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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强的时候杀我,我强的时候杀你……
历史,便是这样一次次地轮回,谁也不会长一点记忆。
陛下担心的便是,如此轮回下去,只怕北国这支拓跋鲜卑,也会有亡国灭种的时候。
“唉,皇后,你还记得神殿那一次的大屠杀么?死伤那么惨烈,大祭司,阿当祭司,他们,都不会放过朕的……他们已经下了蛊惑和毒咒!”
芳菲呆呆地看着他,无言可答。
驾崩3
“以前朕不相信,这一次才知道,命运就是命运!列祖列宗,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是我们家族的命运,子戮父,父杀子,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朕也没有能力改变这样的命运……也许,就因为昔日我们欠下了太多的血债累累……你看,鲜卑慕容早就彻底灭亡了,现在,也许该轮到我们了……朕以前自诩从未欠过什么血债,至少,不算一个残暴之君,就算消灭了亡燕,也并未大开杀戮,就连老燕王也不是死在朕手里的……朕可谓没有残杀大燕王宫的任何人……朕以为,这样,便能摆脱那种恶性循环……”
殊不料,到最后,却是在神殿——对自己人,对北国最虔诚的信徒,展开了一场浩大的生死劫杀!
“芳菲……这是一个循环……历来如此……朕和北国……如果躲不开这个循环,只怕,都会走向灭亡……”
芳菲心里忽然起了老大的不祥——陛下不止是在说他自己的灭亡,而是在说整个北国的灭亡!
北国怎么会灭亡呢?
陛下,他对这一切的担忧,显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而是很久很久了,他的声音,疲倦得几乎有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厌世之意。
没错,就是厌世。
她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陛下……你不要说了……你休息一会儿吧……”
“芳菲,你听我说……”
她泪眼滂沱,泣不成声:“陛下,你说……”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芳菲,朕这一生,最大的辣手便是神殿一战。朕之所以如此残忍,亏心,就是要扫清神殿的一切障碍……”
他的眼里,渐渐地露出惊恐的光芒,似是在回想那一场血淋淋的厮杀……成千上万无辜的教徒,壮烈殉教的大祭司,自焚而死的阿当祭司,拒不屈服的拉法上人……
沙场,那一刻,世界整个变成了一片沙场!
驾崩4
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他们某种意义上,全是忠实的教徒,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战。
但是,他们都死了!
如果这一生最最亏心——便是这一战。
就是这一战,芳菲也失去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还有大祭司临死之前的诅咒,那种诅咒,仿佛一种看不见的水分子,一种无形的毒虫,完全钻入了他的脑髓里面。
现在,已经吞噬空了他的一切的生机。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陛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也是她心目中一个永远的疼痛,以至于,自己的孩子失去了,都不敢抱怨,不敢伤感。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报应和惩罚?
这也是神殿对自己的惩罚。
冥冥之中,谁敢不相信这样的惩罚?
甚至,这报应将要牵涉到未来?牵涉到陛下?如果是报应,这报应也来得太过于了吧?难道两个孩子还不足以偿还?
天色,完全黑了。
门外,通灵道长焦虑地看着肃穆的禁卫军以及黑压压的文武百官。
这些人,再一次全部跪在大殿的廊庑之下。
几名顾命大臣也熬不住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在廊庑之下的垫子上靠着,但是,很快又站起来,保持着精神,一点也不敢疏忽懈怠。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
“皇后怎么还不出来?”
“皇后的医术再是高明,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有结果吧?”
“皇后至少该派人告诉我们一声……”
乙浑一边说,眼珠子一边转来转去。
皇后仿佛一进去,就再也不会出来似的。
他忽然冷笑一声:“皇后是不是在装神弄鬼?通灵道长都已经下了诊断,皇后终究不过是一个年轻女子,她能有什么高明的医术?”
