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洵道:“你站住。”口气倒是不轻不重的,但这话定不是说给清涵听的。
清涵笑了一下,道:“那我先去了。”走之前还没忘带上门。
谢时洵抬眼看了看我,目光定在床边的椅子上,道:“你坐下。”
我只得过去坐了,与他一时相对无言。
他素来寡言少语,我也并非爱说话的人,平日就算开口了,约莫十句中是光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就占了五六,似这般与他相对坐着说话的情景,已是很多很多年都不曾有了,哪怕是梦中。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阿宁送了药进来,我忙从他手中接过,看阿宁的眼神,颇有恨不得捅我几刀的意味。
我一手端着药碗,平平送到他面前,道:“太子哥哥,喝药吧。”
他接了过去,目光却定在我的右手上,他终于开口道:“你的右手,是什么都执不起了么?”
我不自觉掩住袖口,默默点了点头。
他又望了许久,道:“我不问你苏喻和你之间是何纠葛,也不问你又为何要杀他,我只问你,昨天我说的,你可听清了?”
我道:“是,听清了。”
谢时洵道:“你应不应?”
我觉得口中泛起许多苦意来,抿着唇不肯吭声。
僵持许久,谢时洵叹了口气,道:“你过来。”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椅子,已是挨着床边了,还要过哪来。
谢时洵这次连话都懒得说了,垂着眼在他手边的床沿上定了定。
我犹犹豫豫道:“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又要打我……”
话虽如此,也只得磨蹭着过去坐了,与他不过咫尺。
谢时洵果然伸手探向我面上探来,我下意识一躲,忽觉眉间被他轻轻抚了上去。
他沉着眼,似乎在仔细查看什么,他的指腹划过我眉间的旧伤,道:“你的眉眼太过浓秀,生得好是好,只是多少有几分阴戾。”
我贪恋他的抚摸,光是这样的触摸,便已然没出息得眼眶一热,只得阖眸不语。
他道:“哭什么?”
我蹙眉道:“没有哭。”
他好像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只是气息的微弱变化,我辨不分明,只听得他道:“你一难过,眼眶眼尾就泛得通红,自己不知道?”
我垂下头,闷闷道:“知道,玉和告诉过我。”
玉和……
我叹息着道:“玉和……也被我害死啦……”
这次,我是真的难过起来。
谢时洵许久没有说话,我在他的气息中神思飘忽,直到他抚了抚我的额顶。
不知怎的,我想起母妃驾薨那几日,我悲痛难当,顿有天地苍茫间只剩我孤单一人之感,有一日谢时洵前来吊唁,他见了我,把我叫到旁边,轻声安慰了几句。
他临走时,我将他送出宫外,对他行了礼,到这里本该与他分别回去了,但不知为何,我又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依仗后行了一段。
他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修长的背影渐渐停住了,他在人群中央侧目过来,幽深的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向我招了招手,我便立刻奔向他。
他伸手为我理了理披风,对我道:“你若是愿意,这几天便宿在本宫寝宫吧。”
谢时洵似乎总是这样,只有当我失去了什么,足以痛得剜心蚀骨,他才会生出一丝怜惜,并将它补偿给我。如母妃驾薨后对我的照拂,云姑娘和亲后的那架柏琴。
一念至此,我骤然抓住了那一丝的清明,心中怦怦直跳,支着身子猛然向后一退,。
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不知是不是昨夜失血的缘故,今日的腕子比往日更白了三分,显露出青色的绵延脉络。
他微微蹙眉,道:“怎么?”
一时间我的心思百转,见他神色已转为探究,我不知所措地与他又僵持半晌,想着,补偿就补偿,施舍就施舍吧。边如此想着边微微一低头,又蹭上了他的掌心。
谢时洵没有抽回手,只是眸中生了一种更深长的探究之色。
我闭着眼,感受他的指尖从我的发梢移到了脖颈,他的手指微凉,但此刻摩挲在我的鞭痕上,却让我极为熨帖受用。
直到谢时洵道:“将我昨夜的话重复一遍。”
我摇头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修长手指微微用力,掐着我的下颌强迫我望着他,然后他不容置疑道:“说。”
我垂下眼帘,逃避地想要挣脱开来,谁知我一动,他的伤口包扎之处便溢出一丝血红,我顿时噤如寒蝉,一动都不敢动了。
谢时洵将我拉得更近,我在他的呼吸之间战栗起来,浑身被包围在他的气息中,是一种很难言的奇怪体验,那是本能的恐惧,但又觉得这是天下最安全之地。
谢时洵的眸子深沉冷冽,他低低道:“说,说了之后,我会给你奖励。”
我茫然道:“什么奖励……”
谢时洵的手指轻滑着我的侧颈,道:“是你想要的。”
我迷迷茫茫中想着,我想要的,只有他平安顺遂。
如果可成真的话……
我仿佛被蛊惑了,小声道:“我的杀孽,报、报在你身上……”
然而说完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正要歪过头对地上“呸呸呸”,哪知谢时洵倏然用力禁锢着我的下颚,随后微微探身,吻上了我的眉间。
“很乖。”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片刻后,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夸奖了一句。
我纵着快马,绕湖跑了整整十圈。
回到西园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连这初冬的厚裳都湿透了重重。
我跳下马,把缰绳和马鞭丢给一直在后面追了十圈的阿宁,快步回了西园的自己房间。
我一脚踹开房门,一进门却见清涵和苏喻正在相对而坐,苏喻手上还拿了本书,他俩好像方才还在相谈甚欢,这时齐齐望向我。
我拧着眉毛看了看苏喻,又看了看清涵,我再怎样,也不敢在清涵面前放肆,毕竟人家好不容易从天意从命数中,抢下谢时洵一命,结果还差点又让我把他送回去,我真是没脸见他。
我恭敬地躬身向他一揖,想和他问好,哪知方才体力消耗太过,一口气没喘匀,刚开口了一个“清”字,就被呛住咳了起来,只得又停下重新喘过。
清涵端详了我半天,对苏喻道:“这病猫,又发什么疯?”
