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紫绮连续出了几剑,不是被他手中梅枝点中要穴,就是被扫到手腕颈间,天女剑竟施展不开。反观闻衡出剑,飘忽诡异,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一时倒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天女散花”了。
李直看得焦急,恨不撸起袖子替韩紫绮上。恰在此时,韩紫绮步步后退,不小心踩到一块结了冰的地面,脚底一滑,重心不稳,登时向旁边歪倒。这一倾正好将自己送到闻衡的出剑范围内,颈侧被来不及走的梅枝重重地戳了一下。
围观众人惊呼小心,李直立刻抢上去要扶她,然而没等他的手碰到韩紫绮,斜地里忽然凭空冒出一截剑鞘,刚好垫在韩紫绮的背后,稳稳地将她托住了。
韩紫绮立刻借力站稳,心中暗道幸好。江湖儿女虽然不讲那么多男女之防,可毕竟不能太亲近,刚才那一下要是栽进李直怀里,他们二人恐怕就牵扯不清了,不知会被传出什么闲话来。
她感激地看向旁边出剑的人,那是个明俊沉静的少年,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他见韩紫绮站稳便了剑,规矩地抱拳行礼,目不旁视地道:“得罪了。”
韩紫绮忙道:“多谢余师兄。”
此人正是纯钧门年轻一辈中的翘楚、积雪峰郑熠长老的亲传弟子余均尘。
“我来找史先生,诸位请便。”他不爱寒暄,说完自己的来意,也不等别人回话,径自转身走了。
余均尘的冷淡是出了名的,同他一比,闻衡都能称得上是和蔼可亲。然而他有冷淡的资本,在场众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韩紫绮悄悄松了口气,抬手一摸脖子,感觉有点刺痛,当即花容失色,叫道:“哎呀,该不会划破了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姑娘尤甚,韩紫绮对自己容貌颇为看重,生怕留疤,因此不自觉有点一惊一乍。可李直刚被人截了胡,心中正不高兴,一听韩紫绮受伤,满腔怒火登时有了发泄出口,提掌便向闻衡拍来:“你竟敢伤了师妹?岳持,你好大的胆子!”
他就是欺负闻衡没有内力,比剑比不过又如何?闻衡就是把树枝舞出花来,他这一掌下去,也必能将他打个半残!
韩紫绮立刻叫道:“住手!”
然而阻止为时已晚,李直的掌风顷刻扫至胸前,闻衡毫无防备,根本来不及躲,几乎是站着不动,被他重重击中了胸口——
“咣当”一声巨响,后接一串桌椅板凳倒地的“叮铃咣当”的乱响,李直宛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倒飞出去,砸塌了海川堂的门板,又撞翻堂中数张书桌,最后以倒栽葱的姿势,一头扎进了史先生的书案下。
所有人:“……”
“谁在海川堂内动武?!”
门外传来廖长星的厉声喝问,他与温长卿匆匆奔入,正好与闻声出来查看史鹏与余均尘打了个照面。但见讲堂大门霍然洞开,室内一片狼藉,李直不见踪影,韩紫绮与三个少年呆若木鸡地僵立当场,而闻衡站在梅树下,唇角溢出一丝血痕,缓缓闭眼倒了下去。
他胸口剧痛,气息难继,闭眼前视线中最后定格的是漫天飘落的白梅花,竟然很像那夜花神庙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他茫然心想:“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师弟……师弟?”
“岳持!”
闻衡蓦然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右手压着胸口,隐隐发麻。床榻之畔有一把铁剑,桌上摆着一壶凉水,周遭是他住惯了的屋子、熟悉的陈设。
他将右手举到眼前,盯着上面细碎的伤疤和老茧,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梦到三年前的往事。
“岳持!开门!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哦。
他漠然心想,原来是因为睡觉的时候某些人在旁边打岔,这个尖叫声太刺耳了,难怪会突然做噩梦。
他翻身从床上坐起,套上靴子,走过去开门。
“什么事?”