驾崩5
源贺不以为然:“就算皇后医术不行,但是陛下临终,两口子之间说些话,要避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陛下和皇后一直十分恩爱……”
乙浑冷笑着压低声音:“汉人的女子,假招子多得很……”
众人一时都没有做声。这便是鲜卑男人很少娶汉女为正妻的主要原因,她们脑瓜子灵活,读过书,论起智谋,鲜卑男人绝大多数不是她们的对手。所以,尽管男人们爱慕她们婀娜妩媚的体态,风流缠绵的容貌,但是,却总是敬而远之。
现在的皇后,便是这样的典型。
通灵道长一个人在前面的角落里,跟文武大臣完全隔开。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赶紧下来。在他的旁边,是一架已经准备好的巨大的马车,精选了八名赶车的道士,旁边,是十六名灰衣甲士。
这些人,已经骑在了马背上。
只要一声令下,随时都可能出发。
忽然,前方一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正是太子。
就连太子要见到他,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太子再也忍不住心底的疑惑:“道长,你说父皇还有没有救?”
通灵道长长叹一声:“殿下,你失态了!”
太子一惊。
是啊,父皇连遗嘱都立下了。自己再问这样的话题,岂不是无事生非?
他在这个时候,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甚至比外面的大臣们更加焦虑——芳菲在里面这么久,一去就不出来。
莫非芳菲真的有什么奇迹?
或者,是里面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但是,他的目光却完全落在了那辆马车上——里面,是一架巨大的棺材。他一震,鲜卑人是火葬,从父皇这一代开始土葬,所以,他几乎很少看到棺材。
这是一具油漆得漆黑的棺材,很深。
散发出一种奇怪的香味。
驾崩6
望之,令人油然生畏,仿佛一种巨大的死亡气息在铺天盖地的袭来。
他忽然察觉自己最惊讶的到底是什么:这棺材漆黑,精雅,是一种很稀罕的木料。看样子,绝非是草草铸就的。
难道父皇很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就算知道他自己会死,难道会提早就准备好了棺材?
一种诡异的心事,忽然就令他不寒而栗。
但觉其中重重的诡谲,父皇,通灵道长,甚至芳菲……每一个人的面容,都那么诡异。他再也忍不住,抢上一步。
但是,马车上的帷幕却及时地垂下来,层层遮盖了那具高大的棺材。
“道长……”
通灵道长也焦虑地看着铜壶的滴漏,此时,显示已经是晚上了。到了子时,一切就必须开始了。
他根本顾不得去看太子的表情,也不回答他任何的问题,只是催促道:“殿下,你去准备着……也许陛下的后事,马上就要到了……”
“道长,皇后她难道也没有办法?”
“唉!皇后纵然是扁鹊再生,华佗再世。但是,陛下已经毒入骨髓,也是没有办法的……实不相瞒,贫道只是竭尽所能,按照陛下的嘱托,将他送去北武当入葬,免得拖延久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太子一凛,这才释然。
的确,父皇的灵柩绝不适宜长期留在青州。
通灵道长仿佛是要彻底打消他的疑团,压低了声音:“陛下这些年笃信道教,所以,请人在北武当雕刻了一些石像、石窟,道家讲究升天……而非现实的死亡……对于死亡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太子微微地皱着眉头。
他不是那么信道教,对于道教的经义也不是那么理解,心想,难道父皇也在追寻那种升仙的天人合一?
死了也就死了,谁能真正天人合一?
