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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髻松松挽就一
这是一间很大很华丽的屋子,有整整一面墙上都用栗鼠皮罩着。
其他三面墙上,铜制的烛台每一座都比人高,有的做百雀朝凤,有的做蝠云祥瑞。其上燃烧的红烛有小儿臂膀那样.,在一屋子死寂中发出咝咝的轻微的声响。
西南角有一座半透明的琉璃屏风,上面浮雕着名家山水,若是天晴时开了窗户看,衬着外面的碧树红花,屏风上的山水便有了色彩,好像染了色一般鲜艳明媚。
但此刻上面除了雾气什么也没有。
窗户开了一道缝,寒风往里面呼呼地灌,可太九只觉着热,无比的热,或许是屋内四角放置的四个火盆威力太大,她的后背甚至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
她不敢动。
屋里十几个孩子都不敢动。
这帮孩子里,最大的不过十六七,最小的十三四,年齿都尚幼,却都生得一付好容貌,放在同龄的普通孩子中,都算个中翘楚。
他们规规矩矩地站在里屋门前,屏息等待召唤,然后瞪大了眼睛去迎接他们生命里将要到来的莫名的事物。
他们之间有的人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有的人虽然在同一个府里住了十几年,彼此却一面都没见过。更有甚者,里面还有两三个是黄头发绿眼睛的西洋妖.,众多半大孩子都离他们远远的,不敢靠近。
虽然很多人都互相不认识,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相似之处:他们都姓姚,是此刻在里屋喝茶的那个男人的亲生儿女。
太九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她的脊背有些发僵,汗水滑下来,隔着裘皮小袄,痒得令她想抓狂。
可她连眉毛尖都不敢动一下。
一直等到屋里的孩子们大多都被召唤过了,只剩五六个的时候,里面终于有人叫她名字了:“太九小姐,请。”
她急忙垂首答了个是,迈开僵硬的双腿往前走去。
栗鼠皮擦在脚底,夹在脚趾间,有一种绵软娇腻的快感,不可言传。
前面有仆人把彩门推开,珠帘卷起,里面是莫名世界,有暗香浮动。
太九如同每一个跨过这扇门的孩子一样,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甚至说不上那到底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
门中有门,帘后还是帘。
她茫然地往前走,好久,终于来到一扇流光泛彩的巨大屏风前,后面隐然有笑语缠绵。正要进去,忽地从那屏后绕出两个清俊少年,脸庞长得一般模样,甚至发型、衣服、身段无一不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太九知道这两人是父亲面前正当红的,按辈分来排,还应当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当下正要打招呼,那二人见了她,其中一人皱眉道:“好烦还有完没完,这一下午都见了多少个嫩人了爹爹也该节制些才是。”
太九的话噎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另一个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番,倒和气地笑道:“妹妹别怕,爹爹若喜欢你,那是再和气不过的了。快,进去吧都等着你呐。”
太九默默点头,还想说点别的缓和一下紧张的心情,那二人早说说笑笑走远了。
她只好在屏前踌躇良久,这才慢吞吞蹭进去。
进去却看不到人影,只有四周嫣红的轻纱飞舞,数不清有多少层。轻纱后面影影绰绰,似乎是有很多人,她不确定,不敢细看。
她屏息下跪,额头点地,朗声道:“太九拜见父亲,恭祝父亲大人万福金安,身体康健。”
轻纱帘后,曼曼笑语忽然停了,周围安静得令人窒息。
太九脸色发白,额上满是汗,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她就这样跪在地上,浑身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轻纱后面终于有人说道:“起来,走近些,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听那声音低沉浑厚,正是父亲的嗓音,便依言站起来,顾不得膝盖的僵硬,朝那声音发出的地方走了两步,这才把脸仰起来。
帘后那人“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问道:“你说你叫太九”
“是。”
父亲却笑道:“太双,你最小的妹妹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要给她点什么见面礼”说完回头又问太九:“今年多大了”
太九道:“虚岁十五,明年就及笈了。”
那里面有个女子娇笑道:“爹爹真会刻薄人,这当口,谁准备见面礼呀难不成要我把这身新衣服脱给她要疼我小妹子,也别苛责我们嘛。”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太九才知这屋里起码有五六个人。
父亲身边总有几个受宠的哥哥姐姐,她小时候在墙角偷窥过,知道他们生得极俊雅漂亮,尤其是太双,听闻她十二岁时就被爹爹点名要走,放在身边宠爱无加,到如今已有七八个年头,那宠信不但没减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如今姚府里,太双已等于半个主母,势力自然贵不可言。
太九见屋内都是这些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垂头站在那里了事。
父亲笑了一会,才道:“见面礼的事一会再说吧。太九,你绕着屋子走两圈。”
她不知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父亲既然说了,她也只能照做,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圈,便听里面有人小声道:“不错,腰细面嫩,是个好苗子。”
“走起来倒是弱不禁风,裙不见摇,嬷嬷培养的不错呀。”
“瘦弱了些,须得好好养一段时日。”
“我倒觉着那一把子头发不错,人生得瘦小,头发倒又浓又黑想来身上的毛色也不错”
太九只听得迷迷糊糊,不知何解,父亲忽然道:“好,停下。”
她立即站定,却听太双在里面轻声道:“把衣服脱了,什么也别留。”
太九唬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只瞪圆了眼睛茫然无措。
父亲道:“别怕,听你姐姐的。”
她无法,只能.索着衣带,慢慢解开,待脱到最后一件肚兜的时候,怎么也放不了手,只急得要哭。
太双在里面急道:“人品样貌倒是一流的,就是不爽快脱个衣服也这样难受,难道是剥你皮么”
太九听她话语里大有鄙夷之意,心中不由一狠,闭着眼睛把肚兜也扔了,就这样赤条条地站在屋子里。
轻纱后面传出惊叹声,赞扬声,吸气声。
太九什么也听不到,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马上就会栽倒。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全部的秘密,毫无抵抗力的任人挑选评价,她的价值大概和市集上的猪.差不多
“百年难见的白虎呀”父亲在里面喃喃地说着。
即使隔着重重纱帐,她都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来回在她身上隐秘的地方游荡。她的身体莹润如玉,没有一丝瑕疵,虽然瘦弱了些,却亭亭玉立。.前的两朵小蓓蕾尚未成型,稚嫩地凸起一些,两点粉红好像玫瑰花瓣。
她的腰极细,仿佛用手轻轻一掰就会断了,但男人往往最喜欢这样的腰,握在手里,有种无上的满足感。她的两腿并得很紧,双手无意识地总想遮住那一块少女的秘密,可没用,它还是暴露在了众人的目光下。
它是雪白的,紧闭的,和她的肤色一样白,没有一颗斑点,没有一.毛。
父亲说的没错,她是一只白虎,一只百年难遇,命格诡异,通体莹润无毛的白虎。
不知过了多久,太九觉得自己快要化成灰,被那.靡和暖的风吹散了,纱帐后终于有人道:“穿上衣服吧。你可以走了。去左边那个红门。”
