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芳菲2》第 66 部分

  .
  .这是内事,不是外事——自己要不要管呢?这在太后的责任范围之内么?她微微咬着唇。
  “太后,你说该怎么办?”
  她反问:“你自己是怎么打算?”
  “朕暂时不立皇后,等他们的争执过一段再说。”
  芳菲若有所思:“先皇生前曾有意让李银屏做皇后……”
  新帝无可奈何:“这事,以后再说吧。反正,北国的皇帝,历代都不是那么急于立皇后的,他们也拿不到什么把柄。”
  芳菲一时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个人之间,因为他是皇帝,自己是太后——母子之间——无形之中,已经多了一层隔膜,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敢如昔日那般随心所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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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务之急,陛下,你的确必须马上迎娶李银屏,就算不是皇后,也要确保她的皇后人选资格,否则,让乙浑捷足先登就不好办了。”
  弘文帝十分苦恼:“朕也不是不知道,可是父皇大丧不足三月,朕岂能匆忙娶妻?”
  “先帝早有遗命,也不算什么不合礼制,如今,不是拘小节的时候。”
  要是李玉屏还在生,太子妃的身份,那便是名副其实的新皇后,可以免却一切纷争;但是,李银屏年龄尚小,而且北国的规矩,立皇后是要亲手做一尊金人——也就是说,皇后人选往往不是一个,而是几个身家背景差不多的妃嫔,名额却只有一个,大家要转正,就有一道考试题,也就是用黄铜制作小金人,谁做成了,谁就当皇后。完不成的,便为不吉祥,当然做不成皇后。
  直到罗迦,离经叛道的娶了自己的“养女”,当然就更不会理睬什么金人制造了,因此,芳菲对这段规矩,是不太熟悉的。但是,弘文帝显然不愿意效法先皇,而且,他并未有任何值得效仿的动力。
  “唉,如果这样,朕只好采用祖宗家法,用铸造小金人选皇后了。”
  现在,忽然如陈年的古董被翻出来,就不得不让人侧目了。
  芳菲问:“是谁提出来的?”
  “是任城王等提出,最好恢复祖制,用制作小金人选择皇后……”
  芳菲敢肯定,这是乙浑背后指使的。
  乙浑作为第一顾命大臣,现在是上蹿下跳,到处收买人心,勾结党羽,必然要趁着新帝根基不稳,大兴风浪了。
  乙浑此举,当然是要给他的女儿一个机会。他在朝为官多年,和林贤妃等有很深的渊源,对于如何制作小金人,肯定是甚有把握的。
  只要他的女儿击败李银屏做了皇后,或者生下太子,他的地位,方是真正地高枕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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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芳菲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而且,依照她的身份,也无法太多地干涉外面的事情,只说:“既然如此,你先就依他们的提议算了。”
  弘文帝得不到什么好的主意,而且,此地谈话也不方便,来往的人员嘈杂,谁是乙浑的耳目也说不清楚,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按照请安的大致时间,结束自芳菲醒来后的第一次面谈。
  芳菲回到立正殿的时候,宫女们已经将一些东西简单的打点。
  带走的都是她私人的衣服、杂物等,其他东西,当然一件不取。
  她独自进了寝殿。
  宽大的龙床旁边,是一个锁好的柜子。她取了钥匙打开,灰色的匣子里,是虎符——正是当日罗迦留给自己的。
  这是调动灰衣甲士的唯一的信物,另一半在魏晨身上,魏晨只认虎符,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认。
  她拿了虎符,心里不是不踌躇的,当初罗迦给自己的时候,曾经一再叮嘱,这只虎符,只能自己保管,其他任何人都不许交付出去。
  她想,当时自己忘了追问一句:要是太子索要呢?
  现在的弘文帝——自己要不要将虎符交给他呢?
  她拿着虎符,放在怀里。
  她信步走到隔壁的储藏室,红云和红霞跟在她身边,小声提醒她:“太后,这些都是您的私房钱……”
  耳膜嗡嗡的,被“私房钱”这几个字刺激得心血横流。
  目光过处,一匣一匣的珍宝,很多盒子上还写着明细:那是罗迦的亲笔,某年某月,某国进贡,留给自己的孩子。
  都是他精心挑选了,准备送给即将出生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的。
  但是,两个孩子,显然都无福消受陛下的这般宠爱。
  芳菲站在原地,久久的,也许,孩子,纵然在肚子里就不该宠爱,太过宠爱,是会遭天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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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想到,如今,他们父子三人,是否在九泉之下团聚了?
