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行听见身边的男孩儿心疼地啧了一声。
“燕多糖!你又出去偷东西了是不是?把东西还给他!”啾啾可不管她怎么样,脸色铁青地问,“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你出去干这个,你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丢不丢人?!我说了我能搞来钱!”
屋里的少女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表情难看极了:“你能搞来钱?!你能搞来什么钱!”
她的声音很柔,天生有种水一样柔软的感觉,连生气也提高不了多少音量:“我不去偷,你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不也一样上不了台面!你凭什么说我!”
啾啾瞪着她:“我干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了?!”
少女紧跟着说:“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给她们做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啾啾猛地把手往木门上一拍,发出一声剧烈的脆响,屋里的少女被吓了一大跳,估计从来没有见过弟弟这样难看的脸色,慢慢闭上了嘴。
“我给她们跑腿,她们给我钱,这是很公平的事情,和她们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你去偷去骗,附近谁不知道你做这个?你以后是要嫁人的,和我不一样,你再这样下去,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你?上次那个杨家的不是对你有意思么,他是读书人,跟着他有好前途,你再这样下去……”
男孩的声音里都在发抖,他停了一会儿,大步走进房里,抬手就去摸那只竹篮子,摸了两下摸了一把空气,转头就盯住了少女的手,声音冷的要掉冰渣:“给我。”
女孩子梗起了脖子:“不给。”
啾啾压低声音:“给我!”
女孩子狠狠瞪他,拿手一指门口的梵行,嘶声喊:“我去偷去骗把你养这么大,你转头就学会把人带家里来抓我了是吗?真是我养的好弟弟!”
啾啾脸色青了又绿,看看梵行又看看自己的姐姐,深吸一口气,将音量又压低了不少,似乎不想让梵行听见:“你把钱还给他,他向我保证了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还给他,以后别再去偷了,行吗?娘的病我会想办法的,黑老四那里说会给我一个机会……”
“黑老四?”少女的脸色一下子紧绷,上下扫视弟弟的身体,“你去找黑老四了?!谁让你去找他的!你是不是疯了!他们那伙人是真的会动刀子杀人的!你跟他们混一块儿以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啾啾咬着牙去拉她的手腕:“我有分寸!我年纪小,不会掺和那种事情,顶多就是被他们指使着望风跑腿,等我还了钱我就退出……你把钱给我!”
燕多糖的嘴唇哆嗦着,猝不及防被他拽走了手里的钱袋子,看着弟弟拿着钱袋递给门口那个和尚,忽然开口:“你走吧,别待在这个家里了。”
梵行就见男孩儿递出钱袋的手一僵,整个人都木了几分。
燕多糖站在他背后,一字一顿说:“你跟黑老四混一起,迟早要牵连我们,娘的病我会想办法,你走吧,别拖累娘了,就当娘没你这个儿子,我也没你这个弟弟。”
女孩子按着桌面的手也在发抖,她的话却说得平稳:“你看不惯我偷东西,我也看不惯你和那些女人混一块儿,咱俩这姐弟跟仇家似的,你还惹来了黑老四……燕无纠,我们没你这么大的胆子。”
梵行捻着佛珠的手忽然一顿,原本置身事外不打算掺和这一家子麻烦事的佛子,抬起了眼睫。
第90章 莲华(五)
燕无纠。
梵行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片刻, 从零落覆灰的记忆里拎出了一个小片段。
昔年邵魏天下,因太子天衡钟爱棋艺,各地方官进贡时都会有意无意选择与棋有关的物件进到东宫, 当年东宫内收有两副棋, 都是前朝匠人用极品美玉细心雕琢出的佳作, 曾收在前朝宫闱内, 是棋中焦尾、珠中隋侯。
那两副棋, 一名兆错, 被赐给了当时的定南公楚章;另一副名为无纠,在燕家嫡次子诞生时,作为东宫贺礼送往了燕家。
这个燕无纠,和那个无纠, 会有关系吗。
他没有去戳法则问话, 而是细细看了一遍这孩子的眉眼。
面前名为燕无纠的男孩儿脸上脏兮兮的, 脸颊消瘦, 没有什么婴儿肥,还略凹陷,就衬得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愈发的大了, 瘦小身板裹着粗糙麻布制成的单衣,一个地地道道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贫民小子。
燕无纠紧紧抿着嘴, 心里混乱不堪,这时一只手轻轻贴了上来, 拢住他干巴巴的小手,柔软的布料顺着动作落在他手背上, 混迹在市井里的孩子模模糊糊地想着,往日里看那些贵人穿着模样很软很舒服的衣服,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真的很软。
燕无纠抬起眼睛, 那个缁衣僧人正垂着眼帘,神情如莲花台上观世的佛陀一般,他将那只钱袋塞回了燕无纠的手心,轻声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大费周章找到这位女施主,并不是来追讨财物的。”
感觉到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燕无纠愣愣盯着梵行,半晌才撇撇嘴:“和尚你傻了吗,你不讨钱,跟着我回来干什么,难道是来看我们的笑话的吗?”
