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而后魏帝慢慢地说:“……朕会叫人去宣他回来,你带上几个得力的人,准备一下,去常州吧。”
邵天衡低着头,嘴角悄悄勾了起来,再怎么迟疑,还不是被两句话就能挑起疑心。
“……朕给你找几个好手,到时候可以帮衬你。”
魏帝停了停,补充了一句。
邵天桓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
说得好听,还不是去监视他的。
一个疑心病重的谁也不敢信任的皇帝,居然能安生坐在龙椅上这么多年,真是……
老天不开眼。
邵天桓冷冷地想着,不过他才不是邵天衡那种说什么听什么的傻子,君命君命,只要成了君,不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应付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家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邵天桓:磨刀霍霍向老爹。
第17章 山鬼(十六)
而现在,在陶忠的脑海里,重复回旋的只有二皇子那句“拥兵自重”,难道安分了这么多年的太子,终于忍不住要撕下伪装了?
也是,太子有名望有才能,现在手里又有十万兵马,粗粗过上一遍,大魏竟然完全没有能压制住他的人了。
这么多年在东宫深居简出,难道他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陶忠胡思乱想着,脸上带出了一点绝望之色,无论太子想干什么,他这次估计都不能活着回去了。
邵天衡看着他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竟然呈现出了一片死灰,不由得大为惊奇。
难道魏帝给他下了什么死命令,不能把自己带回去他就得抄家灭族?
不然何至于吓成这样?
想了想,邵天衡难得发了好心,解释了一句:“北戎狡诈,邵天桓没有应对经验,贸然接手战事,怕是会引来北戎反噬,孤要等北戎彻底退入草原再回京,你便这样上报父皇吧。”
陶忠死灰色的脸随着他的话又慢慢亮了起来,大起大落间,他差点感动得哭出来:“殿下,您不——”
尚存的理智让他把后面的“造反吗”仨字吞了下去,头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地对着邵天衡行礼,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喏喏应着退出了大帐。
在走出军帐前,他迟疑了一下,朝着邵天衡躬身提点:“太子殿下,二皇子已经出京往北边儿来了,您还是早做准备吧。”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都是为皇室服务的下人,命不比一张纸值钱,谁不希望上头坐着的是个好君主呢,二皇子秉性乖戾,和魏帝一脉相承的偏听偏信,和太子一对比,高下立现,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去服侍一个喜怒无常的昏君。
而邵天桓要来常州的这个消息,严格说起来楚章知道的更早一些。
大约是被魏帝塞人塞得有些心慌,邵天桓一路上疑神疑鬼谁都不敢相信,总疑心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思前想后,他猛地就想起在琅琊的楚章来了。
这位二皇子琢磨了一下,楚章早就向他投诚了,是个信得过的,而且在北地待了这么几个月,论情况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于是动作极快地给楚章下了道手谕,将他调任到常州给自己做参谋。
他人还在半路上,手谕就已经发到了楚章手里,看着这封盖了皇子印鉴的手谕,楚章心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常州了,忧的则是这道手谕的来历他完全无法向太子解释。
为何他会认识邵天桓?
为何邵天桓会如此看重他?
楚章抹了一把脸,深深预感到,这回如果圆不过去,怕是自己就要完蛋了。
收拾了一下自己本就不多的几件衣服,打了个小包裹,楚章将那叠信珍之重之地放在了衣服里包好,抱着这只小包裹苦着脸坐上了运粮的板车。
军队里缺马,楚章去常州只能跟着这趟押运粮草的队伍一起过去,这支队伍都是他的下属,几个月下来,这些大老粗们对这个能和他们一起开黄腔干脏活的长官印象甚好,见他又偷懒上了粮车,纷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哎哟好大一只鸟!”
车旁的兵士忽然指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大喊一嗓子。
“哪儿呢哪儿呢?”
周围的人心领神会,同时抬头看天。
楚章猫着腰从他们边上溜过去,用粮车上的稻草给自己垒了个简陋的窝,拖过几只麻袋,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赶车赶车!”舒舒服服地躺好后,他朝外面的同袍们招呼。
“哟呵!这年头的柴火都会说话了!”有人笑着说。
“去去去!什么柴火!咱上官好歹得是袋糙米吧!”马上有人反驳。
“以为我要调任就治不了你们了是吧!”楚章从麻袋里探出一只沾满稻草渣的脑袋冲他们喊。
兵士们浑不在意他的威胁,笑嘻嘻地异口同声道:“糙米不许说话!”
楚章朝他们比了个指头,引来一片大笑。
******
常州城外,再一次结束了和北戎的小规模交锋,邵天衡从城楼上下来,沿途灰头土脸的士兵们看着他走过,都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开了道路。
苍白病弱的男子衣衫厚重,对他们微微笑了一下,沿着残破的城墙走了一圈,走到僻静处,才蹙起眉头问身后的偏将:“你刚才说什么?”
偏将摘下头盔,一脑门的汗水混合脏兮兮的尘土,神色愧疚焦灼:“城中粮草不够了,如果日食两餐,大约只够大军上下吃十五天。”
邵天衡的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偏将惶恐低头:“是……是末将的错!本来运粮的队伍这几日就该到了,到时候粮草充裕,自然就不必再提……”
邵天衡冷冷盯着他:“所以你直到运粮队伍音讯全无瞒不过去了才报给孤?!”
偏将自知犯下了大错,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浑身颤抖着跪了下来:“末将知错!”
邵天衡在原地走了两步,沉下呼吸:“琅琊、潼关、白山,三支运粮队都没有消息?”
偏将咬着牙:“……是。”
邵天衡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猛地一脚踹到他身上,将这个身经百战的汉子踹的趴到了地上,又急忙起来跪好:“殿下息怒!”