驾崩7
外面众臣的窃窃私语,几乎随着风在飘进来。
有好长一会儿,罗迦侧耳仔细地倾听,但是,除了夜风,什么都不再有了。
芳菲在黑暗里摸索着,点燃了蜡烛。
烛光幽幽的,映照着罗迦的脸,呈现出一种黄,而且灰黑的影像。
她看得心惊胆战,伸手到陛下的鼻端时,好几次摸到的,都是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但是,还是暖和的。
他忽然睁开眼睛。
芳菲吓了一跳。
“芳菲,你知道之前朕曾经好几次想兴太学未果……每一次,都是在中途,便因为这样那样的阻碍搁浅……本来,北国太学很兴旺的,崔浩死后,几乎就完全废弃了……”
芳菲进宫这几年,已经好几次知道这事,陛下屡屡想扩大太学,一部分官员也从太学之中选拔,但是,却因为神殿和大臣们的多次反对,尤其是最后一次神殿在平城的大肆捣乱,将太学生杀死,连卖毛笔的小贩都不曾逃过噩运,所以,太学之事,也就此搁浅了。
“朕之前多次考虑过这事,如果当年高祖不是那么对待崔浩,也许,北国的进程还会加快。我们北国要真的统一南北,达到千秋万世的功业,就要改变现在的习惯……如今到了朕的手里,也引进了李奕,王肃等这样的汉人,希望推广太学……”
芳菲小心翼翼的:“陛下,光推广太学还是不行的,我认为我们北国最根本的是吏治问题和土地问题。尤其是土地问题,如果不解决,永远也不会真正强大……”
“对!皇后,你跟朕的想法永远是一样的。你看,你把李奕放在你的封地,就做得很好。朕查看了李奕带来的全部账簿,他这里的生产力,是其他鲜卑人的几倍,如果这个经验能够在北国完全推广开去,北国的壮大指日可待……但是,在朕的手里,显然已经无法完成这事了……”
驾崩8
芳菲但见他的脸色越来越是紫黑,心里害怕起来:“陛下……你不要说了……你歇歇……这些事情,以后自然会有时间……”
罗迦惨笑一声,以后,自己哪有什么以后啊?
“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可谓既不是南朝,也不是周围的其他小国,甚至不是乙浑等权臣……”
“那是谁?”
“是我们自己!”
自己?
“五胡入主中原后,其他几支几乎全不存在了,只剩下我们拓跋鲜卑这一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我们这些年,采取的休养生息政策。随着北国的逐渐强大,现在的鲜卑人,一个个变得十分懒惰。就如当年的汉人,只知道维护自己的利益,其他的,什么也不管。久而久之,国家就变成了一群懒汉……肥胖茁壮了,就只能被人屠杀。太祖当年立下规矩,要大家从平城到北武当千里拉练,为的就是永远保持鲜卑人的体力和劳动力,不至于让他们在马背下面,消磨了所有的意志。纵观这天下,治世的时间总是很短,而乱世的时间总是很长……我们北国安定了这么多年了……再下去,稍有不慎,也许就会导致大的混乱,到时,北国也就灭绝了!所以说,没有人能够打败我们,能打败我们的,唯有我们自己……”
芳菲沉默着,这一切,陛下不是早就交代了太子么?
要如何统领那群鲜卑人,便是太子的职责啊。
罗迦试着:“可惜,朕看不到这一切了……也管不了……经过这连续两场战役,大祭司死了,神殿的势力也基本土崩瓦解。三长老是方外之人,今后也不太可能露面了。而这次的青州决战,对决齐国,把我们周围的障碍也完全清除了,此后,我们对外的敌人,便只有一个南朝了。南朝是小暴君当政,朝令夕改,又是一个齐帝……不足为惧!今后,北国是否能真正逐鹿中原,一统洛阳,就要看太子的了……”
驾崩9
芳菲的眼神明显变得热切起来:“陛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马上离开这里?一切事情,有太子……有太子啊……陛下,你真的该放松了,我们马上上路,北武当有很多草药,也许能治好……”
罗迦心里一震。
果然她是这样的反应。
太子登基,一切指望太子——殊不知,太子便是自己最大的心病。他焦躁起来,某一瞬间,忽然又变成了帝王——一个有为的帝王,是不可能不惦记身后事的。
现在北国走到了这样危险的时刻,甚至,他都可以听到外面厉兵秣马的声音了。而之所以掐算着时间,便是要给芳菲交代清楚这所有的一切。
他摇头,非常用力的摇头:“芳菲,你必须留在宫廷……”
“为什么?”
“因为北国的江山需要你!”
