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祁自那日之后不再出现过。
文椒一面庆幸,一面抱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暗道这样便很好。
转眼又是七月底,丰年巷子,江府。
文椒是特意选在月底去看的吴伯,只没想到这样凑巧,正遇上吴青。这会儿已是未时,换作平日,这会儿吴青该已经走了才是,可这会儿看却是才回的府里。
吴青正提着什么东西要过府门,余光瞧见了她,侧身朝她笑道:“今日来的倒是时候。”
文椒便也迎上前去:“怎的?”
吴青指指府门前头摆的箱子,往院子里去:“才从河州回来,从前阿爹不是同你说了?河州那一道喜甜,来得倒巧,郎君给带了些河州的吃食。”
文椒犹记得江祁一年中只年底会回去:“不是说……?”
吴青压低声音道:“是为着上回家主的事。”
文椒点点头,又看吴青一眼。
吴青了然,摇头道:“无事,只是赶路赶得急了,夜里又睡不好,染了风寒。这会儿才吃过药歇下,该是要到夜间才起了。”
文椒脚步稍滞,飞快道:“赶路做什么?”话才出口,又觉着语气不大对,缓和一些后补充道:“看过大夫了?”
吴青微点头道:“看过了,道是好好歇几日就好了。许是为了月底的事罢,郎君也没细说。”
文椒便不再多问了,自去后院寻吴伯去了。
吴伯见了她也是笑笑:“怎么才来?住得可还习惯?郎君才从河州带了东西,晚饭在这儿吃吧?让阿青去接他两个就是。”
文椒先是安他的心,只说一切都好,对后面半句话倒是想了想,拒绝了:“不了,他两个极爱闹的,别吵人歇息了。”
吴伯想想也点点头:“也好,明日再来不迟。”
只吴伯到底还是有些欣慰的,之前只当是两人闹别扭了她才要搬走,这会儿还能记着关心郎君就好。
许是牵扯了河州的事情,吴伯看着也有些恹恹,与她聊了几句家常便略低着头喝茶,话比平日里少上许多。
文椒安慰也不是,说别的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陪着他坐下,只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吴伯回她一笑,自顾自叹道:“你说这日子一天天过去……”
“小娃娃长得快啊。”
静默片刻后,吴伯颇歉然地拍腿:“瞧我,又想起那些陈年旧事来了。”
“老咯。”
最后一句分明是在打趣自个儿,文椒听着却很不是滋味,只道:“让江祁听见了得说您了。”
吴伯一愣,又笑道:“可不能告诉他。”
文椒朝他眨眨眼,只提了提那胡记的点心方子,说做出来有些不对味,下回来请他帮着看看。因再过半个多月就是中秋,又与吴伯定了一道过节后,见已是薄暮时分才起身告辞:“改日让那两个顽皮的来,昭昭前些日子还在问您呢,我先回了?”
吴伯也起身要送她:“明日就来罢?今日是郎君才回来,也不知要睡多久,不好吵他。”
文椒略想了想,点头道:“好,煎药您让旁的人做就是了,别熬着,早点歇息。”
文椒不要他送,自个儿往前院去。才走到花厅处便瞧见吴青,吴青看向她:“回了?”
“就走了。”
文椒朝他点头算是道别,吴青望着她背影,脚步才抬起又回去。
算了。
江祁一觉睡到亥时才起,许是因为这小半月终于睡了一个好觉,又或是因着那副药的缘故,起身时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只头还有些疼,但也比前几日好上许多。
这一日只早晨喝了些粥,饶是他这样不重口腹之欲的,这会儿也饿狠了。江祁便换了身衣裳开门。
吴伯熬不住夜,等在院子里的是吴青,身侧有一小炉,点了火,上头煮着什么。
“郎君好些了?正温着汤呢,厨房里还有粥,先用点汤?”
江祁点头,半碗汤落肚后终于好受些许,哑声问道 :“东西拿过去了?”
