你……”
“我是有要事,不是其他小事……”她愤怒地,忽然一把就挥开了搀扶自己的太监的手,“我一点要见陛下……我有治病的良方……
抗旨9
太子半信半疑:“这……”
“我有解禁陛下的良方,再迟就来不及了……快让开……”
太子心里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希望,皇后啊,她是医生,他对她的医术的信任,甚至远远在通灵道长之上,也许,她真的有什么妙方想到了呢?
他正要让开,忽然听到随身大太监王琚的一声咳嗽。
这是提醒,他猛然心惊。
芳菲还在催促:“殿下,相信我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太子一咬牙:“皇后,父皇说了……你不得召唤,不许进去……”
父皇说了,父皇说了,什么都是父皇说了。
芳菲怒瞪着他,几乎没有哪一刻,自己如此地讨厌这个男人。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多陈腐的规矩?
“让开,我要进去……”
她的语气令太子也愤怒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父皇一再地叮嘱,还是想到鲜卑贵族的那番殉葬的理论——太子转眼,但见外面悉悉索索的人影。好一个不知好歹的冯皇后,此时此刻,多少人盯着她的动向,她的漏d?
可是,她还是这样一味乱打乱撞。
太子当然不是蠢货,心里,其实早就隐隐猜到父皇要自己阻拦她的真正原因了——心里怦怦地乱跳,这,意味着自己和冯皇后的第一次较量?
可是,为什么自己要和这个女人较量?
难道,真的有必要么?
他也严厉起来:“冯皇后,难道你敢抗旨?”
“抗旨?什么旨?你拿出来我看看?”她不屑一顾,“让开……要是耽误了,你可负责不起……”
她这种不屑的口吻,让太子也彻底怒了:“孤就能负责!”
“你凭什么?”
“因为父皇已经传诏让孤继位!冯皇后,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孤下的旨意,你敢抗旨不尊?”
抗旨10
芳菲一怔。
这是未来的储君——不,是即将登基的新帝在对自己说话!他的眼光那么凌厉,气势那么凶狠。这一刻,完全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太子殿下了。
两个人,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一般。
周围忽然空旷起来。
她有些茫然,为什么每个人,只要一摆出一副天子的嘴脸,就会变得那么面目可憎?仿佛这天下,每一个人,都是他必须提防的对象。
人那么多,侍卫,宫娥,太监,大臣……这些,都是服务于皇帝的!仅仅服务于皇帝,而皇后,什么也不是。
天下只有永远的皇帝,没有永远的皇后——说穿了,人家要承认你是皇后,宠爱你,你才是!
此外,你便什么都不是。
她孤单单地站着。只是愤怒,只是不平,就如当初在神殿时候的辩论——凭什么就该焚烧女人祭祀大神?
凭什么啊?
如果要表示真正的虔诚,那为什么不焚烧男人?
为什么他们父子忽然都变得如此狠,如此决?
就如一个忽然被赶进了死胡同的人,左冲右突,再也找不出逃生的出口。心里那么焦虑,甚至不是为自己焦虑——而是为那个人的生命焦虑——因为他们的狭隘!
因为帝王与生俱来的那种猜忌——为了猜忌,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
自己这是要去救命啊,不是去篡位的!
她也怒了:“陛下,他凭什么不见我?我是想到了好办法……治疗他的好办法……”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去,意味到此时决不能蛮干。太子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服软不服硬,拖延下去,损失最大的是陛下啊。
太子想起外面那些鲜卑大臣,父皇的嘱咐,咬紧了牙关:“冯皇后,希望你以大局为重,这个时候,你更应该做出表率……皇后,你理智点好不好?”
抗旨11
“殿下,我真的必须马上去见陛下……”她的声音非常诚恳,“我想到了一个治疗陛下的良方,必须要陛下的配合,也必须让陛下马上启程……也许,还需要你的配合……求你了,殿下,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
“谁知道是不是借口呢……就像上次的金蝉脱壳……”
她怒不可遏。这个男人,竟然还记恨着上一次芝麻绿豆的小情。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自己还会骗他不成?
“殿下……日后我再向你解释,现在,我必须去见陛下……”
太子见她固执己见,完全不把自己的阻拦放在眼里——不止是父皇的考验,而且,这是对鲜卑贵族们的一个交代啊!她难道就不能动动脑子想想?此时这样,岂不是正给鲜卑贵族们以借口?
要知道,当初要她殉葬的声音,可是压倒一切的啊。
太子坚决起来:“皇后,父皇旨意,你不许去!孤家也以储君的身份命令你——不许去!”