她木然地把衣服一件件飞快穿好,就见前面有两扇门,一扇红一扇黑。以前在大院有所耳闻,去红门里的都是爹爹喜爱的孩子,黑门的则会消失在姚府里,再也看不到踪影。
她该庆幸自己成了受喜爱的孩子吗
门后又是一个大房间,里面放着一排椅子,上面坐着五六个孩子,其中有个是绿眼睛的混血,见她进来便对她微微一笑,端的是俊美无俦。
太九心慌意乱,胡乱回他一笑,自己捡了最边上一个椅子坐下来,把领口抓得死紧。
一连十几个孩子,最后被选中的只有五六个吗她偷偷用眼角扫过来,果然在座的都是那帮孩子里数一数二容貌的,尤其是方才对她笑的那个男孩子,长发如墨,眼睛却像翡翠一样,碧绿清澈,五官深邃,与常人尤其不同。
她见这里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也没有,心中更凉,只坐在那里发呆,也不知落选的人会被怎么处理。
半晌,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文秀少女,也是被选中的孩子。
她倒是大大方方,进来便说道:“爹爹让我转告各位哥哥姐姐,今儿的会面结束了。呆会有丫鬟奴子来领人,以后大家就有自己的院子和自己的下人了。先休息三日,之后的事宜,爹爹自会另行通知。”
众人纷纷站起来称是,既有人开了说话的头,后面接话就不困难了。众人在一起介绍一番,太九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互不相识,虽然都住在一个姚府里,但他们几个居然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太九对爹爹的事情也只一知半解,知道他有无数女人,那无数个女人又为他生了无数个儿女,大家都住在这极大的姚府里,老死不相往来。等孩子们到了一定年龄,他又会办一个见面,挑选自己孩子里容貌俊美的,做宠物一般地养在身边,偶尔也有充为床伴的。
她是太字一辈的老小。
姚府里辈分和外面的不同,按照出生日期来,一个字辈的满了九个就得轮到下一辈。所以他的孩子们,名字里总有一到九个数字。
太九虽然是太字辈老小,但上头的哥哥姐姐她居然一个也不认识。以前住在大院里,嬷嬷只告诉她,太字辈男的多女的少,到如今她也只见过太双,其他人一概没看过。
那最后进来的文秀少女却是个大方的人她只笑道:“大家今日都被选中,也是福气,不如互相认识一下,日后也有个照应。”
说罢她自报姓名:“我叫宣四。”
宣字辈排在太字辈前面,却是姐姐了。
众人纷纷报上姓名,大多是宣字辈和兰字辈的,父亲这次选中的大多是十七岁上下的子女,太字辈的极少。
最后轮到那混血碧眼的少年,他不站起来,只坐在椅子上,傲然道:“太八。”
太九心中一惊,居然是太字辈的是她哥哥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许是目光过于锐利,太八也把脸掉过来看着她,只对她微微笑着,却不说话。
旁边有人拍了拍她,轻道:“到你啦,快报名字呀。”
她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叫太九。”
太八面上陡然放出光辉,惊喜地看着她。
太九却惧怕那种过于直白的,刺目的美丽,慢慢把头低了下去,再也没看他。
直到丫鬟奴子们来了,各自领主人去新院落,她也没抬头。
宝髻松松挽就二
姚府一共分成四个部分,其中两块都是姚老爷姚云狄的禁地,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
另一块则是姚家的孩子成长的大院,所有孩子都在大院里由嬷嬷们抚养到十三四岁,便要面临被父亲姚云狄要求见面的命运。
有些幸运的,秀丽的孩子,如太九这样的,被选上了,便进红门,分配新的丫鬟奴子,以及新的单独院落便是姚府最后一块地,专门给被老爷选上的孩子们住。
具体被选上,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谁也不知道,可谁也都看到太双这些受宠孩子的风光。每个人都希望受宠,这样,他们便不会被送到黑门里。
也没人知道被送进黑门的孩子将要面对什么,因为再也没人会在姚府里看到他们。
这次,姚云狄一共选中了七个幸运的孩子,太九便是其中之一。
新分给她的贴身丫鬟叫万景,是个不怎么说话,姿容俏丽的年轻女子。当晚太九就在新的院落里休息,万景手脚麻利地服侍她梳洗完毕,便吹了灯,到外间做针线活了。
太九在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新分给她的院落叫点翠阁,院落不大,小巧玲珑,格局也相当考究,门前杨柳,屋后小花园,都是.巧绝伦的布置,比她以前住的大院好了不知多少。就连屋子里的各项摆设都比原来的坚固.致,一张大床横着睡竖着睡都大的过分,连被褥枕头都松软干净,熏着一种甜香。
可她就是睡不着。
太安静了,这里。安静到让人容易想起死亡或者绝望。
她现在倒开始怀念大院里湿唧唧的被褥,还有嬷嬷暖洋洋的带着酸臭味的怀抱。
窗外更夫敲锣,已过了三更。万景捧着烛台进来替她掖被窝和帐子,烛影一晃,却见太九两眼瞪得大大地看着自己,她嗳哟一声,差点把烛台丢了,好半天才道:“小姐怎么不睡”
太九抓着被子,过一会才道:“睡不着我这里”
万景把烛台放在案上,坐在床边柔声道:“是认床吧没关系,习惯就好。要不我陪小姐说说话一会就能睡着了。”
太九点了点头,见万景只穿着贴身小袄,显然是要睡觉的样子,不由不好意思起来,推开枕头轻道:“冷吧把火盆端过来,咱俩躺床上说会话。”
万景犹豫了一下,看看被褥,再看看太九,这才依言端了火盆子放在床下,自己只搭了一点边半躺在床上,又笑道:“这点翠阁有点背.,不管冬天夏天都冷得够呛。将来小姐要是受宠,搬到那晴香楼,就暖和了。”
太九奇道:“晴香楼不是太双姐姐住的地方么我怎么能搬过去。”
万景笑了一声,良久,才道:“小姐原不知道,晴香楼是哪个小姐公子最受宠,便赐给谁的。万景在这里做了十年的丫鬟,没见谁能在那里住长久的。太双小姐那样受宠,也不过才住进去一年”
太九推开被子坐了起来,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好姐姐,你在这里呆了许多年,能不能告诉我咱们这些人平时都干些什么呀爹爹他有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单选出几个其他哥哥姐姐呢”
万景却摇头:“这个我也不晓得。但老爷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旁人不好过问。”
太九知道自己问唐突了,只好垂头不语。
万景见她这样,便笑道:“不过呀,小姐别担心,能住进这块地方的,都是老爷宠爱的孩子。宠爱是不需要理由的,你们只要和以前一样生活,只是每天都会见到老爷,和他说话逗他开心。你可没见到太双小姐怎么逗老爷的呢,有次笑得他差点岔气。小姐你若是也能这样讨他欢心,便再不需要这般惶恐了。”
太九为难道:“可我可我不会说笑话”
万景握着她的手,笑道:“可不一定要说笑话。小姐你年纪还小,却已经出落得这般标致,再过两年,老爷的子女中哪个能比得上你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啦当年环夫人不也”
她忽然打住,大约是觉得自己说忘形了,脸色大变。
太九却天真地问道:“谁是环夫人万景怎么不说了”
万景摇头,叹道:“小姐,想在姚府里活得逍遥自在,便要谨记沉默是金,任何时候都别多问多说。否则”
太九到底是聪明人,听她这样说,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笑道:“好姐姐,我知道。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万景又陪她说了会闲话,这才下床穿鞋,回头道:“很晚了,小姐早些休息吧。明早老爷应该会叫你们去见面,可别耽误了。在这里的日子长着呢,有话什么时候说都行,要是有啥不明白的,随时可以来问万景。”
太九点了点头,确实也觉得有些乏了,终于闭目,沉沉睡去。
果然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来叫太九,说老爷招他们一起吃早饭,顺便去大园子里逛逛,熟悉一下。
太九睡得迷迷糊糊地被万景从床上抓起来,急冲冲地梳头洗脸。万景本来想帮她梳一只望仙髻,显得妩媚,但见镜中太九睡眼朦胧,我见犹怜,不由灵机一动,把一侧的头发松松垂下,另一侧绾上去簪一朵芍药,端的是一个睡美人,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慵懒不胜。
