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第 9 部分

  些。刚才逝去的心境,他觉得再也回不来了。
  “你们开始多久了?”
  “没多久。”
  “是不是女人在回答有关她情夫的问题时,都喜欢说含混话?”
  王一为伤口点上红药水。“伤口不深,不用包了。你别沾水就行了。”她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
  “我在问你呢。”
  “你少问我。”王一粗暴地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尹初石又一次来到卧室,王一坐在床上。他看着王一,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王一看着尹初石,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一个寻找仇人的复仇者。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王一说。
  “给我机会?你在说什么?”
  “你想伤害。”王一本来想说,“我不会让你伤害我,伤害你自己。”但她没说出来。
  “我想伤害?”尹初石瞪大眼睛,“我怎么觉得我被人家的爱情给伤害了呢?!”
  “你别再说了。”王一口气有威胁的成分。
  “为什么?”
  “我说你别再说了。”她提高了声音。
  “你是谁啊?”尹初石的话提醒了王一。
  “对,我是谁啊?我不过是你扔下的一堆破烂儿。”王一的声音很小。
  “这堆破烂儿又换了地方,去实现破烂儿的自我价值。结果呐,破烂儿变成了宝贝儿。”
  “尹初石!”王一大吼起来,她盯盯看着尹初石,目光好像要穿透他,再把他钉到墙上。“我恨你。”王一说完,痛哭。
  尹初石不常见妻子这样伤心地痛哭,即使她最喜欢的姥姥去世,即使是他父亲去世。他知道王一是个克制力很强的女人,而她现在的哭法说明,她支撑不住了。尹初石无力地坐到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便用手抹一下。他觉得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被划开个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从裂口中溜走了。看着伤心哭泣的女人,他丧失了继续伤害的愿望,也包括伤害自己。一切都是我开始的,他想,是我让这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破烂儿,还能再说什么呐?!他觉得自己该过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也没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在王一停止哭泣后,时间一定过去了许多。尹初石感到头发胀,胸口也很闷,他费劲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纱帘,他想开窗透透气。他看见了那个老外在他们楼前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不安地徘徊,像一只笼中困兽,不时地抬头向整幢楼房张望。他还搞不清楚是哪个窗口。爱情时时刻刻发生着,不仅仅在我的身上。尹初石想到这儿,心中也有了一份对别人感情的尊重。
  “他在下面。”他平静地对王一说。
  王一瞪大眼睛看着尹初石,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没听清楚对方的话。但她突然跳到窗口,站在尹初石身旁,她也看见了康迅。尹初石离开窗口,躺到床上,直到王一开门出去,他才又回到窗前。
  他没看到王一,但康迅朝对面奔跑过来。他知道王一已经到了街上。他回到写字台前,匆匆写了几个字,“手续的事,我再与你联系。”他看一眼字条,又在末尾加上“祝好”两个字。他想离开时可以走另一条路,不必再一次遇见他们。
  康迅一下子抓住王一的胳膊,连连用英语问王一怎么样,是不是有事。小街上偶尔过往的行人,让王一有足够的理智,尽管此时她的内心波澜起伏。
  “别抓着我,我没事。我们应该小心些。”王一一边说一边挣开康迅的手。
  “对不起。”康迅多少恢复些常态。“我急坏了。”
  “你怎么知道这儿?”
  “我跟着你们回来的,你的脚怎么了?”康迅发现王一脚上的绷带,又紧张起来。
  “没什么,我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
  康迅怀疑地看着王一,王一肯定地点点头。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王一说。
  “我一直想上去。可我怕你生气。不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太担心了,而且我又不知道该怎样保护你。”
  “你不用担心,他不是坏人。”
  “可能谁都不是坏人,可我还是担心。”
  “怎样你才能不担心?”
  “跟我走吧。”康迅说着又要去抓王一,中途又停住了。
  “如果你在我的保护下,我就不担心了。”
  “别这样想,我没有任何危险,你根本不用担心我。”
  “还在么?”