她冷笑一声,掉头就走。
“皇后……你不要乱来……”
她发起怒来,干脆不管了,一头就往外里面冲。
“快拦住皇后……”
两名侍卫立即冲上去,拦在她的面前。
“谁敢阻拦本宫?”
两名侍卫当然不敢。
太子却亲自冲了过去,横在她面前,沉声道:“皇后,你怎么如此不识大体?”
她怒得双眼几乎要充血了,自己怎么不识大体?自己是为了自己么?
这些人,口口声声尽忠,尽孝,但是,陛下的性命呢?
陛下死了,他们倒是没有任何损失,甚至太子,他倒是好马上登基继位,真正的大权独揽,君临天下了!
但是自己——她的心理一阵一阵地抽搐!仿佛自己唯一的一点希望,很快就会因为这样的横加阻拦,而烟消云散了。
抗旨12
太子,就如一座大山,横在眼前。
她忽然一下就伸出手,迅速地抓住太子的衣襟,从太子腰上拔出一柄利刃——那是他随身携带的匕首。是鲜卑男人的习惯。其他人接近陛下,是不许带刀的,但是他是太子,他例外。
太子猝不及防,而且,根本就没防备到这一点,忽然被她劈手夺去了匕首。
“皇后,你想干什么?”
“退下,你马上退下……”
“皇后……”
她匕首一横,就对准自己的心口:“殿下,你让不让?”
太子惊得目瞪口呆,但见她反着手,明晃晃的匕首一直横在她自己的胸口,他本是伸手要去夺过来,可是,却生怕她真的用力,就刺了进去。
“皇后……芳菲……”
她拿了匕首,一转身就狠狠一挥:“滚开……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阻止我……”
“快,快夺了皇后的匕首……”
一名侍卫试着上前,但是,还没靠近她,她已经挥舞着匕首,因为漫无章法,手臂重重地捧在身边厚厚的墙壁上,一阵火星四溅,一道鲜血就流了下来。
她却不觉得疼痛,势如疯虎,就如一头龇牙咧嘴的小豹子,只是狠狠地叫嚣:“滚开……你们都滚开……”
她用尽了全力,声音却那么嘶哑,就如一条在漫天的大雪里挣扎的小蛇——整个身子,完全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不停地畏缩,蜷曲,仿佛已经不足以抵挡这个寒冷的冬天。
太子抢在她的对面,但见她手上淋漓的鲜血,整个人如疯了一般。他心里一疼,完全没了主意,从来,他面对这样的她的时候,都是没有主意的。
他的目光只是盯着她的可怕的双手,只是喊:“皇后……皇后,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不要伤着自己了……”
“滚开,你们统统都给我滚开……”
抗旨13
“皇后……快,来人,帮皇后包扎伤口……”
“滚开,谁也不许靠近我……滚,你们全部滚开……”
几个侍卫抢上,她挥舞了匕首,拼命地乱砍。一时间,就连太子也再也不敢靠近了。其他哪个侍卫敢真个和一副拼命三郎一般的皇后抗衡?两人赶紧一闪身,但见皇后已经入一阵风一般冲了进去。
太子在身后气急败坏,却又无济于事。
正在这时,高淼已经追出来,也又惊又怒:“殿下,快阻止她,快……不然陛下会生气的……”
太子追了几步,却又停下来,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迹,正是芳菲刚刚挣扎,碰在墙壁上的,还很鲜艳的红色,令人触目惊心。芳菲,这就是芳菲,她从来都是这样!
他垂头丧气:“由她吧……也许,她真的有治疗父皇的良方……也许,真的能治好父皇……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她试试呢?”
高淼垂下头,心里却长叹了一声。
再也没有人更比他明白陛下此举的用意了,可是,太子,他在冯皇后面前,永远是没有办法的。
任何时候,都只能败下阵来。
二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皇后拿了匕首,冲了进去。
门口,也有两名侍卫。
芳菲低喝一声:“开门。”
二人不敢不开。
芳菲进去,放慢了脚步。
门,再一次轰然关上。
其实,那声音是很小的,但是,听在她的耳里,却是又一次的震动。整个这两天,她都浑浑噩噩的,仿佛一个人在云端里,忽然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一切,都如一场梦一般。
如果真是梦该多好啊?
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也不知道疼痛,醒不来——就如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
唯有流血的手,还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仿佛一个突然闯进来的女刺客。
抗旨14
但是,对面躺着的,却不是自己要刺杀的对象——是自己要拯救的对象,他,是自己的丈夫。他是睡着了?或者已经死了?外面那么的叫嚣,闹嚷,他都听不见了?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完全听不到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完全不知道她的进来。
她持着匕首,悄然地,靠近。
“冯皇后!”
她身子一震。那么严厉的声音。
是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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