“小姐这是第一次正式和老爷出去,可要记得好好表现,让他认识你,记住你。这第一次要是搞不好,以后就难了。”
万景替她穿上碧色孔雀大氅,千叮咛万嘱咐。
太九打个呵欠,揉着眼睛连声答应。
门前早有家丁倚在轿旁等候,见太九花团锦簇地出来,都愣了一下,这才赶紧揭开轿帘扶她进去。
一直送到最大的赤雪院,,门口早已停着许多轿子,想必人都先到了。
太九满心慌张,又不敢放开步子跑,只得静悄悄地走到门前,奴子们替她拉开门,朗声道:“太九小姐到”
屋内香气四溢,太九绕过一扇紫晶屏风,就见众人都坐在厅前,父亲独坐在上面,一见她,眼睛便是一亮。
太九娉娉婷婷地走过去,躬身下跪,道:“父亲大人万安。”
姚云狄笑道:“一家人还那么多礼。你叫太九,对吧来,正好你太八哥哥身边有位子,坐他那里去。”
太九转头一看,就见那个碧眼少年对她微笑。他今日换了一身装扮,穿着白色长衫,腰间系着碧绿丝绦,一头墨色长发挽在头顶,越发显得丰神俊秀,神采不可逼视。
她依言乖乖走过去,口中道:“见过太八哥哥。”一面坐到他身旁,立即有下人为她端了一碗茶,两碟小点心。
她打开盖子正要喝,低头一看那茶却是.白色的,凝固在杯中,上面还撒了一些杏仁榛子。
太九一愣,却听太八在旁边轻道:“那是杏仁茶,先别动,爹爹没让吃呢。”
原来这个甜腻腻的东西就是早饭
太九无言地把茶杯放回去,再看那碟中的茶点,一色如意芝麻糕,一色白蜜凉糕,都是甜的。她无语。
太八在一旁偷笑道:“果然你也不习惯。我也是今儿刚知道爹爹喜欢甜点,早晚两顿都是甜的,不是杏仁茶就是桂花糕,你我这样吃不惯甜品的可要遭殃了。”
太九见他如此多话,自己搭理也不是,不搭理也不是,只得虚应地笑了笑。
这时有人报:“太双小姐到”
众人一齐往门口望去,就见太双穿着粉红坎肩,下着水红长裙,面若冠玉,唇如点丹。她笑吟吟地走进来,见人人案前都有一碗茶两份点心,便笑道:“爹爹好偏心女儿不过来迟一步,却连饭也舍不得赏我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姚云狄也笑道:“哪里能少的了我们小太双的来人,快给太双小姐端饭。刚才还说了,你要再不来,我们可就先吃了。”
太双径自走到姚云狄身边,一屁股坐他怀里,搂着脖子撒娇:“人家昨夜腹痛,没睡好嘛”
姚云狄听说,便把手放在她小腹上,道:“那爹替你揉揉。”
太双啐了一声,急忙把他手打掉,娇嗔道:“妹妹弟弟们都看着呐”说罢又春色上眉梢,悄声道:“回去了再算帐。”
太九见这二人情状,不由惊诧万分,心中只觉不对,但到底是何处不对,她却说不上来。再看别人脸色,偶有几个与她一样诧异的,其他人却只装做没看见,各自说笑。
太八倒是面色如常,还拉着她说笑:“我住在西边的朗星楼,妹妹住哪”
太九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一点不对劲,只得答道:“我住点翠阁。”
太八道:“那咱俩离得很近呀待会没事了去找妹妹玩。”
太九只好讪讪地笑,手指把衣带揉了又揉,捏了又捏,不知怎么回答他。
谁知太八忽然伸手到她脸颊旁,轻抚她的长发,放低声音柔道:“妹妹今天的装扮好看极了。我看太双姐姐都不及你。”
太九大惊,急忙要躲,幸好这时有人站了出来说话,却是当日那个文秀少女宣四,她直视着姚云狄,面上挂着淡淡的笑,道:“爹爹,时辰已经不早,还请早些用饭吧,不然吃午饭的时候会胃痛的。”
她说话时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样子很讨喜,虽然长得差强人意,但想必爹爹就是喜欢她这种态度吧。太九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像她和太双那样说话处事。
果然姚云狄应允了:“是时候吃早饭了。来人,把主菜端上来。”
说罢见宣四还站在大厅里对自己笑,便柔声道:“你也快去坐下,吃饭了,小四儿。”
众人听他对一个新进的嫩人这般温存甜蜜,不由惊诧嫉妒,宣四倒是面色如常,径自又坐回去了。
太双倚在姚云狄怀里,打趣道:“宣四妹妹刚来便这样爱护爹爹,要不咱俩换换位置”
太九虽然听不出她话里是不是有酸味,但这话明显不太好听,因为宣四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姚云狄捏了捏太双的小脸,笑道:“吃饭了你这丫头还耍贫嘴。快,坐好了吃饭。成天被你这样揉,爹爹老的更快”
太双却缠着不放,娇声道:“不要嘛,我和爹爹一起吃。”
说话间主菜端了上来,却是一大碗虾仁蒸蛋。
太九见又是甜又是咸,一时不知从哪里下口,太八便凑到她耳边轻道:“先把甜的吃了,省的待会没胃口吃那.酪点心。”
太九觉得有道理,便先捡着点心,把杏仁茶喝了大半。抬头见太双痴搅娇缠,搂着姚云狄的脖子让他喂自己,一会又把自己吃过的点心递进他嘴里,两人亲密无间,犹如旁若无人的爱侣。
她顿时没了胃口,勺子在碗里搅半天,把蛋搅碎了,就是吃不下。
对面坐着一对双胞少年,正是太九在爹爹门前看见的,他二人更是有样学样,一个把点心咬了一半在嘴里,另一个用嘴去叼,两人笑闹成一团。
太九忽然觉得这暖洋洋的大厅似乎容不下她的存在,她才是那个异数,要被抛弃在外面的,被孤立的。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她急忙回头,不料嘴里被塞了一大勺虾仁,鲜咸美味。
太八在她耳边轻道:“吃饭,别乱看 。”
太九暗暗后悔,急忙偷偷点头,咬着虾仁乖乖低头吃饭了,心中却有些感激这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其实他是在帮她呢。
好容易这顿早饭吃完了,姚云狄便笑道:“这下吃饱喝足,咱们去园子里走走罢那里最近开了几株红梅,倒可以赏雪嗅梅香。”
他这样说,众人哪里有不说好的,当下奴仆们撤了碗碟,众人又说笑一会,才各自上轿往花园去了。
太九正要上轿,却听姚云狄在后面笑道:“等等,太九,你和我坐一辆车吧,车里暖和些。”
她吃了一惊,不由愣在那里。
宝髻松松挽就三
太双整个人赖在姚云狄身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吃吃笑着,道:“那车多小,咱们三人挤一起倒也暖和。只苦了其他弟妹们,一个人在轿子里冷得发抖。”
太九知道她受宠,眼里容不得砂子,便垂头道:“车小,不方便,还请爹爹和太双姐姐上车吧。我,我不冷。”
说罢她揭开轿帘,飞也似的钻进去,轿夫们吆喝一声,抬起来便走了。
太双笑道:“她倒像只小兔子,战战兢兢地,可爱的很。”
姚云狄却不笑,淡淡说道:“任.也该有个限度,知道你小妹子胆小还欺负她。”
太双从未被他说过重话,乍一听他这样说自己,不由一呆,跟着火气便窜上来,甩手道:“我哪里能欺负别人爹爹说话好没道理那车我既没福气坐,难道我还求着不成”
说罢她竟自坐上轿子去了。
轿子没走几步,她只当爹爹还会派人来哄自己,偷偷揭开轿帘回头看,却见姚云狄自己上车走了,半个人也没派来。
她气得甩了轿帘,吩咐轿夫:“回晴香楼不去园子了”
轿夫知道她是个受宠的,谁也不敢忤逆她,只得掉转轿头,单独回晴香楼了。
却说众人在园子里赏了一会雪,看了一会红梅,渐渐地便没趣味起来。他们本也不是文人骚客,没有吟诗作画的闲情,又兼天寒地冻,有几人为了吸引姚云狄目光甚至穿得很少,这会早已冷得嘴唇乌紫,还得做出兴趣盎然的模样,实在是受罪。
加上太双赌气没来,宣四一个人也撑不起场面,姚云狄始终淡淡的,好像不怎么开心。他不笑,谁又敢出风头,这赏雪,居然成了鸦雀无声的散步,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想着讨好他的法子,却没人有太双的魄力敢做出来。
太九也冷得受不了,她的孔雀大氅里只有一件薄薄的水绿色春衫,是万景逼她换上的,说是老爷喜欢碧色。结果有没有让他欢喜她不知道,她倒是冻得要发抖。
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太九很想这样问。
这园子大的离谱,可只有一小块地方种着梅花,其他地方都积满了雪,难道就这样绕一圈看雪吗
太九实在忍不住,开口正要问,谁知脚下忽然一顿,却是踩进一个窟窿里,上面被积雪盖着没看出来。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往前栽下去。
旁边的太八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大氅,姚云狄反手将她一勾,扶在了怀里,正要低头抚慰一番,却听“刺啦”一声,她身上那件薄软的孔雀大氅从肩膀那里裂了开,原来太八只来得及抓着她的大氅将她拉住,这贵重的衣物吃不住力,居然裂了。