  如此,当是彼此不再寂寞了?
  她垂下头去,手过处,每一触摸,仿佛都是滚烫的灼伤。
  一张一张的纸条取下来,拢成厚厚的一叠,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底。
  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上,再也看不下去。
  她收回手,断然道:“走吧。”
  “太后,这是您的私产……不是立正殿原有之物……我们都应该带走!”
  “走!”
  她的声音微微严厉,拿了那叠纸条,转身大步就走了。
  外面,弘文帝站在门口,神情依旧是局促不安的:“太后,立正殿的东西,你可以全部带走……”他是知道的,那些都是父皇给她的赏赐。
  她淡然道:“立正殿的东西,都是皇家的,不是谁私人的!”
  说着,一伸手,身后,红云递过来一个匣子。
  弘文帝问:“这是什么?”
  芳菲打开,里面沉甸甸的,全是钥匙。
  “陛下,这是内务府的钥匙,如今,全部交给你……”
  弘文帝心里一跳,这是财政大权!
  昔日,是冯皇后在掌管财政大权。
  如今,她把这些都交给自己了——以父皇遗孀的身份。
  “不,太后,你掌管……应该是你掌管……内务府向来是太后掌管……”他后退一步,声音几乎带了一丝祈求的味道,“太后,你一定要掌管内务府……”
  芳菲亲自拿了盒子递过去:“陛下,我太累了,不想管这些了。”
  而且,内务府其实本质上该皇帝亲自管理——新帝如果无法掌握财政大权,是会处处被动的,而且,自己去掌管新帝的私房钱,也是说不过去的,以后不知多少闲话。
  他怔怔地捧着盒子,但觉拿盒子那么沉,那么重,仿佛无法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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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每每交接一样东西,自己跟她的关系,便疏远一分——他想,终究,便会将昔日的种种,交接得一清二楚,一笔勾销么?
  怀里的虎符撞击着胸口,芳菲想起来,手微微一伸,又缩回去,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这是罗迦留给自己的——自己此时还不到交出去的时候。
  “陛下,我去慈宁宫了。”
  她还是礼仪周全。
  弘文帝还要再说什么时,只见冯太后已经大步离开,她身后,只有寥寥几名宫女,拿着她昔日的一些简单物事。弘文帝捧着盒子,本要追上去,但是,跑了几步,便颓然停下来。
  当日,芳菲便搬到了慈宁宫。
  弘文帝是第三日来请安的。
  跟随的太监,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据说是皇宫里新作的点心,特意请太后品尝。
  糕点呈上,弘文帝一挥手,宫女们全部退下。
  两人对坐,一时无语。
  也不知为何,弘文帝此时倒显得有点轻松,人生就是这么古怪,昔日,自己和她见面都不甚方便,如今倒好了,自己成了她的“儿子”——问礼,请安,倒是名正言顺了。
  芳菲意识到他有话要说,果然,他苦恼地站起来,眼里逐渐地有了怒气:“朕登基后,才明白乙浑这厮权势之大。几乎上上下下都是他的党羽,现在,他把持吏部,所有权臣的考核,都出自他的门下,完全由他钦点,他大力提拔他自己的人手,安c在各个核心的部门,几乎要控制住整个朝局了,每一件事,都是他说了算……”
  芳菲一惊,可是,她此时精疲力竭,身衰体弱,再说,新帝登基,自己只能主管后宫,不能过问外事,因此,也不接口。心里也不是不明白的,罗迦并不糊涂,但是,临终的时候都不敢贸然处置乙浑,怕激起事变,果然是有他的顾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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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对他的牵制,便是李俊峰。
  先帝驾崩后,李将军按照遗嘱,并未回京奔丧,而是径直去了前线。
  现在想来,罗迦是何等的高瞻远瞩——如果李将军一直留在京城,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呢!现在他率领着三十万大军在外,乙浑再是猖獗,也还不敢马上就翻天。
  所以,就连他女儿的大婚,李将军都不曾回来。
  但是,光靠一个在外的李将军,后果也十分堪忧。如果叫乙浑这么搞下去,以后,岂不是臣强主弱?