三年前他只比韩紫绮高小半头,如今韩紫绮才刚到他胸口,闻衡跟她说话得弯腰低头。然而他今天还在犯困,索性连头不低,只懒懒地垂着眼,眼角眉梢像被淡墨笔扫过,斜斜飞起,漫不经心的神情恰到好处柔和了他冷峻锋利的轮廓,像春日阳光照进密林深处,坚固岩石也显得温暖起来。
三年里闻衡奋起直追,终于和余均尘并列,成为越影山两大冰墩子之一。纯钧派众弟子戏称他二人为“明镜湖中月,梅花枝上雪”,冷心冷情,不易亲近。只不过余均尘是心无旁骛,天生话少,不耐烦于人情世故上多心思,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闻衡却是周全缜密,滴水不漏,看上去挺好说话,实际上跟谁都不交心,总是站得远远的,教人可望而不可即。
这些年里除了玉泉峰的同门,还愿意往他面前凑的,就只有韩掌门的掌上明珠、十分聒噪的大小姐韩紫绮了。
“真是奇了,你今日居然起得这么晚,难道是昨夜神功大成了?”
自从三年前李直打他反被弹飞一事传开后,所有人见了他都要问一句“师弟今日神功大成了吗”,久而久之,已成了口头禅,闻衡懒得理她,抬手往院子里一指:“师姐一大早扰人清梦,有何贵干?”
韩紫绮知道他的规矩,从来不让别人进屋,于是很自觉地在院子里坐下,从袖中摸出一个淡青剑穗,举在手中晃了一晃:“给你送这个。”
闻衡立刻道:“不——”
“我知道你不爱挂剑穗,不我做的针线,不喜欢青色……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次必须要挂。”韩紫绮撇嘴道,“这是我娘做的,不犯你的忌讳。”
闻衡莫名其妙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挂剑穗?”
韩紫绮道:“今早听我爹说,十一月初八尚伯伯要辞去玉阶长老一职,闭关归隐,由崔进师叔接任长老之位,到时候许多江湖朋友要来观礼道贺,所以众弟子都得打扮齐整,得给咱们门派丢脸。”
闻衡叹了口气:“知道了。”
韩紫绮又道:“我看你也清闲不了多久,初八盛会,各峰长老的知交好友都会来,秦伯伯肯定叫你们替他招待。”
闻衡闭嘴不言,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头疼了。
第18章 贵客
韩紫绮前脚刚走,廖长星后脚就到,一看石桌上的剑穗,心中立时了然,却没有开玩笑,坦然地对他道:“师妹有心了,我来也是与你说这件事。十一月初八积雪长老卸任,届时咱们玉泉峰也要迎客,旁人都好说,师父的知交挚友、明州神医‘留仙圣手’薛慈要在峰上多住两月,开春方回。”
秦陵座下四位亲传弟子,唯独廖长星比较得闻衡待见,就是因为他举止端方,不爱说笑,跟野猴子似的四师兄形成了鲜明对比,是越影山上为数不多的正经人之一。
闻衡给他倒了杯茶,不甚在意地道:“来便来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廖长星道了声谢,接过茶,说道:“一是他到山上后会住在你隔壁的客院,有时或许需要人帮忙,师兄住得远,麻烦你搭把手,别怠慢了贵客。二来呢,师父的意思也是想借此机会,请他掌眼,看看你这体质能否靠人力调治扭转。”
闻衡一怔。
廖长星叹道:“你这些年来不容易,我们都看在眼里,无论如何,有机会就要试试,万一试对了呢?”
那一年李直故意对他出手,自己却被弹飞出去,这事实在奇诡,且当着海川堂讲师、掌门女儿以及积雪玉泉二峰弟子的面发生,廖长星替他瞒都瞒不住。闻衡醒来后,还没理清头绪,就与李直一道被送进了剑气堂,在掌门与五位长老面前对质。
据李直说,他那一掌只用了三成内力,本意是想教训一下闻衡,并不是存心重伤他,谁知掌心击中闻衡胸口时,对方体内竟有充沛真气,像一堵墙似的将他拍了出去。他非但不觉得自己错了,反而怀疑闻衡是装弱,有意掩饰自己的武功,背地里不知还藏着什么心机。
闻衡比别人还懵,在纯钧掌门韩南甫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情况,五个长老上来轮流给他把脉,得出的结论都是同一个——丹田空空如也,奇经八脉遍寻不见,别说“体内真气充沛”,别人给他输送内力都是泥牛入海、毫无踪影。
李直不服,垂死挣扎中突然迸发灵感,高声叫道:“掌门、诸位长老,弟子没说假话,这小子就是装的!你们要是不信,打他一掌一试便知!”