面前的孩子竖起了满身尖刺,盯着梵行的眼神满是警惕和戒备,小小的身体有意无意挪动着挡住了后面的燕多糖,腰背弓起,薄薄的肌肉蓄势待发,大有梵行回答得不对就要暴起的趋势。
梵行微微叹气,窘迫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他皱着眉头努力组织语言,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放弃了用那些文绉绉的佛法解释,转而大白话道:“偷东西是不对的,倘若今日被偷的是用以救命的钱财,那女施主这罪业就大了,贫僧只是想来劝诫女施主莫要再行此事,至于这钱,佛门中人,钱财皆身外之物,倘若能解贵家一时之急,也是贫僧道业有成。”
燕无纠谨慎地打量着梵行的脸色,评估他这话的可信度,站在桌边的燕多糖却没想这么多,她几步上前来,将弟弟拨拉到一边儿去,一声不吭地朝着梵行跪了下来。
三个响头,实打实磕在了地上。
她这串动作行云流水,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最后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还有破了皮的血丝。
她不在乎这是梵行心血来潮的同情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说什么骨气,考虑什么别人的死活,都是不合时宜的笑话,因此她虽然听见了梵行说罪业的话,却也不以为意,要论罪的话,那就死后让她去下油锅吧,她只想带着弟弟和娘活下去再说。
“大师恩德,燕多糖此生不敢忘记,日后但凡大师需要,燕多糖做牛做马报答大师恩情。行窃的确是不要脸的事,但我要养弟弟,要治娘的病,我不能去卖身,我要是去卖身了,谁来照顾他们……”
少女停下了话头,眼里有泪水一闪而过,她咽了下口水,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心酸苦楚合着泪水一起咽到肚子里。
“燕无纠,过来磕头!”她扭头凶巴巴地对弟弟喊。
梵行摇摇头,拂袖用劲风卷起燕多糖,让她站稳,随后合十行礼:“贫僧并不想挟恩以报,女施主无须放在心上。”
燕无纠磨蹭了两下,把手里的钱袋递给燕多糖,少女接过,正要打开,到底迟疑了一下,没好意思在梵行面前看,转身进了布帘子后面。
在那张蓝底白花的布帘子落下的时候,梵行隐约看见了后面支着一张小床,上面的被子露出了一个小角,在帘子的缝隙里一闪而过。
梵行想了想,问燕无纠:“房中那位,是你的母亲?她患了什么疾病?”
燕无纠对梵行的态度平顺了许多,大概是看在那一袋能让他家度过难关的钱的份儿上:“是我娘。娘病了三四年了,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我们看不起坐堂大夫,只能找游医看病,那些半瓶水晃荡的家伙,一下说娘是心火旺盛,燥郁不发,一会儿说娘是阴虚阳短,气机郁滞,还有说什么心病难医的。这几天病得愈发厉害,连床都下不来了,水米都喂不进去,燕多糖打定主意要请坐堂大夫来看诊,这才……”
梵行听了,思索一番,还是开了口:“贫僧倒是也略知晓一些岐黄之术,能否让贫僧看看令堂的病?”
“令……”燕无纠皱巴起一张小脸,“令什么?”
梵行眨巴眨巴眼睛:“哦……就是你的娘亲,令尊的意思是你的父亲,还有令媛令郎,意思是你的儿女……不过你现在用不着。”
燕无纠将这几个词在嘴里念了几遍,清清嗓子:“咳咳,你懂医术的话,让你看看令堂也不是不行……”
梵行弯起眼睛,耐心地教他:“令堂这类称呼是敬称,用来指和你说话的人的,如果要提起自己的父母,应该用‘家’,比如家父家母、家君家慈之类。”
燕无纠的脸腾一下涨的通红,气鼓鼓地盯着梵行瞅了好一会儿,把手一甩:“九爷才不要知道这些!这些是穷酸学的!路口那个五十了还没考上秀才的穷酸整天嘴里念的就是这个!”