  “是的。”
  “我今晚用睡袋睡在对面,我……”
  “不,你安静点。这是中国,你不能。”
  “我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觉。”
  “在中国你不能。”
  “要是你有什么事情,而我不在,我会恨死我自己。”
  “我不会有任何事。他没那么爱我。”王一说,“现在你回去吧。好好洗个热澡,睡一觉。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好吧。”康迅低头看着王一的脚。“我想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我也有能力保护你。你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害怕。别忘了,我爱你。我非常爱你。”康迅告别王一走开了。
  王一回到家里,先是发现最外面的房门没锁,只是虚掩着,然后看见地上的碎玻璃都扫净了。钢笔水擦掉了,但还留下很浅的痕迹,尹初石已经走了。王一拿着尹初石留下的便条,又一次痛哭起来,心里感到刀绞般地疼痛,不仅仅为康迅。
  二十
  尹初石找到贾山,他请贾山现在别多问原因,帮他一个忙:替他悄悄地开张离婚介绍信。报社管介绍信的那个人是贾山的铁哥们。贾山意味深长地拍拍尹初石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半个小时后交给尹初石一个信封。“再考虑考虑吧。”他说着目光异样地看一眼尹初石,那目光好像在说“你这个傻瓜。”
  贾山根本没去找哥们,而是把哥们从前为他和吴曼离婚准备的空白介绍信填了尹初石的名字。贾山倒是很想给王一打个电话,他想,这两个人不管为什么离婚,王一都不会是主要责任者。面对男人和女人,贾山愿意相信女人是善良的和有道理的。但面对自己和别的女人时,他相信自己。他拨通了王一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贾山于是又给吴曼打了电话。电话里他轻描淡写地将尹初石和王一准备离婚的事说了,并叮嘱吴曼不许声张。
  “我当然不会声张,”吴曼说,“因为我根本不相信。”
  贾山放下电话,对着电话无可奈何地笑笑。他知道吴曼会立刻给王一打电话核实,并且果敢地表态,站在王一一边,不管是谁的过错。吴曼曾多次向贾山表扬王一,贾山从不鼓励她这么做,但也不打断她。他喜欢自己的妻子夸奖另一个他喜欢的女人。自从吴曼神秘地回来后,贾山总在琢磨的一个问题这一刻里有了答案。他为什么有时不喜欢吴曼,但又难以离开?他想,就是因为她很单纯。单纯的女人偶尔可笑,但也可爱。
  尹初石将离婚介绍信交给小乔,小乔看后流泪了,她小心地将介绍信装回信封,好像怕弄破意外的希望。尹初石把小乔搂进怀里,“哭什么呀?”他说。
  “不知道。”小乔紧紧地抱住尹初石。
  “这个世界也许没什么再值得哭泣的了。”尹初石松开小乔,坐到沙发上。
  “我知道这对你不容易,”小乔又扑进尹初石怀里,“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也没什么难的,走到了这个份上。”尹初石像爱抚一个小动物那样下意识地抚摩着小乔的头发。“别谢我什么,我们两个人之间,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我常常觉得对不起你。”
  “得了,别说这些难受的话了。”小乔振作起来,双腿跪坐在沙发上,“其实我也挺高兴的。”
  “我能理解。”尹初石说。
  “你觉得我很自私吗?”
  “人的本性就是自私。”
  “可我高兴从现在起,你全部都将属于我。”
  小乔的话让尹初石吃了一惊,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小乔有如男人一般旺盛的占有意识。这多少使他有些不悦。“为什么我都属于你?”