剑气堂中喧嚣顿去,闻衡在死一般的静寂中攥紧了拳头。
纯钧派伤药很灵验,但他毕竟是肉体凡胎,被李直击中虽然没受严重内伤,但五脏六腑都在隐隐生痛,口中的血腥气至今仍未散去。
如果这时候有人再给他来一掌,闻衡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五位长老各自交换眼神,韩南甫面沉似水,似乎真的在思考他这提议的可行性。没等别人说话,温长卿先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掌门,岳师弟要真是像李直说的那样有备而来,他根本就不会跟李直起冲突,甚至根本就不会被李直打中,否则不是一下子就露出马脚了么?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得很,岳师弟体质特殊,又不是他的错,若因此白挨一掌,岂不是太冤了。”
明河峰长老孟飞雪赞许地点了点头。
李直争辩道:“岳持剑法诡异,内功古怪,却一口咬定自己没学过武功。难保他不是修习什么歪门邪道的功法,将自己练成这样,才企图偷学本派秘笈《忘物功》。掌门明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没学过武功,单凭一根梅枝就能跟紫绮师妹打成平手?弟子也是心中疑虑,才出手试探。”
秦陵早知闻衡身份,此刻见李直颠倒黑白、胡乱攀咬,不禁一叹。
韩南甫沉吟片刻,道:“长卿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李直有错在先,岳持也不能自证清白,依我看,这两人都不宜留在山上,干脆放出去做外门弟子,以后不许再入内门。”
李直如遭雷劈,当场傻了,闻衡脸色微变,心中一沉,只觉呼吸窒闷,连喘口气都牵扯得五脏六腑发痛。
此事说白了是玉泉峰家事,别的长老纵然觉得不妥,见秦陵无话,也不好越俎代庖。韩南甫见众人无话,遂道:“那就——”
“掌门容禀,”廖长星忽然道,“弟子有异议。”
他越众而出,规规矩矩地行礼,一板一眼地道:“依照本派门规,主峰上除刚堂外不得动武,不得私下斗殴,不得同门相残。岳持师弟和紫绮师妹犯了一二条,该罚打扫海川堂一个月,禁武十日,抄写门规十遍。李直师弟却犯了三条,论理当逐出门派,永不再用。”
“但是门规里没写不得体质特殊,更没写不得天赋过人,岳持师弟没有犯戒,亦无需自证清白。”他说,“一个罚轻了,一个罚重了,有失公允,还请掌门三思。”
韩南甫:“……”
廖长星这人有时真不知该让人说他是耿直,还是死脑筋。他就差拿出一本门规对着韩南甫大声朗读了,只要韩南甫回一句嘴,一口“罔顾门规”的大黑锅马上就能严丝合缝地落在他脑袋上——天下有这么欺负掌门的弟子吗?
流霞峰长老谢清都听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朝秦陵揶揄道:“我早说长星这孩子老成持重,省了你多少事。”
孟飞雪道:“紫绮这性子确实得改一改,亏得岳持懂事,不拿真刀真枪跟她比划,否则不小心伤了碰了,找谁说理去?”
韩南甫轻咳一声,经孟飞雪提醒,才想起这里头还有他宝贝女儿的事,立刻顺水推舟、顺坡下驴,顺着孟飞雪的话道:“不错,还是长星思虑周全,就依他说的办,诸位以为如何?”