吴青摇头:“不曾,文小姐今日来了府中,与阿爹说了会话,说是明日再来,便没让人送过去。”
明日啊。
江祁垂眸,将剩下半碗汤也喝了:“知道了。”
吴青自去厨房给他端了饭食来,又提醒道晚上睡前该再喝一碗药才好。
江祁略略颌首,让他先去睡了,只吩咐道这几日若有人来寻,一概推迟几天见。
待吴青也下去后,江祁只用了些粥,将那碗药倒了个干净,坐在院中支着头闭目养神。
原先倒是真起了冷一冷她的心思,恰好碰上了河州的事,这才紧赶慢赶地回一趟河州。
风寒是意外,这点不假。
只能说,病得真是时候,不在他预料之内,却也能用上一用。
且那药是真难吃。
江祁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吃这样苦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了。
次日。
文椒并不要人伺候,但许多事情也确实懒得做,便使了银子请了个妇人,只帮着晚间照看一下两个小童,或是烧水做饭这样的活计。
今日学堂休假,文椒先同方娘子,也就是那位妇人说了今日不必来,才领着两人去往丰年巷子。
意外的是,吴青和江祁都不在。
吴伯不必她问,自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事这样要紧,才好些许,说是头还疼着呢也要出去,也不提晚间回不回的事。”
“早晨起来又使性子不肯吃药,躲债似得跑了出去,真是……”
文椒嘴角抽了抽,没想到这位是个熊孩子。
吴伯受累阿。
“他自个儿有分寸就是了,您也莫想多。”
场面话还是该说说的,对老人家么,顺着他的话说就是了。
吴伯自然晓得,只不过操心惯了,对江祁又是真真当成心肝来疼的,这才抱怨几句,听了她的话也不再提,只道:“若是因今日这遭又重一些,也是他该受的。”
文椒愕然,倒没想到吴伯也不是完全溺爱这厮,接着他的话头笑道:“是极,不吃药是该受个教训。”
但文椒很快笑不出来了——这话活像两个家长在讨论自家孩子。
!!!
呸呸呸!
因着这番话,文椒这一个下午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及至暮色降临,江祁也没回府。吴伯便留了他两人的饭菜,领着两个小童先用了饭。
用过饭后,因着小孩子要玩闹,吴伯领着他二人去外头走走消消食,文椒本就没吃多少,又是个懒的,便在府中等候。
横竖也走不了多长时间。
八月将至,江祁确实有几件需要亲自过问的事情要办。
他从医馆出来后径自上了马车,吴青确认过他无大碍后这才放下心来回府。
因今日出了些许意外,江祁只当文娇娇早回了,没想到在院子里瞧见她。
江祁适时露出一点讶然来,又很快别过眼去:“来了?”
他没看向自己,文椒便大着胆子打量他。
脸看着还真是有些红。
“吴伯给你俩留了饭,还热着呢。”
吴青忙道:“郎君稍待,我去。”
江祁只微微点头,自往里走。
?
怎么没问我。
江祁抿唇,只觉得文娇娇也难得有个蠢的时候。
难道病得还不够明显?
还是……?
江祁冷了脸,脚下步子飞快。
真真没心肝。
文椒其实是想问他好些没有的,但想到下午跟吴伯那一番话,话到嘴边愣是咽了回去。
还真是聊出心理阴影来了。
文椒想到搬家那一日的午间,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江祁草草用过饭,及至院中见文娇娇还在那处坐着,满心的火气到底消散些许。
他走过去也坐下来,并不提自己的事情,只先问她:“住得还好?”
文椒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点头道:“挺好的。什么事这样急非要赶着回来?”又觉得这句话越界了些,补充道:“吴伯念叨了你半天,只道是不吃药难受了也是你该受着的。”
江祁蹙眉:“很苦。”
她果真看过来,面上也是带着笑的,打趣着他:“你也怕苦?我还当你是什么也不怕的。”
江祁抿着唇,半响才低声道:“怕的。”
文椒直觉有些尴尬,磕巴道:“嗯,人都有怕的东西,正常的。”
江祁敏锐察觉出来气氛不对,转了话头道:“也不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赶着回来。”
文椒看向他,很是不解:那你紧赶慢赶赶出病来是为什么?