  “因为我已经全部属于你了。”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口气像两个地主?我们是不是在买卖土地?”尹初石说。
  “我不觉得。”小乔认真地说,完全没有察觉尹初石的情绪变化,她太陶醉于自己的气氛中。“两个相爱的人应该互相属于对方。”
  “好了,女人,我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把那些理论都扔一边儿去吧。”尹初石去吻小乔的嘴,小乔也热烈地回吻他。
  “我更爱你,男人。”小乔喃喃地说。
  “好的,女人,好好爱我。”尹初石觉得被伤害的心灵得到了最有效的医治。
  小乔吻着,从他的嘴滑向他的脖子。她突然用力地扯坏了尹初石的衬衫纽扣,像一场大雨那样,将吻洒向他的胸膛。尹初石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陶醉地沉浸在她的吻中。无论他处在怎样的痛苦中,这个女人都能让他激动起来,感到新生细胞带来的活力,他觉得无比神奇。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小乔正在用双手轻轻抚摩自己的胸膛,她的目光痴迷,仿佛是一个收回失地的所有者,深情地端详自己的土地。尹初石又闭上了眼睛,如果自己被这样的吻这样的抚摩这样的注视占有,也许并不太坏。想到这儿,他有种抛弃自己的愿望。他伸手扯去小乔的衣服,握住小乔的双r,将她的身体引向自己……
  他们的身体像两片土地一样融和,于是愿望也最大程度地接近了。爱情往往是在这样的阶段获得“升华”,渐渐变成一种占有。很久以后,双方才会发现,占有是更加激越的情感,但却失去了爱情的美丽的芳香。
  尹初石没有将王一与另一个男人的事告诉小乔。如果有一天小乔自己发现了,那是老天故意安排的,而不是他尹初石的责任。他自己也搞不太懂,为什么要维护王一的形象,在他心底,他甚至是蔑视王一的,尽管他知道王一与那些专“捕”老外的女孩儿不同,但发生的事仍旧无法使他接受。他想,王一可以爱上什么人,但不能是个外国人。这也许不太合乎逻辑,但却是他的逻辑,他想这逻辑多数男人认同起来并不困难。
  他要补偿小乔,他觉得自己因为王一对小乔构成的伤害着实不少。他要把从前给予王一的权利转给小乔,不愿多考虑后果。他将小乔推到镜子前面,自己站到她身后,他问小乔,“要是我们在大街上并肩走路,会有人以为我是你爸吗?”
  小乔没有回答。她举起一只手扬向尹初石的脸,她轻轻地抚摩他的脸颊,刺手的胡茬儿让小乔感觉有些奇怪,在他之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从未引起她对他们胡子的注意。因为他们中没有蓄胡须的,所以他们是否有胡子小乔已经记不清了,当然李小春除外,她想,她无法忘记李小春的一切,因为她对他的仇恨还没化解。李小春是个没长胡子的男人。
  “你怎么不说话?”尹初石问。
  “我在想,能够熟悉一个男人对女人来说,是件多么好的事。”
  “好女人!”
  “你的脸像秋后的庄稼地。”
  “我配得上你么?”
  “你比我漂亮。如果我们能在大街上散步,所有女人都会偷偷地看你一眼,然后想,这么漂亮的男人怎么跟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
  “所有的男人呢?”
  “所有的男人还会看你,然后想,这家伙肯定不止这一个女人,一看那脸就知道艳福浅不了。”
  “所有的人都看我?”
  “对,都看你。”
  “我整个一个猴儿。”
  “对。”小乔说着得意地大笑不止。尹初石深情地看着这个感情极易外露的女人,好像在观赏一片美丽的风景,赏心悦目。
  “请你为我做件事。”等小乔笑完,尹初石说。
  “说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跟我上街去。”
  “干……什么?”小乔好像听错了。
  “买东西,看电影,逛大街吧。”
  小乔终于听清了尹初石的话,她一下搂住尹初石的脖子,把他使劲拉向自己,她说,“太好了,我太愿意跟你一起上街了。天呐,我太高兴了。”小乔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了”,然后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的生活开始见天日了,是么?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我能为你死,男人!”小乔一字一板地说。
  尹初石微笑地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相的小乔,他很感动,但他知道,如今一个人为另一个而死的事已经不多见,能在瞬间里产生类似的情感已经不易,他多少有些羡慕她。
  小乔几乎把衣柜里所有适时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她像一个初试镜头的表演爱好者,站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比划。每次她都问在一旁抽烟的尹初石怎么样,尹初石每次都回答不错。他觉得小乔是个很会穿衣服的女人。