芳菲惊讶得不能自语。
他的语气忽然连贯起来:“外患不足为虑,但是,内忧,却是朕完全放不下心的。尤其是太子,他便是这个环节最软弱的……”
“太子,他已经成年了,亲政了,一切都做得很好。”
“芳菲,你只看到了表面。太子,他根本无法弹压那些大臣,比如乙浑等人……”
芳菲想起日全食之后,神殿辩论之前的太子的种种表现。
其实,太子某种意义上来说,并非是不能弹压那些大臣,而是他的好多观点,是跟那些鲜卑大臣相同的。
比如,他在兴办太学的同时,也赞成的是一心要维护鲜卑人的利益。也就是说,要强烈遵守祖制:太祖规定的汉人任职不超过总数的百分之二十,而且不能入主核心机构,他任用汉人的时候,同时希望的是遵守这样的原则。
比如,他认为天道之间,神殿之间,都应该遵循祖宗的家法。他认为火祭是不合理的,但是,只赞成废黜火祭,但是,不赞成废黜神殿的其他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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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芳菲甚至会暗自揣测,若非是火祭的对象是自己,太子,他会赞成废黜么?
换而言之,他赞成的是在一定程度内的小范围的改良;而非是真正翻天覆地的改革。
对于改革,对于太学,他其实是存着抵触的态度的。
她淡淡道:“陛下,你也许是多虑了,太子和鲜卑人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殿下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维护鲜卑人的利益而已,也没什么不好……”
罗迦的声音变得那么严厉:“这便是他最大的死x!以后,那些朝臣,动辄就会拿这个来威胁他……这成了他们对付他的最大的借口。口口声声维护鲜卑人的利益,但是,什么才是鲜卑人的利益?他们要的并非是放眼天下,而是只看眼前,看他们目前能够多掠夺多少封地,多少赏赐,多少奴隶……这根本就是损害整个北国的利益……我们现在要一统中原,就要改变现有的规矩,政策,让中原人变成北人,或者北人变成中原人,彼此之间,真正没有差距,要完全融合……北国起于游牧之间,我们现在的文字,法律,风俗,衣冠,基本都是借鉴的汉人的制度……现在北国的人口比例,几乎是汉人和鲜卑人三七分,鲜卑人只占到三分,如果还是遵循原来的旧制,不改变,把汉人全部当成奴隶,那么,不久之后,其他几部消失的胡人的下场,便是我们的下场……朕多次想要迁都洛阳,便是想要通过经济、语言,文化的融合,彻底消除这种民族之间带来的巨大的差异……这不是为了汉人好——本质上,是为了我们鲜卑人,为了鲜卑人能够真正壮大,永远生存下去……否则,等待我们的,便是真正的亡国灭种……”
陛下已经好几次提到亡国灭种这样的字眼。
芳菲无言以答。
陛下,他之前就把一切问题看穿了,看透了,明察秋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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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已经明白北国的症结在哪里了。可是,历史却并未留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你了!皇后!”
这一声皇后,是如此的语重心长,仿佛某一种的嘱托。
芳菲但觉身子都在微微地发抖,仿佛千钧的重担,完全压了下来。
“皇后,你多年位居人下,幽居神殿,意志坚定,去北武当的那些日子,对于民情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经过神殿的辩经,你对那些大臣也有一定的驾驭能力。朕观察了这么久,乙浑等,不是怕太子,而是怕你!果不其然,乙浑,他们都想先除掉你……他们提出了让你殉葬……就是乙浑提出来的……”
原来如此!
难怪之前,陛下绝不要自己靠近,一再地驱逐。
对于一个准备被大臣们拿去殉葬的皇后,如果要坚持一再陪伴在皇帝身边,那是非常危险的。
“乙浑他们怕你,借口你是汉人,只要除掉了你,也许他们就真的高枕无忧了……”
从神殿到太学,鲜卑大臣们早就不满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压制。如今,皇帝一旦驾崩,他们岂不会赶紧恢复他们所希望达到的一切目的?