苏喻也一脸莫名其妙,我看了看他,见他颈子上缠了一道,大概将那天的刀伤包扎了,他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倒了杯茶放在桌子上,示意我自己去拿。
清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喻,对我道:“我本有意安排温大夫住的离你远些,但他自己要了你旁边这间……你俩的关系,我实在搞不懂,总之我是来嘱咐你,你在这里给我老实些,不要再生事端,否则我告诉你哥哥去。”
我耐着性子连连作揖,这才送走了清涵。
我正要脱掉湿重的外衣,却见苏喻没有告辞的意思,我喘息着说:“你先出去。”说罢也不看他,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然而下一刻心头火仍是烧成滔天,那茶杯又被我狠狠掼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我双手按着桌边,身子几乎要弓起来了。
苏喻在我身后,清清淡淡道:“你不是从太子殿下那里回来的么……为何突然……”
我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出去。”
苏喻不退反进,他步到我身侧,拢着袖细细上下打量我,我被这道探究的目光激怒,猛然踹倒桌子,在咣当声中怒道:“你没听见么!滚!”
苏喻不知道看到什么,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难言的神情。
那似乎是震惊、难以启齿甚至不敢置信,最终不知道他想到什么,所有情绪汇聚成为恍然大悟,随着他的面色变得之快,他的耳朵尖也变得通红。
我下意识侧过身子,又拢了拢外氅。
他握拳抵在唇边,调转目光投向别的地方,慢吞吞道:“殿下纵马……也能纵到……突然起了兴致?”
我耳边轰的一声,只觉浑身乱颤,脸上发烫,我死死瞪着他,半晌憋出咬牙切齿的一句:“我没有!”
苏喻轻咳了两声,扶起了桌子,道:“那……那温某先告退了。”
我突然想起一事,道:“你等等!”
我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摔在床上,见他莫名其妙却无甚恐惧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凑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放到我颈上,对他生硬道:“摸我。”
我顿了顿,索性又点了点眉间,道:“亲一下……我这里。”
苏喻并未依我所言动作,反而用手肘支着床,向后一仰脖颈。
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眼下他却莫名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这让我心中更添了一份不安。
他退一寸,我就拄着床边凑近一寸,直到他退无可退,几乎被我全然压制住了,我擦掉鬓的一滴汗,几乎蹭到他呼吸间了,我催促道:“快些。”
苏喻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然后他扯了一句不相干的,“曾经京都府官场中,都说绿雪是你的侍妾,可是我却知道并非如此。”
我与他离得太近,他似这般又轻又慢的说话,我也听得毫不力。
我不知他为何要在这个当口说这个,只耐着性子冷眼看他。
苏喻道:“至于我为何会错认了你与君兰的关系……是我曾经见过你望向他的眼神,很是缱绻温顺……”
说到这里,他一指我的鼻尖,道:“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他不言不动站在廊下阴影中,颇有冷若冰霜、绝岭栖烟之态,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不多,只像那么两三分,但我不敢往那想,也没有人敢往那里想……你觉得呢?”
我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见苏喻仔细审视着我的表情,我强自按捺住惊骇,连连冷笑,褪下外氅,又一手解开腰带,冷讽道:“听苏先生意思,是想自荐枕席很久了!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苏喻闻言,紧紧抿了唇角,眼神闪烁,竟是一个又惊又怒的景象,乍一打眼,倒真有几分威严似的,过了半晌,他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一手抚着我的脸颊,缓缓凑到我耳边,气声道:“你的眼神不要游移了,眼珠一动就知道你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我也歪头用气声回他道:“难道我要做的还不是坏事么?”
苏喻道:“你想的坏事,大概是灭口的那一种。”
我眉梢一跳,缓了口气,勉强微笑道:“好在并非第一次做。”
苏喻遗憾地看着我,道:“可惜你现在做不得了。”
我了笑,脸色沉了下去,我并非是个量小之人,事实上多年以来,冲我而来的攻讦不胜枚举,大多数时候我都可以当做耳旁风,并不能伤我分毫。
但这句的确踩中了我痛脚。
苏喻今日的话不知怎么那么多,他好似变了一个人,他与我对视良久,又下移了目光,不知望向何处。
终于,他仍是挂着那样要笑不笑的模样,极为笃定道:“你迁怒于我也改变不了……你对你的嫡亲兄长,起了欲念……”他停了一下,似乎是仔细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紧接着用几乎是挑衅般口气道:“你对他,发情了……”
刹那间,骤起狂澜,心堤登决。
时光已过,转眼已过月余,又是一年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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