  弘文帝一心励精图治,并非吃喝玩乐之人,岂能咽下这口闲气?他不可能长久甘于做权臣把握之下的傀儡或者玉石图章,只负责签名画押就行了。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
  芳菲忽然压低了声音:“陛下,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弘文帝一怔。
  她又道:“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最好,这一次把乙浑的女儿一起娶了。”
  弘文帝很是意外,吃惊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忽然坐下去,垂着头,久久一言不发。
  “反正是纳妃,不是立皇后,现在,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弘文帝只能点头。此时,李将军也罢,乙浑也好,一个都得罪不起,唯一的办法是两家人的千金都娶了。
  古往今来,帝王要巩固皇权,只好如此。他寻思着这“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大有道理。
  芳菲见他点头,松一口气,脸上露了点笑容:“陛下,你就忙你的政事吧,纳妃之事,我便给你张罗了。以后,你也不用定期来请安了,现在事情繁多,什么都无头无绪,一切都要指望你。”
  弘文帝站起来,衷心地:“多谢你!”
  然后,也不等她回答,便出去了。
  芳菲从此便在慈宁宫,终日闭门不出。和新帝见面的日子也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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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因此,她更是得到了皇宫上下的交口称赞,时常关心着她的动向的乙浑,源贺,东阳王等鲜卑老臣,见太后躲在慈宁宫,彻底远离了一切的政治核心,完全是寻常的妇道人家一般,花红家务,后宫琐事,所以,渐渐地便放心起来。
  但是,人却不能闲着,弘文帝这一次的政治联姻,两家来头都很大,谁也不能怠慢了,因此,如何在礼仪上完全“平衡”,也是颇需要费一番周折的。
  这一日,忽然到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正是天师道人。
  芳菲颇为奇怪,天师道人处理完罗迦的丧事才回的北武当,按照行程估算,他几乎在北武当并未停留,又马上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平城。
  如此仓促,却是为哪般?
  天师道人行礼后,拿出一个匣子:“太后,这是家师让贫道快马加鞭送来的外敷创药……专门治疗面伤的……”
  芳菲哑然,通灵道长,莫非还担心自己毁容了?
  可是,她关心的却不是这些,立即问道:“道长已经将先帝的事情处理完了?”
  罗迦的真正的遗体,是通灵道长一个人处理的,当时,罗迦为什么要立下这样奇怪的遗嘱,谁也不知道。芳菲也曾问他,但是,他只说,祖上的规矩就是如此。
  可是,她询问一些细节的时候,天师道人却答不上来,含糊不清的。芳菲看出,他并非是在敷衍,而是真的不知道里面的细节。
  通灵道长,一个人主管了一切,就连他的弟子门人,都不知道。难道,在北武当,他并未为罗迦举行什么像样的丧事?
  天师道人依旧合情合理:“家师说,一切从简。”
  再简单,也不至于简单到这个地步吧?就草草地把罗迦挨着他的祖先们埋葬了事?
  她忽然好生奇怪,单刀直入:“道长现在一直在北武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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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家师一直在北武当。但是,他护送先帝灵柩回去后,就一个人闭关了。”
  闭关?
  通灵道长为什么要闭关?陛下的灵柩一回去,他马上就闭关,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天师道人解释道:“家师忙碌了这些日子,身子不适。”
  这倒也合情合理。她急忙追问:“既然是闭关,为何又送来这些创药?”
  “贫道回去的时候,家师曾经见了贫道一次……贫道把娘娘的事情如实禀报了,家师十分伤感,也十分担心,所以,马上差遣贫道送来创药……”天师道人并非是个巧言善变的人,他的话说得非常严谨,“家师还叮嘱贫道,有一句话务必转告太后……”
  “什么话?”
  “家师说,太后一定要保重,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滋生轻生的念头。要活着,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活着还有什么希望?
  天师道人又低声道:“娘娘,道长还说,叫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
  芳菲这才吃惊了,反问:“我能管什么?”
  “不管即是管!现在,娘娘最好无为,什么都不要做!尽量避开朝里一切的纠纷。该你出手的时候还没到!”
  通灵道长,对局势看得很清楚?他一个出家人,凑合这么多干什么?北国规矩,严禁夫人干政,他难道是怕自己惹火烧身?