突然的发力让邵天衡一个缺氧,对方没怎么样,他却差点咳的驾鹤西归。
周围的护卫们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殿下息怒!”
邵天衡扶着一旁的泥墙,呼吸急促,脑子一阵阵发晕:“闭嘴!”
缓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压低声音质问那名偏将:“孤早就说过,大军之中,粮草为重中之重!运粮队伍往来必须有人接应,有迟到的就要立即上禀,你是不是把孤的话当耳旁风?!”
偏将一头冷汗涔涔:“殿下……战事已近末尾,此前粮草运输都无失误,末将以为……末将以为……”
邵天衡压着嗓子呵斥他:“之前没有问题你就高枕无忧了!谁告诉你的战事临近末尾?!你这个失误,足以让北戎反败为胜!自己下去领军法!”
“是!”偏将不敢再辩,自己解下佩刀和甲胄,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邵天衡站在原地平复呼吸,心一阵一阵地下沉。
十五日的粮草储备,北戎只要围城半个月,以逸待劳,常州就会沦陷,他该怎么办?
没等他想出个三四五六,又有士兵急匆匆来报,说南方有一支车队将至,持的是二皇子的印信和陛下的旨意,来人正在中军帐中,要求接管大军。
邵天衡只觉得头突突地痛起来。
然而事情还没完,他正焦头烂额地往回走准备先搞定那个废物弟弟,半路又被拦下了。
拦路的是另一名偏将,手里拎着一只脏兮兮的包裹。
邵天衡疑惑地打量他:“何事?”
那人将包裹递过来:“殿下,末将之前带人搜寻琅琊运粮队伍的踪迹,在隘关发现了战斗的痕迹,粮车不知去向,大约是遭遇了北戎人伏击,现场极其惨烈,无一活口,这是遗留在现场的东西,上面有太子印鉴,末将不敢隐瞒。”
有太子印鉴?
邵天衡莫名其妙,为什么这里会有他的事情?
他将信将疑地接过包裹,随手抖开一看,里面是几件衣物,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沓信件。
他眼熟至极的信件。
邵天衡的瞳孔一缩,脸色骤变。
这不是他写给楚章的信?为什么会出现在琅琊运粮队伍里?!
顾不得想别的,他收起包裹连声问道:“信件的主人在哪里?现场情况究竟如何?细细道来!”
偏将立即将情况详细说明,邵天衡则开始戳不知去哪儿玩耍的法则:“楚章那个死崽子呢?!他怎么会在琅琊?人死了没?”
法则过了一会儿才回话:“活的好好的呢,没死。”
又过了一会儿,继续补充,语气有些惊叹:“了不得啊!他居然跟你前后脚到琅琊从军去了!这回应该是押粮过来的吧,路上就被伏击了……不过他是气运之子,死不了的,你别急。”
他们并不会刻意去留心气运之子在干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说,天道应该是属于放养派的,只要对方没有捅出大篓子,要做什么他一概不管。
只是没想到楚章一向乖巧,一出事就是出这么大的事。
邵天衡先是松了口气,随后感觉头更痛了。
一个一个的都不省心!他想罢工了!
邵天衡心里一团乱麻解不开,刚到军中的邵天桓却快乐极了,他坐在军帐主座,手里拿着太子留在桌上的腾龙镇纸把玩,一边想着一会儿见到那位皇兄自己该说什么,想到高兴处,他还不由自主地呵呵笑了起来。
反正那个病秧子一直好脾气,不得父皇的爱重,对自己也是能避则避,这回还可以借着父皇的旨意好好奚落他一顿,料想他也不敢做出什么来……
正志得意满地想到要怎么击退北戎班师回朝,帐帘就被哗啦一声掀开,邵天桓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摆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一抬头,笑到一半的嘴角就硬生生给吓了,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角度,有些过分的滑稽。
那个病秧子衣带当风大步流星地进来,浑身裹挟着腾腾杀气,姑射仙人似的相貌笼罩着一层冰霜,褪去那种温和的气质后,他就像是一振出鞘的长剑,锋利肃杀,让邵天桓恍惚以为是什么恶鬼上了这个病秧子的身。
那人冷冷扫视了他一圈,目光在他翘起的双脚上定了两秒,邵天桓顿时感到心虚气短,浑身不自在地将腿放下来,讪讪地坐好,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皇兄……父皇要你交还兵符即刻回京,否则视为叛乱。”
气头上的邵天衡扯了扯嘴角,神情波澜不惊,压根儿没打算理会他,朝后面一挥手,立即涌进来一群侍卫,在邵天桓惊诧的视线里将他连人带椅子凌空抬起。
邵天衡平静地说:“北戎凶险,你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好好待在帐子里吧。”
邵天桓惊愕地看着他,被士兵们呼啦一下送出了帐篷,出了帐篷他才发现,那些和他一起来的准备接替邵天衡的人,统统被打包成一堆,送进了帐篷里关押了起来。
邵天桓在极度的震惊里失语了几秒,才疯狂地挣扎起来,声嘶力竭地拧头冲邵天衡咆哮:“你这是抗旨!谋逆!大不敬!”
邵天衡皱了皱眉,马上有侍卫冲上来,随手从地上抄起一团布料塞进了二皇子嘴里,堵住了他的话。
邵天桓被噎的翻了个白眼,随即被涌进鼻腔的臭气熏得要吐,仔细一琢磨,才发现嘴里那团不知名的东西竟然是一块蹭满马粪的缠腿布!
恶心的死去活来的邵天桓呜呜了两声,胃里一阵一阵地涌上来腥气,呕吐物都涌到了喉咙,又被那团布堵住活活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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