  “算了,不问你了。”小乔气馁地说,“我要自己判断,不能穿得大活,那样会让人觉得有点色情;”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能穿得太死,那样太呆板。”最后,她决定穿那套深蓝色的毛料连衣裙:小巧的翻领,收紧的腰身,宽绰的长裙,使她看上去既清纯又亮丽。尹初石不禁感慨:女人一旦恋爱,总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恰到好处。
  小乔为尹初石找出一件白色衬衫,她要尹初石将身上的t恤衫换下来。尹初石不换,他说t恤配夹克衫更适合些。小乔说他必须穿衬衫,然后又跑到门厅,跪在地上像日本女人那样把尹初石的黑皮鞋擦得雪亮。尹初石笑着说这皮鞋赶得上文化大革命时革命群众的眼睛了。
  “可惜,文化大革命让我给错过去了。但你得穿上皮鞋跟我走。”小乔背起背包,又将抽屉里的钱包也放进背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等候尹初石穿鞋。
  他们刚来到大街,小乔便截了一辆出租车,尹初石说他更愿意走走,小乔强行将尹初石推进车里,“然后再走。”她说完自己也钻进车里。“圣地蒙。”小乔对司机说。
  尹初石这时明白了小乔的“然后”是什么意思。圣地蒙是一个很大的西服店,里面经营各种品牌的男式西服。“别胡闹了。你知道我有好几套西装。”
  “就不能为我再买一套么?”小乔嘬着嘴,有些撒娇地说。尹初石不愿司机因此太注意自己便不再说什么。
  小乔为尹初石选了一套灰色有细纹的西装,也拿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尹初石看看标签,是一千七百元。他觉得自己没道理买这么贵的西装,他说,“花这么多钱,买假皮尔·卡丹不合算。”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法国在中国搞的皮尔·卡丹都是……”
  “那你就当它是雷锋牌的,反正料子不是假的。”
  尹初石没有办法,只好去试衣间,穿衣服。当他穿着崭新的西服,拎着那根领带走出来时,小乔满意地笑了。她迎上去,将尹初石留在试衣间里的旧衣服抱出来,找到服务员要了一个大纸口袋将旧衣服塞进去,然后便去交款了。留尹初石一个人像模特一样呆在那里。
  离开西服店时,小乔还在坚持要尹初石系上领带。尹初石说,此时此刻,如果让他在死亡和系这根领带之间选择,他宁愿选择前者。小乔没有办法,只好放弃领带。她郑重其事地挽起尹初石的胳膊,迈出了他们富有象征意味的第一步。这是临近下班的时间,商业区并不十分拥挤,都是些已经疲倦,随时会离开这里的人们,他们拎着大包小袋儿,已经买到不少东西,脚步也随之缓慢下来。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尹初石和小乔,他们兴致勃勃地走进人群,虽然尹初石也拎着漂亮的纸袋。偶尔有人瞥他们一眼,这多少让尹初石有些不安,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并暗暗在心里劝慰自己:潇洒点儿,有熟人又能怎么样?人该为自己活着。
  小乔感到了尹初石的不安。她把头歪向尹初石问,“怕碰上熟人?”
  “胡说。”尹初石说。
  “他们看我们根本不是因为认识。”
  “因为什么?”
  “咱们俩儿是俊男靓女啊!”听小乔这么说,尹初石轻松许多。他问小乔先去哪儿,小乔想也没想便说,“新世界。”
  “脱口而出,你常去吗?”
  “不常去,不过,新世界是最有名的现代化商厦,连刚初生的小孩儿都想去。”
  相比之下,尹初石更喜欢那些还叫着老名字的老百货商店,至少那些商店的建筑别有味道。当他们走近新世界商厦的巨大建筑跟前时,尹初石说,“我真想不好,人们为什么盖这样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怎么了?”
  “这就是一堆钢筋和水泥,毫无美感。”
  “得了,摄影家,你进去看里面的东西就有美感了。”
  “好吧,女人,前面带路。”
  小乔把尹初石带到玻璃器皿柜台前,轻轻告诉他,在这里存着她的一个梦想。尹初石也被吸引了,他没想到玻璃器皿的加工工艺居然发展到这样的极致。这里简直是个玲珑剔透的晶莹的世界,他觉得这里在不断地生成新的反光点,它们让眼睛产生误差。他走近一个大花瓶前,这是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他左看右看想不出什么样的机器能使它磨出那么多个细小的棱面。“太漂亮了。”
  “是进口的。”小乔说。
  “简直比鲜花还漂亮。”他说。
  “你知道,这是我最爱来的地方。”小乔贴近尹初石说,“我一看见这些玻璃,就想结婚。”
  “是么?它们能让女人动结婚的念头,真比男人还了不起。”
  “真的。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想找个男人结婚,跟他在一起,每天用这些漂亮的器皿,白头偕老。”
  “你不结婚就不能买么?”