而且,更主要的是,这里是青州,是战乱的地方。就算自己立下了遗嘱要保护皇后,但是,顾命大臣只有那么几位。只要他们之间碰碰头,通通气,要搞掉一个皇后,是很容易的事情。
别说皇后,就是端掉太子的尊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而且,历史上,这样的事情是非常多的。
而且,他们还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芳菲也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陛下才把所有在列的大臣全部封为顾命大臣,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实际是,你牵制我,我牵制你。
芳菲的心,一阵一阵地沉下来。
驾崩12
殊不料,这个表面风平浪静的政权,竟然已经潜伏了这么多的压力。
纵然陛下对太子——对他的接班人,也是不放心的,完全不放心的。除了儿子的高位,他还担心着儿子是否继承自己的衣钵,是否会将自己那些没有完成的理想,彻底地实现。这才是一个真正理想的接班人。
他的声音,忽然充满了一种无法压抑的焦虑,比担心太子的顺利继位更加担心。
芳菲迎上他的这种担心——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才明白,陛下,他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远远避开,纵然是伤害,纵然是怒骂,纵然是误解,都非要自己离开不可——无论何时,他都在保护自己!
他从未从未真正疏远过自己。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
“……皇后,正因你以前锋芒太甚,在神殿的时候,完全展露在了他们面前……还有李奕,这一次你送了你的封地上的一切来到军营……”
这些,都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大臣视为了皇后干政的前兆。
若是他还活在世界上,这一切,只会是皇后的美德。
而现在,就成了别人攻击皇后最毒辣的武器。
“唉,这些,都是朕造成的错误……不怪你……是朕把你拉入了这片腥风血雨里面……”他黯淡的双眼,无比焦虑,一种完全不甘心的火焰在急切地燃烧,“芳菲,都怪朕……朕以前不该那么待你……只该让你如一般的妃嫔……”
因为,他没料到自己的早死——就如这一次的失误,面对三皇子的那么可怕的失误,就如某一刻的鬼迷心窍。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自己决不这样——决不让她展露于众人面前,成为众矢之的。
绝不!
甚至不该那么宠爱于她。
至少,至少该给她留下一个孩子。
只要有了孩子,就任何人也不能对付她了。
驾崩13
“是朕的疏忽……所以他们便有种种的借口。好在这一次,他们的借口已经被破灭了,但是,朕也看清楚了,今后,他们会继续对你保持警惕……这才是开始……芳菲,这仅仅才是一个开始……尤其是乙浑,这个人,对你的敌意最深,你还不是他的对手……你要警惕他……”
警惕!
那一群野狼一般的鲜卑贵族,自己一个弱质女流,他们有什么值得警惕的?
但是,此时芳菲一点也无暇考虑自己以后的命运——以后,太漫长了!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现在,她只关心现在——
“陛下……你不要说了,我马上给你配药……”
“今后,最大的敌人,便是乙浑,他树大根深,两面三刀,可惜,朕暂时除不了他了,这里是青州,乙浑、源贺等人手里大军在握,否则,会激发想不到的事端……稍有不慎,只怕朕尸骨未寒,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终究是怕!怕儿子处理不下来。
“芳菲,你和皇儿都还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朕不得不提前用顾命大臣来笼络他……东阳王、京兆王等,虽然豪勇,但是,都是赳赳武夫,有勇无谋,也奈何不了乙浑。乙浑内里勾结张婕妤,对外和神殿阳奉y违。他这个人,典型的笑里藏刀,哪里有好处就倒向哪里,在朝廷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协助太子尽快除掉他,否则,我北国江山,必将沦入他的手中……”
芳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一句话也回答不了。
“对外的事情,那些顾命大臣足以处理!对内的事情,则要靠你了……”
“我?”
“对!对外的征战,李将军他们足以应付;对内,陆丽等人也会尽忠职守。唯一的,便是要保证皇儿坐稳那个位置,不被人踢下来,就要靠你了!”
“!!!!”
驾崩14
“芳菲,你今后要好好辅佐皇儿。皇儿生性软弱,优柔寡断,朕这些日子看得明白,你的能力,远在他之上。朕上次攻打南朝,遇到一个游方道人,朕去求签,他给朕批了几句话‘江山无从论,兴亡在妇人’……也许,我们北国的江山,以后,就要靠你来振兴了……
芳菲本能地反问:“陛下,我一介女流,怎么辅佐得了殿下?”