  芳菲淡淡地:“通灵道长现在在忙些什么?”
  “家师还是在闭关。此外的事情,谁也不许过问。但是,家师吩咐,太后若今后遇到任何的困难,都可以去北武当找他。当他忙过了这段时间,也会亲自来平城向太后请安。太后,你一定要保重……”他再一次地提起这个问题,显然是通灵道长曾经千叮咛,万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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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迦一死,通灵道长就开始闭关,北武当的事情,几乎全部交给了天师道人掌管。芳菲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魏大人呢?”
  当时是魏晨亲自护送罗迦的灵柩离开的。要知道一切的详情,问魏晨才会清楚。
  “魏大人遵照遗嘱,在北武当值守,短时间内,只怕不能回平城。”
  芳菲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而且,这支灰衣甲士,留在北武当,也许是最好的一个安排。想起如今朝中的局势,她只能暗自叹气。
  算算日子,就要到夏天了,心里千百个疑惑,只能自己去北武当才能解开了。
  转眼之间,已经是三月,春暖花开了。
  弘文帝纳妃的日子要到了。
  米妃等人,当然要为皇帝老公新娶而忙碌奔波。她们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比如大的布置,礼仪等,便会来请教冯太后。
  太后对于婚娶的礼仪并不精通,但是,她熟读诗书,随便翻了一本南朝的礼仪册子,便按照那些给予指点。
  有时,米妃等人跟她讨论某些细节的时候,常常说着说着,她便走神了,心里十分麻木,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米妃等人,面对丈夫娶妻,就会表现得如此贤惠,如此大度呢?而且,亲手替丈夫张罗一切。
  当然,米妃等也不是没有苦衷的——哪个女人愿意如此呢?但是,此时不以“贤惠”巩固自己的地位,的确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想,若是自己昔日如此“贤惠”,也许,陛下还不一定会死?
  但是,她很快就释然了——因为,她的确太忙了——临近婚礼的时候,就算再有心躲避,也是无法躲避的——这种礼仪,本来就要女人出面。
  而且,对方还是李将军的女儿,李玉屏的妹妹,于情于理,她都该尽心竭力地筹划。
  也因为这样的忙碌,反而让心灵轻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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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便是新帝迎娶的日子了。
  当米妃等人最后一次呈上礼单和各种细节的时候,冯太后仔细地看了,完全无误,众人退下,她才松一口气。
  红云端来一杯热茶,她喝了一口。但觉腰酸背痛。
  红霞替她轻轻按摩肩膀,“太后,你这阵子累坏了,也该放松一下精神了。”
  这时,门外有通传:“陛下驾到。”
  她还是坐着,弘文帝进来,毕恭毕敬的行礼:“参见太后。”
  芳菲罕有的和颜悦色,真正如一个“母亲”一般:“陛下,恭喜你了。”
  弘文帝坐在她的对面,心里觉得十分荒谬,自己的初恋情人,如今,以“母亲”的身份恭喜自己。
  他亲自递上来一只匣子:“多谢太后这些日子为朕的事情奔走忙碌。”
  芳菲一看,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首饰,珍奇古玩。
  这样的东西,他几乎定时送来,各地的贡品,小属国的贡奉,最好的东西,他都会挑选出来,亲自或者命人送来孝敬太后。他日理万机,纵然太后屡屡申明不必请安,他也会三不五时的前来,每一次,都是毕恭毕敬,恪守着“儿子”的本份。
  有时,和太后闲聊几句。
  有时,什么都不做,哪怕就在门口独自站立一会儿。
  弘文帝的“孝心”,无可挑剔。“母子”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的融洽。
  芳菲对这个匣子并无什么兴趣,只说:“唉,也算是了断先帝的一桩心愿。陛下,日后有机会,你还是尽量立李银屏为皇后吧。”
  “尽量吧。”
  要知道,和李将军的联姻,是保障弘文帝帝位的根基,乙浑等人再是上蹿下跳,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但是,此时,要弘文帝急于求成,一步到位,显然是不现实的,他根本没法力排众议,想立什么女子为皇后就立什么女子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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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没有达到先帝昔日的声望和地位。
  现实是残酷的,人们往往只羡慕龙椅上的人无所不能——其实,这天下,真正有谁是无所不能的?