梵行看着他,对于他这样的发言没有表示什么,如果燕无纠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他不论怎么活都与他无关。
眉目悲悯温柔的佛子轻声道:“阿弥陀佛。”
见他没有说些别的,燕无纠的神情里有了些许不明显的失落,他转过头,咕哝道:“你不是要看看我娘么,过来吧。”
燕无纠撩起帘子就钻了进去,梵行在帘子外止步,轻声告了罪,才抬步入内。
里面的空间愈发逼仄狭小,燕无纠和燕多糖两个几乎已经把地方满满当当占据了,见他进来,燕多糖垂下眼睛说:“我出去买点菜,大师留下吃顿饭吧。”
她出去了,梵行站在她原来站的位置,看向床榻上的女人。
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那张被子也是缝缝补补得不能再补了的,压在干瘪瘦削的女人身上,将那个年仅三十多岁的女人压出了近乎年迈的苍老。
贫苦的人们里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说法,梵行伸手去诊脉,燕无纠就站在一边看他。
他觉得这个和尚怪异极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更小些的时候记忆已经模糊零碎,从能连续记事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吵闹的喧嚷和永远吃不饱的饥饿,唯一能依靠的母亲缠绵病榻,同样未长成的姐姐不得不奔波在外,一个没有保护没有依靠的少女吃尽了苦头才能找到一点吃食回来,更多的时候是被欺负了也无从倾诉。
燕无纠熟知那些下九流的套路,各种话术门儿清,他年纪小,偷偷跟着大人们也少有招来打骂,最多不过被驱赶,借着年纪的便利,他进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学了很多东西。
昌平坊的花街柳巷里多的是前来寻找乐子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前来寻找女词人的文人墨客,城外梵音寺来化缘的和尚他也见过不少,但无论是高门还是寒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和尚一样。
他的动作、语气、说话的方式乃至看人的神情……
燕无纠低下头,视线里是自己脏兮兮的手。
对方像是一朵雪白的他不敢去触碰的花,长在干净的水里,一颗慈悲心,一双观音眸,对他说那些从没有人愿意跟他说的话,教他没有人会教他的东西。
燕无纠把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他在那样干净温柔的目光里,自惭形秽。
梵行把完了右手的脉,又翻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再检查了一番她的舌苔,轻声说:“不是药石无灵的大病,主要是郁结于心,身体亏空过甚,加上长久营养不良,贫僧开一个方子,吃上几副药就能好,只是后续还要将养许久才行。”
床上的女人忽然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几声喘,良久,才疲惫地睁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她的瞳孔没有焦距,视力微弱,抬起一只手在半空动了动,拖长了无力的声音呼唤:“糖糖啊……糖糖……”
燕无纠熟练地挤开梵行抓住那只手:“娘,姐买菜去了,你要喝水吗?还是方便?”
听到这里梵行就想出去,女人停了片刻,略略提高了声音,悲喜交加似的问:“是啾啾么?是娘的啾啾吗?”
燕无纠低头看着女人的脸,乖顺地回答:“是啾啾。”
女人枯瘦无力的手抓住了那只小手,握在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娘的啾啾啊……可别再丢了……”
恰巧拎着菜篮子回来的燕多糖听见了这句话,接话:“娘你睡糊涂了么?啾啾什么时候走丢过?”
女人张着嘴愣了一会儿,表情也有些疑惑:“是啊……啾啾没有丢……”
她喃喃自语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话,又闭上眼沉沉睡去了,睡着时手中还握着燕无纠的手。
燕多糖飞快地看了梵行一眼,招呼弟弟:“出来吧,让娘睡,你去把柴火打了。”
燕无纠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梵行注意到他还留恋地轻轻蹭了一下女人的手指。
“哎,知道了。”嘴里小声应着燕多糖的话,他拉着梵行的袖子让他在桌边仅有的两张凳子上坐下,“你在这等着,燕多糖炒的菜可好吃了。”
他一路小跑出了门,少女提着篮子在梵行边上坐下开始择菜,被虫子蛀过的菜叶子也被她理了理放进菜堆里,说是去买菜,其实也不过是挑了些别人不要的白菜回来,倒是有两颗个头小小的鸡蛋。
“娘病了好几年,脑子有些不清楚,”低着头的燕多糖忽然开口,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她要是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糊涂了。”
梵行正挽着袖子试图帮她干活,被女孩子摇摇头推开:“你这样的少爷,哪里会干这个。”
梵行茫然地睁大眼睛:“少爷?”
燕多糖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她和燕无纠不太相似,这一下笑起来倒是有了点灵动温柔的漂亮劲儿:“你虽然做了和尚,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的,干干净净一点刺都没有,生在我们这里的,都是啾啾那样的。”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又闭上了嘴。
梵行被她推开,也没有再抢着干活,捻着佛珠,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你的弟弟,没有说你们娘亲脑中有疾。”
燕多糖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他不知道。他还小,哪里知道娘以前是怎么样的,只以为现在这样的娘是正常的。”
梵行思索了一会儿:“症候既然不对了,贫僧还需再诊一诊脉——”
“不用了。”燕多糖猛地打断了梵行的话,她提起收拾好了的菜站起来,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凝视着梵行,“大师的恩德我记在心里,但是给娘看病一事,我们自己已经有了章程,不劳烦大师了。大师再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烧饭。”
她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很快外面便响起了灶台的动静。
梵行坐在那里,手指掐住了一颗佛珠,微微笑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张蓝底白花的帘子上,听见里面女人平稳的呼吸乱了片刻,有梦中的呓语传来,清晰地落在他耳边:“……好胖的小娃娃……啾啾呢……二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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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跳过了其中一些部分,不生懂事地没有询问旁支末节,小手捧着茶杯,看着梵行提起温在茶炉上的壶,为他倒了一杯清透的茶水。
只有茶水,里面连一片茶叶末都没有。
不生问:“所以尊者收了无纠哥哥做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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