自己一个普通女人,还没做什么,乙浑等人已经在虎视眈眈了,而且,朝廷里,自己没有任何的势力,任何的背景。北国最是忌讳的便是女人干政,现在,陛下竟然叫自己去辅佐太子——要知道,就算是皇太后,也不许垂帘听政,就是因此,太祖当年才立下了“杀母立子”这样的陋习。
之前,在北国的历史上,也没有任何女子干政的记录。
她呆呆地看着陛下,不明白他是不是糊涂了。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破坏祖宗家法?
自己昔日帮他看一下奏折,大的主意,完全是他在拿,自己根本不会做什么主要的判断。这也只是基于夫妻之间的互相信任,恩爱。
但是,事关太子,自己和太子之间很多理念不同,而且,也没和睦到那样的程度——要自己去辅佐已经亲政的太子,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她直言不讳:“不!陛下,我做不到。我跟你之间,是夫妻,能沟通;但是,太子,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根本不可能辅佐他……”
“你行!芳菲,你一定行!”
他想起儿子的那个谎言。
心里一阵悲伤。
也许是这些年,芳菲对儿子的疏远,她其实并非是她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太子——太子,也许早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有些事情会变,但是,有些事情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就如有些情意,总是当局者迷。
驾崩15
“芳菲,现在,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全是那些极其顽固的老贵族。他们向来提倡的,无非是马上打天下,也马上治天下……但是,这是万万不行的。这样的短视,只可能很快就毁掉北国……而皇儿,唯有你,才能对皇儿真正施加有力的影响……那是朕希望看到的影响……芳菲,除了你,别人都是做不到的……”
在顽固的大臣,和芳菲之间,就像两股势力,要把儿子往相反的方向拉。
除了芳菲,谁还能对儿子施加这样的影响力?
芳菲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却又微微地愤怒:“陛下,你这是要我跟满朝的大臣为敌?”
罗迦也直言不讳:“正是如此!太子唱白脸,你红脸!”
她冷笑一声:“陛下,我可做不到!我也没有这个本事。太子昔日亲近了多少鲜卑老臣?就我一个人,就想力图改变他的政治观点?这可能么?”
她忽然觉得那么荒诞。
如果陛下死了,自己和太子,只怕见面的时间都会很少了,怎么可能对他施加像样的影响力?
陛下,他也太高估自己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了吧。
“不,你行!芳菲,你一定行!”
也许是罗迦口口声声的“你行”,惹恼了她,她怒道:“我行?我可能行么?殿下,他曾经下令,永远也不许我踏进他太子府半步……陛下,我跟太子的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要推卸责任……我……我可不是你的股肱大臣……”
“皇儿?他这样下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芳菲自知失言,低下头去。
心里的愤怒却无法遏制,陛下越是清醒地交代——她越是明白,他是想心无旁骛地离去。他竟然如此残酷地交代自己照顾他人,而他自己放心离去!
罗迦凝视着她:“芳菲,是不是你遇到刺客的那一次?”
驾崩16
她并不回答,只是深深地低着头,狠狠地撺着他的手。
那一次,太子已经说了:你就是个宣姜!
自己是想篡位的宣姜,现在,陛下即将驾崩——自己又去辅佐太子!
这可能么?
“芳菲……那一次,皇儿是想救你的……他一直想救你……芳菲……是皇儿替你挡了一刀……他用自己的身子替你挡了一刀……”
挡了那一刀又能如何?