  弘文帝,他还要经过岁月的打磨,无数次血腥的勾心斗角的厮杀,才可能真正奠定自己的地位。
  芳菲见他久久无语,提醒他:“陛下,你该早点休息了,明日你会很忙的。”
  弘文帝忽然道:“你可不可以陪我下一盘棋?”
  芳菲很是意外,忽然看见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弘文帝,他竟然在紧张,非常非常的紧张,此时,急需缓解自己的情绪。
  芳菲本来料到他对政局的艰难掌控,但是,不料竟然艰难到了这个程度,以至于大婚前夜,冷汗直流。
  外面的局势,显然比自己这个在后宫里,整日为婚礼,女红,酒宴等j毛蒜皮的太后,所料想的还要坏得多。
  棋子摆好。
  楚河汉界。
  两人对坐,时光仿佛在流转。弘文帝偶尔抬起头,不经意地看她一眼,对面的女人,脸色那么苍白,覆盖额头的刘海,也被风吹得微微凌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那么大,那么黑,一如昔日在太子府巧笑倩兮的少女。耳边朦胧的,是她略带娇嗔的声音“殿下,你要先让我两子,不,要让三子,我才学会的嘛……”
  他心里一震,赶紧低下头去。
  对弈开始。
  弘文帝的出手又快又凌厉。
  芳菲的棋艺,准确地说,还是昔日的太子教她的。昔日在太子府的时候,几乎日日和他对弈,把他的棋风摸得清清楚楚。而且,当时,她也是胜少负多,她在棋道上,天分并不高,徒弟总是赢不了师父,就跟和罗迦对弈一样,往往要耍赖才会赢上一局。
  但是,今日三局,她赢了两局,很轻松。
  而且,绝非是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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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文帝十分沮丧,心神不宁:“唉,朕是久久疏于练习了。”
  “不!陛下,你不是疏于练习,你是心乱了。”
  心乱了!
  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弘文帝完全沉不住气了,在大婚前夜沉不住气,乱了分寸——
  芳菲霍然站起身:“陛下,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海阔天空?
  弘文帝也站起来,额上青筋暴跳。
  那愤怒的模样,芳菲是见过的,那是他们家族的特征,拓跋家族的男人特有的,当年,罗迦每每生气,便是这个样子。
  弘文帝握紧了拳头:“乙浑这个老贼,真真是欺人太甚……他杀了两位亲王,又杀了陆丽……”
  芳菲震惊地一把捏住了棋子。
  那两位亲王虽然是宗室远亲,但是,毕竟是王爷;最最可怕的是陆丽。兵部尚书陆丽,那可是北国的大功臣,跟源贺一起,曾经是罗迦最信赖的两名大臣。
  而且,陆丽自己也是辅政大臣,功高位重,乙浑凭什么杀掉他?
  “乙浑这厮,指使了党羽诬告陆丽谋反。擅自把陆丽抓捕入狱,也不等审讯,便秘密处决了,朕得到密报,赶去的时候,陆丽的家都被他抄了……连陆丽这样德高望重的人都死了,以后,谁还敢提朝廷出力?”
  别说是弘文帝,就是芳菲,也沉不住气了,手里抓着的棋子,捏得“骨骨”地作响。乙浑如此嚣张,最可悲的是,弘文帝还不得不大张旗鼓地迎娶他的女儿。
  这便等于明目张胆地公告天下,乙浑会加倍地为所欲为。
  而且,最可怕的是,他通过各种手段拉拢了源贺和东阳王。据弘文帝的暗查,乙浑把自己贪污霸占的封地,分别分了一千顷给两人,完全拉拢了二人,连一向跟他唱反调的东阳王,也一反常态,什么都不说了。
  爱人和敌人16
  乙浑,这是在逐渐地要彻底架空弘文帝。
  芳菲额头上也冒着冷汗,旁边的匣子里,就是一对青色的玉如意,这些,是明日准备好要赏赐给两位妃嫔的。
  弘文帝的声音那么愤怒:“朕现在,彻底成了一枚玉石图章了,每天表面上坐在金殿上画押,批阅奏折,事实上,那些奏折,好多都是乙浑清点后指使人上来的……”
  “陛下!你只能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
  弘文帝颓然低下头。
  以自己登基不足三四个月,就要想彻底扳倒第一权臣乙浑,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除了忍,还能做什么呢?