太九前一声惊叫还没停,又忍不住嗳哟一声,无奈地看着那件残破的大氅,那是她唯一一件有点面子的贵重衣物。
太八怔怔地拿着被扯裂的半块大氅,半晌,赶紧道歉:“妹妹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罢他急忙要脱下身上的披风给她,谁知姚云狄却止住,笑道:“不妨,正好走乏了,咱们去一个缓和的地方坐会,喝点热茶汤,看看戏文,也让你们小妹子换件衣服。”
他将太九揽在怀里,脱下自己的紫貂披风把她整个人罩住,只留一张雪白小脸,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正看着他。
姚云狄柔声道:“怎么穿这样少,生病了怎么办”
太九原不敢和他说话,但见他语气温柔,神色慈爱,又想起昨夜万景的话,当下壮了壮胆子,小声道:“其实我早上起迟了。昨天因为我认床,没睡好,早上是万景把我拖起来的,也来不及套厚夹袄,就这样过来了”
姚云狄笑了起来,又道:“慢慢就习惯了。唔,万景是服侍你的丫鬟吧她不错。”
太九只当他知道万景,谁知他却将自己耳边簪的那朵芍药珠花轻轻拔走,放进袖子里,道:“她的手很巧,将你打扮得这样好看。”
太九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被他看得两颊火红,心中又是迷茫又是得意,还有一些惶恐,只得低下头不说话。
姚云狄又道:“方才崴了脚踝没痛吗”
太九摇了摇头。
她在心中努力想象假如是太双该怎么和爹爹说话,又或者全天下的孩子遇到这种场景该怎么和父亲说话。
但她想象不出来。
爹爹一定会觉得她闷。她有点沮丧。说不定她明天就会被送进黑门里面了。
姚云狄又领着众人走了一段路,眼前忽然现出一座假山,足有三四人高,十几丈宽,猛一看仿佛前面没路了。
谁知曲曲折折从假山里钻过去,忽地豁然开朗,平地矗立一座高楼,端的是气势非凡,华美异常。
门口站着两个戴着白色面具的总角少年,见众人来了,急忙将门打开。
姚云狄走到门口,笑吟吟地问道:“穆总管来了么”
少年点头:“一刻之前刚到,知道老爷快来了,正在里面准备呢。”
姚云狄抚掌呵呵笑了起来,对众人说道:“你们今儿倒是有眼福了,穆先生刚从杭州回来。他听说院里又多了些孩子,便自己唱一出戏来庆贺呢。咱们快进去等着,只此一次,以后可是轻易看不到的。”
太九这样新来的并不知道穆先生是何许人也,但早些的孩子却知道此人乃是姚云狄的左右手之一,姚府的大总管。只是此人长期不在府中,也甚少露面,所以除了太双之外,居然极少有人见过他。
宣四终于找到一个说话机会,便笑道:“却不知这位总管大人戏唱的好不好了,倒要瞧上一瞧。”
姚云狄还未说话,却听后面有人说道:“自然是唱得好。总管大人以前可是戏子呢。”
众人听那话里有些含糊的意味,又见说话的人是爹爹身边极受宠的一个少爷兰五,便没人接口了。
姚云狄皱了皱眉头,只道:“那些陈年谣言可以胡乱相信么”
谁知平时和顺柔雅的兰五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疯,居然与他针尖对麦芒地辩了起来,道:“无风不起浪,没有的事编也编不像。穆总管以前是不是戏子姑且不说,堂堂姚府,居然让这种人做总管,传出去可倒真好听。”
姚云狄看了他一会,面色淡淡地,道:“原来你也会关心姚府的声誉了,我倒不知你志向远大。”
兰五脸色一白,却笑着转身便走,一面又道:“我还有什么不能的呢我还有什么不敢的呢哈哈哈哈你说说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竟就这样走了。
众人又是惊异又是莫名,对他的大胆暗暗咋舌。
姚云狄当真好城府,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只叹道:“这孩子,越来越任.了。也罢,不让他扫大家的兴。来,进去吧让小厮们点了火盆上来,暖和暖和。”
他揽着太九先走了进去,又吩咐小厮:“带小姐公子们去前厅喝茶,穆总管来了之后记得叫我。”
那两个总角少年答应一声,其中一人便引着众人去前厅了。
众人见太九单独被带走,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却也知道,这个小妹子马上也要成为爹爹身边的红人之一了。
太九却是懵懂又慌张的。
她如同掉进陷阱的小兽,乖乖地被猎人提出来带回家。
姚云狄的手捏在她肩膀上,越来越紧,手心滚烫。那种炽热几乎要刺伤她,顺着皮肤往心脏那里蔓延。
似乎有什么要发生,她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攫住,甚至开始发痛。
她抬头看姚云狄,他只是微笑,道:“别急,和我来,咱们换件好看些的衣服再出去。”
门开了。
这里却是个小小的房间,北边墙被掏空了,放着一架巨大的彩色屏风,屏风前是一张太师椅,上面铺着半旧的宝蓝色褥子。
隔着屏风,她清楚地听见外面太八他们的说话声。这里居然和前厅是相连的
太九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大约是明白这里不是密室,便安心了。
姚云狄打开墙角的那个镶金乌木大衣橱,道:“喜欢什么,自己挑。下次可不许穿那样少了。”
说完他自己关门出去了,留太九一个人在屋里。
她在衣橱里翻了一下,却见里面红兰白紫,什么颜色的长衫裙都有。她挑了一件粉绿夹袄,配她今天的水绿色长裙倒也巧妙,只是春装配夹袄着实有些怪异。只得又拿一条鹅黄百褶裙,背着那屏风自把春装卸了。
谁知刚把裙带解开,肩上忽然一暖,一只手按了上来。
太九吓得魂飞魄散,张嘴就要叫,那人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早已将她的嘴捂住,贴着她的耳.低声道:“别怕,乖宝宝,是我。”
她一听是姚云狄,不由更慌,急忙用裙子把身体遮住,无奈嘴被他捂着,没法说话。
姚云狄松开她,退了两步,道:“转过来,让我看看。”
太九心中百般不愿,却又不敢反抗,只得闭着眼睛咬牙转过来。
良久,他的手指忽然触到她光裸的肩膀,太九吓得一缩,耳边又听他说道:“别动,把衣服丢了。”说着她抓在手里的衣服就被扯了下去。
太九“啊”地叫了一声,急道:“爹爹别”
话音一落,却听屏风后面宣四奇道:“谁叫爹爹奇怪,爹爹去哪里了刚才还在这儿呢。”
太九急忙咬住嘴唇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姚云狄的手在自己肩上来回笔划,他鼻梁上架着一付玻璃眼镜,皱眉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身体,好像在打量一只牲口是否有病,毛色如何。
太九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身体从里到外一会热一会冷,皮肤上不由起了一个一个小疙瘩。
姚云狄扶着眼镜用手指算完她的肩膀,又用双手在她赤裸的.前比了比,最后滑下,握住她的腰身。
太九惊颤地一跳,他却皱眉,声音温和又严肃:“不要动。”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极小的金锤子,锤子柄上拴着一串金链。先用那锤子在太九的腰胯上轻轻敲了敲,跟着又扯住金链,贴着她的腰骨把小锤子放下去,那锤尖不偏不倚,落在她双脚之间。
拍拍那粉嫩的臀,手掌被狠狠弹起那是年少才拥有的宝贵活力。
嗅嗅下体,没有异味,只有少女的体香。
掰开嘴巴看牙齿,雪白整齐。
.上.下揉捏了半天。最后,他很满意。
“穿衣服吧,别着凉了。”他柔声说着,.了.她的脑袋,如同全天下最普通的慈父。
太九忽然觉得空落落地,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被挖空,整个房间也空旷得令人窒息。
姚云狄还说着什么,可她觉得那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她听不清,看不到。
她想消失,躲起来,这空旷的房间让她害怕。
但她竟然没地方可去。
她只有在这里对姚云狄甜蜜又茫然地笑着。那青春的光洁的肌肤,秀丽的长发,干净的双眸什么也不是,一双手,一个工具便可以丈量,为她打分。
或许终有一日她能学会怎样做一个好宠物。
可不是现在。
屏风外忽然人声鼎沸,宣四道:“难道穆总管要来了么这些白衣男子是做什么的”
太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大概就是那个什么戏文了吧。”