她的语气非常决然:“陛下,也许你是误会了!那时,我就在太子的府邸外面,如果皇后死在他的府邸,他会怎么向你交代?他不是多么想救我,而是不得不救我……所以,你不必误会……”
“朕没有误会……芳菲,只有你才能影响皇儿……这天下,除了你,再也没有别人了,你必须在他的耳边,对他耳提面命……”
她的语气非常漠然:“陛下,我真的没有这个本事……你若是放心不下,你就必须自己活着!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一切!否则,我一个女人,早就被鲜卑人撕为粉碎了……”
“皇儿的这个皇位,真的很危险……朕就是担心他坐不稳,所以,才要他树立威信……但是,有你辅佐他,朕就放心了……”
“必须你活着呀,陛下……”
他摇摇头,眼里十分悲伤:“芳菲,朕也没有想到厄运来得这么快。没法,这是我们世代北国皇帝的魔咒,朕也走不出去。朕只求你一件事情……今后,若是你跟皇儿之间起了什么冲突,你可以废了他,架空他,甚至取而代之,但是,求你看在朕的情分上,饶他一命……一定要留下他的性命……”
芳菲惊吓得忘了哭泣:“陛下,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杀了太子?不会,绝对不会……他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救过他的性命……陛下,太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怎会杀他……”
驾崩17
就算自己再不喜欢太子,跟太子有了再大的冲突,可是,又怎么可能去杀了太子?
而且,陛下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个问题,而是连续提了两次了。
看来,陛下,他自己也是相信那个游方道士的胡言乱语的。
她怔怔地:难道陛下就这么担心自己?自己,在他们这些鲜卑男人的眼中,真的已经是一只潜在的母老虎了?天知道,只有陛下在,自己才会做这些!陛下不在了,自己干嘛做?
罗迦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声音也越来越弱:“但愿不会。芳菲,你辛苦了……朕,就拜托你了……”
她心里忽然非常地悲哀,低下头去,小小声的:“陛下,你怎么不担心太子会杀了我?”
他半晌无语,仿佛从没想到她会这样的反问。
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不会!皇儿绝不会杀你!芳菲,皇儿他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芳菲,只有你能帮他,也只有你才肯帮他……”
她忽然无比愤怒:“陛下,你不要再说了!我没那个本事!”
“芳菲……”
“你要死了,我也不会呆在宫里。”
罗迦微微闭着眼睛:“芳菲,你必须呆在宫里……你必须……”
她再也忍不住,大叫起来:“陛下,我觉得你一方面想利用我,一方面,又在提防我……你和那些鲜卑大臣没什么两样,口口声声什么兴亡在妇人……我告诉你,我对你们北国的江山,没有丝毫的兴趣……”
“芳菲!”
她忽然坐起来,不声不响地,要下床去。
罗迦此时已经察觉了她的动向,感觉手里一空,心里那么紧张:“芳菲……芳菲,你要去哪里?”
芳菲淡淡地看着他,但觉这个时候的陛下,那么陌生,整个人似乎是分裂的——是不是临死之前的帝王,都是人格分裂的?
驾崩18
她直了身子,就要下床。
罗迦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狠狠地,那么焦虑。
芳菲被他牢牢抓住,但见他的目光,竟然如一个快要迷路的孩子一般,生怕自己被人扔下去了。
她心里一疼,却断然将他的手挥开。
罗迦竟然无法阻拦,就如她很小的时候,自己发病的时候,她偷偷地进来偷吃东西,自己堂堂一代战神,竟然无法阻止她,驱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所欲为。
唯一的区别便是,此时,自己不是要驱赶她,而是想挽留她。
他的目光甚至落在残留的点心碟子上,忽然很想喊一声:“傻东西……吃糕点啦……”但是,根本喊不出来。她,也已经不是当年吃糕点的小孩了。
自己要她吃下去的,是毒药啊!
是一剂毒药!
他的喘息,变得非常的剧烈,仿佛一口气上不来,马上就会背过气去。
芳菲的声音,冷得如寒冰一般,整个冬夜,仿佛忽然下起了大雪:“陛下,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这是在开女人干政的先例。这是你们的祖宗家法所不能允许的;第二,你是在为太子制造敌人!”
寡居的,为人忌讳的太后!
成年的太子,理念完全不同的两人。
新帝,太后!
帝后两党。
陛下这是想干什么?
陛下竟然糊涂到了这个地步。
把自己推出去,又能做得了什么?
“陛下,我拒绝你的要求!”