  “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这是芳菲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弘文帝最初还不太明白,现在,才终于明白了。是的,乙浑要什么,自己便只能给什么。
  这是芳菲第一次见到他的沮丧,愤怒,那种不能自已的痛苦——心里忽然一软,什么不许干政,妇人自律,统统都忘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来,就如他当时躺在病床上,被人毒杀,日日等死——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谁还能帮他呢?
  自己,会不会具有帮助他的力量呢?
  她握着棋子,手慢慢地变得软弱,那是一种处处被掣肘的软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鲜卑贵族群里,只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被撕得粉碎。
  弘文帝悄然注视她,许久不曾看到过的那种温柔而怜悯的目光,一瞬间,仿佛有些错觉——仿佛二人从来都这么亲近,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距离和隔阂,一如那些最最青葱年华,一如在神殿的时候。
  他忽然就笑起来,低低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芳菲也笑起来,点了点头。
  弘文帝大步就出去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
  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
  弘文帝走到门口回头时,但见冯太后侧身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春寒料峭的世界,风将她的衣襟吹得颤动,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心里顿觉那么凄凉,仿佛是两个无依无靠的人,这个世界上,谁也指望不上了。
  自己!只能靠自己!
  保护自己,保护她,都只能依靠自己。
  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变得超级强大,不再受制于任何人!
  “芳……”
  这声音在喉头滚了一下,他大踏步地就走了。
  ————ps:今日到此。
  大婚1
  这是一个非常明媚的日子。
  一大早,通往昭阳殿和琉璃殿的路上,花团锦簇,芬芳扑鼻。这里,将是今晚要迎娶的两位美人的新的居所。虽然乙浑不可一世,但是,毕竟有先帝的遗诏在先,李银屏订婚在前,所以赐居昭阳殿,而乙浑的小女儿乙氏则赐居琉璃殿,昔日,这里都是宠妃们的居所。
  宫里内外,喜笑颜开,艳丽的红色灯笼,绣球,妆点得整个皇宫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欢声,到处都是喜庆,宫人们也都穿着红色的喜庆的衣服,来来去去,都说着吉祥如意,百年好合之类的话语,俨然将昔日的丧事y影,一扫而光。
  芳菲起得很早,这一天的仪式非常复杂,虽然不是娶皇后,但是乙浑和李将军是何等的面子?这番架势,几乎不输于皇后了。
  盛宴开在玄武殿外面的空旷坝子上,席开一百零八桌,但凡宗亲贵戚,命妇朝臣们,都有列席。
  盛宴的菜肴,名单,全是王肃和李奕负责的,那些外部行礼的关键,如何纳礼,问采,迎接,都是二人安排的。
  但是,由于后宫和外面的距离,他们始终没有和冯太后照过面,所有的安排,传递,都是专门的司礼太监负责的。
  后宫和朝堂,表面上,都在皇宫里,但是,真正的距离,则隔着千里万里。举例说吧:很多嫔妃的父亲,兄弟都在朝堂任要职,每天都会上朝奏事;但是,一家人彼此要见面,却是绝无可能的,很多嫔妃,几年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家人,要探亲,是有非常严格的规矩的。
  要是外臣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岂不是乱了套?
  否则,也不会让宫里的男子,除了皇帝外,都是太监了。
  这一次是特殊情况,二人入宫筹备宴席,几乎算是要功成身退了,所以特意来求见冯太后。
  这也是外臣第一次见到冯太后。
  大婚2
  芳菲感激他二人的救命之恩,又见他二人安然无恙,想起昔日在北武当的故人情谊,真真是有点欣喜,急忙命人赐坐。
  二人坐下,但见太后身子已经好了,就连额头上的疤痕也淡了,都很欢喜。
  但是,这种欢喜却是短暂的,毕竟,这里不是北武当,昔日可以直呼其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煌煌深宫,只有上下,尊卑,却没有朋友,也不会允许朋友的存在!