说罢,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丝竹声,古琴撩拨了几下,韵味却是柔媚入骨的,众人都忍不住心神一荡。跟着那曼陀铃便敲了起来,仿佛穿破了重重白雾的第一道阳光,令人眼前一亮。
竹笛,箜篌,箫,青铜钟忽然便如同百花盛开,一齐绽放了开来。
众人谁也没听过这种曲调,开始只觉新奇,慢慢地,却觉那调子缠绵刻骨,柔靡万端,竟好似是从天上飘来的仙乐。
正是陶醉时,却听一人启齿唱道:
“风流人坐
玻璃盏大
采莲学舞新曲破
饮时歌 醉时魔
眼前多少秋毫末
人世是非将就我
高,也亦可
低,也亦可。”
却是一曲山坡羊。
那声音柔若耳语,灿比明珠,烈如金石,清似春风。
众人哗地一声,跟着却再也没半点声音了。
太九在屏风后打了个寒颤,后背的寒毛一..都竖了起来,三魂六魄都为这山.鬼魅般的声音给唤出了窍。
姚云狄原是专注在她鲜嫩的身体上,听得那人这样唱,便笑道:“他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说着他顺手捞起案上的一壶酒,往那斑斓璀璨的彩屏上一泼。哗啦一下,水渍印过的地方,顿时变成了透明的,屏风外的景色清晰可见。
太九骇得几乎要尖叫出来,她这样赤身露体的,那唯一遮挡的屏风却成了透明的,岂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到她
她甚至看到宣四和太八就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
姚云狄看出她的窘迫,道:“安心,他们看不见你。”
太九只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听他这样说,便飞快地套上小衣中衣,直到仪容整理得差不多了,才颤巍巍地从角落里走出来,捂着脸不敢往屏风那里看。
姚云狄只觉她羞涩得可爱极了,不由呵呵笑了起来,将她拦腰一抱放在自己腿上,低头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一亲,道:“你这个小太九,瞧我以后怎么治你。”
她心中一阵苦一阵涩,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得意,双手死死地攥着衣带,手心湿漉漉地全是汗。
进红门是生,进黑门是死。
要活着。
怎么可以被抛弃。
怎么可以被人一句话就断了生死。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外面丝竹响了一段,那人又开口唱道:
“愁眉紧皱
仙方可救
刘伶对面亲传授
满怀忧 一时愁
锦封未拆香先透
物换不如人世有
朝,也媚酒
昏,也媚酒。”
唱罢,台子上那人猛然转了两圈,身上锦缎斑斓的大袍子上下舞动,远远望去,犹如一朵开在水上的花。
那戏台子是建在水上的。
这华美的高楼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湖水如玉,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汉白玉的台子。
那人就在台上唱,身后数个白衣少年,都带着白色面具,拨弄丝竹,极是清雅。
独他穿着色彩斑斓的大袍,乌黑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宽大的袖子犹如他的一对翅膀,只要再转两圈,便会羽化飞仙。
太九坐在姚云狄腿上,死死瞪着那人的脸。
他脸上带着一个古怪的面具,半红半碧,犹如鬼怪。
现在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像沸水在里面煮,滚开了一次又一次,心口那块却是冰凉的。
姚云狄的手伸进她衣服里细捏慢揉。
他的手冰冷.糙,在哪里碰一下便辐.一片的皮疙瘩。
太九觉得自己在发抖,也可能只是她自以为的。
她觉得自己在笑,也可能她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她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姚云狄忽然把手收了回去,在她面上轻轻一吻,柔声道:“点翠阁晚上挺冷,我会让人多送几个火盆过去的。乖,戏马上要结束了,你先回去吧。”
太九现在整个人都处于极度茫然和失神的状态,他说什么都好,都行。
当下她立即推门出去,木然地一个人走到前厅,两条腿还在微微发抖。她很怕自己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至少在这里她不能丢了脸面。
前厅戏台子上,那人的戏文也唱到了尾声,一双手从锦缎的袍子里伸出来盘旋舞蹈,犹如一双玉色大蝴蝶。
那琵琶忽然拔高,犹如疾风骤雨般呼啸而至。
他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唱道:
“江山如画
茅檐低厦
妇蚕缫、婢织红、奴耕稼
务桑麻 捕鱼虾
渔樵见了无别话
三国鼎分牛继马
兴,休羡他
亡,休羡他。”
最后一个尾音可裂金石,百般缠绵地拖上去,拖上去,令人心醉神迷。
他忽然扬手将面上的鬼怪面具摘下,远远地抛了出来。众人齐声惊呼,却见那面具一直飞到顶后面,落在一个少女脚下,正是太九。
她弯腰捡起那半红半碧的面具,心中似明非明,不知要不要还给那人。
抬头一看,却见他长眉入鬓,眼若秋水,眉宇间自有一种妖娆入骨的气息。眼底一朵樱花,其色如血,映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致玉华,好像他眨一眨眼,那花就要活了,盛开,凋谢。
太九完全没有防备。
她在一瞬间被这种近乎妖物的美丽所吸引。
无法呼吸。
宝髻松松挽就四
姚云狄的动作出乎意料的快,太九刚回到点翠阁,万景便神色有异地迎上来,左右看看没人,才喜道:“成了吧老爷刚派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我早知小姐必定能受到青睐的”
说罢她等不及地拉着太九进屋,果然地上堆着好几个箱子,及两只红铜新火盆,两盒新雪玉柔糕,两匣贵春凝碧丸。
她点着那些东西,如数家珍:“那一箱是老爷给你配置的裙装,那一箱是各色大氅及夹袄。这一箱是各式背面帐子。那小盒子是首饰。这盒玉柔糕是送给小姐吃的,上等香米碾碎了做成,老爷平日也舍不得吃呢那匣子里装着凝碧丸,是老爷平日吃的补品呢”
她说了半天,见太九木木的毫无反应,便立即乖觉地住嘴。过一会,才柔声道:“小姐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些宠爱的珍贵,旁人想要可是要不到的。便是为了老爷这样疼你,也不能觉着委屈呀,否则岂不寒了老爷的心。”
太九心中烦乱,不愿听她说教,只脱了外衣,淡道:“姐姐说的我怎会不知。只是今日在园子里受了冻,这会.口闷得慌,想睡一会。”
万景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有异,心中早已明白了几分,便笑道:“那我去替小姐点甜梦香。睡一觉就没事啦。”
太九走到床边,伸手去解衣服,袖子里忽然滑下一个东西,落在她脚旁。
万景眼尖,早已看到那是个半红半碧的鬼怪面具,心中不由一凛,又见太九将它捡了起来,她本能地厉声道:“小姐”
太九被她吓了一跳,回头愕然看着她,却见万景脸色剧变,死死盯着自己手上那个面具看。她急忙把手一缩,将那面具藏到了背后。
万景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小姐你你是否”
犹豫了半天,她才叹了一口气:“小姐是否要将新火盆点上”
她刚才想问的一定不是这个。
太九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总是浮现出一些凌乱的画面,一会是姚云狄戴着厚厚的玻璃眼镜用看牲口的眼神看自己,一会是太八眯着翡翠般的双眸和她说笑话,最后又变成万景方才带着极度惶恐神色的脸。
她本来一定是想说什么的吧。为什么没说呢
枕头下面硬梆梆地,她伸手进去,将那只面具拿了出来,放在眼前仔细看。
这个面具狰狞可怕,可谁能想到后面藏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呢
太九想起穆总管唱完戏,将面具摘下抛出的那个瞬间,她的心脏都停了,浑身的血.都在一瞬间凝固起来,不能动。
他实在太美,让人不敢相信。
她也不敢相信,他居然是姚府的总管。原来众人传说中铁面无私,人脉众多的穆先生是个如此年轻妖娆的男子。