江祁看她一眼:“罢了。”
文椒打量他几眼后才点点头,又提了一嘴:“良药苦口利于病,该吃吃,吃点蜜饯解解就是了。”
江祁对此人的迟钝再次有了新的认知,一口气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直又冷了脸,恨不能将她好好拷问一番:多问一句是能累死那张嘴了?
好不容易静下心神来,江祁决定不再拿这件事做什么文章,待他思绪清晰些再谈。
“晓得了。”
“做什么去?”
江祁回过头看她:“不是你叫我吃药?”
文椒觉得这句话有点怪异,但好像自己方才那句话也就是这个意思,便点点头:“哦。”
“吴伯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回,没给你热呢,你会生火罢?”
吴青可是早就出去了,江祁又一贯是个不爱人多的,早遣了侍婢下去。
江祁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启:“不会。”
他反应极快,又问道:“你会罢?”
文椒直到坐到腿都酸麻了才想起来自己是不是又犯了失心疯。
也不知吴伯这是带他们两个去哪儿走了?
若不是庆州治安良好,她这会儿就要去报官了。
文椒侧头,幽怨地看向窗边的某人:“江祁,你连看火也不会?”
江祁放下书册,敛了笑道:“娇娇聪慧,确实不会。”
且他惯会装相,又一脸愧疚地看向她:“可是累了?不如等吴伯回罢?”
笑话。
吴伯早让他叫了吴青出去带着玩了。
江祁适时咳嗽几声,因他确实染了风寒,听上去倒真有些骇人。
文椒叹一口气,到底不再说话,对着那煎药的炉子慢慢晃着手。
她一放空就回顾起方才的话来。
这一句娇娇倒是跟从前的故意怄她的不同。
哪里不同却也说不上来。
文椒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昏黄烛光也跟着微微摇晃。
江祁又捧了书要看,却是遮着大半边脸去瞧她。
极美。
却不止是因着皮相美。
吴青很快回来,寻到厨房抱歉道:“文小姐,阿爹带着昭昭两个玩了一晚上,这会儿累得要歇下了,东院的东西也没动,不如今晚将就一晚吧?”
文椒直觉跟江祁有关,立时看向江祁。
江祁皱眉:“怎么玩得这样晚?”
又对上文娇娇的目光道:“我来罢,若是不方便,让吴青送你。”
文椒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摇头道:“算了,晚些我自个儿回去,明儿一早我再来接就是。”
江祁也点头:“不必,我让人带着去就是,就回去了?”
文椒点点头:“也快好了,你自倒在碗里就是。”
江祁便让吴青先去外头等着。
文椒洗过手,见江祁对着那一碗东西皱眉,忍不住笑:“凉了更难喝。”
“让人寻些蜜饯给你配着吃罢。”
江祁摇头,站起身来:“我送你。回来再喝。”
文椒用“我懂得”的眼神瞄一眼江祁。
江祁略落后她两步,望着她背影,及行至院中桃树时出声道:“文娇娇。”
文椒转头看他。
江祁抿出个笑来:“回府瞧见你时,我很欢喜。”
“多谢你。”
月色正好。
文椒也笑:“这样啊……”
尾音绵长,江祁莫名被这一句勾得心痒痒。
“所以赶着回来是为了什么?”
江祁愣住。
半响后。
“为了见你。”
“这样啊。”
文椒没能在他眼里找到些戏谑耍弄之类的神色,转过身挥了挥手:“记得吃药,煎了很久的。”
文椒上了车闭着眼睛歇息片刻。
话说一半留一半,江祁不就是想让她问么。
若不是吴伯回来得实在太晚,她也不会惊觉这套路的熟悉。
若不是最后那一瞬间的愣神和肃然,文椒估计要往他脸上打几个耳光了。
江祁对着那碗药静默许久,到底还是一饮而尽。
原来不是迟钝也不是蠢笨,是戒心强啊。
但这一次,文娇娇没法骗她自己了罢。
不能从自己身上入手,那就只能换个法子了。
为什么哭来着?
愧对卫戎。
那就对上卫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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