  王肃的脸色很快变得很难看。芳菲察言观色,温和道:“王肃,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王肃愤愤的低声道:“现在乙浑把持朝政,大肆欺压汉人,一切,都颠倒了,奴隶们稍有不满,他便会重重处罚……而陛下,也任他们为所欲为……唉……”他流露出非常的失望,是对弘文帝的失望。
  芳菲尚未回答,李奕咳嗽一声,阻止了王肃往下说。
  芳菲心里不是不震惊,但是,此时,根本是无能为力。她何尝不知道?王肃等南朝之人,向来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罗迦在世时,一度振兴太学,重用汉人,他们都看到希望了,现在,罗迦驾崩,太子继位,鲜卑大臣把持一切,几乎是全面彻底地将汉人打压下去了。
  她暗叹,弘文帝并非是任乙浑等为所欲为,但是,当务之急,他能干什么呢?
  这些话,她没法和王肃等讲明。
  而王肃等,又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力,向弘文帝施加一二。
  此时,弘文帝需要的,根本不是压力。
  而且,天师道人转达通灵道长的嘱托时,一再提起,自己此时决不能出手——还不是出手的时候。
  她想,通灵道长担忧的固然没错,但是,殊不知,自己根本没有出手的能力,自己内无亲族可以仰仗,外无大臣可以结交,唯一个李大将军,也算是弘文帝自己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大婚3
  她虽然无法,也并不责怪,目光又转向李奕:“李奕,你呢?你又有什么消息?”
  李奕十分谨慎:“太后深居宫中,有些事情,就不必c心了……”
  芳菲忽然有些感激他,并非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了自己的命,而是他这样的态度。她笑起来:“这一次,有劳你们二人了。”
  王肃还要说什么,但见太后如此,也说不下去,只得起身告辞了。
  芳菲见他二人黯然离开,深知,他们本是抱着希望而来,此时,却失望地离去,心里也颇不是滋味。纵然回报救命之恩,自己也该回报一下,但是,此情此景,自己哪里有什么回报的余地?
  二人刚走,张娘娘就来提醒:“太后,吉时要开始了。”
  她站起来,外面乐声阵阵,两家的美女已经送到。
  侧面,是弘文帝。
  大太监王琚喊一声:“陛下驾到。”
  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去:“参见陛下。”
  “众位爱卿平身。”
  弘文帝换了一身大红的喜服,骑在马上。他面上竭力露出满意的笑容,群臣看去,但见新帝神采奕奕,北国的新君,如此的高大英俊,仿佛对于自己的这两房妃嫔,无比的满意。
  乙浑在人群里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又有太监通传:“太后驾到。”
  这是“火殉”未遂之后的冯太后,第一次在群臣面前露面。她一身盛装,但是,颜色,首饰,都非常素朴,故意打扮得非常老气。
  自己是“婆婆”了——一个迎接儿媳妇进门的女人了,有什么必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和儿媳妇抢风头呢?
  她缓步走到高堂。
  群臣显然对这样的“冯太后”感到十分满意。尤其是乙浑,在弘文帝纳妃的事情上,他完全知道冯太后的态度——冯太后的所作所为,都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大婚4
  冯太后已经完全失去了昔日尖牙利齿的冯皇后的凌厉。
  他和源贺等人曾经私下讨论过,昔日,有先帝撑腰,那个女人自然无所顾忌。现在,她当然不敢作威作福了。
  这是他们乐于看到的情况。
  群臣再次跪下去:“参见太后。”
  “平身。”
  弘文帝也迎上去,行的是儿子拜见母亲的大礼:“儿臣参见太后。”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口称“儿臣”——可谓将鲜卑人的孝顺的风范发挥到了极点。
  二人的目光相接,芳菲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番,他大红的袍子,面目非常精神,带着镇定的笑容——仿若28岁时候的罗迦。时光仿佛在倒流,弘文帝,他也是那么好看的一个男子。
  某一刻,芳菲心里忽然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竟然真的希望他是自己的儿子!
  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芳菲微微一笑:“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吉时已到,马上就要行礼了。”
  弘文帝十分恭敬:“太后,请。”
  芳菲上前,端坐在正中。旁边空着的座位,是罗迦的。
  后面,是北国列祖列宗的灵位。
  她低下头,忽然看到自己手上的那枚红宝石的戒指,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
  两名新娘子都蒙着大红的盖头,新帝,就站在她们旁边。
  米妃等人则也都盛装,喜气洋洋地恭贺着。
  三人站定,向太后行礼。
  这其实并非是拜堂,因为拜堂没有三个人拜的,只是一种r特殊的纳妃仪式罢了。鲜卑人在这种礼仪上,向来不伦不类。
  芳菲忽然觉得十分荒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弘文帝说他是玉石图章,自己何尝不是?