太九把面具塞回去,她心口跳得厉害,甚至微微发疼。
万景替她点的是甜梦香,香味渗透了帐子,覆盖在被褥上,幽幽地,甜甜蜜蜜。
太九只觉眼涩手软,迷迷糊糊马上要睡着。
恍惚中,听见窗外有人叫她:“九姑娘还在这里玩环夫人叫你去呢”
她心中一惊,只觉环夫人三字无比熟悉,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飘飘然出了大门,前面那人引路,她跟在他身后,又听那人道:“九姑娘可别再那么顽皮了吧环夫人会担心的。”
她心中似懂非懂,一直跟着那人走到院落门口,一推,却上锁了。
一个老仆走来对那人耳语几句,他便回头道:“九姑娘就近玩一会吧,环夫人现在见客呢,过会再去。”
说罢他径自走了。
太九只得在附近胡乱溜达,但见那一花一草,一桥一屋,都觉熟悉,但与现在的姚府却又不太一样。
一直绕到花坞旁,她见那牵牛花开得娇嫩,便摘了一朵放在手里玩。忽听花坞后面有人在哭,哭声急切凄凉,甚是可怜。
她静悄悄地拨开枝叶去看,却见那后面有个青瓦大屋,窗户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在动,看不真切。
正要换个位置仔细看,却听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之声,跟着是一个男人暴躁的吼声,他吼完,那女子的哭声和婴儿的哭声却更大了。
太九按捺不住好奇心,探头四处看有没有什么空隙可以钻过去看个明白,忽见一旁的墙角下面野草丛生,仔细看去,后面却是一个洞,弯着腰勉强可以爬过去。
她把裙摆绑在腿上,拨开野草钻了进去,此时却听那女子哀求道:“老爷,奴家已经不行了放过奴家吧”
那声音婉转娇媚,呻吟连连,太九一听便把耳.臊红了,掉脸想出去,谁知她又道:“太九太九那孩子马上也要来了您先放过奴家奴家吧”
她心头大震,再也顾不得什么羞耻,放轻了脚步,走到那窗边,蹲在窗台下,从那缝隙往里看,只见一双粉光致致的大腿,腿上绑着几.红绸,勒得发紫了。
她不知是怎么个名堂,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得摒住呼吸,大着胆子探头往里看。
却见一个女子浑身赤裸,双手双脚都被红绸吊了起来,两条腿吊得尤其高,用红绸拴住,大大敞开贴着她的脸。
她浑身上下都湿漉漉地,全是汗,面上潮红,显是情动不能自抑。
一个男人背对着太九,浑身赤裸,双手捧着她的腰身,凶狠地耸动着。他的背影是那样雄伟,古铜色的肌.犹如钢铁一般坚硬,它们在跳跃着,扭曲着,仿佛用尽了全力地颤抖着。
太九心头突突乱跳,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嗡嗡乱响,最后却全部变成了那有节奏的,强劲的拍打声。
那个女子.前两团白.犹如小兔子一般上下乱跳,两条被架上去的腿使劲蹬着,脚趾曲张收缩。太九不知她究竟是痛苦,抑或者是别的什么,她在放肆地吟叫,钗斜鬓散,金簪子都掉下来挂在了耳朵旁。
她浑身的皮肤下好像藏了水,一波一波地颤抖着,抽搐着。
太九看的口干舌燥,只恨不得立即掩面离去,可又舍不得,着了魔似的,眼珠就是离不开她大敞的腿间。
那里雪白粉嫩,没有一.绒毛。一..大的紫红色的物事在里面搅拨着,进出着,发出靡靡的拍打声,半透明的水顺着她雪白的臀往下滴,地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那个男人抓住她的脸,喘息道:“阿环阿环我好不好我好不好”
那女子却咬着唇就是不说话,只是急促地喘息。
那男人怒道:“我不比那不能人道的天阉好我不好,那这些水是什么你这婊子”
他从她臀上.了一把.水,一巴掌甩上她的脸,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细细的血顺着她的脸淌了下来。
她闭着眼喘息,半晌,哽咽道:“老爷,太九马上要来了您让奴家先”
男人又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厉声道:“今天不把老爷伺候痛快了,天皇老子也不给你见”
他将手边的红绸一拉,她的身体便被拉得更向后弯曲,两条腿紧紧贴在耳朵旁,双腿之间的秘密大开。他用手把她的腿还往后压,一面对准了狠狠戳进去,动作得又凶又急。
她失声哭了起来,然而没哭一会又走样,变成了破碎的呻吟。
太九见他们如此情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要走,忽听屋内又传来婴儿的哭声。那女子急道:“老爷那孩子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让奴家喂了.好么”
那男人正情热如沸,喘息道:“老爷那么多孩子,饿死一两个也好让他饿着吧”
那女子泣道:“也是你的骨.,怎能如此无情你不如先将奴家杀了”
男人发怒起来,一拳将她揍得口角流血,森然道:“你若再惹我发火,我便将你们娘儿三都杀了你以为我不敢”
那女子下巴上全是血,目光灼灼地瞪着他,却不说话。
男人被她这样看着,哪里还有兴致,欲火未灭,又惹了一肚子邪火,忽地冷笑几声,从床上抓起那个小婴儿,作势要往地下掼,喝道:“先摔死你个孽种”
那女子尖叫起来,太九在窗外也叫了起来
那人,是姚云狄爹爹
她浑身都在发抖。
居然是他居然是他居然是他
那男子听到声音将婴儿往床上一扔,三两步窜到窗前一把推开,厉声道:“谁在外面”
太九无处可躲,她想逃,可是两腿发软,只能惊恐地跪坐在地上抬头看他。
姚云狄眯起了眼睛。他似乎变年轻了,双眉飞扬,虎目炯炯。一见是她,他冷笑道:“是你这个小贱货。你都看到听到了”
太九拼命摇头,手里抓着草,一个劲往后面爬。
姚云狄跳出窗口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提着进屋,森然道:“今日先杀了你这小贱货”
太九在剧痛和惊恐下放声大叫,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挣扎,却犹如蜻蜓撼大树。慌乱中听见那女子嘶吼了一句什么,跟着是亢啷一声宝剑出鞘。
太九只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脖子上微微一寒,跟着是刺痛。
她呼吸都停了,浑身都僵在那里。
难道她会死
真的会死
霍拉一下,有什么滚烫腥甜的东西喷了她一脸。
太九睁眼一看,却见一柄明晃晃的剑穿透姚云狄的.口。剑尖正对着她的鼻子,上面寒光森森,血气扑鼻。
她吓傻了,完全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姚云狄的神情变得很古怪,他在笑,而且笑得温柔多情。
他轻道:“我一直当你是猪狗,原来猪狗却能杀我。”
血沫从他口中缓缓流下,滴在太九脸上,滚烫的。
后面有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放心,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大哥。”
姚云狄哼哼笑了两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早便该一时心软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他笑了一段,终于轰然倒地,四肢抽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太九茫然地瞪着他背上那柄剑。
居然死了居然死了怎么会
她猛然抬头,却见一个青衣男人将红绸解开,抱着阿环放在床上,柔声道:“你亦吃了不少苦。”
阿环捂着脸痛哭失声,低低地只叫两个字:“相公相公”
那人抱着她,低头去吻她的额头,轻道:“我在这里,不用怕了。阿环,你跟着我,受了这样多的委屈,我对你不住。”
阿环哽咽道:“奴家有罪没能为相公保住清白只是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求相公放过他们”
青衣男子柔声道:“大哥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亏待他们。你也知道,我喜欢小孩子,对人不会说狠话。”
阿环终于止住哭声,双颊晕红地看着他,半晌,忍不住握着他的手,柔声唤道:“云堰”
那人却微笑道:“错了,我叫姚云狄。”
阿环茫然地看着他,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那人又道:“我是姚云狄,姚云堰已经死了,刚才在床第间遇刺身亡。”