  “当然能,可是感觉不一样。要是为结婚买,你会觉得它们表达了你一部分心情。”
  “是这样。”尹初石若有所思。
  “我们买这个花瓶吧。”小乔建议。
  尹初石点点头,让小姐开了票。他拿着票儿走近小乔,“听好了,女人:不管你有多少钱,从今往后你留好,它只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别为我们挥霍它。”
  “多少钱?”小乔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
  “三百八十六元。”
  “你想抛弃我么?”小乔低声问。
  “胡说八道。”
  “那你就必须要我的一切,包括我的钱。我跟你说,它们一点也不庞大,吓不着你。”
  “这个我不管,但我是男人,你别越职。”尹初石去交款时,心里突然想起王一,他想,他们的积蓄他应该给王一留一半儿,尽管这些钱是他挣来的。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
  他交款回来时,小姐已经包好了花瓶。小乔扯扯他的衣襟儿,示意他走近些。她说,“我想通了,让你做男人好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临出门才带上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三个卡,交给尹初石,“活期的差不多都在这上面,交给你保存吧,这样我就不能再挥霍了。”
  “这才是好孩子。”尹初石接过卡片放进西装的里怀兜儿,把包好的花瓶交给小乔抱着,然后搂着她离开了商场。
  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像一对即将结婚的恋人。小乔唠叨着花瓶的事,她说,这么大的花瓶至少能放三十支玫瑰。一支玫瑰两块钱,天呐,一次就要六十块钱!
  “可怜的我!”尹初石故意哀叹一声。
  “别害怕吧,我可以给人家洗衣服挣钱买玫瑰的,男人。”
  “我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给我买两个冰淇凌吧,男人。”小乔看见一家新开张的意大利冰淇凌店。
  “里面人太多了,你自己去买,我等你。”尹初石说着把自己的钱包交给小乔,小乔毫不客气地夺过去,转身进了店门。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突然看见小约和另一个女孩儿从对面的文具商店走出来。他马上大声喊女儿的名字,并且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女儿走过去。
  “爸爸?”小约的口气里有很多层意思,她吃惊地看着尹初石,让尹初石十分后悔喊了女儿。
  “你怎么在这儿?”尹初石问。
  “我跟同学买东西。”小约扯扯尹初石的西装,“你穿谁的衣服啊,像个新郎似的。”尹初石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庆幸自己执意没扎那根倒霉的领带。“爸,你就差一根领带了。”小约说完跟同学一起笑了。尹初石打了女儿一巴掌,嗔怪地说:“不许胡说,你跟我走吧。”尹初石向女儿发出邀请时完全没考虑小乔和女儿见面会怎么样。
  “不行,我还得回学校呢,晚上有活动。”
  “什么活动?”
  “秘密活动。”
  “别贫嘴,你在乃乃家怎么样?”
  “挺好的,至少不用天天早上喝牛奶。”
  “你不想回家?”
  “我要是想了,就给你打电话。再见,爸。”小约和同学一起走了,留下尹初石冲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发愣。
  小乔拿着两个开始融化的冰淇凌走过来,尹初石接过冰淇凌说,“是我女儿。”
  “我知道。”小乔说,“她不喜欢你的衣服?”