  如一个摆设,在这里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可是,这样呆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大婚5
  她心里暗暗地对罗迦说:“陛下,我这也是为你做了一件事情了,我真是希望新帝早早有后,以后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了。”
  礼官已经托了盘子过来,大红的丝绸缎面上,是两把翠绿的如意,一红一绿,映衬得十分晶莹夺目。
  芳菲拿起来,递过去,一人一把,说些吉祥的话。
  两个新妃跪下去向太后请安。
  芳菲温和道:“都起来吧。”
  然后,婚礼仪式,便算是完成了。
  众人当然不敢去闹皇帝的d房,两位妃嫔,便一个被送回了昭阳殿,一个送去了琉璃殿。
  按照规矩,新帝这一日,该去昭阳殿,明日,则去琉璃殿。
  盛宴开始,群臣们大吃大喝,东阳王、乙浑等老臣自然要来敬酒。芳菲略坐了一会儿,敷衍了几句,便回了慈宁宫。
  此时,天色已晚。
  芳菲重新回到安静的慈宁宫,伸了伸懒腰,但觉腰膝酸软,这一阵的忙碌,终于过去了。
  她刚坐下,喝了一杯清茶,红云通传:“陛下和两位娘娘来给太后请安。”
  芳菲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身份的麻烦——鲜卑人讲究孝顺,把母亲看得很高——但是,自己不过是一个庶母,有什么必要还要新婚夫妻来参拜?
  难道她们此时不该是去d房花烛么?
  她无暇多想,因为弘文帝已经带着一帮子人来了。
  这一次,盖头已经取下来了,新娘子们全是鲜卑人的传统打扮,高龄窄袖,满头的辫子,各自配戴着相应级别的嫔妃佩带。
  三人都跪下去:“给太后请安”。
  “起来吧。”
  两位妃子站在一边,弘文帝站在一边,彼此之间隔着一点距离。那站立的姿势和彼此的位置,都很奇怪。
  不是新婚夫妻,而是三个彼此不相熟的陌生人。
  大婚6
  芳菲这还是第一次目睹二人的真容,两个人都是十六岁年纪;但见李银屏面容娇小,身子玲珑,但是十分怯弱,仿佛身子不太好的样子;而乙氏则身材丰满,十分妖娆艳丽。本来,乙浑的儿女,相貌都比较粗陋,因为他和原配的相貌都不太好;倒是十几年前掠来一个姿色出众的小妾,生了这么一个漂亮女儿,跟昔日三皇子娶的她的姐姐柔福,简直不像是同胞姐妹。
  乙浑对这个女儿看得很宝贝,许多名门望族来求亲都不允,直到看到新帝登基,立即觉得机会到了,马上把女儿送进宫来。
  二人当然早就从各自的家族口里听过太后的事迹:为先帝投火殉葬的贞洁奇女子,她的故事,已经在北国流传开去。
  乙氏悄然地打量着太后,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是年轻许多。
  她想起父亲的叮嘱,这个女人并非善类——难道真的并非善类?因此,她的态度,更是恭敬。完全做足了儿媳妇的礼仪。
  李银屏和她的姐姐完全不同,她对新的太后,也不曾有任何的亲近,只是怯怯地站在一边,基本上看着乙氏做什么,她才做什么。
  芳菲暗叹一声,竟不料,李银屏是如此一个胆小的姑娘,只这一眼,便知道,她远远不是乙氏的对手。要指望她今后成为弘文帝的好帮手,只怕是不现实的。
  对于这桩婚事的期待,心里又凉了一层。
  她不经意地看一眼弘文帝。弘文帝保持着寻常男子的神态,说不出到底是欢喜还是其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份礼物,红云和红霞分别给了二人:“这是太后的赏赐,恭请二位娘娘收下。”
  “谢太后。”
  又有宫女端来早已准备好的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寓意着“早生贵子”的吉言。
  新人们每人抓了一把,放在衣兜里。
  大婚7
  弘文帝也抓了一把,对于他这个“大龄青年”来说,不止是群臣,就算是冯太后,也真的很替他c心了。
  他听得自己的“继母”的声音那么温和:“祝愿陛下和各位娘娘早生贵子,早早为我北国确立继承人。”
  “多谢太后吉言。”
  “你们下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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