阿环忽然露出恐惧的神色,轻道:“相公你”
那人伸手去抚.她的头发和脸颊,温柔之极。阿环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环,你还有没有要对我说的”他的声音温柔得犹如天上的白云。
她只是看着他。
“你累了,睡一会吧。”他伸手去拂她的眼睛,一遍,一遍,一遍。
她终于是累极了,闭上了眼睛。
太九忽然见她嘴边流下一道血痕,再见她脸色灰白,不由尖叫了起来
她死了
尖叫声忽然断开,那人蹲在了她面前,赫然又是个姚云狄
只是他皮肤白一些,右脸上有一颗黑痣。
原来他们是孪生兄弟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淡淡地看着她。
良久,他目中缓缓流出泪来,却伸手在太九脸上轻轻擦,一面道:“娘睡着了,爹爹带你出去玩罢。不要吵醒她。”
太九遍体生寒。分明是他杀死的分明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妻子,她的娘
她用力去抓他推他咬他,歇斯底里,放声大叫,眼中泪水乱淌。
分明是他杀死的
他用力摇晃她,大声在她耳边吼叫。
“太九太九”
她只想叫,把一切真相都叫出来,所有人都可以听见。
他是假的他不是爹爹他是假的
“太九”他还在晃她,“快醒醒做噩梦了吗”
她猛然睁开眼,案前烛火明灭,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凑在眼前,翡翠色的眼睛焦急地看着他。
是太八。
她浑身汗湿,虚脱一般地没有力气,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不知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
太八见她醒了过来,才松了一口气,叹道:“我回朗星院,顺路过来看看你。万景说你睡了,我正要走,就听见你在里面大哭大喊。是做噩梦了吗”
她不知该怎么说,心头又苦又痛,百般滋味交杂,最后终于撑不住,崩溃了。
她捂着脸,痛哭起来。
太八手足无措,见她哭得伤心欲绝,纤细的肩膀一个劲抽动,心中不由一软,张开双臂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宝髻松松挽就五
太九大病了一场。
姚云狄请来一拨又一拨的名医,给她吃了一碗又一碗的中药,还是没用。她整个人可怕地瘦了下去,没日没夜的高烧。
到了最后,大夫们提到她的病便摇头,只让姚云狄准备白纸寿衣冲一冲。
太九这场病一生,有人喜有人忧,更有人抓住这个机遇,以看望太九为名,接近姚云狄。前两日听闻有人为了这事被姚云狄打入黑门,又下令任何人不得再探望太九,这个风头才歇了下来。
只是这一切太九都不知道。
她每日在那个梦境中徘徊,无法出来,每日都要看见那些可怕的,血腥的画面。
她找不到离开的出口。她觉得自己会死在梦境里,死在那个姚云堰的剑下。
可偶尔也会有清明的时分,那往往是在拂晓凌晨,晨光幽幽。
那时她会静静看着映在窗户上的蓝光,想象着那不过是一个梦,再真实,也是假的。那只是一个被困在红墙绿瓦间的少女,在梦中的狂想而已。
这世上或许有很多人,他们的世界是很大的,望不到边,有青山绿水,篱笆新菊。
可她的世界只是这个姚府,她的喜怒哀乐,梦境幻想,只有这一块。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她不知道。
她想很多,想很久,想完了就会流泪,然后慢慢睡去。
日复一日,最后连姚云狄也认定她活不了几天,干脆放弃了。
当太九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草药香气。那味道馥郁芬芳,弥漫在屋子里,有一种潮湿的令人安心的温暖。
小炉火滋滋的细微声音传进耳朵里,痒痒的。
已经好几天没人为她熬药了,大家都认为她会死,连万景都离开了。现在是谁呢
她慢慢睁开酸涩的眼,就着幽蓝的晨光,往炉火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
窗下有星星点点暗红色的火光,它们隐藏在黑暗里,明灭闪烁,好像暗夜的星子。
小炉子旁坐着一个穿长袍的男子,长发蜿蜒,将面容遮去大半。他手里拿着蒲扇,慢慢摇晃,让小小的炉火不至于熄灭。
他的动作看上去极轻,仿佛温柔的情人在夏夜给心爱的人扇风一样,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蒲扇发出细小的吱吱声,一阵一阵,一阵一阵,是一种安详的噪音。
是谁呢
她想动,想坐起来。那人似乎听见了声响,便丢了扇子走到床边。
他身上带着一种新鲜姜花的香气,长袖子拂过她的脸,痒丝丝。
“醒了药过一会便好。”
他的声音低柔魅惑,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她眯着眼睛,努力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脸,却只能模糊看到一些轮廓。
你是谁她张开嘴想问,喉咙里却干燥如火,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把手放在她滚烫的脸上。他的手微凉,手指修长,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头,舒服极了。
“傻孩子,现在还不到想死的绝望时候。”他低声说着,“我还是高估了你的能力,你才十四岁,用那返魂香确实过了。”
返魂香不是甜梦香吗
太九心中迷蒙,似明非明。
“姑且先将它当作一场梦吧。梦醒了,便什么也没发生过。”
难道那真的不只是一场梦吗
她心头苦涩。
“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知道,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我不轻视你的逃避,因为世上多数弱势者会比你更加卑微,不敢面对事实,用谎言来逃避。你要记住,我让你知道真相,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父亲和仇人是谁。等你再大一些,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但不是现在。”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
太九听见他从炉子上取下药罐,将药水滗进碗里,又走了回来。
“喝药,这是返魂香的解药。喝下去就会忘了这一切,继续做姚府的太九小姐,做你爹爹的宠物。”
她被人扶了起来,药碗送到眼前,扑鼻的异香,竟然令人垂涎。
他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柔声道:“张嘴,我保证它绝对不苦不难喝。”
她却不动。
他轻道:“别任.,你还小。快,喝药。”
太九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他的手,药顿时洒了一床。她张口想说话,却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将案上的冷茶送到她嘴边,太九得了命一般,狠狠灌下去,又使劲咳了几声,喉咙里润了些,这才慢慢好了,只是喘气。
良久,她才道:“我不喝。我不要忘。”
那人柔声道:“你年纪太小,经不起这种风浪,否则也不会病倒了。”
太九喘着气,低声道:“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次。我不要忘记,我要记得我要知道真相我要把杀我父母的人千刀万剐”
她说得激动,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轻笑道:“千刀万剐太九小姐,这不是戏剧,在这里杀人是要偿命的。”
太九流下泪来,厉声道:“那他为什么没有偿命他杀了我娘霸占我爹的家产还将我们这些孩子当作猪狗来养他为什么没有偿命”
那人伸手替她擦眼泪,柔声安抚道:“莫哭。你还太小,见得事情太少,不明白这个世间的道理。姚云堰从来不让你们接触姚府以外的东西,也不让外面的人知道姚府里的事情。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从头开始。”
太九抓住他的手,急道:“你教我你给我下返魂香,今天又来和我说这样多的话,我不相信你没有别的意思告诉我,你是谁你会帮我吗我该做什么”