罗迦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软弱,怯怯地,又去拉她的手:“芳菲……你不做就算了……算了……”
她断然地摔开他的手就跳了下去。
罗迦待要扑过去,却动不了——完全动弹不了了。
只是躺在床上,紫黑的面孔上,口里的气息那么微弱,那么焦灼:“芳菲……”
驾崩19
“你与其有时间交代一切,不如随我去治疗……这些,只能靠你……陛下!我没有你的那些责任感和重担,北国要如何兴旺,与我无关。在这里,有你,我就把它当成家,没有了你,谁管它的生死存亡?”
这个时候,她就如一个非常冷酷的女人,就如她小的时候,提着水壶,拼命地把滚烫的热水浇灌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把尖刺c在他的胸口……肆无忌惮。
“芳菲,我这是在求你……”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冷酷无情,“陛下,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是,你却是在为我制造绝路!”
“芳菲……如果你不答应……他们会……他们会……”
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搞掉一个皇后!
这对久经权术的老臣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既然你对我如此残酷无情,我何必管你?”她冷笑一声,“陛下,你可知道我今年多少岁?”
罗迦但觉嘴唇那么干涩,竟然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
芳菲,可怜的芳菲,她才二十四五岁啊!
这个时候,就要让她去面对种种的风雨飘摇。而且,一生,都要陷入这样的境地。那是强烈的厮杀,危险程度不亚于战场。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两人之间,仿佛隔了太远的距离。
远得彼此再也不能理解彼此的内心。
芳菲站在烛光下,她赤着脚,某一刻,从这里看去,陛下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整个人已经死了过去!
她心里一凛。
忽然想起自己的小时候,神殿的那些日子……总是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一个世界。这样的命运,一生都不曾改变过。
唯有这个男人,他的好,他的坏,他的无情,他的多情……自己这一生,便是因为他,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爱和被爱。
不料,竟然是如此的短暂。
驾崩20
快得几乎如一阵云烟,自己什么都来不及抓住,便烟消云散了。
她颓然地靠着墙壁。
“芳菲……芳菲……”
她并不回答,只是光着脚,身上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力气,缓缓地,依旧坐在角落里。
“芳菲……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算了……芳菲,朕不勉强你……”
她竟然是不敢回答的——完全不敢回答他越来越迷离的声音。
只有她最清楚,那是一个人弥留之际才会有的惨痛。
忽然那么震惊,恐惧——难道,自己就永远只能这样了?
陛下,他去了,自己就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这该怎么办?
她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肚子,一阵绞痛,仿佛身子里的所有的骨r,在一片片地剥落。
罗迦顺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眼睛忽然变得那么热切!
仿佛一簇燃烧的火焰和强烈的希望——“芳菲,芳菲……我们的孩子?”早在青州大战的时候,她就曾经暗示过有可能怀孕了。
但是,此时看去,她的肚子还是平平的。厚厚的冬衣之下,完全看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怀孕了?
他几乎要跳起来:“芳菲……孩子,我们的孩子……”
她的脑子里嗡嗡嗡地作响,只是狠狠地抱住自己的肚子——孩子,多么希望里面真正有一个孩子,属于自己和陛下的骨血。
孩子!自己一直在欺骗陛下,将要有孩子了。为的便是让他活下去,遇到任何危险都不要犹豫,都能够坚持下去。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完全明白,没有,真的没有。
但是现在呢?现在,谁说得清楚?
有时候,短暂的日子,就连医生也是判断不出来的。
尤其是罗迦眼里那种热烈的火焰,仿佛只要说一声,有了孩子,他就能马上站起来似的。
驾崩21
她忽然轻声地问他:“陛下……若是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一怔,眼里露出狂喜之色:“芳菲?真的有了?又有了?”
她竟然不敢说谎。
在这样的生死时候,面对他这样的目光,竟然什么都不敢说。
只是沮丧地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陛下……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了,时间太短的话,也是看不出来的……”
罗迦心底最后的那丝热切也黯淡了下去,垂下头,好半晌才长叹一声:“芳菲……可怜的芳菲……”
某一刻,是希望留下一个骨血,至少,可以陪伴她!
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安慰她。
而不是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深宫的日子,再也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清楚了,那样的煎熬,对于如此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就要耗尽韶华,等待时光老去,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他忽然问:“芳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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