  “她喜欢开玩笑,她说我像个新郎。”
  “她很聪明。”
  “也许太聪明了。我很在意她。”
  “我能理解。”小乔说。
  二十一
  尹初石给王一打电话,说离婚介绍信他的已经开了,但没有问王一的是否也开了。他说这件事的口气跟说别的寻常事一样平和。这让王一感到,离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快到圣诞节了,尹初石没问节日小约怎么安排。这一切都使王一觉得意外。放下电话,她想,她也该把介绍信开了,他打来电话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想到这儿,她有些伤感。
  系主任是亚非文学的老教授,王一很少与他交谈。他满头银发,面目慈祥,王一找他谈话之前,跟自己说,应该相信这样的长者,凭直感。当王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与系主任单独说话的机会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寒暄客套,如果不马上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她将永远也搞不到一份离婚介绍信。
  “请您无论如何帮我一次。”王一开口说出这句话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系主任没说话,他离开座位将欠着缝隙的屋门关严,然后坐到王一旁边的沙发上,“说吧。”他说。
  “我需要一张介绍信,我得离婚。请别现在问我为什么。请您相信我,现在别问我。我……我现在……什么都回答不了。”
  “必须么?”
  王一点点头。系主任起身离开,出门时也随手关严门。五分钟后,他回来,将一张空白介绍信放到茶几上,掏出钢笔写上一行字,然后交给王一,“名头你自己填上吧。”他说。
  王一擦干了眼泪,将介绍信放进包里。她抬头看着系主任说“谢谢”时,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被系主任对她的这份尊重感动了,她从系主任的脸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诺:这将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别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谢,但又担心流泪。她没再说话,点点头表示告辞。
  “给你自己点儿时间,反复考虑一下。这和别的事不同。”系主任最后说。王一又回头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银发,她想起一句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头白了……
  王一赶到康迅朋友的住处时,已快到中午。她后悔自己没想起来在路上买些吃的。她敲门时在想,也许他们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但她刚一进门,康迅便捂上她的双眼,将她推到餐桌前,然后松开双手:一桌丰盛的午餐仿佛从天而落。
  “中西结合。”康迅站在王一身后说,“这是中国的红烧r,我严格按照菜谱做的,不会有问题。红烧r是你们的毛主席最爱吃的。”
  “这个呢?”王一指指另一个蔬菜浓汤,“是你们总统最爱吃的?”
  “你很聪明。”
  “是什么?”
  “红萝卜、元葱、西红柿还有奶酪。怎么样?有脂肪也有维生素,你有胃口么?”康迅往杯子里倒上红葡萄干邑,“这是中国现代化的标志之一,开始有比较好喝的葡萄酒。”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饭。王一尝尝红烧r马上心悦诚服地夸奖康迅做得好吃。康迅很得意。
  “毛主席还活着的话,也会满意的。”他说完又给王一夹了一块r。“我觉得中国人这个习惯挺好,吃饭时你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夹菜。这是爱情最自然的表达方法之一。”
  王一心情有些抑郁,她没吃几口菜,但喝了不少酒。当她又往自己杯里倒酒时,康迅拿过酒瓶,“我来倒。”他将酒斟好,但把杯子挪开,然后蹲到王一身旁,他握着王一的手,“你不舒服么?”他用英语温柔地询问。
  王一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抚弄着康迅的头发。“我想我得离婚。”她小声说,“我已经开了介绍信。”
  康迅盯盯看着王一,而后重新抓住王一的双手,用力紧握。在他看来,他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力量分给王“请你不要多想,这跟你关系不大。”王一感到了康迅传达过来的情感,因此才这样说。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误解。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还会这样认为吗?”
  “你不能向我求婚,因为我还没离婚。再说,就是我离婚了,你也不必非向我求婚。你知道我快四十岁了,至少能为自己负责任。”
  “你知道你是在胡说么?!”康迅突然愤怒地甩开王一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康迅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王一低声说。
  “那你知道你在伤害我么?”康迅问。
  “对不起,我……”
  “不,别说对不起。”康迅重新蹲在王一的身旁。“你爱我,是么?”
  “是的,我爱你。”王一回答。
  “你不是因为你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找我随便玩玩,是么?”
  “是的。”
  “是的,我也爱你。我不是随便搞个临时关系。我有过别的女人,所以我知道我等待的女人是怎样的。我爱上你以后,就对上帝存有敬畏了,因为他把我最深的爱情放到一个最适合我的女人身上。因为这个我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结婚并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和你一起变老,一直接受最终等待我们的死亡。你懂么?”