那人却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过一会,便悠悠问道:“知道你亲生的爹是怎样的人吗”
太九愣了一下,想起梦中的那些情景,半晌,才道:“大约知道。”
那人道:“你父亲和姚云堰是孪生兄弟,姚府是他二人共有的资产。姚云狄是个好色暴躁而且偏执的人,你看他有那么多孩子便知道了,他是不管别人死活,只顾自己快活的人。但他是长兄,家产理应由他继承,他是个败家子,姚家在他手上被败得几乎.光。而且他侮辱弟媳,甚至让弟媳为自己生了两个孩子你觉得这样的人是个好人么”
太九叹道:“无论他是不是好人,他却是我亲父啊。”
那人笑道:“那你不要忘了,阿环是姚云堰的妻子,名分上来说,姚云堰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所谓的亲父,只是个强暴你母亲的禽兽而已。姚云堰也只是杀了强暴自己妻子的禽兽而已,从道义上来说,他哪里错了”
太九被他说得心乱如麻,她久病身体本来就虚弱,再这样一劳神,不由开始浑身发抖,汗出如浆。
那人捏住她手腕上的脉门,手指轻点,道:“倒又是我的错了,你身体还没好,不该说这样多的话。来,把这药丸吃了,先躺下。这些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不急在一时。”
太九嘴里被他塞了一颗酸不酸苦不苦的药丸,她等不及地咬碎了吞下去,急道:“我现在或许说不上来他哪里错了,可是,我不能原谅他当着我面杀了我娘亲我也不能原谅他把我们当作猪狗一样来养喜欢了就放在身边随意玩弄不喜欢就送到黑门里让他们死我我不能看着他过这样的好日子”
那人拍着她的.口,柔声道:“黑门也不等于是死,你对姚云堰的事情可以说一无所知,现在还气势汹汹地说要复仇,他何等.明的人,只怕你没动手就死了。你可知他是做什么的姚府的经济来源是什么他喜欢的是什么,讨厌的是什么”
他一连问了十几个,太九统统摇头,这才心惊地发觉自己对他居然完全不了解,这十几年来,姚云堰对自己几乎就是个陌生人。
那人道:“你要我教你,要我帮你,这件事我却帮不了你。我今日只告诉你一个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你能忍得住,我自会帮你。你若忍不住,那就是自寻死路,我也帮不了你。”
太九默默咀嚼着他的话,终于平静下来。
那人替她掖好被子,起身说道:“你且好好睡一觉,枕边我给你放上一袋药,醒了就吃一颗,把这一袋吃完,你的病就能好。然而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能不能活,却看你自己。记得我和你说的话,谨慎,谨慎。”
说完,他翩然而去。太九急急伸手,还想抓着他再说一会话,手指却只来得及触到他的长袖,上面绣满了花纹。
没能抓住,他还是走了。
忽然想到什么,她伸手去.枕头下面的面具。一.,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太九在床上想了很久,眼见天快要亮了,门外有人叽叽喳喳说话,盥洗。
她愁肠百结,想一会,流一会泪,嗟叹一番,最后,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当枝头的最后一点残雪也化成春水的时候,院子里又多了几个新人,这块只有二十个院落的地方终于住满了。
住满有住满的热闹,姚云狄几乎每天都聚会饮酒,歌舞作乐,众多年轻人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
但即使笑得最开心的人心里也明白,院子里住满了,便意味着必须要有人被淘汰。
谁会是第一个被打入黑门的人呢
或许是兰五,他那天出言不逊,惹得姚云狄面色不快,这次必然难逃责罚。
或许是太双,自从那次她恃宠卖乖独自回了晴香楼,姚云狄对她也开始淡淡的了,全无往日的宠爱。
或许是太九,她缠绵病榻,姚云狄对她失去了兴趣,几个月都没见她了。
无论如何,不管被打入黑门的会是谁,这都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兔死狐悲,这些孩子们想要活下去,只有一低再低,把他们光鲜靓丽的头颅低到尘埃里去,忘记身为人的尊严,才能勉强苟延残喘。
这是姚府的规矩,也是他们这整个世界的规矩。
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丙午年辛卯月甲子日惊蛰。
道教说赤马红羊为凶年,外面发生了什么,姚府的孩子们一无所知,但凶年的兆头似乎在府里显现了出来。
惊蛰日兰五跳井自杀,等众人发现他尸体的时候,他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脑袋比常人的大腿还.。
姚云狄接报赶到之后,见众人都围在兰五尸体旁边,面色如土。胆小些的早已抖成筛糠,又哭又吐。
院子里的副管事陈先生急忙迎上去,低声道:“老爷,五爷他是昨儿夜里”
话没说完便被姚云狄一脚踹翻在地,厉声道:“还不找人来收拾一下青天白日下,放在那里好看么”
陈先生哪里还敢说话,只得灰溜溜地跑走,找人去把尸体抬走。
姚云狄皱眉走过去,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不敢靠近。
他见兰五身旁蹲着一个人,长发蜿蜒,红衣白裙,居然是太双。见他来了,太双也不动,也不笑,更不说话,只直直瞪着他。
姚云狄柔声道:“太双,这里不干净,你回去吧。”
她还是不说话,只慢慢站了起来,手里抓着兰五一直挂在腰上的玉佩。她抓得那样紧,指甲迸裂了都没发觉。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滴在地上。
下人们有乖觉的,急忙上来拉她,口中劝道:“太双小姐家去吧,这里死了人,不干净会撞邪的”
她也不挣扎,只瞪着姚云狄,喃喃道:“你知道,原来你知道只因我与他你竟逼死了他你逼死了他”
姚云狄柔声道:“太双,你被吓到了。快,回去休息吧。别胡说。”
太双轻道:“你,你知道我喜欢他怎么,我难道不可以喜欢他么为什么我一定要喜欢你服侍你为什么我非得和自己的爹爹搞在一起我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恶心,想吐你知道吗你以为把整个姚府封闭起来我们便什么也不知道么我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么你这个变态你杀了他你居然杀了他”
说到后来,她歇斯底里地嘶吼出来,把手里的玉佩狠狠往他脸上砸去,早被下人们挡住了。
姚云狄皱眉看着她,脸色.沉。周围下人急忙把还在围观的那些公子小姐拉走,不让他们再看,却哪里有人肯听。
太双被好几个人拽着往下拖,她没命地挣扎着,叫道:“你把我们当成什么我们是猪狗吗还是被你消遣的玩意儿高兴了给.骨头不高兴了随手杀掉连只狗都比我们有尊严你不要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在背地里搞的那些人兰五不过是个倒霉替罪羊姚云狄你这个天阉你杀了他杀了我最心爱的人你不得好死五雷轰顶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她吼得珠泪凌乱,头上的珠花金钗乱糟糟地耷拉下来,哪里还有平日半点俏美。拉她的下人们吓得急忙撕袖子的撕袖子,塞嘴的塞嘴,捆腿的捆腿,三四个大男人,居然搞不定一个拼命的女人。
她没命地吼叫着:“你这个赝品赝品夺了我姚家资产幽闭我姚家众多主母天在看着你你迟早遭报应姚云狄你以为我很喜欢服侍你吗我连想到你都恶心我恨不得马上就死我还怕什么哈哈哈哈五郎都死了,我还怕什么”
众人终于把她的嘴塞住,捆得直标标地抬了下去。
姚云狄面色如炭,忽地抬头,目光如冷电,一个一个扫过在旁看傻了的孩子们,众人被他一看,心中都是一颤,知道不好。
果然他冷道:“你们还想看什么”
无人接口。
他拂袖而去,一面道:“来人,将这些孽种都押下去不得再放进院子里今日之事,如有半点泄露,我要你们偿命”
院子里二十个分院落,在那日一下子空出了近十个院落。
一时之间,姚府人心惶惶,谁也不敢说错一个句话,一个字。姚云狄也整整三个月没有召集任何聚会。
丙午赤马年的春天,就这样死寂窒闷地过去了。<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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