秦陵对廖长星的提议还算满意,点了点头,诸位长老见他表态,自然不会插手多管别峰的闲事,于是尘埃落定,李直第二天便拾包袱离开了越影山,闻衡则被他铁面无私的二师兄打发去海川堂,勤勤恳恳地擦了一个月的地。
韩紫绮与他不打不相识,每天追着他请教剑法,碰的钉子越来越硬,最后只好偃旗息鼓,灭了那点旖旎之思,单方面地试图与他成为好兄弟。
闻衡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他为什么能把李直弹飞,通过为数不多几次经验来看,他体内确实有一股真气,四散在身体各处,闻衡自己不能驭使它,但如果有外力相激,真气便会自发聚积与之抗衡。
简单来说,就是他有个护体金刚罩,但不会用,只能站着等别人打,也不能保证不被打死,反正是聊胜于无。
他想要自保,就只有依靠手中长剑。
所以这三年来闻衡是玉泉峰上最勤奋的弟子,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练起剑来没日没夜,卷刃的剑堆满了后山的一个深坑。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点疯,但经年累月旁观下来,发现闻衡疯得细水长流,其实是一种超乎常人的坚韧不拔。
勤奋能不能感动上天不好说,但玉泉峰上下确实被他打动了,哪怕明知闻衡能像他们一样习武练功的希望微乎其微,他的师父和师兄还是不肯放过每一个机会。
思及此处,闻衡脸色软和下来,点头应承下来,道:“我明白。”
“还有,”廖长星说,“转过年去,你在玉泉峰上学艺满三年,明年开春要与其他几峰弟子一道考核比试。越影山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若比不过别人,就只能降成外门弟子。往后……唉,我不说了,你自己想吧。”
闻衡被他这一叹生生给叹笑了,忍不住眼角一弯,说:“是,师兄师父如此舍不得我,我一定发奋苦练,争取留在玉泉峰上尽孝。”
廖长星威胁地点了点他,道:“你最好是。”
一月时光转眼即逝,十一月初四这天,闻衡在后山练剑,至晚方归,还没走到自己独居的小院,就听见前面客院方向传来大呼小叫的吵嚷,似乎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声,那动静简直热闹非凡,让他想装聋都困难。
想起廖长星前些日子的嘱咐,闻衡脚步不情不愿地转了个弯,绷着一张脸,打算在客院门口探个头就回来。
客院是按照越影山常见制式建造,门头上挂着匾额,上书“竹密水过”,院里栽着几丛青竹,庭前有一弯清溪,夏天倒是好景,只可惜入冬后竹叶败落,现下只有光秃秃的杆子,从院墙中支棱出来,上头还挂着半截破布,正孤伶伶地随风飘荡。
闻衡定睛一看,发现那似乎是纯钧弟子服饰所用的布料,再走近一些,便听见周勤的高声怒斥:“你别欺人太甚!不过是碰了你一下,用得着如此歹毒,要别人拿命来赔你吗?”
闻衡与周勤算不上熟,但也知道他脾气温吞,不是爱惹事生非的人,能让他激动失态至此,闻衡也是头一次见。他被勾起了一点兴趣,加快脚步转过墙角,迎面便见一群白衣的纯钧弟子堵在客院门前,周围散落着许多箱笼,地上还有一把眼熟的长剑。
一把冷冷的少年音色自人群中飘了出来,语带寒冰,比山风还冻人:“我说过,别乱碰,她自己不听劝,与我有什么关系。”
闻衡刻意放重脚步声,假装自己只是偶然路过:“都在啊?贵客到来这么热闹吗,连剑都丢了。”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他来了,自发让出一条狭窄通道,露出站在中心的三个人:袖子被撕破、气得满面紫胀的周勤,握着右手手腕、哭成了一个胖头娃娃的韩紫绮,以及抱臂站在门口、虽然看起来啥也没干,但是已经犯了众怒的黑衣少年。
他侧对着闻衡,清瘦得有点过分,鸦黑长发与衣料同色,衬得肤色愈白,神情愈淡,望去像是深潭里浮着积雪,冷冽得近于凄寒。不必多说一句话,光是这通身冷峻气质,已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
闻衡一眼扫过去,恰好那少年也抬眼望来,两人目光相接,不知怎么双双一愣。
刹那间风停云住,天地静默,闻衡仿佛被他的视线隔空定身。他失去了全部知觉,唯独心尖上传来一段针扎般的刺痛。
第19章 藤汁
“你……”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正要说话,旁边周勤与韩紫绮像是等来了救星一般,异口同声叫道:“岳持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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