  王一轻轻一点头,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们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将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许就是两个人能安静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愿离开中国,我可以在这儿生活。如果你能去我那儿,并且也能放弃城市生活,就跟我一起去牧场,做个牧场主的妻子。为了这个,我们必须结婚,因为我的眼睛是蓝的,而你的是黑的。”
  “让我考虑一下,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了。”王一心里难过极了。她觉得即将四十岁的女人改变生活比登天还难。
  “你要考虑的只是争取你的女儿。”
  “别再说了。”王一连连地摇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用再说了。”
  “对不起。”康迅取过酒杯递给王一,“我永远都会支持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他端杯与王一的轻撞一下,一饮而尽。
  王一也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心里好像猛然敞开一扇门,豁亮许多。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康迅是不是支持她,她都得迎接。因为头儿她已经开了。她想起一句男人们常说的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她笑了,也觉得自己凭空添了几分威武。
  “我们真傻,为什么提前预支痛苦。以后要发生的事,上帝肯定已经安排好了,等着就是了。现在我们轻松点吧。”王一的话也扫去了康迅脸上的乌云。他将红烧r又倒回锅中加热。
  吃过午饭,他们分别斜靠在沙发的侧扶手上,相互观望着。康迅的目光聚拢而柔和,王一却十分迷茫,时而生出幻觉,小约站在康迅身后。
  “你想过再有一个孩子么?”康迅问。
  王一笑笑,等待康迅的下文。她觉得这是个轻松的话题,因为离生活很远。而人总是这样,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又耽于幻想。
  “他的皮肤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你能想象介于这两种颜色中间的颜色么?这样的皮肤颜色一定透着极强的质感。他的脸会像你一样,他应该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像妈妈,对吗?他的眼睛像你一样大而明亮,也是黑色的,但要像我一样凹进去。”
  “为什么要凹进去?”
  “打架时避免伤着眼睛。”康迅不以为然地说,“他的鼻子像我们两个一样笔直,但不像我这样尖锐,要有几分你鼻子的圆润。他的头发是棕色的,黑色的也行,但要像我的一样柔软……你不愿意想象一下么?他会是多么出色的孩子。”
  “也许。”王一叹口气,“不过,他会不走运的。”
  “为什么?”
  “因为他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澳大利亚人。”王一的话在两个人中间引发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无法反驳,说的是本质。
  康迅离开了一会儿,又返回时,用小碟端来一块白色的东西。他用刀将它切成大小不等的两块。王一看清楚是她喜欢吃的杏仁糖。从美国回来后,她再也没吃过。“为什么切得不均匀。”
  “在中国,我听说是男人吃大的,女人吃小的。”康迅说。
  “那你有没有听说中国是喜欢搞革命的。革命后,是女人吃大的。”
  “好,革命万岁!”康迅将小块糖放进自己口中,然后把另一块举到王一的唇边。“我喜欢革命果实。”他说。
  王一咬下一半儿。
  “为什么?”康迅问。
  “我知道你也爱吃。”
  “但你比我更爱吃。”
  “不。”
  “必须吃,不然,我把吞下的那块也吐出来。”
  王一吃下了另一半儿糖,她觉得这糖的滋味复杂极了,她想,还会有另一个男人这样喜欢自己么?
  康迅背手站在窗前,王一坐在沙发也顺着他的视角望出去,外面是重重叠叠的楼群。近视,也许会变成每个中国人的通病,除了仰头看天,人们越来越难看到远处。而美丽的蓝天人们又会觉得它过于遥远了,仿佛是一个耗尽一生也无法接近的目标。
  康迅在想他的牧场么?王一在心里自问。
  “明天是周五,我们都没课,是么?”康迅依旧看着窗外,落地窗一侧的纱帘被风轻轻吹起,随后又落下。
  “对,干什么?”
  “快起来。”康迅突然转身对王一说,然后迅速看一下表。“还有四十分钟。你赶快去厨房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装好,我去收拾睡袋,十分钟后我们出发,半小时后有趟公共汽车到雾岭。”康迅说完往外走,被王一拦住。
  “去雾岭干什么?”
  “那儿有温泉。”康迅抓住王一的双胛,“管它那儿有什么,我们一起出去一次,离开这些该死的楼群,回忆一下自然是什么,放松一下,答应我吧。”
  王一没说话,她在想别的。
  “对不起,我不是强迫你,我只想鼓励你决定。你有时需要别人推你一下或是拉着你的手。我们周六下午就能返回来,这样你可以和小约呆在一起过周末。”
  王一走到窗前,康迅跟在她身后,他从后面拥抱着她,她说,“你看这些楼群。”
  “是的,我能理解。”
  “这就是我的生活。”
  康迅放开王一走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王一的视线。“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儿,这当然是你的生活,可不是全部。”
  “好吧,我听你的。”王一终于明白了康迅的用心。是的,要想对自己好一点儿,并不十分困难,只要想想明天可能就是末日,动力就足够了。
  在人们隐隐约约感觉第一场雪就快来了的初冬季节,雾岭温泉是个好像被游人遗忘的地方,据说疗养院还开门,只有病人。汽车开到雾岭前一站合岭时,与王一、康迅同车的农民们便都下车了。这些农民下车前跟康迅聊得热火朝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夸奖康迅的汉语,康迅便一遍又一遍地谦虚“说得不好,马马虎虎吧。”
  “他还会说马马虎虎,这中国话简直到家了。”农民喜出望外地说。
  “你是翻译?”有一个农民问王一。
  王一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另一个农民说“他的中国话这么好,还用得着翻译?!”于是两个农民会心一笑,目光怪异地又一次投向王一,王一的表情依旧。
  “她是我的朋友。”康迅说。
  “啊。”好几个农民同时说,于是有更多的怪异目光投向王一。
  “你在中国一个月挣多少钱?”一个农民的新问题为王一解了围,大家又把注意力单独集中在康迅身上。
  “不多吧,够吃饭,够买衣服,够买书,也够买公共汽车票。”康迅说。
  “不相信,不相信,那不跟我们老农一样了?”
  王一看着车窗外向后移去的山岭,汽车发出的声音十分疲惫。她觉得康迅对待这些农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以致于使他的热情和友好都让王一觉得虚假。
  农民都下车后,康迅立刻调换了座位。王一说,“刚才好像在搞总统竞选,累吧?”
  “说话时间过得快些。他们都是些好人。”
  “可不是孩子。”王一挪到康迅原来的座位上,立刻发现椅子是坏的,她必须用力向后顶,才不致于让椅背落下来。王一看康迅。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的椅子舒服些,我肯定不是一个爱多说话的男人。”
  “至少我们可以换着坐。”
  “不。”
  “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等我不这么爱你的时候,会和你换坐坏椅子的。”
  车到雾岭时,天已经黑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康迅背着大包与王一向疗养区相反的方向去了。“住的地方在这边儿。”司机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
  “我知道。谢谢。”康迅大声说。他和王一继续向前。
  “这回司机还在看着我们。”王一说。
  “一分钟后他就会发动汽车下山。”
  “为什么是一分钟?”
  “关注别人的热情维持不了更久。”
  这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康迅握住王一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我们绕过这个岭,是个温泉湖。我们可以在那儿露宿。”
  王一觉得此时此刻“露宿”两个字很有诗意。“我要是告诉你,你会扫兴的。”
  “说吧,”康迅拿起王一的手,在唇上贴了一下。
  “我从没在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睡过觉。”
  康迅笑了。“你以为这会扫我兴么?这就像你告诉我你是处女一样动听,你真是个傻瓜。”
  “所以才会碰上另一个傻瓜。”
  “两个傻瓜在拐角碰头。”
  “是两堵墙。”
  “好吧。两堵墙。”康迅站住,在王一唇上轻吻了一下。
  “再来一次。”
  “不行。”康迅说。“我要是再碰你一下,就一步也走不了了。”
  “还远么?”王一脉脉含情地看着康迅,康迅像呼吸芬芳那样闭上了眼睛,然后摇摇头。
  尽管康迅摇头表示路程不远,他们走到温泉湖时天还是黑透了,夜空中星星争先恐后地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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